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深夜,地處西側的一處華麗府邸完全被白色覆蓋,所見之處莫不冷冷清清,透著蕭條,偶爾有人穿梭其間,也是來去匆匆。
「黎姑娘,節哀。」一名好心的大嫂路過,看見靈堂里的女子哭得淒淒切切,忍不住上前勸解。
靈柩前跪的正是蒲家大公子生前最寵愛的小妾黎媚兒。
她一身白衣,披麻帶孝,左手挽著一只花籃,花籃里裝著許多素白小花,其中大部分已被她灑到棺木上。
「黎姑娘,人死不能復生,以後的路還長,妳……還是保重身體要緊。」好心大嫂又勸。
「妳別管我!」
黎媚兒非但下听,反而一把推開那個好心大嫂,然後歇斯底里地撲到棺木上一陣猛捶。
「你為什麼這麼狠心,為什麼這麼早就離開我?!」她甩開花籃,內心的痛苦讓她臉色蒼白。
避家蒲其走進靈堂,看到黎媚兒的瘋態,不禁皺起眉。
他奉蒲從雲之命,辛苦了一天,才將自家主子的後事料理了大概,沒想到剛回這里,就見她如此失態。
「黎姑娘。」他咳了聲,緩步走過去,目光掃過整個靈堂。「方才得到消息,這座宅子的新主子--堂四公子蒲嚴,將在一個月後接收。」
听他話里有話,哭得昏天黑地的黎媚兒一驚,驀地止住眼淚。「蒲總管,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黎姑娘,妳是聰明人,需要我說得那麼明白嗎?」
黎媚兒不敢置信地瞪著他。「你要趕我走?」
蒲其搖搖頭。「不是我要趕妳,妳和大公子雖是戀人,卻無名分,大公子既然已經走了,妳便不再適合留在這里。」
見黎媚兒還在發愣,他清了清嗓子又道︰「今兒個只是好心提醒妳一聲,讓妳早做打算。如果妳執意不搬,新主人自會有他的主張。」
「你、你……好你個蒲其,大公子尸骨未寒,你就這麼急著欺負他的人,他若泉下有知,做鬼也不會放過你!」黎媚兒氣得整個人都抖了起來。
提到大公子,蒲其跨前一步,俯在黎媚兒耳邊低聲道︰「大公子是怎麼死的,妳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的所作所為,簡直是抹黑咱們苗人,好在特使寬宏大量,沒有追究,妳還好意思提他?」說完冷笑一聲,轉身出了靈堂。
黎媚兒愣了愣,頓覺眼前一片漆黑。
「好、好、好得很!好得很……」她忽然撲倒在地,聲嘶力竭地大喊,又放聲大笑。
「黎姑娘這樣子,不會出事吧?」跟在蒲其身後的一名隨從,听到黎媚兒悲憤的叫喊,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怕什麼,女人就是這樣,得了幾天勢,以為天下她最大,別理她!」蒲其頭也不回地說。
夜風蕭索,呼呼吹進,靈堂里又只剩下黎媚兒一人,在近乎錯亂地又哭又鬧一陣後,她終于安靜下來。
她原本擁有幸福的生活,也有可能擁有幸福的家庭,可現在全毀了,她的生活除了毀滅還是毀滅!
腦子里閃過一幕幕從前的美好時光,她呆滯地望著棺木,彷佛棺中人還活著一樣。
這些可怕的事是怎麼發生的?
特使!是了,如果沒有特使,尤其沒有那個漢女,所有的事都不會發生,大公子也不會有那種荒唐念頭!
這一切,都是那個漢女的錯!憑什麼讓她背負如此沉重的苦果,而那個漢女卻在那里恣意享受?
尖銳的刺痛劃過胸口,她咬得牙床都快松動,可自己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而對方……驀地她眉一挑,眼底有了主意。
是了,她怎麼把苗家的不傳之秘給忘了?
黎媚兒掙扎著站起身子,搖搖晃晃朝門外走去……
同時,蒲從雲的書房里燭光緩緩跳動。
連著幾天徹夜不休的他,才抽空俯在案頭打了個盹,突然「啊』地一聲,毫無征兆地驚醒。
「公子,您沒事吧?」見他冷汗流了滿臉,守在一旁伺候的蒲賢,連忙取餅架子上的汗巾遞上。
「沒什麼,大概這幾天太緊張,又做了惡夢。」蒲從雲接過汗巾,抹了把臉,心跳卻莫名其妙漏了一拍。
他從不信鬼神,更不信所謂的趨吉避凶,但那個夢……
大哥、二哥同時出事,雖然有許多不該有的猜疑、怨忌鋪天蓋地而來,但毫無疑問,他是寨子里權力最高的那個人。
在他的保護下,卓姑娘應該不會受到任何傷害才對,可適才,夢中的她離他遠去的身影,為何如此真切?
他心神不寧,桌上的公文一個字也看不進,干脆站起來,想到院子里走走,才開門,就見蒲賢端著盆熱水急速走來。
「你差不多伺候了我一整夜,不累嗎?」他不禁笑問。
「公子這些天奔波勞苦,夜不能眠,還被那些不明事理的人冤枉,小人這點累又算得什麼?」蒲賢回道。
「你這麼會說話,我以前怎麼沒發現?」蒲從雲有趣地問。
「公子以前我行我素,極少和旁人交流,自然沒發現小人的長處。」蒲賢實話實說。
寨子里的貴族子弟大多喜歡拉幫結派,偏偏他家公子不把權勢當回車,整天隨心所欲、不著邊際。
「想不到我在旁人眼里,竟是個孤僻怪異之人!」
蒲從雲哈哈大笑,返回書房洗了把臉,忽然瞧見管事曲年走到院門口,不禁笑聲更大。
「曲管事,你也沒睡啊,大家今天都怎麼了,全不用休息了嗎?」
「公子說笑了,其實我早就睡下了,可大公子的管家蒲其跑來說,有要事向公子稟報。」
「要事?」蒲從雲不禁一愣。「大哥府里出事了?」
「不不……」隨後跟進的蒲其趕緊上前擺手。「三公子別誤會,是屬下剛清理完家產,想請公子明示接下去該怎麼辦?」
「不是說好都歸長老會嗎?」蒲從雲不禁有些納悶。
「可是……」蒲其猶豫了下,終于還是含糊其辭地說︰「屬下經過查帳,發現大公子的家產出乎意料的多,是不是……」他偷眼瞟向蒲從雲,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麼。
這家伙想叫他私吞公產?
蒲從雲立刻明白過來,面色一沉。
「說好是長老會的,就全歸長老會,誰要是有膽子瞞著我干些別的什麼事,就有本事別讓我知道!」
見蒲其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囁嚅著退下,蒲從雲全然沒了散步的興致,他轉向臥房,走了幾步又突然轉身。
「蒲賢,陪我去客房!」
蒲賢應了一聲,提著燈籠趕緊跟上。
被剛才的事鬧得有些灰頭土臉的曲年,小步追著蒲從雲跑。「您怎麼會去客房休息?主屋里有什麼不對嗎?」他奇怪地問。
蒲從雲知道不該遷怒,但口氣仍舊很沖。「曲管事,你每天要做的事很多,這樣事無巨細統統過問,小心操勞過度!」
「是、是,多謝公子關心……」
別院很快就到了,曲年跟在後面,怎麼瞧都不覺得客房有什麼好,自家主子不住主屋,卻跑來客房休息,究竟哪里出問題了?
他正莫名其妙,就見蒲賢點上廂房的蠟燭後問︰「公子,蓋哪床被褥?」
「隨便。」
蒲從雲說著,瞥見一臉怪異的曲年,不禁哼了聲。
「怎麼?你覺得我主屋里多的是上好的被褥不睡,跑到這里來自找罪受?」
「不、不!小人怎敢呢!」
曲年趕緊否認,又實在難以理解主子的用心,直到蒲賢招呼他一起退出客房,他仍是一頭霧水。
而房間里,蒲從雲躺在床上,一時難以入眠。
那天他確實存著私心,為卓葶準備客房,不料她竟不疑有他地抱著被褥睡得不亦樂乎,真是讓人又愛又憐。
思及此,他心跳加快,可莫名的,興奮中夾雜著些許不安。
是那個夢的緣故嗎?
「蒲賢?」他突然叫道。
「屬下在。」門外傳來蒲賢的回應聲。
「我向來不問神佛,今天卻被夢境所困,你說,這可笑嗎?」
「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公子是關心過度,才會亂了心緒。」縱然不知自家主子指的是什麼,蒲賢還是寬慰著說。
是啊,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必心則亂!
蒲從雲聞言一陣失笑,想到不久後的將來,府里將多出個女主人,自己再也不用跑來客房一解相思之苦,臉上不禁滿是期待。
是了,明天就去看她!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蒲從雲還沒來得及去特使小樓,長老會就有人來請。
「出了什麼事?」
他趕去議政廳,才坐下,就有僕從殷勤地遞上茶水。
「賢佷,有個天大的消息要告訴你。」說話的是洪叔,就是那修請他回來管事的副職長老。「來,走得這麼急,喝口水緩緩氣再說。」
看洪叔面色凝重,他心知不對勁,但還是將茶水一飲而盡。
洪叔幾度張口,看著面前似乎不知情的蒲從雲,苦笑說︰「賢佷,我該怎麼說你呢,是你的總歸是你的,何必心太急,把好事搞壞?」
好事搞壞?他不懂,而且頭……好暈!
在蒲從雲慢慢軟倒前,洪叔終于吐露了實情。「找你來是想告訴你,卓姑娘服毒了……」
三天後。
罷落過一場雷雨,空氣又清新不少,站在高高的東郊峰頂,朝廷特使葛庭安沒有半點清涼的感覺,反而滿頭都是汗。
「大人?怎麼辦?」眼見蒲從雲抱著全無知覺的卓葶坐在陡峭的懸崖邊,錢浩焦急萬分。
有心想把小姐搶回來,可他見識過蒲三公子的功夫?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對手,更怕蒲三公子被逼急,做出什麼危險舉動,那可就全老了。
「呃……我說蒲公子,有話好好說,不用那麼沖動吧?萬一不小心掉下去,你和小葶可……」葛庭安眼圈一紅,說不下去了。
看著懷里一臉死灰、幾乎沒了任何生命跡象的可憐人兒,蒲從雲頭也沒回。
「走開!別來煩我,我只想和卓姑娘安安靜靜待一會兒。」
就在三天前,寨子里突然爆出消息,說卓姑娘不堪色欲燻心的蒲三公子欺辱,服毒自殺了。
事發後,蒲從雲被長老會設計監禁,特使想盡一切辦法,卻也沒能救得卓姑娘蘇醒。
原以為事已至此,不能再糟了,誰知天生神力的蒲三公子昨晚竟掙月兌鐵鏈,潛進特使居住的小樓,搶了卓姑娘就往沒人的地方跑,讓所有人大吃一驚。
就像現在,在場的人誰也不能預料,瘋了似的的他,還會做出什麼樣的驚人舉動。
「蒲公子……」見葛庭安哽咽著說不出話,錢浩只好上前試著勸說。「您心情難受,我可以理解,但不管怎麼說,跳崖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請您先抱著小姐離開這里再說。」
「跳崖?誰告訴你我會跳崖?在事情真相沒水落石出之前,我絕對不會不明不白的尋死!」蒲從雲聲音不大,話中的冷冽卻令人不寒而栗。
「呃……可是……」
抱著快死的心愛女人坐在懸崖邊,還能讓他有什麼好的聯想?錢浩不免有些心驚肉跳,但小姐服毒這事,他至今百思不得其解。
那天蒲三公子來看小姐,明明是大人授意他們離開,讓蒲三公子有和小姐單獨相處的機會,而且事後小姐開心得不得了,根本沒有半點尋死的跡象,怎麼會突然就……大人究竟在這件事里扮演什麼角色,他不敢深想。
日漸晌午,狹窄的山道上人愈集愈多,蒲從雲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只痴痴望著懷中人兒。
她一身素白長裙,臉蛋也和裙子一般顏色,讓人看了忍不住心痛。
驀地,挪近的腳步聲讓蒲從雲警覺地將視線移向身後,就見葛庭安抹著眼淚小步上前。
「你來干什麼,走開!」蒲從雲厲聲喝道,對這個和卓葶關系親昵的特使,他向來沒有好感。
「我一直以為你是為了土司之位才向小葶大獻殷勤,沒想到……你是真心真意喜歡她。」葛庭安抽噎一聲,聲音沙啞地說。
「土司之位?」蒲從雲視線轉回卓葶臉上,慘澹一笑。「它哪及得上卓葶的萬分之一。」
「嗚……你心性真淡,我差你可遠了……」葛庭安說著,掩面哭了起來,隔了爭晌,他驀地一咬牙,下定決心似的說道︰「我四處搜尋,又從某大夫那里得到一個解毒秘方,據說能藥到病除,才拿回來,還沒來得及給小葶用上,你就把她抱走了……」
「什麼?!」蒲從雲不敢置信地回頭,幾近絕望的他彷佛看到一線生機。「你說的都是真的?」
「是。」葛庭安點頭,繼續說道︰「剛才你情緒激動,我沒敢多說,但小葶既然病著,吹多了山風肯定不好,你還是趕快抱著她跟我一起回去,盡快給她解毒要緊。」
蒲從雲聞言,抱住卓葶的手更緊。「葛大人,這不會是你哄騙我的說辭吧?」
梆庭安一怔,旋即搖頭。「我以朝廷的名義起誓,你總該放心了吧?」
「好,就算你再言而無信,總歸是朝廷的特使,今天我就相信你一回,希望你所言不虛……只要她能好起來,我隨你處置!」蒲從雲霍地站起,抱著卓葶轉身就往回走。
梆庭安見蒲從雲答應下山,整個人頓時松了一口氣,錢浩則趕緊從人群中走出來,想接過卓葶。
「走開,她是我的!」蒲從雲怒目以對。
「讓開,讓開,大家都讓開!」
梆庭安生怕他改變主意,連忙指揮手下將閑雜人等趕得遠遠的,然後親自護送他回到盤龍寨中的特使小樓。
廂房外,一個眉清目秀的婢女,見蒲從雲懷里抱著卓葶,激動得迎面沖來,嗚嗚大哭。
「蒲公子,你、你總算把小姐帶回來了!」
蒲從雲並未停步,大步走進廂房,將卓葶放到床上,自己則守在床邊,一步也不肯離開。
「蒲公子,喝點水吧。」有人端上茶水。
「蒲公子,吃些東西吧。」又有人送上點心。
蒲從雲一動不動地坐在床前,細密如絲的視線始終落在床上人兒的臉上,連葛庭安的搭訕也充耳不聞。
「大人,藥熬好了!」不知過了多久,一名丫鬟捧著藥碗快步走進,蒲從雲這才有了反應。
「我來!」他突然伸手,想要接過丫鬟手里的藥碗。
「大人?」丫鬟不知所措地望向葛庭安。
梆庭安當然明白蒲從雲的心思,擺了擺手。「給他吧。」
蒲從雲接過藥碗,輕輕舀了一匙,再將滾燙的藥汁吹溫後,小心地喂進卓葶嘴里。
好不容易一碗藥水喂完,卓葶臉上雖然有了幾分血色,但沒半點轉醒的跡象,蒲從雲有些沉不住氣了。
「怎麼回事,又是庸醫騙人,開沒效的藥?」他暴怒地大吼。
「蒲公子,楷安勿躁,解毒藥又不是仙丹,總要過些時候才會起效用。」
梆庭安故作輕松地笑笑,目光在蒲從雲臉上楷作停留,轉落到他身後的卓葶身上。
看著表妹的臉色漸漸紅潤,他的心情變得異常復雜。
這次他來苗疆其實沒存好心。朝廷的意思是,苗人最好沒了蒲家這個大土司,各種勢力分崩離析後被朝廷完全控制,所以听到蒲家兩位公子爭權奪利後,他的上司馬上訂出這個一桃殺三士的計畫。
桃子嘛,自然就是誘人的土司夫人;士嘛,就是一心想得到朝廷支援的幾位蒲家公子啦。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兩個利欲燻心的蒲家公子果真為了小葶自相殘殺,可剩下的蒲從雲卻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沒奈何,他只好哄著表妹喝下毒藥,以達到陷害蒲從雲的目的,讓朝廷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先撤了蒲家這個大土司,進而蠶食苗人領地。
沒想到蒲從雲對小葶一往情深,他當然知道任務失敗後回去要面對什麼,但瞧在這男人如此喜歡小葶的份上,他這個大表兄就慷慨一次,官不升也罷。
不管怎麼說,小葶也應該是喜歡蒲從雲的,要不然那天也不會誤入蒲大公子的圈套,跑去重陽峰赴約……
不過,都過去一炷香的時間了,小葶怎麼還不醒?
見蒲從雲面色陰沉地在房里來回踱步,不知怎麼,葛庭安也漸漸不安起來。
難道是他藥的份量沒把握好?小葶出意外了?
他心中驚駭,猛地沖到床頭,卻駭然發現表妹脖子內側的肌膚里,有一條鮮紅的東西在緩緩扭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