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提朵爾清真寺,位在東詔國的西邊,是一幢三層塔式建築。建于前朝前二十五年,是個歷史悠久、莊嚴肅穆的地方,也是整個東詔國子民最高信仰之處;不論是身份低下的乞兒,或是高高在上的朝官,都以真主阿拉為終生信仰。是以此清真寺的面積較其它廟宇大上數十倍不止,就連講經用的經堂也有三十六間之多,內殿有三十二根立柱,可容納三萬人以上。
整個寺院分宣禮塔、召喚樓、禮拜殿,禮拜殿又分正殿和左、右兩邊側殿,正殿為密閉式的長方形建築,後牆有「米赫拉卜」,代表朝拜的方向。
米赫拉卜旁邊設有一座木制雕花的宣教台,台前有一根令牌,供寺內主教在台上執杖以宣講古蘭經、弘揚伊斯蘭教教義。
前來禮拜祈禱的人民已陸續進入,他們跪在殿堂外的紅毯上,靜候主教出來宣揚道經,沒有一絲不耐、嘈雜的場面;因為今日正是那吾魯孜節,是個全新的開始,大家都是為了嶄新的日子而來。
終于,身穿紅衣的阿訇主教出現在高階上,他的身後站著一名青年,身穿羊皮大氅……、半短統靴,肩上停了一只看來剽悍的黑鷹,他的目光似鷹般銳利,任何長者都看得出此人並未被博大精深的伊斯蘭教教義馴服,也不可能被馴服。
「只有篤信真主阿拉和末日,謹守拜功,完納天課,並畏懼真主阿拉者,才配管理真主阿拉的清真寺,這等人或許是遵循正道的。」
阿訇主教念完一段真言後,跪在下方的人民紛紛舉起雙手,先往天空的方向而後往前拍地,頭也跟著趴下,整個身子拱起,恭敬地等候阿訇主教的指示。
「弘康,將可蘭經第九章『懺悔』和第一百一十章『援助』念出來。」阿訇吩咐了聲身後的男子,他那不經意流露出的不屈服是那樣的駭人,令他擔心的事恐怕就要發生了。
「是。」若說霍爾弘康將自己的情緒控制得很好,不如說是他尚未準備好讓阿訇主教知道他的打算,因為目前沒有必要增加一位阻止他行動的人。
「真主阿拉佑我哈薩克族的子民,我們是真主阿拉的兒女。在我們禱告很深、真正的祈禱時,我們可以用靈體,自在來去天堂。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一切贊頌,全歸真主,全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報應日的主……我們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引導我們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誤者的路。
當真主阿拉的相助和勝利降臨,和你看到成群的人進入真主阿拉的宗教時,那時你要贊念你的主,並祈求他的恕饒……」
看他們趴在地上,那場面就像是臣服于他的子民。
他的子民……突然,他覺得自己離成就那天不遠了。肩上的黑鷹似是知道他的心思,拍打著翅膀往上飛去,在他頭頂那片天不住的回繞。
他是荒漠中的蒼鷹、困在淺灘上的皇龍,過了今天、他年滿二十,即將要奪回屬于他的一切了……「弘康,不要胡思亂想。」阿訇在霍爾弘康的耳邊警告著他。
「我不會的。」在他心目中,這可不僅僅是胡思亂想而已。他邪魅一笑,他從不胡思亂想,他只做有意義的事,那個他們擔心的事……這時,有一名穿著黃色長袍的光頭男子奔了進來。
霍爾弘康認得他,他是寺里跑腿的達爾干。
「阿訇主教,太後來了。」
他想小聲的告訴阿訇主教,可站在阿訇主教身邊分心的霍爾弘康卻听見了。
「太後!?太後怎會出宮?」阿訇顯然事先並不知情。
「不僅如此,雅丹泊主教也來了。」
達爾干說完,阿訇緊張的瞥了霍爾弘康一眼。
「弘康,你回房去,沒有我的傳喚不許出來。」
「我不。」他要見見這個太後,他二十年來不曾謀面的祖母。
「弘康!現在不是你任性的時候,快回房去!」阿訇不容置喙的命令他,但見他沒有離開的打算,他改而命令達爾干︰「達爾干,把他拖下去。」
「你敢!」霍爾弘康怒瞪著達爾干。
達爾干立刻垂下眼,不敢與他對視。
「弘康,不要胡鬧了,你知道太後見到你會怎麼著,你不要命了嗎?」
「對不起我的人是他們,你憑什麼阻止我向他們討回公道?」
兩個人在宣教台上對峙,台下較為靠近的子民似乎覺察到空氣中有那麼一絲不對勁,可他們不敢抬頭,不敢去探究到底發生何事。
「現在還不是時候。」阿訇這麼告訴他。
「那何時才是時候?」霍爾弘康追問。他知道阿訇主教可以窺視天機,如果他能得到阿訇主教的支持,將是他最大的助力,台階下的人民也能被他號召。
「主教,太後……太後要過來了。」達爾干在一旁急得冒汗,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看見兩個弘康?一個在太後身邊,一個在阿訇主教這邊……「總之不是現在。達爾干,把他帶回房里,並守在他的房門口。」阿訇主教當作不曾听見他的懇求,冷漠的外表讓人看不出他渾身正冒著冷汗。
見霍爾弘康不情不願地被達爾干帶離宣教台,阿訇松了口氣,迎向上了台階的太後和太子。
背向他們的阿訇沒瞧見霍爾弘康威脅達爾干而躲在立柱旁偷听……**
*「太後、太子福安。雅丹泊主教,好久不見了。」阿訇恭迎貴客的到來。
「嗯,阿訇主教,有勞你了。這些年來,那吾魯孜節的聖典多虧有你主持,哀家也省了這段路。」太後才坐定,便口頭嘉獎了阿訇一番。
本來每逢那吾魯孜節時,清真寺的祈福祭典是由皇帝親臨主持的,十年前因為皇帝的遽然過世,這個責任落到太後身上。但因太後歲數大了,不堪路途遙遠,加上這里又有一個不應該存在的人,于是阿訇和雅丹泊便上諫,將這個主持工作交給阿訇來執行。是故,太後已有十年不曾來這里了。
「這是我應該做的。」阿訇不敢居功,只想知道太後為何突然到來。
彷佛是看穿他的心思,太後笑著把霍爾熙康叫過來。「哀家和太子過來是想接受真主的恩澤,順道藉這個機會宣布他和環宣丫鬟的婚事。」
阿訇一听,連忙點頭向太子恭賀︰「太子,真主阿拉會佑您婚姻幸福,整個東詔國的子民也在這里祝福您。」說完,阿訇便向跪著的子民念了一段祝禱,並帶領著子民唱一整套「勸嫁歌」……、「揭面紗」等等諸如此類的婚禮歌。
***
「太子,怎麼沒見到太子妃?」在整個祈福過程結束後,冗長的隊伍雖散去,但也有自願留下來關心皇室婚禮的人。
巧的是,他們方才全都趴下听霍爾弘康為他們讀可蘭經,卻誰也沒敢抬頭去看清霍爾弘康的真面目,以至于在見到太子時,沒有半絲錯愕。
「在大婚之前,哀家不允他們見面,該有的規矩是不能免的。」太後向問話的人說明。
「原來如此,太子妃必定是宛如天仙、風姿仙骨的人吧?恭喜太子,讓我們來為太子跳一段『胡騰舞』吧!」
「好耶!來跳舞!」哈薩克人是熱愛跳舞和歌唱的民族,不論是婚禮、喪禮,是喜、是悲,都以歌舞來宣泄心中感覺。是以,一有人提議跳舞,便得到熱烈的支持。
台階上的人根本還來不及阻止他們,他們便在偌大的空地上圍起圓圈,興奮地跳了起來。
「東詔的石路硬又平哪,西瓜呀大又甜,那里住的姑娘辮子長,兩個眼楮真漂亮。如果你要嫁人,不要嫁給別人,一定要你嫁給哈薩克人,這里的郎兒最真心,這里的郎兒最痴情。
如果你要嫁人,不要嫁給別人,請你不要讓感情留給別人,一定要你留給我們,你一定不會絕望、一定不會悲傷……」
他們熱切的唱著,手拉著手整個圓圈向前集中又退開,圓圈不曾散開,一直保持著它的正圓。
在台階上的霍爾熙康沒見過這等陣仗,忍不住向太後要求道︰「我也下去跳。」
「好、好。」太後難得這麼開心,自己的子民這般愛戴她所統御的王朝,還有什麼比人民的向心力更教一個君王高興的呢!
霍爾熙康見祖女乃女乃點頭,忙不迭地往下跑,與人民同樂。
他們盡情的跳著、舞著,渾然沒有注意到立在牆邊的孤單身影。
被眾人遺忘的霍爾弘康,眼中只有憎恨,那歡樂的胡騰舞,恁是刺眼……**
*「弘康,你怎麼啦?」薩那亞並不是信奉伊斯蘭教的,所以他沒參加那吾魯孜節的祭典。
一等祭典結束,阿訇主教就讓達爾干把霍爾弘康放出來,卻不知道從頭至尾,霍爾弘康都沒有回房里。
「薩那亞,你什麼時候要回米蘭?」他已經在東詔國待得太久了,他想得很清楚,他要跟薩那亞回米蘭。「目前沒這打算,怎麼,你要趕我走啊?」薩那亞打趣的問,知道好友是不會趕他走的。
「我想離開這里。」
他的表情不像在說笑,薩那亞不由得也跟著他心情沉重起來。「為什麼?」
「我想過了,與其待在清真寺一輩子,不如到外頭去闖一闖。」留在這里,他一輩子再怎麼努力,可能也只是個主教,他不相信他命中注定僅止于此。更何況,同一個血脈所出,為何一個是龍命,一個卻是和尚命?
「你不單只是想闖一闖吧?」他的身世,薩那亞是清楚的,可他和其它知情的人一樣,只能保密,至少在還沒有變量之前得保密。
不過,薩那亞和其它人不同,他不是東詔國的子民,他的身份與他毫無利害關系,不像霍爾熙康,與他有直接的沖突。
「你知道就好。」霍爾弘康睨了他一眼,「怎樣?我跟你走。」
他聳肩,無所謂的道︰「隨你。」
「那好,等我辦妥一件事,我就跟你走。」
「需要我幫忙嗎?」他帶來東詔國的侍衛可是高手,有很多事,他甚至可以不必開口,他們就會替他辦好。
「擄一個女人還需要人幫忙?」霍爾弘康嗤笑一聲,他還沒有不濟到那種地步。
薩那亞會意,沒再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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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寂的深夜,報更的人才剛敲了兩聲鑼,六個巡邏的士兵跟在報更的後頭,七個人穿梭過大街小巷,消失在轉角,而停留在一處民宅屋頂上的黑影隨即躍下。
幾個跳躍之後,那道黑影被無月的夜色吞沒,靈活的身手沒讓任何人發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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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表小姐,都已經二更天了,你們該歇著了。」
夜更深沉,白日辛勤工作的人們早就睡下,就只剩下這不知人間疾苦的千金小姐未曾體會做奴婢的辛苦,這麼晚了,還在閑嗑牙。
「善舞,你先去睡吧!別管我們了,難得表姐來家里,我們怎麼舍得睡。」輕柔的聲音響起,在燭光的掩映下,依稀可以看見她甜美的笑容。
「是啊!善舞,你就別犯嘀咕,我看璀璨也累了,你領她去睡吧!」木克臻也打發善舞離開。
事實上,她和環宣還有好多話沒說呢!這一次難得爹肯讓她留下來,她一定要問清楚,環宣是用什麼方法成為太子妃的。
原來,這里是阿孜那﹒哈塞策的府邸,環宣身為維吾爾族族長之女,很多皇宮的事情是比一介平民要清楚許多的。
環宣是她的表妹,不是親表妹,是一表三千里遠的表親,可她和阿爹都是有野心的人,對于能提升自己地位的事一向是汲汲營營的。所以她也不顧自己這個表姐是靠了多少親戚關系才拉攏上的,便硬說自己是太子妃的表姐。
幸好,她和環宣年紀相差不多,再加上她一向擅于做表面功夫,這才讓沒有兄弟姐妹作伴的環宣很快地就接納她,並把她當成親姐姐看待。是以,並沒有太多人知道她攀龍附鳳的本領。
「不行,哪有主子沒睡奴婢就先睡的,我在這里等你們。」善舞堅持的說。
一旁木克臻的丫鬟璀璨也點頭,表示願意等到她們聊完。
炳塞環宣和木克臻拿她們沒辦法,只好由著她們去。
「表妹,再過不久你就要進宮受封了,這一別,咱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見呢?」木克臻故意將話題繞在皇室上頭。
炳塞環宣無瑕的臉蛋平靜的看著自己的表姐,紅艷的菱唇唇畔漾起一抹笑意,「只是進宮受封罷了,太後說了,要等我滿十八歲才大婚。」
「這麼說,你還是會回來?」
「嗯。」
「真好,我以為以後就再也看不到你了呢!」
她松了一口氣的表情讓哈塞環宣笑出聲,「……表姐,其實我進宮後,你也可以進宮來看我啊!」
「進宮!?可以嗎?我可以嗎?」听到進宮這兩個字,木克臻的眼楮都亮了。
「當然啦!你是我的表姐,也算是太子的姻親,當然能進宮和我見面!若是表姐願意,住下來也沒問題。」哈塞環宣理所當然的回道。若不是這樣,她也不願意進宮去;皇宮如果這般嚴苛,她不就一輩子都見不到阿爹了嗎?
木克臻听聞自己不但可以時常出入皇宮,就連要住下也不是問題時,不禁雀躍不已。「你說的可是真的?我可是會當真喔!」
「當然是真的,就怕你嫌在宮里的日子無趣。」
「不不不,怎麼會呢!」想想皇宮里應有盡有,數不盡的珠寶和供她使喚的奴才,憑著這兩點,她實在是萬分羨慕環宣。
「我一定住到你趕我走。」
「我怎麼會趕表姐走呢!相信熙康哥哥也會很歡迎你常來宮里頭住的……」
炳塞環宣話尚未說完,繡閣里便傳來拍掌的聲音,「說得真好,想不到連女人也這般眷戀榮華富貴。」
一道陌生的戲謔男音傳來,嚇得房里四個女人連忙站起身,善舞和璀璨更是嚇得瞌睡蟲都跑光了。
「你、你是誰?你是怎麼進來的?」
「我是誰?哼,你們沒資格知道。」他忽然向前邁進一大步,在燭光的照映下,他一襲黑衣更增添他的神秘。
「你、你不要過來,再過來,我們就要叫了!」善舞站在哈塞環宣的身前作勢要保護她。
「對呀,你這個賊人,好大的膽子,知不知道這里是什麼地方?竟然敢在太歲爺頭上動土!」木克臻到底是這四人中最年長的,她鎮定的緊盯著來人,想找機會掀開他的面巾。
彷佛她說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似的,來人放肆的笑了,一點也不怕引來府里的守衛,大膽的行徑不禁令人咋舌。
「太歲爺?誰不知道當今的太歲爺只是個紙女圭女圭,由著人擺弄,還是你們尚未進宮就以高不可攀的貴族自居了?」
他眸中毫不掩飾的冷光,讓她們渾身發顫。
「既然知道我們要進宮,就該知道你現在站的可是未來太子妃的寢房,還不速速離開!」木克臻仗著自己是未來太子妃的表姐,以為自己能為表妹做些什麼。
她們來不及細思這個黑衣人明知道她們的身份,為何還敢大膽的闖進來,他便一把抓住炳塞環宣的手,「你就是太子妃?」
「放手!你要干什麼?」哈塞環宣掙扎著,可對他來說,她的掙扎只是徒勞無功罷了。
「我既入寶山,豈可空手而回?跟我走!」他二話不說,拉著她往窗外一跳。
「放開我……」哈塞環宣的聲音飄散在空氣中。
「放開小姐!」
善舞追了過去,她的大嗓門引來守衛的注意。
「善舞,怎麼了?」
「小、小姐被壞人捉走了!」
善舞大叫,一群守衛全慌了。
木克臻只追到門邊,她頓了會兒,心忖這不失為一個機會,一個好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