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一進校門,葉繁就看見站在路邊的江惟,仍是白襯衣深色西褲,再老土不過的打扮,卻偏偏無法讓人忽視,也許正是他臉上溫柔的笑容吧,似乎連他周圍的空氣也變得溫暖,讓人移不開視線。
看來他在學校里也是個超人氣的家伙,跟他打招呼的學生不少,其中更以女生居多。而江惟則是一一微笑回禮,葉繁看了他一會兒,在「走上前去」和「視而不見」之間選擇了後者。
可惜被叫住了。盡避戴著一副眼鏡,但他修正後的視力也不差嘛。
江惟不但叫住了葉繁,甚至還走過來,臉上親切的笑容不變。
「江老師。」葉繁淡淡道,語氣明顯沒有誠意。如果不是考慮到自己現在是「業茵」而不是「葉繁」,她恐怕連這聲「老師」都不會喊。
江惟還是微笑,不以為意,「昨天的課業還順利嗎?」
葉繁若有所思地轉眸望著他,「我以為心理輔導老師只負責學生的心理問題,怎麼還要過問學業的?」
江惟輕輕地笑了,「好吧,我承認這個說詞實在不怎麼樣,其實我只是想問問你,昨天為什麼逃課?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嗎?」
葉繁揚了揚眉,「你怎麼會知道我逃課?」雖然只是順便瞄了一眼,但她還記得昨天下午的課是體育和化學,難道江惟是科任老師?
「上體育課的時候我沒有看見你,你也沒有去上接下來的化學課。你不會是在哪個涼爽的角落睡著了吧?」江惟的語氣是輕松的,但葉繁就是清楚地感覺到,對于她逃課的這件事,他確實很在意。
他……之前站在正對校門口的路邊,是專門為了等她?
想到這里,葉繁不禁抄起雙手,認真打量面前這個所謂的「江老師」。
區區一個學校的心理輔導站老師也會如此敬業?還是——業茵本身跟這個老師的關系並不簡單?
對于她研究探視的打量,江惟仍是笑如和風,連眼神都沒有絲毫的退避之意,倒讓她真的好奇起來……
葉繁想起從醫院醒來時衣袋里那張寫有江惟手機的字條,不令人察覺地眯了眯眼。要了解被自己佔據身體的原主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從江惟口中應當能知道最詳細的答案吧?
「馬上要上課了。如果老師想知道我昨天為什麼逃課,也許換個時間比較好。」
江惟愣了一下。從面前少女的眼中,他分明看到一種名為「狡黠」的光一閃而過。
「這是當然……」連他的笑容也為這一點發現而遲疑了片刻,「那就午休的時候,心理輔導站見吧。」
葉繁一笑,與他擦身而過,「好的,江老師。」
也許「業茵」的人生,並不是她以為的那樣無聊呢。葉繁輕輕動了動左手,昨天為自己換藥時,丑陋的傷口連自己都看得皺眉。那樣猙獰的割痕,完全能夠感覺到業茵除去自己的決心有多大。
能救得回來已經是奇跡,只是沒有人知道,此刻寄住在業茵身體的靈魂,早已不是以前的那一個。
身為影視紅星的女兒又怎樣呢?擁有令人艷羨的外貌和財富又怎樣呢?還不是一樣靜悄悄地死去,甚至都沒有人為業茵的消失,而流下一滴眼淚。
苞她葉繁的結局一樣。
雖說學校也考慮到「青少年心理健康」的問題而設立了心理輔導站,不過江惟心里很清楚,身為心理輔導老師的自己要被更多的學生所接受還有一個漫長的過程。初中部和高中部所有的學生加起來才五百余人,雖然人數上比其他學校少了許多,但五百多名學生的心理問題只交給他和另一位年輕老師責任,這個任務也算是沉重了。不過真正有問題願意來找心理輔導老師的學生並不算多,來輔導站跟江惟面談的學生,明顯對于他的私人問題更感興趣。于是無奈的江惟只好在學校的公告欄上留下自己的郵件地址和心理輔導站的電話,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能夠幫到真正有需要的學生。事實上除了問他身高體重興趣愛好等讓他為之一笑的問題,電子郵件和熱線電話確實幫助了一些他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學生。業茵是極少數打進輔導站電話並且自報姓名的學生,江惟到現在都還記得,業茵第一次打來電話時,說的就是「不知道為什麼還要活著」的困惑。
在電話里聊過兩次後,江惟已經隱隱感覺出業茵並不是開玩笑,這個女學生確實有自殺的意圖,于是極力要求見她一面。意外的是,業茵居然答應了。第一次在輔導站見到業茵的時候,當時輔導站並不止他一個人,還有幾位結群而來的女生。跟以往的情形一樣,這幾位女生並沒有什麼不得了的問題,她們嘰嘰喳喳地說了老半天,江惟還是同樣地微笑著,沒有絲毫不耐。直到上課鈴響,幾位女生很不情願地被他勸離房間,江惟才注意到旁邊坐著的安靜女生。
雪白的肌膚、黑色的長發、玫瑰般鮮艷的嘴唇……還有玻璃一樣的黑色眼珠,江惟一直清楚記得業茵美麗的面孔帶給他的視線震撼,還有問及她時說自己就是「業茵」的冷漠表情。但只有江惟知道如今自己在意業茵的真正原因是什麼,盡避他在現在這個「業茵」的眼里已看到了懷疑。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曾犯下什麼樣的錯誤,所以,他絕對不允許同樣的錯誤再犯。
晴朗的午後,整幢辦公樓都是靜謐的,很多人都喜歡這幢帶著古代歐洲風格的建築物,江惟也一樣。建築材料不是紅磚或青磚,而是砌得方方正正的石頭,爬山虎爬滿了整面石壁,微風吹動的時候,青蔥的葉子隨風起伏,像被微風吹過的池塘波面一樣。就算外面的太陽再厲害,只要走上石階進入圓拱門內,當腳步踏上赭色漆木地板的時候,古老建築物特有的陰涼感覺就襲身而來。只有三層樓高的建築從地板到樓梯扶手都是木質的,有些地方有月兌漆,露出木材本來的顏色,房子的古舊是肉眼就能看得見的,所以關于鬧鬼的傳聞也就一點不奇怪了。盡避如此,江惟還是喜歡這幢建築物,當他知道辦公室被安排在第二辦公大樓二樓時,心里就很是歡喜,還特定選了一個能夠透進陽光的房間。凡是到過心理輔導站的學生都知道,那間總是敞開大門的房間沒有絲毫明暗森冷,而是跟它的主人一樣,帶著溫暖祥和幽雅的氣息。
簡單用過午飯之後,江惟拿出兩個玻璃杯,清洗干淨,均放入幾片茶葉,再注入滾水,原本蜷縮的茶葉一點點舒展開來,漂浮在水面上,展現出極其動人的新綠,淡淡的茶香隨著優雅起舞的水蒸氣漸漸在空氣中彌漫,葉繁敲開打听來的「心理輔導站」的大門後,看見的就是江惟靜靜看著兩只茶杯微笑的樣子。窗外是一株高大的赤桐,夏蟬一個勁兒地唱「知呀知呀」,間或停頓一下,然後又不知疲倦地繼續唱起來。
正午的陽光根本沒機會射進房間,所以窗上的竹簾被卷起,窗台上還看得到綠色植物的影子,葉繁愣了好一會兒,才注意到江惟已抬起雙眼看著她,仍然微笑。
「怎麼一臉沒見過的表情?」他將兩只茶杯的其中一只輕輕推到客座前,招呼道,「進來啊,順便試試我新買的綠茶。」
葉繁笑了一笑。她挺喜歡這個地方,其實這間辦公室跟江惟這個人也蠻配的,特別當他在這間綠意盎然的房間里一坐,她原有的那點排斥都淡了下去。江惟能成為心理輔導老師,特別是在這個貴族般的學校當心理輔導老師,沒有點真材實料也是行不通的吧。
「來了這麼多次,你還是沒有幫我關門的習慣。」江惟的埋怨似乎也是帶著笑的,他起身到門邊,將掛在門上的牌子翻到「交流中,請勿打擾」的一面,輕輕掩上門,回過頭來,又是一笑。
「用過午餐了嗎?」江惟重新回到座位,非常隨意的樣子。
葉繁一邊想著這算不算開始問診了一邊好奇地探了探身子,「你覺得,我有心理疾病嗎?」
江惟愣了一下,偏著頭笑,「你自己覺得呢?」
葉繁也笑了出來,「我真是問了一個白痴問題,都割腕進醫院了,怎麼會沒有心理問題?」她盯著他的表情,同樣很隨意,完全像聊天似的笑道,「江老師,我是你第幾個失敗的個例啊?」
江惟嘴邊的笑意僵住了,鏡片後的眸子有些驚愕。片刻後,他調整了一下呼吸,表情是難得的凝重,「我到現在都不明白,你為什麼仍是選擇了那樣做。」
葉繁也頓了一下,然後微笑,「我也不知道。」她說的是實話,事實上對于業茵為什麼會自殺,她也同樣感到好奇。
「答應我,別再傷害你自己了。」
「我上次就說過,」葉繁拿起杯子,輕啜一口,口齒生香,「‘我’是不會做那樣的事,但業茵會怎麼做,我就不敢保證了。」抬起雙眼,不出意料地看到江惟疑惑的表情,葉繁笑笑。如果告訴他自己是另一個人,他會不會以為業茵除了有自殺癖,還有精神分裂癥?
最後江惟有些僵硬地笑了一下,「業茵……或者我叫你茵茵好了。上次听你爸爸媽媽這樣叫你,真的很好听呢。」
「無所謂,叫什麼都行。江老師,你……有沒有覺得我變了?」最後葉繁還是忍不住問。就算外表是一樣的,難道她表現出的個性跟以前的業茵相比都沒有人覺得怪異嗎?
「有啊。」江惟有些驚訝,「我也正覺得奇怪,可以告訴我是因為什麼嗎?」
丙然有不同。只是,為什麼所有人都沒有對此提出異議,甚至連業茵的老爸老媽都沒有多問一句?
她沒有回答江惟的問題,片刻後,她輕輕問︰「能告訴我,以前的我是什麼樣的嗎?」
「以前的你?」
「對,改變前的我,是什麼樣的?」
江惟深深凝視著葉繁,然後笑了,那笑容卻有些苦澀,「以前的你啊,很安靜、很寂寞。」還有一句形容,卻是他不方便說出口的。
如果不是特別去留意,可能沒有人會發現業茵的那個特質……安靜到近乎虛無,無論是在人群中,或是她單獨一個人的時候,都努力隱藏自己的氣息,讓人不知不覺將她忽略,把她遺忘的特質。
仿佛有一天靜靜消失了,也不會有人察覺。這就是以前的業茵。
「是這樣啊……」葉繁喃喃自語地說。原來以前的業茵,跟她有些相像呢,安靜而寂寞……葉繁也是寂寞的,卻不見得「安靜」。跟認識的朋友在一起時她很瘋也很鬧,然而相似的評價,也在別人嘴里听過。
寂寞而深沉的葉繁……
想起多年前樓房天台上與她喝酒的那個人,以及那人吃吃笑著如此評價她時,葉繁牽動嘴角笑了,眼神幽幽的。
也許唯一了解過她葉繁的人,只有那個家伙了。
阮閱。
雖然在現在的學校只待過幾天,葉繁已發現許多此所學校與別的學校不同的地方,最讓人驚訝的就是這所學校根本沒有所謂的早自習晚自習,後來課間時無意中听同班的同學聊天,才知道班里的人十有八九都在家里請了私人老師,由此推斷,整個學校都是如此也說不定。那樣的話,再開設自習課當然沒有意義。難怪這學校的升學率如此高,而差的學生又如此的差了。
科任老師的授課雖然精彩,但葉繁卻沒半點興趣,沒在課堂上睡覺已經算對得起老師了,放學的時候,她是第一個離開教室的人。一出門,卻意外對上司南滿是笑意的雙眼。
葉繁頓了一頓,迎上前去。
「你怎麼會在這里?」
司南卻有些答非所問的樣子。他指指樓頂,「我們教室就在你們樓上。」
「你又逃課了。」葉繁語氣如常地指出這一點。
「你怎麼這麼肯定?」司南有些不好意思地努了努嘴,然而不等葉繁回答,他又笑著拉起她的手腕,「你們已經散學了吧?來,跟我走!」
「去哪里?」
「別問了,跟我走就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