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一下心情後,葉繁深吸口氣,竭力以最平常的語氣開始述說回憶。許多她從來沒對任何人說起過的往事。
算算看,有些事也不過才發生了十年,再回首,卻已是滄海桑田。
葉繁高三的時候,與普通的高中女生沒什麼區別。如果非得說點什麼,也許就是她比一般同學更加出眾。成績出眾、體育出眾、人緣出眾,長相也出眾——雖然最後這一點,興許是有太多的光環加身,讓她原本只是「好看」的臉更加神采飛揚而已。但沒有人能否認,葉繁是令人羨慕的。
如果不是那個時候的那場戀愛,也許她的一生都不同了。愛情突如其來,等她意識到「啊,原來我喜歡上他了」時,她的目光已經離不開那個人。同齡的那個男生,幾乎跟她一樣優秀,其實連葉繁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為什麼喜歡上他,也許是因為他的笑容,很陽光的笑容,甚至還帶著一種孩子的天真。她猶豫過,也彷徨過,不知道該怎麼樣讓自己激烈鼓動的心平靜下來,高三時的愛情,來得太不合時宜了。但是,盡避埋怨自己,她的目光卻無法不追逐那個人的身影。
先是暗戀,其實她從來沒想過跟他有什麼真實的發展。甜蜜的幻想是有,不過都被她藏在心里,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悄悄拿出來品嘗一番,然後又再一次放回心底。所以,當她心里的那個人從幻想當中走出來,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微微紅著臉,卻又一臉認真地問她能不能當他女朋友的時候,她慌亂了。當然更多的是喜悅……盡避當時她逃開了,但那個晚上,她趴在陽台上,望著星光傻笑了一夜。
然後她戀愛了,真正地戀愛了——這次不再是暗戀,她的目光在追隨他的身影時,不僅能得到回應,有時則是深深的凝視,以及屬于他的,能讓她更加臉紅心跳的燦爛微笑。
也許注定了她最後的天真會在那個時候用盡,可是到最後,她能怨恨的,也仍然只能是自己——
如果她不知道那所謂的真相,可能過後她就算有遺憾,也不會被顛覆整個人生……
「你知道那個男生為什麼會跟她告白嗎?」葉繁淡淡道,「其實跟‘喜歡’或者‘愛’完全不相關。因為他們兩個是競爭對手,免費出國留學的名額只有兩個,其中一個被校領導的子女內定,另一個就會在他們兩個中產生。葉繁知道這個消息後,放棄了機會,因為她知道那個男生最大的夢想就是出國留學,而他們家的經濟條件,根本不允許他自費出國。」
「你是說,一開始那個男生接近葉繁……就是有目的的?」江惟听到這里,隱隱察覺到業茵接下去說的將會是什麼,可是他仍是有些懷疑。十年前,那個時候他也正是高二、高三的年輕,記憶里,同學們的感情都非常淳樸,根本不像現在的校園里,充斥了太多浮華。
「是啊,一開始的目的就是那個名額而已,葉繁的自願放棄,成全了一個謊言。」說的事都是太久遠的過去,好奇怪,當初明明感到痛徹心扉的,現在說來卻像是看的一場電影。
「可是……」江惟干巴巴地說,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這會不會只是一個誤會?也許那個男生根本不是這麼想,而是葉繁自己誤會了……」
「誤會?」葉繁眯起了眼,轉頭望著江惟,目光似乎變成了實質,「我倒希望是誤會!」她冷笑,「不過那個人親口告訴葉繁,是葉繁‘誤會’了!其實她也真是傻,被甩了便被甩了,何必非得要個清楚明白的理由呢?原本還打算跑去跟人家說‘我會等你回來’……也是她那種笨蛋,才會識人不清……」
江惟無言,半天才長長嘆了一口氣,「葉繁她不是笨蛋,她只是……信錯了人。」
葉繁一震,眼睫輕輕扇動,然後轉過頭去「哈哈」大笑,「行了!也只有你這樣的爛好人才會說她不是笨蛋,我看她不僅是笨蛋,還是混蛋王八蛋。」
她的笑聲反常,江惟也覺得迷惑。他本以為那個葉繁應當是業茵很好的朋友,但看業茵此刻的態度,似乎卻是對葉繁厭恨至極……不,應當不是厭恨,而是失望吧。
「那……以後呢?」他記得業茵之前說葉繁是死于吸毒……想到這里,江惟心里窒息了一下,很痛心。
「以後?以後……她認識了一群對她很好的‘朋友’,跟以前學校里完全不同的朋友。她放棄了高考,放棄了做世人眼中的乖孩子,她學會了另一種活法。」
「你是說,吸毒嗎?」江惟沉痛地問。
葉繁藏在身後的右手握起了拳,就是那種指甲扎進肉里的痛感,才讓她保持了臉上的冷靜。
「一開始並沒有。那個時候父母也還沒有完全放棄她,可是葉繁活在自己的迷茫和痛苦里不放。所謂的站得越高,跌得越重,而這一切都不過是她自作自受……」她咬著牙,目光直直的。有些話她原本並不想這樣說的,可是這些詞卻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
「再然後她就成為過街老鼠了,就在她踫過那種白面之後……先是向父母要錢,父母不給就去哄、去偷、去騙,到最後連最疼愛她的女乃女乃都關了大門不願看見她……她被送去戒毒,然後沒過多久又吸上,又進去第二次、第三次……」一輩子都記得那種暗無天日的感覺,被完全剝奪了希望的感覺……毒癮發作時痛苦得想死掉,然後一遍又一遍問自己為什麼還不死,還不去死……
她閉上眼,聲音低得不能再低:「你知道她最後是怎麼把毒戒掉的嗎?」在江惟面露詫異的同時,她睜開了眼,「是最後一次進戒毒所的時候,那時候正是冬天,很冷。我們這里不下雪,可是那里會下,她第一次親眼看到雪就是透過那里的狹小窗戶。隆冬啊,窗外都有冰稜子了,新年算著日子就會到了。可是真冷……到處都那麼冷,她凍得整晚整晚睡不著覺,後來實在是受不了,就托人代信給爸媽,說很冷啊,能不能給她送條暖和一點的褲子去。其實她哪兒是真的惦記褲子呢,她是想他們了,想借著這麼個理由見見爸爸媽媽。可是一直沒有回音,她以為是口信沒有帶到,于是又托人捎話,直到春節過了,大年也過了……然後她知道,他們不會來了。他們已經……把她當成不存在了。其實從那一天開始,在爸媽心里,她就是一個死去的人了。」
江惟的心像被什麼捏著,又緊又疼,他看著葉繁空洞的眼神,情不自禁抓住了她的手,「茵茵、茵茵……」
葉繁一震,垂頭,透明的水滴剛好落在江惟的手背上。她一下子笑出來,抽回被握住的手,抹去臉上殘留的水痕,「好奇怪,原來說別人的故事時我的情感會這樣充沛啊。好吧,後面的我就簡單說了。那次出來以後,葉繁就不再吸毒了。不過家里的錢已經全被她弄光了,還有不少外債,就算找到工作最長也只做了半個月,你知道,這種事情總是傳得特別遠特別快的。再然後……她出門時被車撞了,于是這次是死得徹徹底底了。」停頓片刻後,她對著江惟笑,「我連她死的時候什麼樣子都沒看見。故事到此為止,希望你听了以後,今晚不會做噩夢!」
說完,她避開江惟的眼楮,推開車門下車,卻又被拉住手臂。
「怎麼啦?」她還是垂著眼笑。
「茵茵……不要再難過了。我跟你保證,你跟葉繁她不一樣的,你還有這麼多人愛著你、關心你,你不用再為她傷心難過,更不用覺得你跟她一樣地孤零零,至少我會永遠站在你的身邊,知道嗎?」
葉繁抬起眼來,看著他。
握著她手臂的掌心好暖好暖,而他又將她抓得好緊好緊。
「我相信你。」她笑,輕輕的。
而他仍是望著她,很不放心的表情。
「真的,我相信你。」她重復道,這次連他都感覺到她話里的真心。然後他笑了,帶著明顯松了一口氣的樣子。
「我送你進去吧。確實不早了,也許我不該拉你講這個故事的……」江惟下得車來,雖然笑著,微皺的眉宇卻沒有完全放開。
葉繁望著他後退兩步,搖頭,「不用了。這已經是門口了,還送什麼呀。」
「那……我看著你進去。」
「不,我要看著你開車離開。」
「茵茵……」
「你還是叫我業茵吧,我听著順耳點。還有啊,我說過相信你,也請你相信我,我說了我沒事就真的沒事。」
江惟見識過她的固執,不好再堅持,只好苦笑,「好吧。那你明天記得準時到學校上課,如果願意的話,中午還是到我那里去吃飯吧,我給你準備綠茶。」
葉繁定定地看了江惟好一會兒,帶著一種很奇怪的神情看著他微笑,「你真的、真的好溫柔……」
江惟有點困惑又有些難為情,「你說什麼啊……」
葉繁收起笑容,「江老師,晚安。」
一聲「老師」讓江惟面露錯愕,他迅速回神,微笑回答︰「晚安。」然後像是逃避什麼,飛快上了車。盡避如此,在將車啟動之前,他還是有些不放心地回頭,望了葉繁一眼後,才駛車離去。
而葉繁站在原地,很久很久之後,才在馬路邊坐下來,抱著膝蓋。
「明明家就在身後,怎麼我還是覺得……無家可歸呢……」自語自言地說著,她望向天空。孤零零的幾顆星星都變得忽明忽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