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準確的說法是租屋———的時候，已經八點多了。雖然才住幾天，但趙琰真的把這里當成了自己的家。

進門之前，外面又一次飄起了細細的雪花。今年的氣候真是反常。在趙琰的印象里，以前的冬天雖然也下過雪，但並不是每年都下，而且總是一兩場就完了，雪也不會下得太大。但現在卻是，她在這里呆了多久，雪就下了多久。

「我洗完了，你去吧。」林霄在後面說。

站在窗邊的趙琰動了一下，回頭，慢半拍地回答︰「啊？哦，好。」她答應著，卻沒有實際動作。

林霄不禁有點好奇，一邊擦頭，一邊走到趙琰旁邊，「你在看什麼？看得這樣專心。」

「……我在看雪。已經很多年沒有看到這樣大的雪了。你瞧，對面的房頂都白了，這雪怎麼就沒有化的時候啊？」

「也對喔。」林霄表示同意，「今年是有些反常，以前哪有這種一連下幾天的情況。」

趙琰用手指模了模緊閉的玻璃窗。沒有覺得特別涼，這麼說來，她的手指溫度也跟玻璃窗差不多了吧？

「……96年，該是我上大學的第一年吧……春節我好像沒有回家，都不知道原來那一年下了這麼久的雪……」

林霄的心里微微一動。他轉頭看著自言自語般低喃的趙琰，第一次對她的過去產生了好奇。

「照你的說法，你———跟我是高中同學？」

趙琰轉頭，輕笑，「怎麼，你現在還覺得我在說謊？」

林霄沉默，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你說我們曾經有一年同桌……這麼說來，關系應當還挺好的？」

「試探我啊？」趙琰翻了個白眼送他，卻還是老實回答，「關系好不好……呵，我曾經以為挺好的，可是後來我才知道，也不過如此罷了。」

「什麼意思？」林霄听不懂。

趙琰轉了個身，靠在窗台上，眼楮卻還是望著窗外，「老實說，我記憶里的你，一直很內向，也不愛說話，對女生說一句話都要臉紅的樣子。不過在最後那一年，你卻能跟我說說笑笑，就算我開玩笑地扯你頭發都不會生氣……我真的曾以為自己在你心里很特別呢。可是畢業之後，你就走了，我給你寫信，你也沒有回。從那之後我就一直沒有見過你，所以你問我我們的關系好不好，其實我也沒弄清楚過。」她淡淡地笑，平淡地講著經過。明明很平常的往事，在林霄听來，卻有著一種他也解釋不了的傷感———而他甚至不知那傷感是屬于誰的。是曾經的青春年少的她？還是听到這一切卻完全無法想象當時情景的自己？

他沒發現，在听她回憶的時候，他的眼楮甚至沒有離開過她片刻。

「……我為什麼沒有回信？」這點是他迷惑的。其實對趙琰口中那個「內向而靦腆」的自己，他並不陌生，高中時的他確實是那樣，進入大學後也沒有改變多少。但那個「被扯頭發也不會生氣」，跟女生說說笑笑的自己，卻是他無法想象的。如果趙琰說的一切都是真的，至少……他曾經把她看成朋友過吧？為什麼後來會連信也不回一封？

趙琰轉頭，對他笑。

「是啊，為什麼呢？不過我找不到可以問的人啊，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她在笑，可她的眼楮卻沒有笑。林霄沒辦法直視那雙認真到極點的眼楮，只能倉皇移開視線，「我、我又不是你說的那個林霄！我怎麼會知道！」

「可是……」趙琰輕輕地說，「我以為，老天送我來這里，就是為了能夠遇到你……」

林霄一震，更加不敢抬頭。那個，她不會是想說出什麼駭人听聞的話吧———拜托，他一點都不想听———

心里大喊著，林霄卻漲紅了臉，腳步也僵硬地定在原地，連逃都逃不了。

趙琰頓了頓，道︰「找你問個清楚。你欠我那七塊錢，到底什麼時候還？！」

———呃？什麼？

峰回路轉的一句話，頓時讓林霄呆住。他猛然抬頭，盯著面前笑得不懷好意沖他擠眉弄眼的趙琰。

林霄這才明白過來，自己又被她涮了一把！

「你！」他臉上紅色沒褪，反而越發加深。不過這次不是不安，而是憤怒！

「我什麼我？」趙琰哼道，「你以為我要說什麼？向你表白說我以前一直暗戀你？切，看你緊張成那樣兒，行啦，放心吧，就算我趙琰在你眼中是厚臉皮，也不會用這種方式送上門給你侮辱。」

林霄的臉紅了又白，最後轉青。他咬著嘴唇，狠狠瞪她一眼，將毛巾「啪」地甩上肩頭，頭也不回地走進臥室。

門被重重地甩上。只听那聲響，趙琰就明白他的火氣到底有多大。

「……小氣鬼。」她低聲罵，轉頭再看向窗外時，臉上哪里還有剛才那種堆出來的戲謔和故作的輕松。

呵，他一定不知道吧……剛才，她確實差點說了啊……說自己真的喜歡你，從十三年前開始，到現在都仍然不敢往前走一步的事實。

表白的話，不是沒有說過。高考之後，猶豫了足足一個星期才敢約他出去，卻嚇得他只說了一句「從來沒有想過，抱歉」就轉身逃去。又是一個星期的猶豫，才敢再次出現在他面前。可惜事實證明，她搞砸了一切，他不曾再對著她安然而溫柔地笑，甚至不願正眼看她一眼，一直到他去到遠方，再也沒有回來……她所記得的，僅僅是他堅定離開的背影。

等待回信，然後一直到明白他不會回信，她用了一年，然後用剩下的九年來學會遺忘。

終于到現在，她再回想起那個人的時候，已經能夠用最平和的心情來懷念那段年少輕狂。可惜老天爺真的跟她開了一個太大的玩笑……

到底為什麼要讓她來到這里？到底為什麼還要再次遇上？到底為什麼要讓她明白，原來自己從頭到尾都沒有得到他愛情的希望？

既然「我喜歡你」這句話對他來說只是困擾，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別再讓他困擾……同時，也是她唯一能夠保護自己的方法。

她現在能為他做的，也不過如此。

趙琰沒想到林霄對那天晚上的事反應這麼大。同樣的事情對大多數人來講，都是當時氣一氣便罷，氣過之後，當成玩笑一笑而過也就算了，用得著來個三天不理不睬嗎？

「林霄，馬上快過年了吧？你要是回家過年了，我一個人怎麼辦啊？」

守在復印店的工作是枯燥的，閑著的也就是一張嘴了。趙琰對林霄單獨租房住的情況也一直感到好奇。一開始她以為是林霄上了大學後，想要完全私人的空間，所以寧願花錢租房，也不住家里或者學校宿舍。後來她卻隱隱覺得不是那麼回事。不過不管她明著問還是委婉地打探，林霄死活不願多說———當然，自那晚的事件之後，林霄對她的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更上升到了另一個高度。

趙琰百分之百保證，雖然林霄正埋頭做事，但絕對有听到她的話。只不過听到歸听到，卻沒有絲毫反應。

趙琰長長嘆了口氣。她真的很不想把那個話題重新拾起來說啊，不過有些事還是攤明了說才有轉機吧？

「喂，林霄，你不會是還在為那天的事生氣吧？我當時只不過跟你開開玩笑而已……」

林霄終于停下手中的事，抬頭，冷冷地瞥她一眼；只一眼，就把趙琰給凍住了。

但有反應就是好事！趙琰眨巴眨巴眼，討好地看著他，誰知林霄丟下了手里的事，走到電腦旁，打開電腦，旁若無人地玩起掃雷來。

———這叫什麼事！

趙琰朝天翻了個白眼。

啊，她真的要拿他沒轍了！以前她咋不知道，原來林霄不是沒脾氣，反而脾氣大得嚇人咧！當然，跟一般人發脾氣的方式不太一樣就是了。

這三天他幾乎沒跟她說過一句話，把趙琰憋得那才叫難受。往大了說，自己現在是寄人籬下，沒資格反抗；往小了說，林霄的發火也是她招惹出來的，有什麼不滿，也只好受著……可她真的已經快崩潰了好不好，就算她現在年紀比較大（想到這點就愈加郁悶），也沒道理得一直讓著那個壞脾氣的小林子吧？

趙琰哀怨地趴在桌上，听見門口有動靜，習慣性地抬頭一看，不由得驚訝地睜大了眼。

陽墨墨？怎麼又是她啊？

正當趙琰皺著眉頭遲疑地撐起身坐正時，陽墨墨也抬起了眼，正對上她的視線。

從後者眼里，趙琰也看到了意外。

不過她很快露出了淺淺的笑臉，對趙琰一點頭，「你好！」

趙琰腦筋有點打結，愣了一下，才回道︰「呃，你好……」話是對著陽墨墨說，趙琰的眼楮卻不自覺瞄向了旁邊背對大門的林霄。

听到陽墨墨聲音的林霄猛地轉過身來，先是一怔，看到微笑而立的陽墨墨後，又是瞬間紅了臉。

———NND，真是沒見過美女的毛頭小子，動不動就臉紅個啥啊！趙琰在心里郁悶地罵。雖然不想拿自己跟陽墨墨比，但林霄這差別對待也太明顯了點吧！

由于林霄突然站起的動作太大，他身後的凳子「啪」的一聲倒了，惹得陽墨墨「撲哧」一聲笑出來。

趙琰冷眼旁觀，突然一陣傷感。

她當然知道陽墨墨笑什麼。向來穩重謹慎的人，一見了她卻像換了個人，老是頻頻犯些傻傻的呆。這是趙琰以前不知道的林霄，可是她卻笑不出來，無法笑這樣的林霄……

陽墨墨笑了，林霄更窘了。耳里可以听到他們不著邊際的對話，趙琰卻無心去听。她垂了眼，默默走出復印店。

雪還在下，不大，細細的，小小的，紛紛揚揚從天空落下。

趙琰雙手插在衣袋里，抬頭望著灰霧霧的天空。

她微微扯了扯嘴唇，對自己說，你不屬于這里。所以，就這樣吧……

背靠在牆上，趙琰閉了眼，耳里只听到耳塞傳遞而來的唯一的聲音。一個女人用歌聲反反復復地講述著自己的愛情……

……回憶像個說書的人，用充滿鄉音的口吻，跳過水坑，繞過小村，等相遇的緣分……我的心里從此住了一個人，曾經模樣小小的我們，當初學戲說愛念劇本，缺牙的你發音卻不準；我在找那個故事里的人，你是不能缺少的部分……

她反反復復地听，原本只是一首普通的歌而已，她卻不知為什麼，第一次听就入迷。

細細的雪花飛在臉上，涼涼的，濕濕的。趙琰不知听了多久，慢慢睜開眼，卻被眼角瞥到的人影嚇得一滑，後腦勺敲在身後的牆上，撞得她忒痛！

「林、林霄！你站在這里嚇人啊……」趙琰揉著受傷的後腦勺抱怨，「咦？那個陽墨墨呢？走了呀？」

林霄卻只站著不說話，表情有些奇怪。

「干嗎？」趙琰疑惑地看著他，終于發現他不僅表情奇怪，盯著她臉龐的目光也怪怪的。

趙琰下意識地抬手模臉，觸手處卻是濕漉漉的一片。

錯愕和難堪同時浮上心頭。趙琰忙不迭地側身避開林霄的目光，一邊扯出耳朵里的耳塞，一邊干笑著解釋︰「呃，我剛才听歌來著，哈哈，听歌居然都听哭了，呃，那個，你要不要听？我的手機反正也沒法用……」她知道自己說得語無倫次，可是卻沒辦法停止這種難堪，只恨地上沒有洞，好讓她躲進去再也不用出來！

林霄深深地看了她好一會兒，才垂下眼簾，淡淡道︰「……站這里干嗎？不冷嗎？進來。」說完，他又像是不屑地補充一句，「省得感冒還要我浪費錢去給你買感冒藥。」

趙琰完全無視他最後那句話，只驚訝于他終于肯跟她說話。

「———呀！林霄，你終于肯跟我說話了嗎？」淚痕還留在臉上，她也不去管，因為飛揚的笑臉會是最好的掩飾。快步跟上去，自然之極地挽著林霄的手臂，她抬頭沖林霄燦爛地笑，「太好了，哎，你別不理我，在這里我只認識你哎，你不理我的話，我簡直就是無聊得要死！」

林霄的臉又紅了，他一掙，擺月兌了趙琰，腳步也走得更快。

「我說你真是動不動就臉紅哎！」她格格地笑。

臨關門之前，趙琰終于見到了復印店的老板。之前林霄動不動就說她會連累他丟了工作，害趙琰以為這個老板是個多麼苛刻多麼不近人情的人呢，誰知見了之後，她才發現那是一個幽默又大方的可愛老太太。

可愛的老太太兼店老板不但一點沒對趙琰在店里幫忙表示什麼不滿（當然，這點不足為奇，反正是無薪多請一人打工），付了林霄這些日子打工的工資，同時還封了一個看上去鼓鼓的紅包給林霄，甚至連趙琰也見者有份。這完全是意外之喜，趙琰說了幾十個謝謝，笑得嘴都合不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