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免耽誤祭天的行程,朱佑樘不顧眾人的反對,將所有人派遣先行,到南京天壇宣布祭天延期,而他則和封逐雲兩人騎馬跟在後頭。
版別了救命恩人吳恆,他們即將起程。
‘保重了,朱兄弟、逐雲姑娘,若將來要請喝喜酒,別忘了通知吳某一聲。’
‘會的,我們會派人來接你。’朱佑樘應道。他救的是當朝天子,待遇將會有大大的不同。
封逐雲則是一臉羞紅的躲在朱佑樘懷里。
‘記得有路可以走,別從上面跳下來。’吳恆取笑著。原來在他住的地方右側有一個山洞,那山洞是可以通到外邊去的。
‘哈哈哈!你真愛說笑。’朱佑樘記下這個人,日後有機會,讓他在宮中當御醫,也算是人盡其才。
‘我們走了。’揮手致意後,兩人踏上旅途。
陽光斜照在綠草上,一片燦爛的金光耀眼逼人,伴著微涼的風,氣候倒也清爽宜人。
‘怎麼了?在想什麼?’
朱佑樘注意封逐雲良久,一路走來,她都悶悶不樂。
‘我在想皇後娘娘。’
提到她,朱佑樘眉心一皺,‘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關系。’
‘佑樘,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我感覺她好像很愛你。’記得出宮前一天皇後跑來齋宮大鬧的情形,讓她覺得皇後深愛著他,而她卻跟他……‘那是她的事,我有了你,顧不了她。’
他說的是實話,這個皇後本就不是他選的,他心里一直只有逐雲一個人,那是十年前就定下的情緣,任誰也改變不了。
‘我們怎能這麼自私……’下意識的咬著自己的下唇,封逐雲不知如何是好。
‘逐雲,這怎能說是自私呢?論相識時日,我們在前;論相知相惜,我們在先,她才是闖入我們之間的第三者啊!’
他放慢了腳步,任馬兒在原地跺步。若他還不能解決逐雲的困擾,他們還有什麼未來可言呢?
‘可是她……’
‘逐雲,我只恨自己不能給你名分,她是父皇欽選的,即使現在我是皇帝,也不能休了她,但是你能得到我的愛、我的人,還有我的全部——’
‘佑樘!’她的縴縴素手覆上他的唇,‘別說了,我了解。’
‘那……不會悶悶不樂了?’
封逐雲搖頭,‘我只是怕皇後會想不開。’
‘這你就太低估她了,她不是這麼軟弱的人。逐雲,答應我,回宮後她若丟一顆球給你,你會丟還給她,直接還擊。’
‘什麼意思?’
‘她不會悶不吭聲的,她一定會有所行動。’他肯定地說。
‘嗯,我知道了。’漫長的人生旅途有他陪著,她還怕什麼呢?
草地上,馬兒一路向東方奔馳。
***
終于,朱佑樘和封逐雲來到了南京。
這天,恰好是農歷九月十八,倉聖先師千秋,足足比預定的日子晚了九天,不過在天子面前,諸多大臣不敢有其他異議。
一早進入天壇的人民帶著他們準備好的牲品前來,為的是想一睹當朝天子聖顏。
在莊嚴肅穆的祭壇前,插滿了燃著火焰的紅燭,冒出陣陣的濃煙向上竄燒,像要恫嚇魔物鬼怪般,氣氛詭譎難辨。
‘逐雲,沒問題吧?’他擔心的看著她。
兩人一同來南京時,她便告訴過他,她怕火。
在宮里的時候,她的失常也是因為燭火的關系。
現在依循古禮,就算白日也必須在祭壇內點燃燭火,一來以彰國威;二來自古火便被附有防魔驅邪之力,藉著火,渚多祭品、紙錢都能送至諸神手中;三來火又有發光照耀離暗人明的功效,是以即使是皇帝,也無法改變這自古以來的習俗。
但她的蒼白卻讓他于心不忍。
‘皇上!沒問題的。’封逐雲點頭,換上一襲如火焰般紅艷的祭服,她顯得不安。
‘可是我看你……’
‘皇上,我是祭師啊,你的子民們等的就是這一天吶!
所以我不能怕。’封逐雲揚著笑,心頭卻感覺像被一塊石頭壓著。
她倒抽了口氣的模樣讓他心疼,可時辰又快到了,他不能陪在她身邊。
‘皇上,你先出去吧!我沒事的。’
‘好吧!記住,不要逞強。’臨走前,他又叮嚀了聲。
‘嗯,我知道。’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她覺得自己被幸福漾滿了胸臆,多麼希望這一刻能持續到永久。
她在心里默念著,很快地,她的不安消失了,被幸福和勇敢壓下,再也不怕了。
***
正午時分,封逐雲手持火把步上祭壇,在她身後是朝中的大臣,為首的是皇帝,兩排分別是吏部、戶部、禮部等等共六位尚書,後頭跟著的是各部侍郎各兩名,包含祭師和皇帝,共是二十位,侍衛則駐守在天壇之外;階梯下則跪了一地的大明百姓,人數難以估計。
待眾人站定後,高高在上的封逐雲拿著火把,先將一口有千斤重的大鼎點燃,火光在一瞬間爆開,嚇得她差點手軟,朱佑樘則擔心的看著她。
深吸了口氣,封逐雲穩定下來,先是念了幾句佛語,然後領著大臣一一參拜。
突地一陣天旋地轉,讓眾人手里拿著的物品全撒了一地。‘是天怒,老天爺發怒了!’
‘皇上?’封逐雲驚叫,回過身來,竟見到那口大鼎像滾球一般由最高處往他們的方向而來。
‘快走!’眾人都發現了這個奇異的現象,心下一慌,腳步也跟著大亂起來,場面頓時亂成一團。
那口大鼎內的火光熊熊的燃燒著,滾落之處皆是火光,眾人按著階梯而下,生怕遲了會被大鼎壓死。
‘皇上……’
‘快走啊,快走!’
慌亂的聲音壓過了封逐雲的驚懼聲,人眼所見皆是火焰,她竟動彈不得。
朱佑樘排開眾人,來到她身邊,長臂一攬,將她摟進懷里,溫暖的觸感震撼了她。
‘皇上……’
‘沒事,我們快走。’他帶著她往階梯的盡頭而去,此時階梯下的人民早散了開來,有的找水滅火,有的幫忙驅離,情況萬分危急。
鼎內的火焰因風的吹襲,火光忽旺忽熄,此等怪異現象納入所有在場的人眼里,化為無法信任的懷疑。
‘為什麼不愛我,為什麼?’一道哀戚的聲音突地響起,清晰而詭異。
兩人對視,不知聲音從何而來。
‘為什麼不愛我,為什麼要騙我?’
斷斷續續的哭喊聲,像深鎖閨中的憂怨女子,等候著夫君的探視,卻遲遲等不到。
他們像被這陣怪異的聲音給蠱惑住,忘了身後的危險,只能立在原地動彈不得。
‘皇上,小心!’
當驚呼聲傳來的時候,朱佑樘按住早巳失神的封逐雲,翻身替她一擋,背部迎向大鼎。
‘皇上——’
當大鼎痛擊他的時候,她也被波及,思緒登時被震回。
她看見他替自己擋住那口大鼎,郁抑之氣凝結在胸口,冷不防地吐了一口血,染紅了她的眼。
‘不!皇上……’
兩人都被大鼎推倒在地,滾了數圈後停下來,然他已陷入昏迷。
‘皇上——’封逐雲叫了聲,人也昏厥過去。
大鼎滾落階梯下方終于止住不動,民眾四處潑水救火,侍衛聞訊前來,只見整片空地擠滿了人潮,不見任何大臣的身影。
半晌,整個天壇成了一座廢墟。
***
皇上受重傷、天壇被火吞噬的消息很快地傳回京城。
整個祭天詭異的過程被當成是天怒人怨的象征,各地起義反抗者日益增多,朝廷大臣群龍無首、人人自危。
漫長的黑夜過去——‘皇上怎麼樣了?’門一推開,封逐雲便見到躺在床上陷入昏迷的朱佑樘。
‘請師父暫離皇上遠些。’魏統領面無表情的說。
他拒人千里的模樣讓封逐雲感到心痛,她真的不知道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發生這種事亦非她所願啊!
‘我只想知道皇上的狀況。’
‘如果師父能離皇上遠些,皇上痊愈的時間會快些。’魏統領依舊是冷漠的回應。
‘可是……’
他的模樣好憔悴,她好想知道他怎麼了。
他能不能再起身對她說話?
紊亂的心只有他能平撫,然,卻也是自己害了他。
無聲的淚水滑落,她懇求魏統領能讓她過去見皇上,魏統領卻一臉無情。
‘靜心師父請回,我等已確定明日即將起程回京,靜心師父可以回護國寺了。’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他不希望她跟著皇上,她會害了皇上的。
早在皇上為她跳下懸崖的時候,他就該猜測出來,若那時候阻止,或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明天要回京城?’這麼快,那他們沒有機會再見了,是嗎?
‘這是大家的決定,我們會派人送師父回護國寺的。’
‘不,我不走!’
封逐雲一臉堅定。她要留下來,留在皇上身邊,他們一起立過誓約,那是一輩子的不離不棄,不管迎向她的會是什麼。
‘我要留在皇上身邊。’她再說了一次,魏統領卻不以為然。
‘你以為他們會任由你留在皇上身邊嗎?別忘了,害皇上變成這個樣子的人是你。’他說的是事實。
‘不論你怎麼說,我都跟定皇上了。’
‘你會害死皇上的。’
封逐雲無言。魏統領說的是事實吶!
她是個不祥的女人,害了自己一家人還不夠,現在還要害皇上……這樣的想法很快地又在她的腦海里浮現,而且一發不可收拾。
‘我不會讓你有機會害死皇上的。’
魏統領的話就像一把利刃,深深地刺進她的心,讓她無從抵抗,只能默默地流淚。
‘不……不要胡思亂想……’
朱佑樘的聲音介入兩人之間,兩人皆看向床榻。
‘皇上,您醒了!’
封逐雲欲奔至床榻,卻被魏統領阻止。
‘你不能過去。’
‘讓她過來。’
皇命不可違,魏統領退了開來。
‘皇上!’
‘你下去吧!’他命令道。
‘可是皇上您……’
‘告訴他們,朕沒事了。’
魏統領只好退下去,臨行前瞪了封逐雲一眼,然封逐雲並沒有察覺,她心里現在只容得下朱佑樘一個人。
‘我沒事,別又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那只是巧合罷了!’他深知她內心的想法。
‘都是我,、都是我不好……’
‘說什麼傻話,這只是個意外。’他雙手抱住她,讓封逐雲緊緊靠在自己的胸前。‘這不是你的錯,他們不明白,等我好了以後,會向他們說明的。’
‘皇上……’
‘不是說好了私下要叫我佑樘嗎?’他蹙著眉,面帶不悅。他以為他們之間已沒有隔閡了。
‘我……’
‘好了,別哭了,你知道你一哭我就沒辦法。’他替她拭去眼淚,‘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愛哭。’
‘皇……佑樘,你真的沒事了嗎?’
‘沒事,不過背部有點疼,恐怕要躺著回去了。’他微微一笑,‘別說都是你不好這種傻話,我說過了,這與你無關,是我反應不夠快,才會被大鼎撞到,是我活該。’
看他這麼安慰自己,封逐雲心中無限感動;可她已經決定了,等確定他沒事、送他回宮後,她會立即離開。
事實就是事實,無論他如何無所謂,她心底還是清楚,她確確實實是個不祥的女人,留在他身邊只會害了他。
思及此,離別的愁緒很快的就在心中蔓延開來,心頭的大石再也沒有移開的時候。
‘對了,那道聲音是從何處來的?你听到了嗎?’朱佑樘轉移話題。
‘你也听到了!?’她驚訝不已。曾經以為那是自己的錯覺,可佑樘也听到了。
‘嗯,是個女人的聲音。’他點頭。若他沒听錯的話,應是從她身上傳出來的。
‘你身上有帶什麼東西嗎?’他問。
封逐雲搖搖頭,‘除了一條巾帕,還有那面落花鏡就沒有了。’
‘你一直帶著它嗎?’
‘嗯,這十年來,我一直隨身攜帶。’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假,她真的由懷里拿出那面鏡子。
‘聖玉澄明照世間,萬歷藻井出白蓮;又遇水中鏡中圓,正是凡間龍在天……我記得當年這背後沒有詩。’他一直沒問她詩是誰提的,以前沒問是因為覺得送她了就隨她處置,現在看來,這鏡子確有古怪。
‘是師父……對了!她曾經告訴我,這鏡子不是什麼祥物,要我丟了,可是我舍不得,所以一直留到現在。’驀然,封逐雲想起師父所說的話。
‘你說會不會是這面鏡子在說話?’他猜測道。
‘鏡子?’她把落花鏡緊緊地貼向自己胸前,‘不管怎麼樣,我都不會丟了它。’
‘因為是我送的?’
‘嗯。’封逐雲點頭。
‘看來你是真的很愛我。’他取笑道。
‘人家、人家才沒有!’她羞紅了臉否認。
‘好,沒有沒有,都是我一廂情願。’朱佑樘給了她台階下,卻在心底笑了開來。
至于鏡子的事就被他們擱在一旁了。
***
‘女兒,現在咱們的機會來了,你可得好好把握。’
紫禁城內,苻明漢和苻真酈闢室密談。
‘爹,您在說什麼啊?’
‘爹不是告訴過你,當年楊大人的冤案被重新翻查,若有動靜要向爹報告嗎?’
‘您是有告訴女兒,可那些人查了半天,也沒見任何消息啊!’
‘女兒,沒消息就是好消息啊!你要知道,當年楊齊、張與、徐分、封其宣等人都是我兵部下的官員,若不是他們功高蓋主,爹也不會演一出戲,讓他們冤死了。’苻明漢緊張地道。這些年來,他一直在追查當年的漏網之魚,現在終于有了眉目。
‘那又怎樣?’這些事她都不知道,告訴她也沒用。
‘爹已經查到當年封其宣一家人的下落,其中你說要查的那名女尼,就是封其宣的女兒封逐雲。’
‘什麼!?’苻真酈瞠大了眼,現下對這件事有了濃厚的興趣。‘爹,您是說那個勾引皇上的狐狸精就是叛臣的女兒?’
‘所以說,殺了她對咱們是一舉兩得啊!要是讓皇上扶她為妃,她必定會請皇上為她平反封家冤案,那爹的項上人頭就不保了。’
‘對,殺了她,皇上才會是我的。’苻真酈點頭,認同父親的說法。‘那我們現在該怎麼做?’
‘听說南京天壇發生怪異現象,皇上受了重傷,若是利用這點,說不定可以讓無知的百姓群起抗爭;待皇上處理好這件事,那個女尼已經死了……’苻明漢緩緩地道出他的計劃。
***
本是晴空萬里的好天氣,在進入北京時馬上就變得陰暗,看以即將下起大雨,四周的氛圍也變得詭異。
朱佑樘不顧眾人的反對,堅持帶著封逐雲進宮,這一路上兩人同在馬車內,形影不離。
這樣幸福的感覺好像就是永遠了。
封逐雲幾乎要以為日後都是這樣了,然,事實卻不住地在心中提醒著她,這樣的幸福是不屬于自己的,一旦回到皇宮,一切就會改變。
沉睡中的他是這樣的平和寧靜,一雙劍眉不像平時那般給人威嚴的感覺,挺直的鼻梁、緊抿的唇,勾出了桀騖不馴。
什麼時候自己才能完全忘了這個令她又愛又無奈的男子,過著屬于平靜的日子呢?
她知道自己辦不到。
忍不住地觸模上他的臉頰,愈是接近京城,這股不舍益加難掩。
誰來告訴她,她該怎麼做,才能全身而退?
馬車緩緩地駛入紫禁城,突然,馬兒嘶叫了聲,再也不肯向前走一步。
怎麼回事?
封逐雲一驚,掀開車側的布簾一看,幾乎要昏厥。
‘把妖言惑眾的妖女交出來!’
‘對,把叛臣的女兒交出來!’
‘害我們的皇上受傷,把她交給我們替天行道!’
圍著馬車的人群愈來愈多,幾乎讓一行人動彈不得。
‘怎麼回事?’朱佑樘被吵醒,他睜開雙眼,見到封逐雲在流淚。
簾布還未來得及拉上,他看到了外頭的情形;就在此時,一塊石頭準確無誤地向他們的方向丟來。
‘看到那個妖女了,她在馬車上!’
此言一出,群眾鼓噪,場面再也無法控制。
‘逐雲,你怎麼樣?’
鮮血沿著她的額際緩緩而下,她卻不曾感到疼痛。
‘皇上,你小心。’她推開他,明白自己才是禍源,若她不出去,連他都會受傷啊,‘讓我出去。’
‘不,我不能讓你走!你別走,留在我身邊,我會保護你!’他緊緊地摟住她,不讓她出去做冒險的事。
‘皇上,讓我出去。’封逐雲根本听不見他所說的話,心心念念的就是希望他平安,不要再為她而受傷了。
朱佑樘見攔不住她,他的身體仍很虛弱,可仍憑著意志不讓她出去送死,迫不得已,他只好先將她打昏。
‘逐雲,別怪我,我只是個自私的男人……’將她輕輕地放下,親吻著她的額頭,他喃喃自語著;當他抬起頭來時,眸里閃著冷意,臉色冷漠無情。
他走出馬車,侍衛軍立刻向前,‘皇上……’
喧鬧的氣氛突然靜了下來,百姓們面面相覷,拿在手里的石塊紛紛掉了下來。
‘你們口中的妖女是護國天女,是來保護朕的,她對大明有功,也是朕最深愛的女人,若你們膽敢傷害她,朕絕不輕饒!’
也許是他的話撼動了眾人,也許是他的天子氣勢教他們不敢妄動,總之,起哄的人沒有再繼續鼓噪,馬車前擁擠的人潮也慢慢散開。‘來人,還不起駕回宮!’他喝道,冷冷地瞪著魏統領,眼中閃著責備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