夜,深黝而寂靜。
游廊疊嶂,曲徑幽深的花園里,一點幽暗的燭火,在清冷的夜風中忽明忽暗,兩道如剪紙般的身影,隱在昏黃的燈火後,悄然走向御花園東側,一棟臨水而築的小樓。
見到其中一名衣袂飄飄的英挺男子,守候在樓前的執事太監,立刻殷勤地迎上前。「二殿下,您來了,王上正等著您呢。」
夏明桐微微頷首,跨入小樓。
大理石嵌面的紫檀書桌後,北胡王夏仲遠閉著眼楮靠在龍椅上,似乎已睡著。
要叫醒父王嗎?夏明桐正在遲疑,夏仲遠卻睜開雙眼。」桐兒,你來了。」
「兒臣參見父王。」夏明桐連忙跪子。
「起來吧,這里沒旁人,你不必多禮。」深睇一眼夏明桐,夏仲遠伸手拈起平攤在桌上的一份奏摺,久久凝視著。
豐晌,他撫著奏摺抬眸望向垂手立在二芳的夏明桐,輕輕嘆息。」桐兒,你這份奏摺寫得不錯,只是……九王爺在昌平已經營多年,那里又有騰江天塹,只怕沒這麼容易。」
自前朝起,昌平就是北胡的一個隱憂,原因無他,只因當時九王子在昌平興兵作亂,自立為王,至今已經三十余年;朝廷雖然屢次用兵,可每次都鍛羽而歸,只落得個勞民傷財的下場。
可如今,桐兒舊事重提,上書請求領兵收復昌平,他不得不仔細斟酌,而一看過這份奏摺,他激動得夜不能寐,竟半夜將桐兒急召入宮。
「啟稟父王,您說的這些兒臣都明白。」湛然有神的黑眸冷凝如潭,夏明桐沉聲道︰「可是九王爺帶兵作亂天理難容,昌平一日不收回,北胡就永無安寧,而且……」渾厚的嗓音稍作停頓。」九王爺現在病重,昌平正在內訌,絕對是領兵收復的大好時機。」
夏仲遠站起身,在書房里緩緩踱著步子,陷入沉思。
「懇請父王給兒臣一個機會,兒臣一定不負所望!」夏明桐的臉上寫著沉穩、堅定和自信的神情。
夏仲遠回過身,頗具威嚴的目光停頓在他的臉上。
長江後浪推前浪,他不行,桐兒或許可以,是該放手讓桐兒一試了!
「好,這次父王就全力支援你,給你二十萬大軍攻打昌平!」夏仲遠清瘦的面容泛起一層紅光。」把你的作戰計畫,好好跟父王講講。」
這一夜,父子倆秉燭長談,一直到樓外曙光乍現,夏明桐才踏著晨曦返回熙。
雖然一夜未眠,他卻精神抖擻,心里更有種說不出的暢快。父王同意他攻打昌平了,下一步他得著手各項準備事宜……思忖間,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他回眸,就見秦貴妃領著一大幫宮娥采女疾步趕來。
「桐兒,听說父王半夜召你入宮,出什麼事了?」秦貴妃瞪大眼楮緊張兮兮望著他,清麗的面容難掩焦躁。
「母後。」夏明桐微微沉吟。」兒臣領兵攻打昌平的奏摺案王允了,從今天起兒臣怕是沒時間,再招待您相客人了。」
秦貴妃面色一窒,剛想發火,可一想到昌平,她又猶豫了。昌平在王上心中是什麼地位她很清楚,國事要緊,她只有讓步,好在選圮的事也下急在這一兩天。
再說,要是桐兒這次成功收復昌平,那太子之位就非他莫屬……想到開心處,她的嘴角甚至揚起一抹得意的笑。
不過,既然要走了,她總得看看這些日子的苦心安排,有什麼結果。
「桐兒,這些客人中,你可有中意的?娘幫你……」
「母後,兒臣現在沒心思管那些雜事。」夏明桐毫不猶豫地打斷她的話。
雜事?難道和那個梅里女人鬼混就是正事?秦貴妃眼中飛閃過一絲惱怒。桐兒真是鬼迷心竅了,她請來的這些名門閨秀,都比那女人強上百倍!
可是……桐兒如今重任在身,就先順著他,讓那個女人再得意幾天。等桐兒凱旋回朝,她就不信桐兒這個孫悟空,能夠跳出她如來佛的手掌心!
秦貴妃冷凝著臉,領著一票佳麗不甘不願搬出了熙。
前腳送走母親和那些嘰嘰喳喳的麻雀,夏明桐後腳就趕到了風霖住的那棟偏僻小樓。
「明桐,你怎麼來了?」
她不是在做夢吧?居然大白天就見著他?興奮的她,如小兔子似的輕輕一蹦,跳到夏明桐身邊。
他伸手攬她入懷。「怎麼?不歡迎?」
嬌俏的小臉貼上他寬厚的胸膛,風霖一動不動,閉著眼沉浸在一片幸福之中。
「乖,收拾一下東西,我們搬回去。」夏明桐凝視著懷中的她,絕絡的吻隨之印上她的面頰。
窩在他的懷中,風霖滿足地呢喃。「搬回去?搬哪?」
「傻丫頭,當然是頤心苑。」
愣了愣,她狐疑地抬眸。「頤心苑?!」
「她們都走了,我母後也走了,你可以放心回去住。」
「這……只怕不合適吧。」風霖清澈的目光停頓在他臉上,如今她也知道頤心苑是明桐正妃的住處,她怎麼好意思再搬回去。
「不合適?怎麼不合適?」
「沒……沒什麼,我的意思是說……」
「沒什麼就給我搬回去!」
「可是……」長長的睫毛輕輕顫了幾下,她似乎還想說什麼。
夏明桐伸出食指壓住她的唇辦。」什麼都不用說,你只要明白一件事,在我心里,頤心苑只有你才配住!」
接下來的日子,夏明桐忙得昏天黑地。攻打昌平的準備事宜細碎而繁多,不過無論再怎麼忙,他都要和霖兒在一起,所以他乾脆把辦公地點挪到了頤心苑。
夜半時分,頤心苑的書房里燈火通明,夏明桐依舊忙祿著。
懷里抱著小王子,風霖靜靜地坐在一旁,望著他久久出神。桌上的蠟燭燃了一支又一支,小家伙早就睡熟了,夏明桐還在燭光下伏案疾書。
不知過了多久,夏明桐無意間抬起頭,瞅見滿臉倦容的她。
「乖,回房去睡吧。」霖兒的眼楮紅通通的,他有些不忍。
「不,我還不困。」風霖揉了揉眼,強打起精神。再過十多天,明桐就要出征了,現在不多看一會兒,到時候只怕想見都難。
好端端打什麼仗?她懊惱地想。可是……他要建功立業,她似乎不該扯他的後腿。
「困了就去睡,別硬撐。」
「知道了,你忙你的,別管我。」她只想多陪他一會兒。
夏明桐愛憐地笑笑。「隨你。」
不多時,書房里響起一陣細細的鼾聲。
「霖兒……霖兒?」他輕喚。
小小的頭顱拄在桌面上,她連動都沒有動一下,似乎在和小家伙比,誰睡得比較香。
望著熟睡中的一大一小,夏明桐不禁莞爾。
靜夜如水,庭院深深,夜風輕輕吹入書房,吹拂起他腦中盤桓的思緒。
為了昌平,他的確下了一番苦功,不過,以前想收復昌平,為的是那誘人的太子之位,而現在……望著眼前白皙中透著酡紅的嬌顏,他的嘴角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淺笑。
他清楚地明白,他只要一樣賞賜,那就是父王的恩準——立霖兒為正妃!
盛開的花兒尚未來得及凋謝,已到了夏明桐出征的日子。
頤心苑內,夏明桐一身銀盔銀甲,英武中透著自信昂揚的氣度,而風霖,則小鳥依人般偎著他。
「明桐……」心湖泛起陣陣波瀾,風霖欲言又止。她可不可以跟著他一起去?她好想問,可是……她不想成為他的包袱。
「好了,別這樣。」夏明桐攬住她的腰,展開明朗的笑。」少則兩、三個月,多則半年,我一定回來。」
她低低垂下頭。「那……一路多加小心。」
「知道了,我會常寫信給你。」
她的聲音忽然有些發窒。「記得早點回來,我和小家伙都等著你。」
「你放心,我會盡早回來。」他收緊擱在她腰間的手。」倒是你,這次一定要老老實實在家等我,哪也不許去,听見沒有?」
「听見了。」她乖巧地點點頭。上次情況特殊,這次可不一樣,她才舍不得離開,說什麼也要賴定他!
「你要再敢跟我來個不辭而別……」他放下狠話。」就算追到天涯海角,就算追到死,我也要把你追回來!听清楚了嗎?」
「听清楚了。」風霖深凝著他,甜甜的感覺在心底久久回蕩,一抹笑容在唇邊不知不覺綻開……
「听清楚就好。」他微微松口氣。」霖兒,對我來說,你是最重要的!」
「我也是。」依偎在他懷中,她覺得好幸福。
真的,她覺得好幸福,哪怕他已經離開,幸福還是層層包裹住她,因為從第二天起,他的信就不間斷地送到她手里。
霖兒,自離京那天起,我就沒有一夜不夢到你,你也是嗎?
是,當然是,就連白天也不例外。
霖兒,我昨天看見一個三歲多的小男孩,活潑可愛極了。小家伙現在怎麼樣了,會叫爹了嗎?等我回來,我們多生幾個,最好七、八個……
什麼嘛!對了,小家伙會說話了,不過他是先學會叫娘,還不會叫爹!
霖兒,我已經拿下昌平一半地方了,高興嗎?
斑興,怎麼不高興,快點回來呀!
霖兒,你又不乖了,怎麼不寫信給我?偷懶!看我回來怎麼罰你。
偷懶?沒有的事!
他寫給她的信在桌子上疊得老高,她每天都逐個兒從第一封看到最後一封,再說,明桐走的時間越長,她收到的信就越多;收到的信越多,花在看信的時間也就越多,所以……她才不是故意偷懶!
終於有一天,風霖收到一封讓她驚喜萬分的信。
霖兒,還剩下最後一個地方,我就完全收復昌平了。估計再過半個多月,我就可以班師回朝了,到時候……
「哦!明桐要回來羅!」
眼中閃著淚花,風霖沖到小王子跟前,對著他大叫。「小家伙,听見了嗎?你爹要回來啦!」
仿佛听懂她的話,小王子拍著小手不住咿咿啊啊,笑得可開心了。
風吹雲卷,淡淡的白雲時隱時現,若有似無,地上的人兒仰著頭痴痴望著,一顆心也隨著雲兒上下飄忽。
等待的日子實在難熬,風霖又開始扳著指頭數日子了。
她如此的全神貫注,絲毫沒有發現任何異樣,直到一個尖銳的女音在她身後響起。「你就是那個叫美娜的梅里女人?」
「啊—」她倏地一驚回過身,卻不禁愣住。在她身後,不知什麼時候站了一大票宮娥太監,為首一名中年貴婦,美則美矣,只是眉宇間的那抹陰冷,讓她看起來有幾分刻薄。
見風霖發怔,從貴婦身後立刻走上一名太監。「大膽民女,見了貴妃娘娘還不下跪?」
斌圮娘娘?難道她是明桐的母親?風霖連忙跪下。」民女叩見貴妃娘娘。」
「起來吧。」秦貴妃在風霖身上掃了一眼,旋即回頭一瞥。
手抬了一下,閑雜人等都非常識相的退了出去,偌大的庭院里頓時空蕩蕩的,只剩下她和秦貴妃。
風霖低垂著臉,乖巧的立在那兒,而秦貴妃則用挑剔的目光,一遍又一遍上下打量她。
「你長得也就一般,本事倒不小,竟把我的桐兒哄得團團轉!」冷凝的聲音,帶著無比的嘲諷。
明桐的母親居然這樣說她!風霖吃驚地抬眼,又立刻垂下眼簾。
哼,這女人脾氣也不小,敢不服她的話?八成是被桐兒寵得不知天高地厚。秦貴妃的眼神冰冷又復雜。
「能把桐兒迷得神魂顛倒,送你進頤心苑,能讓桐兒仗著軍功上奏朝廷立你為正妃,你的本事的確很大,不過……」
秦貴妃冷哼幾聲,不屑地揚起下巴。」桐兒腦子發昏,我可沒有。就你那點把戲,騙別人還可以,想騙我的桐兒,做夢!有我這個母後在,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你得逞!」
自從桐兒出彰瘁,她天天提心吊膽,夜夜輾轉難寐,時時刻刻都在心中祈禱,希望桐兒能夠凱旋而歸。
前幾天,她得知桐兒收復了昌平,高興得直呼蒼天有眼,桐兒的太子之位就近在眼前,她總算熬出頭了。
於是,她偷偷派人找到王丞相,兩人一拍即合,由王丞相聯合一些大臣上書朝廷,要求立二殿下為太子;跟王丞相交換的條件自然是——讓桐兒娶王丞相的孫女王雅娟為正妃。
諸事料理妥當,她歡喜不已,就等著桐兒回來讓王上立他為太子。她則母憑子貴,也跟著風光,得享幾年清福……
誰知今天一大早竟傳來沽息,說是桐兒仗著軍功,要王上準他立梅里國女子為正妃,此外再別無他求。王上得了這份奏摺後,大發雷霆,而听到這個消息,她也差點昏了過去。
她原本還打算,既然桐兒這麼喜歡那個女人,就讓他新鮮一陣子好了,她這個做母後的器量就大些,睜只眼閉只眼也就算了。只要桐兒登上太子寶座,大不了賞那個女人一個侍妃當當,哪曉得——這女人居然會礙著桐兒的大好前程!
不行!桐兒的前程,說什麼也不能讓個女人給毀了。趁著桐兒還沒回來,她得趕緊把那個女人處理掉。
起先她還以為對方會是個多難對付的角色,見了面才知道,原來是株不起眼的雜草。真不知桐兒是怎麼想的,居然會喜歡這種女人?
如果說,先前她對風霖還有些顧忌,而如今,剩下的只是失望。秦貴妃鄙夷地冷哼一聲,銳利的目光又在風霖身上打轉。
明桐居然上奏朝廷,要立她為正妃?!風霖的鼻子禁不住一酸。
之前一直以為他只想金屋藏嬌,為此她還悶悶不樂過好幾回。每次,她都很鴕鳥的告訴自己,船到橋頭自然直,到時候再說,卻沒想到他……
「桐兒真糊涂,也不想想,就憑你,一個亡了國的梅里女人,能扶他登上太子之位嗎?能替他職掌三宮六院嗎?能母儀天下嗎?」
秦貴妃懾人的目光直射風霖。」正妃的人選我們已經有了,桐兒一回來就要娶她,這頤心苑你是不能住了。我給你一天時間,你收拾收拾,從哪兒來就給我回哪兒去。」
說完,她又冷蔑地一笑。」當然了,我也不是不講理的人,你好歹跟了桐兒一場,熙里若有什麼看得上眼的,你只管拿去。」
最後瞟了眼風霖,秦貴妃拂袖而去。
「記著,明兒這個時候我派人送你出宮……」
痴了似的僵立在當場,風霖久久無語,心里不知是什麼滋味。
不知不覺,日影已西斜,而她,依舊如石雕般佇立庭間,腦中不住回蕩著秦貴妃的話——
桐兒真糊涂,也不想想,就憑你,一個亡了國的梅里女子,能扶他登上太子之位嗎?能替他職掌三宮六院嗎?能母儀天下嗎?
是啊,秦貴妃的話雖然難听,卻也不無道理。她一介平民女子,能扶他登上太子之位?能替他職掌三宮六院?能母儀天下嗎?
她自問,卻無法自答。
她一直以為,只要彼此相互愛慕就夠了,但現在看來,只怕是她太幼稚了……
腦中清楚記得,明桐提過不只一次,他從小到大唯一的目標,就是君臨天下,如今太子之位就在眼前,她怎能讓他為了她,放棄太子之位?
明桐為她做了那麼多,她是不是也該為他做點什麼?夜深了,而她的眼眸卻如星子般,愈見清晰……
第二天,頤心苑里果然來了三五個精干的太監,冷著眼送她出宮。
背著小王子,風霖默默騎上白馬向東而去。在她懷中,只有那串金燦燦的風鈴還在微微作響,似乎訴說著無盡的心語……
絢麗的晚霞在空中映出無限風光,如真似幻,而天邊的那抹科陽,仿佛吞噬了無數血淚,紅得心驚、艷得刺眼。
斜陽下,風霖回首輕喃。
「明桐,對不起,我還是沒能等你回來,我……又失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