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莉……等我……巧莉……」又是同樣的囈語。
丁巧莉為這囈語,不知心碎了多少次。整整一夜,他不斷重復著這句話,他連生命垂危時也惦記著她。
在經過兩個小時的急救後,醫生說他除了肋骨斷了兩根、左腳骨折、目前尚未清醒外,並無生命危險,也好在他戴了安全帽,並沒有腦震蕩的跡象,現在就等他醒來,再做一次嚴密的腦波檢查。
現在正是黎明時分,在場的除了丁巧莉外,還有徐忻弘和丁曼雯。至于丁偉光夫婦和丁明崇,因為今天還要上班,所以在昨夜听醫生說沒什麼大礙之後,便交代丁曼雯好生看著,並要丁巧莉跟他們一同回去。
可是她怎麼肯?她親眼看見他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尤其是他在急救的時候,她就好像會隨著他死去一般。如果他一睡不醒呢?如果他就這樣從世界上消失呢?她無法想像自己將如何活下去。
「巧莉……等我……巧莉……」
听見他虛弱的呼喚,她忍不住淚流成河,繼而更用力地握緊他的手,只想讓他知道,她在這里,就在他的身旁,正憂心如焚地看護著他,正寸步不離地在等他醒過來。
「姊,天都亮了,你小睡一下嘛,他醒來我再叫你。」丁曼雯勸著,連她自己也數不清究竟勸了幾回了。「等一下我替你打電話去請假。」真是設想周到。
「巧莉,或者你先回去休息,我哥讓我來照顧就行了。」站在另一邊的徐忻弘說。這一個晚上,他跟她們一樣擔心徐忻弘,擔心之余,他也懂得把握機會,再次對丁曼雯展開追求。無奈,丁曼雯見了他像躲瘟疫似的,不但與他保持一張病床的距離,連看他一眼都怕感染疾病。
「你們都不要煩我,我要等他醒來。」看著他躺在床上,身上、腿上裹滿了繃帶,手上、腿上,甚至連他俊朗的臉上,都有著令人不忍卒睹的擦傷,令她滿心不忍。況且,他還這樣神智不清的昏迷著,一心只叨念著要她等他……
這對她而言,簡直是切膚之痛。
「巧莉……巧莉……巧莉……」
她听見了他的呼喚,也感覺到他的手抓緊了她,死命掙扎著,像是再也不願放開。
「我在,我在這里,你醒了嗎?」丁巧莉急忙答應。他終于有知覺了。
「快,我遲到了,再不快,我就見不到她了,巧莉……」在一陣激動的夢囈之後,徐忻弘又再度呈昏迷狀態。
丁巧莉終于傷心地啜泣起來,是為了她呵!是為了見她,他才變成這個樣子的,自己在他的心中,究竟有著多麼重的分量啊!
「你不要再纏著我,」丁曼雯向著一直跟在她身後的徐忻弘吼。「我說過死也不原諒你!」
「這算什麼呢?我真的就這麼罪不可赦?還是你對我,真的沒有一點點動心?」徐忻弘真是想不透,這個女孩子,怎麼這麼倔,這麼沒得轉寰?
「我是上輩子倒楣才會認識你,神智不清才會喜歡你,我要是再理你,就是天下第一、世界無敵大白痴!」丁曼雯賭氣地說。雖然她懷念那短短的幾個禮拜,雖然他的影像依然在她腦海。可是教她承認自己仍喜歡他,還不如教她去跳愛河。
「如我所料,你是喜歡過我的。」徐忻弘真是欣慰。「我還有希望……」
「你當然有希望。」丁曼雯存心要他好看,繼而知難而退。「把你曾說過的話收回去,把我那幾加侖的眼淚還給我,還有,把所有的一切,都變到最初。」縱使你有通天大本領,也不信你能讓時光倒流。「那你就有希望。」怎樣?夠心胸寬大吧?
徐忻弘這下子真的被考倒了。任何人都知道︰說出去的話覆水難收,更何況是滴落塵土的眼淚。這教他怎麼收?怎麼賠?又教他怎麼去捉回那發生過的事?
「你是不相信我?還是故意考我?」徐忻弘不禁沉下臉,再有滔天大罪也不用受這樣的刁難。
「干麼?惱羞成怒?」丁曼雯見他翻臉,更加大步走出醫院。
長庚醫院的前面是一個公園似的小院,有許多病人在這里散步或做些簡單的復健運動。這些病人大都有家人陪同,在晨光的照耀下,他們似乎忘了病魔的存在。
丁曼雯生氣地越過祥和的前庭,心里好煩好煩,她沒有激怒他,反而自己先生氣了。
「喂!喂!」徐忻弘在後面跟著,對她的發火雖然覺得莫名其妙,但他知道,八成是自己的情緒表現在臉上,令她不高興了。
「徐先生,」丁曼雯突然轉過身來,直勾勾地盯住他。「麻煩你跟我保持十步以上的距離,並且,閉上你的嘴!」
徐忻弘的心冷了一大截,她把他「打入冷宮」了?打算從此不再理會他,當做他不存在?
不!她不能那麼做,自己也不能讓她那麼做,一旦讓她得逞,自己就永無翻身之日,永遠沒機會了。絕對不能讓她那麼對待自己。
「為什麼?總得有個理由,告訴我你的理由。」徐忻弘追上去攔住她。
「我不喜歡你說的話,也不喜歡看見你,我……」她說不出「我討厭你」這句話,因為這句話也會傷害到她自己。
「你不喜歡我說的哪一句話?你不喜歡我哪一點?你還有什麼沒說完?你說啊!」徐忻弘一步一步逼問她,仿佛這樣能找出癥結的所在,能找到他所要的答案。
「我……」
徐忻弘的逼問,一句一句刺向她的傷口,那是她不想去面對的問題,也是她不想被人知道的弱點。「不要再問了,我好煩、好煩!」沉重的壓力壓向她的肩頭,都要使人崩潰了。
「煩什麼?你在煩什麼?煩你該不該相信我?煩你能不能再相信我?」徐忻弘絲毫不放過一丁點的蛛絲馬跡,雖然一層又一層探究下去的結果,使他對自己愈來愈沒信心。
「我煩,煩我一直不肯承認你不喜歡我!」心里的痛楚一下子全傾瀉出來,令丁曼雯無力招架。「我早就知道你喜歡的是姊姊,早就知道你利用我探听姊姊的事,可是我騙我自己,可是我勸我自己相信你,相信你有一天會回過頭來看見我……」眼淚一串一串地從她的臉頰滑下來,模糊了她的視線,也弄紅了她的雙眼。
「對不起……曼雯……對不起……」見她哭成這樣,他的心也跟著痛起來,他的眼也跟著紅起來。
此刻,他才切身體會到她所受的苦楚,並不是自己那天真的賠罪、補償,所彌補得了的。
「我煩,煩我自己不肯擺月兌你!」是她自己的心病,是任何人都無法解釋的情愫,丁曼雯為自己的無力掙月兌怨恨不已。「你從沒為我動心過,你從來沒有注意過我,你為什麼還要出現在我面前?口口聲聲要我原諒你?口口聲聲要再重新開始?我根本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麼,根本不知道可不可以相信你!」
丁曼雯緊緊地環抱住自己,仿佛自己正處于最危險、最無助的處境。心底最深處的傷痛被自己這麼硬生生地挖出來,她不知道將面臨的是什麼,是訕笑?是打擊?是諷刺?還是更殘忍的昭告天下?她開始後悔自己所說的話,開始厭惡自己的愚蠢。
「曼雯……」徐忻弘努力伸出自己顫抖的手,去觸踫她抽搐不已的肩膀。
然而,她逃開了。
原來自己是這麼殘忍地傷害了她,比他所能想像的更殘忍十倍、百倍、千倍;而這也深深地傷害了他自己,到現在他才知道,原來,傷害丁曼雯等于傷害他自己;對丁曼雯殘忍,就是對他自己殘忍。天哪,為什麼讓他現在才醒悟!
「你笑吧!笑我那麼笨、那麼蠢、那麼無知。去告訴全天下的人,有個這麼笨的女孩子喜歡過你……」痛就痛吧,痛死就算了,不必再這麼苦苦地被情絲所糾纏……只是不知這長庚醫院對心痛而死的人,有沒有起死回生的妙方。
「別……別這樣,曼雯……」徐忻弘用自己強而有力的臂膀擁住她顫抖的身體。他不能容忍她這樣嘲笑自己、傷害自己。「我不會笑你,永遠都不會笑你,也不容許別人笑你。」他逼她正視自己。「你听好,不管你是否依舊喜歡我,不管你是否依舊對我動心,也不管你是否會開始懷疑我,我都要在你身邊、陪伴你、保護你,直到你再次敞開心扉接受我!」
丁曼雯停止了哭泣與顫抖,只是眼淚卻流得更快、更多。他從來沒對自己說過這些話,他從來沒承諾過要保護她、要在她身邊……這是什麼?是他良心發現?還是自己哭得他手足無措,才胡言亂語?
「瞧你哭得像個淚人兒。」徐忻弘俯身吻去她的淚水。這是他唯一的衷心所愛,他舍不得她再掉一滴淚。
「很蠢對不對?」丁曼雯推開他,兀自擦去淚水。「我不需要被保護,也不需要人陪伴。你剛才說的話,我可以當做完全沒听到,你不必為你的‘一不小心’責任。」
說完,逕自招了計程車,把心情復雜的徐忻弘留在原處。
他開始憂愁起來,自己究竟要怎樣,才能再次打動她的心?
「巧莉……巧莉……」徐忻弘在自
己喃喃的呼喚中醒過來,在他睜開眼楮之前,他听到了輕微的啜泣聲,感覺到一雙縴細、柔軟的手握著自己。
「巧莉!」
好像上蒼听見了他的呼喚似的,巧莉就在他的身邊,近在咫尺,他嗅得到她的芳香、感覺得到她的溫柔,只是,她那一雙炯炯美目,怎麼蓄滿了淚水?那令他好心疼。
「你這次是不是真的醒了?你不要再嚇我了!」淚水滾落丁巧莉的臉頰。在一次又一次的希望破滅之後,她希望這次是真的,是他真的醒來,是他真的在對她說話,而不是渾渾噩噩地又昏睡過去。
「我不知道……」徐忻弘艱難地搜索著記憶。「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夢,我分明是遲到了。」
「你醒了?你真的醒了?你真的醒了!」丁巧莉終于放聲大哭,流的是放心與歡喜的眼淚。
「車塞得好厲害,我拼命的鑽、拼命的趕,我還是遲到了,我還是失去了唯一的機會……」徐忻弘茫然地說。「後來,我撞上了一輛計程車……」
「那一切我們都處理好了。」說話的是徐忻哲,徐忻弘的大弟,他在昨夜接到警察的電話後,便連忙搭早班車下高雄。「你也爭氣點,才剛到這個美麗新世界就這麼丟人現眼。」徐忻哲實在不知該激激這個平常愛調侃他的大哥,還是該讓讓他,說幾句好听的話。「唯一堪慰的是,你終于找到了一個這麼漂亮的女朋友。」
「這麼說,我不是作夢?巧莉在我身邊不是夢?」徐忻弘無比興奮又無比慌亂,雙眼一直在征詢丁巧莉與徐忻哲的認同。
「是,當然是夢。」徐忻哲一口咬定。「有她在是美夢,有我在是噩夢。」說著便在他耳後,重重地彈了一下,告訴丁巧莉︰「我哥最怕人家彈他耳朵,他要是欺負你,盡避彈,包準他慘叫連連。」然後又對徐忻弘說︰「痛不痛?痛就不是作夢了嘛!」
「太好了,太好了,巧莉!」徐忻弘樂得要手舞足蹈,偏偏惹來渾身疼痛。
「別動,別動,你受了重傷呢!」丁巧莉連忙安撫他躺好。
徐忻弘果真听話地躺好。
「哈哈!我大哥終于墜入溫柔鄉了,現在你的生涯計劃順序要改了;」徐忻哲出手指來。「一是妻子,二是車子,三是房子。噢,實在是妙斃了!」他簡直比當事人還樂,因為他大哥一旦結婚,他的婚期也就近了,他豈能不樂?
「笨蛋!不要光笑,把我外套拿過來。」雖說徐忻弘身受重傷,喊起弟弟來,還是中氣十足。
徐忻哲被大哥這一吼,真是滿身怨氣,外套拿了,就往徐忻弘身上丟,也不知有什麼重物或硬物,丟得徐忻弘咬著牙猛抽氣。
「忻弘,哪里痛?哪里痛?」丁巧莉擔心的又是檢查傷口,又是問哪里痛。「我去叫醫生來。」
「不!有你在就不痛了,真的。」他拉住了想起身的丁巧莉,又從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只紅絨錦盒,打開來,里面赫然是一只藍寶石戒指。
他含情脈脈地注視她,讓時間停留在濃情蜜意的這一刻,他真的可以什麼都不要,而只保有她。「嫁給我,巧莉,嫁給我。」
丁巧莉悚然縮回了手,一時間不知所措。
「巧莉?」徐忻弘意外于她的反應。「你覺得太快了?你覺得彼此的了解還不夠?還是……你還在讀書?」他試著問出她的疑惑與顧慮,卻因為身體虛弱而上氣不接下氣。
「我……」丁巧莉囁嚅著,心慌意亂。
「你嚇壞人家了。」徐忻哲堪稱經驗老到,一眼就看穿了丁巧莉表情里的不安。「哪有人這樣求婚的?要是人家還不想嫁呢?你不就是在逼婚?真笨!」徐忻哲說著,又獻出他的一套法寶︰「求婚嘛,至少要表現你的誠意,讓女孩子對你產生信賴和安全感。比如說結婚後,你會努力去買一部車,每天專車接送她上下班、上下學,然後會很努力的存錢,買一棟真正屬于兩人的愛的小窩,然後,很努力的‘增產報國’,從今以後,她安心的在家里相夫教子,你很努力的在外面打拼奮斗。這樣嫁給你是不是前途無限美好?學著點!」這家伙,他總是有機會就把他哥哥比下去,真是宿仇。
徐忻弘被弟弟說得好不沮喪。徐忻哲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明知道買車子、買房子不是三年五年的事,他還說得那麼順,好像他有一只會生金蛋的母雞一樣。
「你出去,你出去,我想跟你哥私下談話!」丁巧莉不由分說地把徐忻哲推出門外——連她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會做出這種事,而動機只是徐忻弘沮喪的表情。
「巧莉,我……我什麼都沒有……」徐忻弘真是無「顏」以對。「但是,我一定會讓你擁有一切,過最好的生活……」
「別說了,換我說。」丁巧莉打斷他的話。「現代人都有一套自己的生涯規劃,你有,我也有,你原本的計劃是什麼呢?我的計劃是二十三歲談戀愛,二十五歲結婚,當然,在這之前,我還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要學習,」然後,兩道紅霞爬上她的雙頰。「你願意等我嗎?」
徐忻弘愣了好一會兒,繼而露出佩服的笑容,多麼聰慧的女孩子呀!
「那我非得在這四年之內好好的努力,買車、買房子?NFDC4??如果我到那時候,還沒有買到房子,你還願意嫁給我嗎?」他明知故問。
「不願意,我不嫁給沒有上進心、對未來沒有企圖心的人。」知道徐忻弘故意逗她,她也不甘示弱。
「不管!」徐忻弘冷不防把戒指套進丁巧莉的無名指。「套上了我的戒指,你就是我的未婚妻,不管怎樣,我都要娶你。」他親吻那縴細的手指。「我絕不會讓你失望的。」
「我要在這四年之內好好看你的表現,要是你不能讓我滿意的話,我隨時會把戒指還給你。」說歸說,丁巧莉可不認為自己會舍得他。
「嗯……好……」徐忻弘覺得自己的體力已經用盡,整個人視線模糊、昏昏欲睡起來。
「怎麼了?」丁巧莉擔心地靠在床緣。「是不是傷口發炎,還是發燒了?」她觸踫他的額頭。
「沒……沒有……我好累……巧莉,」在沉睡之際,他還要叮嚀一件事。他摟著丁巧莉,在她的唇上印下輕輕一吻。「告訴我這不是夢,你會記得我們的約定,四年……」
在丁巧莉回應之前,徐忻弘已經沉沉墜入夢鄉。
不會改變了!他們互訂了終身,誰也不會棄誰而去!
「干麼?放開我!」徐忻弘不由分說拉著丁曼雯就走,丁曼雯邊掙扎還邊抗議。「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你還來找我干什麼?」
「我找到了讓一切重來的方法。」他把她拉上車,力量之大,足以「一不小心」就扭斷丁曼雯的小手。
「找到了你就去辦嘛,拉我干麼?」丁曼雯雖然擔心小手不保,卻也不輕易妥協。「莫非……莫非你要以我祭神?」
徐忻弘並沒有回答她,發動車子、加了油便直沖而去。
「不要啊,我還要活下去!救命!救命啊,綁票……救人啊!」丁曼雯
胡亂掙扎著,如果他還不放她走,她就不惜跳車,頂個輕傷也強過被他押去祭神。
見徐忻弘依然不為所動,丁曼雯已經勘察地勢,準備將她的計劃付諸行動了。
可是,當她看見狂飆而來的飛沙走石和一晃即過的景物,再看著時速針盤旋在一百和一百二十之間,她立時手腳發軟,腦中一片空白。
「嗚……我的命只有一條,我還不想死……」她緊緊抱住他。「你不要騎那麼快,我好怕,好怕……」她的腦中浮現徐忻弘車禍時,血肉模糊的一幕,心里的恐慌更甚。萬一,徐忻弘也變成了那樣……
「不要!」她根本無法忍受他這樣的不重視自己的生命,「你騎慢一點,求求你騎慢一點!」
「那你別跳車!」徐忻弘簡單扼要地回了一句。原來他之所以騎這麼快,是不想讓她有機會逃走。
「好……我答應,我答應!」見車速慢了下來,丁曼雯才驚魂甫定,捏了一把冷汗。
「那你告訴我要載我去哪里?」這沿路的景象讓她有一種熟悉感,她確定自己曾經來過,卻想不起是在什麼時候,跟什麼人來的。
等她想起來的時候,人已經站在一處她在腦海里回憶過千百遍的海邊了。
「為什麼要帶我來這里?」丁曼雯微慍著,記憶如果能夠移動,他是不是想原封不動地討回所有他的記憶?真小氣的人!她忍不住地暗罵。
早晨的海邊是溫柔而可愛的,一波波的浪濤像在與人打招呼,一朵朵的浪花像是含羞少女的微笑,還有那涼人心扉的潮氣,有著特屬于海水的咸氣,在在使人忘卻塵勞煩憂。
遠處,碧海藍天交接之際,有白帆點點,在沙灘與深水之際,有人影兩三。
「丁丁?那不是丁丁嗎?」遠方的淺灘之中,有個人對她招手。
沒多久,穿著泳褲的阿泉已經來到她身邊。他在晨光中,以一口潔白、健康的牙向她招呼,十分熱情坦率。
「怎麼有時間來?還這麼早?也不打電話給我。」阿泉所表現出來的態度是熟稔而好客的。也許是生長環境使然,他的態度與都市人之間的冷淡、防衛,相去十萬八千里。
丁曼雯他鄉遇故知,真是喜不自勝,連忙回答︰「突然決定的,咦?你今天怎麼放假?還一早就來晨泳?海水很冰吧?」
「兩棲部隊嘛,一大早都要先下水的,今天難得排到假,不在自己家的海上享受享受,怎麼行?咦?這位是?」阿泉似乎現在才發現徐忻弘的存在,表情有點詫異。
「我是她男朋友。」徐忻弘搶先回答,有賭氣和懊惱的成分在內。
他真是氣,氣阿泉那副和她很熟的樣子,氣丁曼雯一見了他,就完全把自己拋在一旁。
難道真是上天在懲罰他?在這關鍵的一刻冒出了這個可能使他功虧一簣的人,還是上天刻意的安排,要他明明白白地敗在他曾嫉妒過的情敵手上?天哪,這未免太殘忍了吧?
「臭美!」丁曼雯惡狠狠地瞪他一眼,然後轉頭向阿泉說︰「別理他,這人今天早上沒吃藥,語無倫次。」
「對啦,上次你說你在哪里當兵?」丁曼雯擺明了不理徐忻弘。
這對徐忻弘而言根本是火上加油,他一手推開阿泉,擠身到丁曼雯面前,氣唬唬地吼︰「你是什麼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真沒風度,跟朋友講話不行嗎?誰規定的?
「你干麼一來就跟他講話?還暖昧地笑個不停?」話一出口,徐忻弘才知道自己竟然打翻醋壇子了。「這很……很……」第一次發覺自己的度量如此狹小,他簡直想像寄居蟹般,找個殼兒鑽進去了。
「你管我跟誰講話?你管我對誰笑,我就是不想理你,怎樣?」丁曼雯賭氣地。「你有什麼意見嗎?難道我的一舉一動都要經過你的允許?」
「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徐忻弘一時之間竟不知該拿什麼詞來解釋了。
「沒有那個意思,那你是什麼意思?」阿泉原本看在丁曼雯的面子上,不想與徐忻弘那麼魯莽的推他那一把計較,現在見他如此糾纏不休,一股怒氣摻雜著「英雄護美」的氣概,一並迸發出來。
他也用力推他一把,徐忻弘竟然因此而撲跌在沙灘上,糗態畢露。
「這正是我要問你的。」徐忻弘以為自己在丁曼雯與這個情敵之前出盡洋相,又惱又氣,當下也不再壓抑自己對阿泉的反感,爬起身來便又朝阿泉推了一把。
阿泉也因此而燃起了怒火,當場便與徐忻弘扭打成一團。丁曼雯想弄清楚情況,想阻止都來不及。
一個是尚在求學、文質彬彬、頂多參加個社團活動打打籃球、排球、參加跆拳的在學學生;一個是正在服役、每天都接受嚴格訓練、體能、技能都漸臻巔峰的現役軍人,種種條件比較之下,結果可想而知︰徐忻弘節節敗退,不但對阿泉束手無策,還連連栽進海里,被大浪一波一波沖襲。
「住手!你們住手!」丁曼雯在兩人之間拉扯著,喉嚨都喊啞了,衣服也被浪濺濕了,仍然于事無補。
眼看著徐忻弘一次又一次地被推進海里,海浪一次又一次地打在他身上,丁曼雯簡直是心疼死了。
「放手,你放手,你不要再打他了,也不要再推他了。」丁曼雯扯著阿泉突起的肌肉和硬如鋼鐵的手臂,結果可想而知,她是徒勞無功。
「你別管,這是男人之間的事。」阿泉一手把她揮開。「我今天要教訓一下這個不尊重女性、不懂禮貌的人。」此刻,徐忻弘在他眼中簡直是個罪大惡極的人。
「你不要這樣,他打不過你,會鬧出人命的!」丁曼雯又欺身上來。
「你不要管我!」徐忻弘竟也把她拉開。「與其為你嫉妒而死,我寧願被他打死,或被海水淹死!」
「你說什麼?」丁曼雯美目圓睜,兩滴眼淚竟像斷線的珍珠般,滾滾而下。「你就這麼不愛惜自己?你這麼輕易地就想死去?」悲痛竟然因為他的一句話而佔滿她的心。「不!」
阿泉為這突然的轉變而瞠目結舌,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曼雯?曼雯?」徐忻弘也是手足無措,他無法估量自己說的那些話,到底對她造成了多大的傷害。
「要死你去死好了,反正你又不在乎有沒有人會為你心痛,反正你又不在乎別人怎麼活下去……」丁曼雯簡直難以自抑。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為他心疼若此,更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失去他,自己就活不下去的感覺。難道愛情的來、去、取、舍真的是不能勉強、不能左右的嗎?丁曼雯不得不坦然面對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感覺,她無法做到不愛他。
徐忻弘用力將她擁進自己懷里,無限激動與疼惜。「你在乎我?你在乎我!」
「天哪,我等了多麼久,終于等到這句話。」那感覺仿佛有一世紀之久,他等他所在乎的人一句「在乎他」的話,等了仿佛一世紀。「你是愛我的,你在乎我的死活,你是願意與我相攜同行的,對不對?對不對?」
「不對!」丁曼雯掙月兌他,世界上沒有人笨得去愛一個不要自己性命的人。「我不會愛上一個想葬生在馬路上的人,也不會去愛一個想當海龍王女婿的人,更不會去愛上一個寧願被拳頭打死的人!」生命誠可貴,人們是不是都該為自己所愛的人,更珍惜自己!
「我听你的話!」徐忻弘執起她的手。「我不再騎快車、不再與人打架,也不再輕言死亡,以後什麼事,都听你的!」
阿泉見這小倆口如此濃情蜜意,實在不是滋味,便想為自己的存在劃上一個完美的句點。當下窮凶惡極地挨近那兩個人,在徐忻弘的肩上拍了拍,徐忻弘轉過頭來,他說︰「喂,從今天起,她是我干妹妹,如果你敢欺負她,小心我喂你拳頭!」然後,對丁曼雯沉著聲音說︰「周黃泰泉,你精力過剩是不是?給我游台灣海峽十圈!」是他們班上對班長的口音模仿兼戲謔。
說完,便立正答「是」,縱身跳入海里。
丁曼雯這會兒真是破涕為笑了。
「是個值得交的朋友。」徐忻弘由衷地說,他欣賞他的豪邁與可愛。「但願能與他成為好朋友。」
「現在去追還不遲。」丁曼雯建議他。
「不,現在有更重要的事要辦。」他深深地望著她眼底的疑惑,毫不解釋地便拉著她走上堤防。「我在這里發現你爽朗、冷靜、與眾不同的一面。你當時坐在這里,和周黃泰泉認識、講話,我站在那里,心里嫉妒得不得了。」他深情款款地道出曾有過的感覺,那些都一如昨日。
然後,他載她去清水岩,早上的清水岩有股沁人的山嵐之氣,使人有飄渺之感。「記得嗎?那天你很調皮,講了三個令人毛發直豎的鬼故事。」
「我很佩服你的表演和想像力,所有的人都被你所吸引,尤其是你的不拘小節,讓大家拉近了彼此的距離。」他不得不承認,他整個人都被她所吸引。
最後,他載她到澄清湖烤肉區,他們那日聚集的角落。
「在這里,我把你當作是巧莉的影子,現在,我們要從這里開始。」徐忻弘從機車上某一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拿出一張相片,那相片中的人,正是丁巧莉。
「你有我姊的相片?你真的有我姊的相片?」丁曼雯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事實。
「這是我無意之中拍到的,我為它痴迷了半年,還險些失去你。」現實與幻想,終究是有差距的。「現在,我把它交給你,任由你處置,從今天起,我的心里、眼里、腦海里,都只有你!」
「我還年輕,說不定以後會有很多人追我……」
「沒有人比我更痴心、更專情,而我只為你一個人!」徐忻弘幾乎要對天發誓了。
「我很頑皮、脾氣也不太好,沒事又愛整人,有時候又很粗魯……」她喪氣地說。
「我能包容,我愛你的優點,也能愛你的缺點,我愛你的一切一切!」
「我很笨的,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我能教你所有的事,還能收拾你的爛攤子!」
「我媽不許我這麼早交男朋友……」
「我可以等,五年,十年……」
丁曼雯主動去擁抱他,投注自己所有的感動與深情。「我就是在這里,為你動心的……」
就讓一切再從起點出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