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很有名,至少在重慶府,它是相當有名的。
以經營米行為主,潘家兼營布匹、古玩、茶館、酒樓,在重慶,沒听過潘家的人,還真找不到幾個。
潘家的出名,除了有錢有權之外(錢是自個兒的,權呢,則可以用錢來買),還有一個特別之處,就是潘家出產美人。
潘家的女兒,個個都美貌漂亮,因為潘家老爺子娶的六個太太都是大美人,生出來的兒子女兒都長得好.而其中以美麗聞名于整個重慶城的,卻是潘家的九小姐,潘塵色。
潘塵色,是潘夫人膝下惟一之女,除了她,其余子女皆為庶出。潘老爺子雖然不喜歡他的那位正夫人,但對這個美貌的女兒卻是相當鐘愛。潘塵色不僅美麗,才識過人,而且不驕不傲,知進退,又善于察顏觀色平常雖不過問家中的生意務,但是在關鍵之時往往能沉著以對,一語中的,勝過她的三個兄長。正所謂出得廳堂,下得廚房,多少男兒心目中的妻子,就該是這樣。
但是,偏偏這個美麗的潘塵色早早嫁人,而最讓全城男子捶胸頓足的是,她嫁的人並不是什麼富貴公子,也不是翩翩才子,而是潘家的一個——管事!真是說出去也沒有人相信,一個叫做藍景嚴的男人,以前也不過是潘府上一名小小佣人之子,後來有幸被潘老爺子從一群十一二歲的男孩子中選出,跟在潘家大少爺旁邊念書學做生意,後來漸漸受器重,留在家中做管事。
當然,事實也證明潘老爺子的確有識人之能,這個藍景嚴長袖善舞,能說會道,他接手的茶館在短短兩年內,其盈利就比之前足足翻了兩翻,直追米行。不過就算是這樣,也沒道理讓全城的第一美人嫁了他去呀。只不過,決定這樁婚事的人是潘老爺子,別人心中縱有不服,卻也沒敢說一個「不」字。
但是,外人不知道的是,其實當時確實是有一個人說了「不」宇的,而這個人,正是潘老爺子選的好女婿——藍景嚴。潘家人好久之後都還記得當時潘老爺子發了多大的火,膽小一點的孩子,足足有三個月見到潘老爺子都會繞道走。當然,這事是輪不到藍景嚴拒絕的,畢竟他的父母還健在,就算他想忘了潘家的恩情,藍老頭又怎麼會首肯呢?
不知道藍景嚴是如何被說服的(或是被打被押被罰跪被罰不許吃飯),反正後來他還是娶了潘塵色,做了潘家的上門女婿。
那一年,潘塵色十五歲。
一直也沒怎麼听說潘塵色和藍景嚴到底恩不恩愛,因為每個人用腳指頭想也知道藍景嚴肯定是樂上天去了。雖說是人贅,但是潘家的大小事務一樣會讓他參與,茶館又是交給他在打理,如果他從中做點手腳的話,好多銀子還不是落在了他的腰包?妻子既賢惠又漂亮,人生至此,夫復何求?羨慕啊羨慕,這個男人,實在是太好運了!
但是現在,潘塵色知道,這個萬人羨慕的男人其實一點也不快樂,因為他娶的是一個他不愛的人。
五年前,沙曉玲去世,也將藍景嚴的心一並帶走。臨終前,她要他倆幸福,但是,那似乎是不可能的事。藍景嚴依然認認真真地打理生意,認認真真地扮演一個丈夫、父親、家人的角色,但是他的心死了,而人——
潘塵色從老遠就听聞他的咳嗽聲,心里的擔心不是沒有,不過她從不說出日。他遲早是要走的……心傷的感覺,從他告訴她他愛上的人是沙曉玲時就開始了,而在沙曉玲去世的那個晚上,她也終于完全明白,他,永不可能愛上她。愛戀之心漸漸淡去,變為如今的親人之情,對他和她而言,這是最好的相處模式了。可是,無論是什麼時候,她在他的心目中,仍然是丁點地位也無,有時潘塵色也不禁苦笑,自己在他心中到底算什麼?拋開無謂的想法,她輕嘆一聲,知道藍景嚴若不是為了潘令,他根本不會仍苟活于世。
已經很晚了,藍景嚴來,是為了那待在她房里的潘今,這也是五年來他會踏入她房間的原因。
門開了,藍景嚴疲憊的臉讓潘塵色的心抽痛了一下。她無語,他卻對著她笑笑。進門來,他並不急著去看孩子,而是轉身對她道︰「我听說,今大令兒將四姐的小兒傷了,是不是?」
她沒有回答,走到床邊去坐下,小心翼翼地將潘今露在外頭的手掩進被里。雖說是初秋,但是晚上仍是會冷的。十六歲的她已經當了娘了,雖然她不能做到最好,但是誰都知道,她有多麼喜歡這個孩子。
藍景嚴走過來,端了凳子坐下,沒有催問,眼神溫柔地看著兒子。也只有在望著潘令的時候,他的眼中才會有一個人該有的溫暖。
五年前,潘塵色抱著潘令——也就是藍景嚴和沙曉玲之子回來。在父親面前,她什麼也不說,只是跪著,不理父親的怒火怎樣噴向藍家人,就只是這樣跪著,然後,流淚。她從沒有在任何人面前流過眼淚,但是這次她哭了,只是無聲地哭,哭到潘父最後心軟。
長嘆一聲後,潘父默許了潘令的存在。精明如他,不會不知道潘今的出現是怎麼一回事,但是女兒的不幸卻是他一手造成的。潘塵色的淚水決定了潘今姓「潘」的事實,也保住了藍景嚴的身份。潘老爺子成功地堵住了所有潘家人詢問的嘴。
從那時起,潘塵色有了孩子,她的養子——潘今。但是當事人不說,不代表其他人不去瞎猜;不會在潘老爺子面前多嘴,不代表他們不去招惹欺負潘令,畢竟,這個潘今的出現既令人生疑,又令人不快——誰會願意多一個人來分財產呢?
就像今日,四姐劉潘如丹帶了兒子、女兒回來省親,平時潘家的小輩也時常玩在一起,堂兄堂弟表姐表妹的一群孩子中,數大哥的獨生子潘衍宗和四姐的兒子劉棠最好,而潘衍宗又是最看不慣潘今的,說著鬧著,不知怎麼地幾個人就打起架來。劉棠傷得最重,被潘令從高處推下,險些跌壞一條腿。四姐抱著兒子罵罵咧咧地走了,可以預見的是,將來潘今必定更不被家人所喜歡。
心中嘆了一口氣,潘塵色道︰「又是誰在你耳邊多嘴了?」
藍景嚴有些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這些事,在家里本就容易傳開。」
說得也是,越是大家族,越是人多嘴雜。
「令兒真是越來越不服管教,塵色,多勞你費心了。」客氣的語言一如往常,他與她之間,從來都不曾有過真正夫妻之間的親密語言。
潘塵色淡淡掃了他一眼,‘今兒也是我的孩子。」
只是,他說得對,潘今越來越不听話,為了不使別人對潘今的存在產生怨恨,她總是教他忍讓,有時明明知道不是孩子的錯,也總是訓斥潘今的時候多。潘令的個性不像他父親,也不像他親生母親,跟她的個性也不相似。不能說潘令愛惹事生非,但他卻總是招來麻煩,不管做對做錯都不認錯也不低頭,好強得不得了。這樣一個孩子,本就不是容易管教的,再加上潘今在潘家的位置特殊,怎麼樣才能教好潘今,真是讓她頭疼呢。
但是這些,她不會在藍景嚴面前提起。
「這幾日你都回來得很晚,早上又出去得早,今兒都說想你了,什麼時候有空,你還是多陪陪他吧。」
藍景嚴點頭,他伸手模了模兒子的睡臉,道︰「我不是個好父親,今兒多虧了有你看著。」如果不是有她,他根本無力照顧好孩子,曉玲泉下有知,該怨他了吧。站起身來,他向潘塵色笑笑,「我走了,你早些歇著吧。」
潘塵色沒有回答,看他出了門去。坐在床邊,她怔怔地出神。他的笑像是更加飄忽了。他離去的日子,怕是……不太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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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令知道自己很特殊。
從有記憶,他就知道自己不被歡迎,雖然他並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潘家的孩子有許多,比他大的,比他小的,男的女的,加起來總有七八個吧,但是每個人看見他不是冷漠以對就是像在看瘟疫傳播者,不然就是像潘衍宗那樣,看見他就想打他,而且每次都總找得到理由或借口。
當然,有時潘衍宗也會使一些手段,讓別人來實施這種刑罰,比如潘家老太爺——那個該讓潘令稱為「外公」的人。潘令可以確定的是,所有不喜歡他的人中,最不喜歡他的就是他的外公,雖然外公一般不會理他,但是他一旦做錯事,並且是被外公知道,那他就會受到非常重的處罰。曾經有一次,他因為在父親的茶館中玩耍,不小心將一杯滾燙的茶水潑灑在一位客人的身上,被外公知道後,在洞堂里足足跪了三天,還不給飯吃,爹娘都救不了他,而那三天下來,結果是致使他病了半個月。
所以,他討厭外公,能不看見他最好。但是潘衍宗居然在外公的書房里打破了名貴的硯台卻把罪名推在他的身上,而且那個該死的潘老頭居然相信了!
「跪下!」潘步懷,也就是潘家的權威,冷冷地看著榮騖不馴的潘今,再一次肯定自己留下了一個禍害。
潘今挑了挑眉,掃了一眼旁邊幸災樂禍的潘衍宗,昂首道︰「又不是我的錯,我為什麼要跪?」
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反駁他,潘步懷一怔,反而放低了語氣︰「你說什麼?」了解潘老爺子的人都知道,這是他發真火的前兆。
但是顯然潘令不在這些人中,而且,就算他知道,他也一樣是這樣回答︰「硯台不是我弄壞的,我沒做錯事,不跪。」
潘步懷眯起了眼,「死本認錯?很好,我倒要看看你嘴硬到何時。衍宗,去叫管家把家法拿來。」
潘衍宗正等著這句話呢,一听之下答應一聲,飛快地跑去了。
潘令心中一稟,卻仍是站著,「沒做錯事為何要認錯?請外公講講理。」
「講理?」不說這兩個字還好,一說潘步懷更生氣,「我就是太講理了,當初才會沒把沙家趕走!我就是太講理了,才會將你留下來!不要叫我外公,我不是你的外公,我的女兒也不是你母親!」女兒的不開心,他都看在眼里。這個潘令根本就是來氣他們潘家的,而最讓他想不通的是,他居然還姓了他們潘家的姓,這個根本就不是他孫子的臭小子……」
「你亂講!」潘令一听這話就受不了。雖然從小到現在他不知听過多少次類似的話了,但是他知道那些人都是在胡說,娘雖然對他很嚴厲,卻總是他的娘啊!如果他不是娘的孩子,又為什麼會在這個家里?難道真會是像別人所說,他是……野、野孩子?不,這根本不可能!
「潘塵色是我娘,你不喜歡我就不喜歡我好了,為什麼要亂說?」
「亂說?你倒是問問塵色去,我是不是在亂說。」潘步懷站起來,方形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家法來了!家法來了!」潘衍宗雖然跑得氣喘吁吁,卻是非常興奮地遞上家法︰一根長約四尺,有二指寬的荊條。
愣愣地望著潘步懷的臉,再愣愣地望著那根荊條,根本忘了要躲。也許,他真的不是娘的兒子——第一次,潘令心中產生了這種想法。
潘今只挨了兩下荊條——因為潘塵色趕來了。
氣勢再凶,心中之氣再難平,一看到女兒懇求的眼神,潘步懷就只有讓步了,誰讓他欠他這個女兒太多,而他也知道,塵色確實是將潘令視為親子來對待的。
雖然潘今只挨了兩下鞭打,但也是傷得不輕,潘步懷竟是連一點兒也沒軟手。上了藥,潘令只是趴在床上,呆呆地不知在想什麼。潘塵色心痛地看著他,不知該拿他怎樣才好。昨天,他才和劉棠打架傷了手肘,今日又去惹老太爺……
「令兒……」她欲言又止。算了,還是先讓他吃點東西好了,畢竟他才是一個五歲的孩子。
「娘……你真是我的娘嗎?」很突兀地,潘令抬起頭來直視潘塵色。
她心中一驚,面上卻是一片平靜。平時的潘令總是對這種話嗤之以鼻,今天居然會這樣慎重地問出來,她不得不小心應對。
「什麼傻話,我不是你娘誰是?」她小心將他扶起來,轉身端過桌上的粥,舀了一勺吹涼,「來,吃粥。」
遞到嘴邊,潘今卻不張口,「但是外公說……我不是潘家的孩子,你不是我娘……」小小聲地,他知道自己在害怕,害怕別人說的他一直不予理會的事竟然會是真的。
原來是父親說的,難怪今兒會如此問。潘塵色不自禁皺起了眉,平時的麻煩還不夠嗎?父親居然也來摻一腳。她是這樣小心翼翼,生怕今兒會因為知道他的真實身世而過得不開心,偏偏別人就是見不得潘令好,連父親也會沉不住氣,說出這樣不該說的話來。
想了一會兒,她慢慢開口︰「是啊,你再不听話,我就真不是你娘了!」
潘令愣住了,抬眼望她,「……娘?」
潘塵色嘆了一日氣,‘這是氣話,你听得出來嗎?」
潘今愣愣點頭。這是氣話,他……能听得出來……
「所以,外公說的話是氣話呀,他說不是你的外公,娘不是你的娘,是氣話呀,你怎麼會懷疑我不是你娘呢?真是小笨蛋!」這種語氣,只有在僅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她才會用,用這種有些溺愛,有些噴怨的話來平穩他的心緒;這個孩子,跟她一樣的敏感,她是知道的。而且,這是一個太聰明又太孤單的孩子,每次看見他,她就猶如看到沙曉玲的影子。
「娘!」潘令紅了眼楮,畢竟是孩子,很容易感動也容易相信人。他伸出手來,拉住她的衣襟。這個最美麗的女子,就是他的娘啊!怎麼他還要懷疑呢?
潘塵色擁他人懷,感覺到小小的身子對她的依賴與親呢,她的心中在嘆氣。這次能蒙混過去,下次呢?下次,他還會相信嗎?還會認她……是娘嗎?
曉玲,你的孩子好聰明,他還會屬于我多久呢?
緊緊的擁抱,不能完全平息的,是兩顆同樣不安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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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後。
雖然曾經在茶館里闖過禍,但是潘令還是喜歡去茶館,因為在那里可以看見好多人。
龍隱鎮有三多︰寺廟多、名人古跡多、茶館多。
在別處,茶館的存在不一定有什麼奇特的原因,可是在重慶府,要是沒有茶館,可能一大半的人不知道從早上起來後這一天該怎麼過。在龍隱這座千年古鎮,隨處可見的就是茶館。水手、袍哥大爺、閑雜人等都愛出入此間。
潘家的茶館開在城里最熱鬧的地方,一般的茶館都是「書場茶館」,即一邊可以品茗,一邊可以欣賞民間藝術,什麼打圍鼓、四川清音、道琴、荷葉清唱,或是說書。潘家茶館當然也有這些東西,不過與別的茶館不同的是,除了這些,潘家茶館還有一個很特別的人,那就是白先生。
沒有人知道白先生從哪里來,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因為白先生幾乎從來不開口說話的,但是潘家茶館的熟客都知道,凡是白先生泡出來的茶,茶味一定很特別,而且是特別的好喝。
白先生並不會對每一個進門的客人都泡茶,但是只要他泡茶給某人,別人就知道了,得茶喝的這個人近來一定有好事發生,可能是發筆小財,可能是老婆生了七個女兒後終于生了個兒子,也可能是多年不見的親人歸來,還可能是——中舉、升官。所以,來潘家喝茶的人很多,除了潘家的茶好,服務優良之外,還為了人人都想喝到一杯白先生親手泡制的茶,再不然,多沾點別人的喜氣也是好的啊!
不過,當這天潘今一踏進茶館,就被白先生奉上一杯茶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停下了自己手頭正在做的事,包括剛好在一旁與賬房先生談事的藍景嚴。
傍一個十歲的孩子送茶,而且還是白先生……孩子會有多大的福分呢?不可能會是將在街上撿得一大棒冰糖葫蘆吧?
連潘令自己都很奇怪,因為他也知道白先生奉茶給人的特殊意義。
而且,一向冷冷淡淡的白先生還笑了,「接著呀,愣著干嗎?
潘令也笑了。他很干脆地接過茶來,故作大人樣地喝上一口,「好茶,真是好茶,不愧是潘家的茶!」
他這樣一說,所有的人就都笑了。潘家的茶的確是很好,不過被潘家人自己這樣夸贊,這還是第一次。潘令是大家都熟悉的,他人雖小卻很豪爽,而且不像潘家其他的少爺一樣驕橫,模樣也長得好,小嘴又討人喜歡,所以很得大人們的歡心(潘家的人除外)。
喝完茶,他將茶杯一放,笑問道︰「請問白大叔,我最近會有什麼好事呀?」
白先生今天看來談興很好,「你覺得呢?」
潘令很努力很努力地想、想、想……想了半天,「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直說了吧,還用得著裝神秘?」
白先生笑笑,不答話。
旁邊的客人卻替潘今急了,「是啊,白先生,您就直說了吧,我們也想知道潘少爺到底會交什麼好運呢。」
白先生搖頭,「這次這個卻不能說,說了就不靈了。」
失望聲一片。
「不是吧,還有這樣的?」以前從來都是當場說出來的啊,好久都沒人能喝到白先生的茶了,他們都等待下一個幸運者會是誰,結果真等到時白先生卻又神秘兮兮地不說好運的內容,這怎能不讓人失望?
潘今倒是很看得開,他將手一揮,「大家不用急,既然是好事將近,等我真的途上了,再告訴大家就行!」
于是眾人搖頭繼續喝自己的茶,聊自己的天。
待潘今走開,白先生才抬頭望著藍景嚴。與別人不一樣,藍景嚴的臉上卻是一臉嚴肅的神情。
「福兮,禍所倚。藍老弟,很多事情是逃不掉的。」白先生說,看著藍景嚴更加嚴肅的臉,很壞心地想,這怕不算是安慰吧?
他真的是個很壞心的人哦,不過知道的人少之又少。
奉茶給人,是因為這個人最近將有一福一禍臨身,只是眾人都只願意看到好的一面,不願正視壞的。所以呀,到目前為止,知道他白先生其實是很壞很壞的人,也只有藍景嚴一個!
白先生再將目光望向那邊的潘今,看來,潘令對所謂的福運不怎麼放在心上嘛。但是,命運是這樣子安排的呀,沒得選擇。他再搖搖頭,輕吟︰「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躲避躲避,他可沒看見藍景嚴的眼楮,也不知他想的是什麼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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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月色很好,獨自在月色下喝酒的感覺更好,惟獨不好的,是不速之客的到來。
嘆了一口氣,喝酒的人將酒杯放下,「進來吧,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
不速之客走進房來,月色下,來人的臉上一臉的疲憊和倦怠。
「潘家不需要你這樣為他們節約,燈燭並不貴,為何不掌燈?」說話的,是藍景嚴。
「燈燭是不貴,但美麗的月色卻很珍貴呀。」沒有人相信,這樣吊兒郎當說話的人居然會是白天那個冷淡疏離的「白先生」,當然,如果被人知道白先生的真實面貌是這樣,白先生的預言茶只怕就賣不出去了。
「你知道我來的目的。」沒有什麼廢話,藍景言開門見山地說。
「知道,」白先生笑眯眯地回答︰「但是我不可以說。」一副很欠接的樣子。
藍景嚴也眯起了眼,但是沒有笑。
白先生很深很深地嘆了一口氣,「你才應當去做那個‘白先生’,比我的面具還多的家伙。我是不可以用嘴巴說,但是沒人說我不可以用筆寫下來呀廣在懷中掏啊掏,將事先已寫好的紙團扔過去。紙團被藍景嚴接住。
他打開紙團,紙上的字很丑很丑。這也是為什麼白先生不喜歡寫字的原因。
「禍︰父毆。福︰將遇上終生所愛,並為之所愛終生之人。」
一時間,藍景嚴有些發怔,他抬起頭來望著白先生。
「沒錯啦,就是這個意思。你,要死了。」白先生搖頭晃腦地說,仍然像是在開玩笑。
但藍景嚴知道白先生不是開玩笑,因為他看著自己的眼神,有著極深極深的傷感和惋惜。老朋友要離去,怎能不傷感惋惜?
所以,是真的,他藍景嚴將要——死去!
終于可以去追隨夢中的那抹身影。輕輕地,他露出了這麼多年以來,他的第一個真心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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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了,為什麼他還沒遇到什麼好事,反而霉事連連?
是啦,潘今是不怎麼相信那次白先生奉茶給他是因為他最近要交好運,可是、可是也不至于衰成這樣吧?
先是被小人冤枉偷了長工張三的碎銀子(小人是他的老冤家潘衍宗,而碎銀子則是真的很碎那種︰所有加起來不足一兩),不過好在最後他學包大人成功斷案,證實銀子是被另一長工李四偷走。很好,這件事解決。但是接下來的那件就完全沒道理了吧,興高采烈地走在路上,結果一不小心——跌了個狗吃、吃一些不好的東西。而娘才給他縫制的新衣居然就這樣弄破了,霉呀霉,不是一點點的霉!還說什麼會交好運,好運個鬼!
這還不算,就拿剛才來說吧,本來他看今天天氣很好,才會在草地上小睡片刻,結果睡著睡著居然會變天下起雨來,雖然還不至于是傾盆大雨,總之,非常倒霉就是了。
為了躲雨,他溜進潘塵色的房間。因為娘說他已經是大孩子了,所以年前他就搬出娘的房間,自己一個人睡。但是他還是好喜歡以前的這張床呀,又暖和又舒服,而且還有娘身上獨特的香香的味道幄——
正陶醉著,突然听到房外有聲音,他下意識地躲在屏風後,才想起自己于嗎要躲?這可是娘的房間,而他可是娘的兒子——
「你說,有很重要的話對我說?」
丙然是娘的聲音,但是听起來好嚴肅的樣子……猶豫片刻,他便錯失了光明正大出去的理由。
「是的,所以才讓可兒匆匆請你回來,再不說,我怕來不及了。」這是……父親的聲音?
疑惑加升。記憶里,爹和娘都沒怎麼說過話的,而若是談話,一般都是為了談他的事情。潘令其實也知道這種情形其實並不正常。
多想片刻,又已漏听幾句。
「……我的時間到了。」父親在說。
時間?什麼時間?
但是好像娘卻听得懂的樣子,透過屏風,隱隱看見爹和娘對坐,半刻沒有說話。怪異的氣氛,讓潘令的心跳開始加快……
「令兒……不能沒有父親!」娘的聲音有些激動,這幾乎是從來沒有過的。
「不是的,」父親的聲音卻很溫柔,比平時還要溫柔,「他真正不能沒有的,是你,塵色。他不能沒有你的照顧。」
「我會照顧他,像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照顧他,這是我當初答應了曉玲的……」
「轟」的一聲,潘今的頭悟了。什麼什麼,娘在說些什麼?什麼……「像」親生兒子?!
「我知道,」又是父親的聲音,「你很愛令兒,就算是曉玲,做的也不過如此了。可是,在我死之前,我卻只能像曉玲一樣,將我們的兒子托付給你,可能很自私……」
「別說什麼自私不自私!潘塵色打斷他的話,「我從來就不想听見這些,她的痛苦,為什麼沒有人明白?她要的不是道歉,而是所愛的人平安幸福啊!所以她才能漠視自己內心的渴望,將愛人相讓,將潘令視為親生,只因眼前這個男子和黃土之下的那個女子都是她潘塵色真正關心在意的人啊!
藍景嚴嘆了一口氣,「今兒的親生母親是一個堅強的人,而你也是一個堅強的人,惟有我永遠也學不會堅強。當初曉玲要我們堅強,要我們幸福,我們似乎也都沒有完全做到啊。」
他望著她美麗的臉,眼楮里有著從來不曾有過的溫柔,「我的幸福,是曉玲。但是你的幸福呢,塵色?我知道,能給你幸福的人,一定還沒有出現,但是我相信不久之後他就會來到了。塵色,我和曉玲都希望你能幸福。除了今兒,應該還有一個男子來愛你並為你所愛。不要再傷害自己,你得學會為自己著想,來個約定吧,就十八歲。」他看著因不了解而抬頭望向他的塵色的眼,說出了最後的話,‘當令兒十八歲之時,也就是潘塵色真正自由之時。除了給今兒幸福,我們更希望你能幸福。」如果說現在就讓她放棄對令兒的照顧而去尋找自己的幸福她一定是不肯的,所以他許下了十八歲之約。
懊說的話,該做的事,他都已經做完。
站起來,開了門,外面的雨下得正大。冒著風雨,藍景嚴走了出去,潘今偷偷望去,瞧見的就是父親離開的那一幕。那個身影,在雨中漸漸消失,而這,就是他看到的父親最後的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