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紅了櫻桃 第十章

風停了,蝶般飛舞的畫像紛紛落地,彩虹似的光帶消失在空中。櫻桃睜開眼楮,發現自己又回到了掬憶齋。

一個奇怪的夢。醒來時,天已微明。

「桃兒——」門口立著一個人,青袍迎著晨風,面孔背對著光,但那聲音,一听就能認出。

「師父?」櫻桃微微詫異,「您怎麼在這兒?

「知道你有事,我就趕來了。」他俯子,模模她的頭,像小時候那樣。

雖然白鶴山與這兒遠隔千里,但對池中碧來說,這路程算不了什麼,只是一夜之行。雖然櫻桃躲在這掬憶齋里,別人挖空心思也找不著她的蹤影,但同樣,對池中碧而言,只是掐指算算的事兒。

「剛剛……夢見從前了?」他問。

「您怎麼知道?」櫻桃驚跳起來。

食指按住她的眉心,按在那枚他贈送的花鈿上,「師父不是告訴過你嗎?它能讓你看清自己。」

「它?」櫻桃恍然大悟,「您是說……剛剛的夢,是它讓我看到的?」難怪那七彩的光從她眉心射出,還在那微小的聲音,直入她的腦海。然而,另一個疑問隨之而生。「看清我自己?可我只看到了從前的蘭昭儀。」

「傻姑娘,」池中碧笑,「蘭昭儀就是你呀——」

「我?」錯愕讓她跌坐回地面上,幾乎要懷疑自己的听覺了,「您說……她是我?」

「對呀,十六年前的你,前世的你。」不緊不慢,回答從容。

她覺得腦子一片茫然,仿佛風車停止了轉動。蘭就是她?那麼……未流雲刻骨銘心的戀人,那個她一直又嫉妒又羨慕的女子,豈非成了她自己?如同棄兒忽然之間變成了上蒼的寵兒,如同沙漠中即將渴死的旅人忽然得到了整條河川,櫻桃心情復雜,受寵若驚,覺得這一切除了「不可思議」四字之外,無法形容。

「還是想不起來?」池中碧揉著她的天靈蓋,「別急,慢慢想,你會看到的……」

醍醐灌頂似的,在這輕柔的觸模下,櫻桃的視線漸漸明晰起來--

她看見自己在一片幽暗中行走,身體輕輕飄飄,最後,到達一處漫漫的水邊。那是一條河,有個眾所周知的名字,叫「忘川」。河邊,立著披頭巾的女子,年紀並不大,卻稱自己為「孟婆」。

「喝下它,你就可以忘掉今生的痛苦,重新做個快樂的人。」孟婆說。她的手中端著一只白瓷的碗,往「忘川」中一掬,清粼粼的河水便盛在碗中。

「要是我只喝一小口,或者一點兒也不喝呢?」她問。

「那你的來生就會被心痛纏繞,總是莫名其妙地憂傷。」盂婆把碗塞到她的手里,微微一笑。

她捧著冰冷的白瓷,手在抖,心也在抖。喝下去,就沒有憂傷了,但……她舍得忘記今生的這份情麼?那份剛剛開始嘗到甜蜜、就被人驟然斬斷的情絲,如此不了了之的結局,讓她心有不甘。

于是,像有意無意的,顫抖之中,碗里的忘川之水潑灑出一小半,濺到衣襟上,像是留著一份渺茫的希望。如果來生能夠再次見到他,就好了。只是如果……

她出生在一戶貧窮人家,父母的第十四個孩子。這戶人家本指望生個男孩,但失望地發現她同前面十三個姊姊一樣,是女孩。母親曾打算把她溺死在水缸里,卻由于一念之仁,沒能下手。兩歲的時候,村里忽然來了一位青袍先生,到處打听羊年子時出生的孩子,她恰巧是其中一個。

先生端詳著她,然後向她的父母提出要收養她,就這樣,她跟著這名陌生的男子,來到一座孤寂的山上。

這位先生就是池中碧。當年,他因不肯替煜皇煉制丹藥,險些成為刀下鬼,是曲陵蘭無意中一句求情的話語,把他救了下來。所以,他記得她的大恩,以奇門遁甲之術逃過煜皇的緝捕,尋遍千山萬水,來報答她。

他收了她當徒弟,為她取名「櫻桃」。

「都想起來了?」池中碧問。

櫻桃悠悠回神,愣愣地點頭。「師父,為什麼您不早點告訴我呢?」

「有些事,是要你自個兒想起來的,我告訴你,算是泄漏天機。小桃兒,你不會希望師父折壽吧?」

「您當初詐死騙我下山見世面,就是為了安排我跟他相遇?」終于,明白了這份良苦的用心。

「你們能見著,是前緣未了。我做的,只是算準了該留給你多少銀子,讓你走到京城時恰好用光。」

「呵——」櫻桃笑,一滴淚噴了出來,「那……現在他也知道這一切了?」

「不。」池中碧搖頭,「為師不會說的,這也算泄漏天機,也會折了為師的壽。不過,就算上蒼允許我說,我也不想說。」

「為什麼?」師父的話總是這樣奇怪,令人費解。

「傻瓜,十六年,是非常漫長可怕的日子,人的心思瞬息萬變,何況這長長的十六年?師父希望,他今生跟你在一塊,是因為真心喜歡你,而不是為著前世的內疚,你懂嗎?」

她懂了。就比如,現在他身旁出現了羅蘭,她也希望,他的選擇是听從他自己的心願,而並非為了遵守諾言。這樣,兩人一世的相處才會真正快樂。

不過,就算他愛上了別人,他對她前世付出的情份,也夠了。這間縴塵不染的畫室,這些繪滿她容顏的思念之作,還有那長達十六年的孤身尋覓,都足以讓他的移情別戀獲得原諒。

如果,他真的愛上了羅蘭。她想,自己會默默放手。

現在,她終于知道,為什麼今生的初次相見,她會猜中那道關于櫻桃的謎題。那個紅燭流淚的夜晚,為什麼他會知道她喜歡偷含桃核的小秘密;為什麼他總愛握著她的手教她練字,表情近乎迷醉;為什麼,那個下午,當她在這間畫室里,听到那段往事,會覺得痛徹心肺;為什麼,她第一眼看到他,就愛意融融……

一切點點滴滴的疑惑,終于得到了解答。

她曾說「下輩子我也要用這個方法讓你找不著」,一句玩笑話,果然成真。這次,她花了十六年的時間,跟他再次玩了一個捉迷藏的游戲,躲在羅蘭小姐這株同樣芬芳迷人的鮮花旁,叫他發現不了。

這樣的成功,應該洋洋自得吧?但……為何她想哭?

「桃兒,你想把這一切告訴他嗎?」池中碧問。

「他會相信嗎?」

「那是他的事,關鍵在于——你想讓他知道嗎?」

一個簡單的問題難住了她。她,是要他的真心,還是只要他前世的承諾?

***

「雲……」

羅蘭怯怯地望著未流雲,她從沒見過如此的他——臉上再無溫柔的意味,明亮的眼楮失去了神采,幾乎扭曲到變形的面肌使他看上去竟有幾分猙獰。這不是她認識的未流雲,也不是眾人熟悉的未流雲,他的樣子,陌生而駭人。

從夜半到天明,他一直在水里,四處模索,浮上,又沉下,只為了找到櫻桃。秋季寒涼的河水凍得他四肢麻木,如果不是侍衛們怕他會有危險,硬拖他上岸,恐怕這會兒,他仍要待在河底。

秉著一條毯子,他不說話。水珠沿著他的發滴落在俊顏上,晶晶瑩瑩。他的手里,攥著櫻桃留下的深紫色斗篷,緊緊地,攥著。

這時,又一隊侍衛從河中爬出,他立刻起身,發抖的牙關擠出一句話︰「怎麼樣?」

「稟王爺,兄弟們……還是沒找著櫻桃姑娘。」侍衛長戰戰兢兢地答。

「繼續找!」他的聲音幾乎有一種咆哮的感覺,「就算是……尸體……你們也得給我找著!」

「雲,讓他們慢慢找吧,咱們先回府,這兒好冷哦。」羅蘭小心翼翼移到他身邊。

「你可以自己一個人先回去。」未流雲沒有看她,聲音異常冷漠。

「你現在是在怪我嗎?」羅蘭沒那麼好耐心,陪他在這兒待了一晚上,冷夠了,他那副漠然的樣子也看夠了,火氣終于爆發,「她跳下去又不是我的錯!要怪只能怪你自個兒!」

「是,這一切與你無關,都是我不好。」他仍低著頭,羅蘭的怒吼對他不起作用,他像是在對著自己喃喃自語。

他怎麼可以這樣狼心狗肺,像一個負心的薄情郎,背叛櫻桃對他的深情?

從小,最看不慣的,是父皇的朝三暮四,亦曾為駙馬納妾的姊姊們打抱不平。如今,身為成熟男人的他,怎麼也成了見一個愛一個的花心之徒?

他記得桃兒在他病重之時,如何強顏歡笑,講一個又一個的故事逗他開懷,直講到口干舌燥;他記得桃兒在那片紫藍的花瀑下如何勇敢地說愛他;他還記得,那為了醫治自己的臉而割破的手腕……

昨夜,當她淒然地跳入水中,他感覺自己的心跳都停了。

意識隨著水波浮啊沉沉,即使浸在寒涼中,他也不覺得冷。

身旁的一切都空了,就連他曾經最愛的羅蘭,也像消失了一般……

終于,他知道這世上對他而言最重要的人了——除了櫻桃,再無別人。羅蘭,他本該愛戀的女子,他本該付出下半生補償的女子,卻像遷徙的大雁,飛出了他的心空,無影無蹤。

他應該是一個道德敗壞的人吧?怎麼可以忘記那曾經刻骨銘心的一段感情?怎麼可以背叛自己曾經許下的誓言?

但他就是淪喪了,落入了另一個女孩子的溫柔中,今生今世,無法自拔。

如果桃兒能回來,他就算是千夫指萬人罵,就算遭到上天的譴責,也要義無反顧地跟她在一起,不再要求自己道德完美了,不再為了讓自己良心好過、為了刻意保持自己完美無瑕的模樣,而放棄她。

可是,他還能找得到她嗎?

手握成拳,塞在嘴邊,不經意被牙關咬著,留下鮮紅的齒,堵住自己痛苦的聲音。渾身顫抖中,他已淚流滿面。

「雲?」羅蘭吃驚地望著他,第一次,見一個男人哭泣,光天化日之下,明明白白,毫不掩飾。這人,還是曾經統領干軍萬馬、堅不可摧的西閣王。

羅蘭知道,這是最好的時機,男人軟弱的時候,最容易親近。

于是,她扭動著身子,貼上前去,攀住他的脖子,想吻掉他的眼淚。

「住手——」未流雲沒有像她預計的那樣,回吻她,而是擒住她不老實的手,推開她的身子。

「雲,你怎麼了?我以為我們倆已經說好了……」

「說好什麼?」

「讓我回到你的身邊,照顧你的事呀!」羅蘭只想跺腳,「是不是她跳河了,你就覺得內疚,就改變主意了?不要忘了,我才是你—直要找的人!我前世為你付出了那麼多,甚至性命,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對不起……」等了半晌,她只等到這一句回答。

「對不起?哈!這樣就完了?」羅蘭冷笑,一個箭步,移到河堤上,「好,她跳下去了,我也能跳!我倒要看看,在你心里,誰的份量大!」

「蘭,不要任性了,你不會這樣做的。」未流雲似乎不受威脅,目光飄到遠處,河的上方。

「你以為我不會?那就試試看。看我會不會!」像是詭計被人揭穿,她惱羞成怒。

「如果你真的跳下去了,我也會親自下河救你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仿佛在講述別人的行為。

「要是你救不了我,我死了呢?」羅蘭氣得嗓子都啞了,索性問得更絕。

「如果找到了桃兒的尸體,我會陪你死。」

「如果……找到了她的尸體?」呵,多巧妙的句子,「我陪你死」听上去夠痴情了,卻偏偏要在前頭加上一句。如此,真不知道,他是在替誰陪葬!「若是你永遠都找不到她呢?」

「那我會一直找下去,有結果之前,我要留著自己的性命。」

羅蘭狠狠地揪住旁邊的枯葉,揪下一大把,「你還是未流雲嗎?你還是那個為了諾言孤苦十六年的未流雲嗎?看看我這張臉,你不覺得愧疚嗎?」

「蘭,」他終于正視她,眼神不再恍惚,用一種非常堅定的語氣回答,「我欠你的,會好好補償,我會像哥哥那樣照顧你一輩子,但我不會再回頭了——我已經完完全全愛上她了,回不了頭了,你懂嗎?」

「我不懂——」羅蘭從河堤上跳下來,撲進他懷里,哇哇大哭,「我也不要懂!你是我的!我不許任何人把你搶走!特別是那個低賤的奴婢!」

她真的如此愛他?呵,不盡然。只是,女孩子的驕傲讓她不甘心失敗,何況,是敗在一個她瞧不起的人手里。

「王爺真的想清楚了?」

一個淡然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止住了羅蘭的哭泣,讓她好奇地回頭張望。

那兒,站著一個青袍男子,雙袖鑽著風,鼓鼓揚揚。

「池先生!」未流雲見到此人,似乎驚喜萬分。

「桃兒沒事,」池中碧說,「她在王府里等著您呢,只是,她不知道您是否還願意見她,叫我先捎個信來。」

未流雲沒有答話,他的臉上閃過一絲久違的亮色,忽然飛身翻上近旁一匹馬,拱手朝池中碧表達謝意,便飛也似地馳出老遠,仿佛射往天際的一只白翎箭。

被拋棄在原地的羅蘭盛怒得直跺腳。「我不會罷手的!」她大喊,「我絕對不會就此罷手的——」

可惜,她的喊叫完全沒人理會,連風兒也不願回答。

***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他走進屋子的時候,她正在抄寫這首詞。略帶濕漉的長發披散如瀑,素色的長袍纏繞如柳的身段,她神情安定,仿佛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未流雲立在門檻上,不知該如何開口。先前在馬上奔馳時想到的千言萬語,一見著她,便全數在腦中融化,一個句子也想不起來了。

「這是我剛練的字,」櫻桃忽然回眸一笑,宣紙在手中一攤,像展開透明的翼,「你瞧,是否有長進了?」

「‘綠’字寫得還不夠好。」未流雲回答。

他等著她大發脾氣,可等到的卻是柔和的談笑,這個意外讓他無所適從。

「那你教我,像從前那樣,好嗎?」櫻桃低著頭說,臉上,似有一抹含羞的顏色。

他一怔,受寵若驚般,急忙趨步上前,環繞在她身後,小心翼翼握住她縴巧的手。

這是不是意味著她已經原諒了他?誰都知道,這樣的姿勢,是一種隱喻的擁抱。

含墨的筆尖觸在紙上,無聲地游走。這次的練習,不同于以往,似乎越寫越糟,因為,他的手,在不停地顫抖,完全失去了往日英姿颯爽的筆峰。「綠」字未寫到一半,已難以繼續,筆尖頓在原處。染得紙上一片墨黑。

「這個字好像比我剛剛寫的更難看!」櫻桃笑,仰起的如花容顏,引得他一陣心癢。

冷不防的,他俯去,吮吸她唇上的微笑。

這一夜的焦急如焚,一夜的痛心疾首,全數傾注在這吻中,借她口中的甜蜜,滅他的火,撫平他的心。

她沒有抗拒,主動攀上他的肩,一枝筆,順肩滑落。

「桃兒,不生我的氣了吧?」吻擦過她的耳際,他嘶啞地問。

「你呢?」櫻桃嘟著被吻腫的嘴唇,「你……這樣對我,不怕羅蘭小姐生氣?」

「我跟蘭已經說清楚,」未流雲急急解釋,「我會把她當妹妹,一輩子好好照顧她,但我……不可能再回頭了。」

「為什麼呀?」櫻桃閃著調皮的笑眼,決心再戲弄他一下,讓他著急著急,徹徹底底釋放自己的真心,「為什麼你不能再回頭了?」

「明知故問!」未流雲當然瞧見了她惡作劇般的笑容,懲罰似地把她捉進懷里,圈住那不老實的手腳,語調沉下來,輕似一句耳語,「你知道的……」

櫻桃閉上眼楮,傾听那句耳語,暖暖的笑容逐漸上揚,彌漫整個臉龐。

沒錯,那個答案,跟她想要的,一模一樣。

「雲,你相信有來世嗎?」依在他懷里,兩人半晌無語,默默感覺這甜蜜的一刻。她突如其來的問話又讓他一愣。

呵,來世,他當然是相信的。否則他也不會花費十六年的時光去尋找一個輪回的女子,雖然,找到的,不是他期望的。

曾經,多年前那個大雨的夜里,那個女子在他的身下也問過同樣的問題,淚水順著她的面龐往下墜,滴進他的心里。那一刻,他比任何人都相信來世,並且暗自發誓,來世一定要再次跟她廝守。

但時過境遷,人心多變。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會真心實意去擁吻另一個女孩子,前塵往事,散若雲煙。

「怎麼忽然想到問這個?」他回答。

「因為……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什麼?」

「我……」櫻桃不知該如何述說,此刻,若告訴眼前的男人,羅蘭小姐並非他花費了十六年尋找的女子,他犯了一個可笑的錯誤,自己才是他輪回轉世的戀人……呵,這多麼荒唐呀,任誰听了都會覺得滑稽。

如果他問,為何羅蘭有一張與陵蘭相似的臉,而她什麼也沒有,她該怎麼回答?總不至于只用一個「巧合」來解釋吧?雖然,事實上,這的確是一樁巧合。

太多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事情糾結在這是是非非中,她第一次,覺得自己言辭貧乏。

也許,這一切用不著說明,只要他愛她,就夠了,不是麼?誰是誰,那又有什麼關系?

「說呀,什麼事?」未流雲發現了她片刻的失神,催問。

「我想說的是……如果真的有來世,我們也不必約定什麼,如果遇見了、相愛了,自然好,如果彼此變了心,也不必強求。雲,你說這樣好嗎?」

本打算吐露的話語,卻中途改了道,說出這樣一個別出心裁的句子來。沒有哪對戀人在海誓山盟的時候不指望永世相守的,她真是個笨拙的女孩,連一句動情的承諾都不懂得爭取。

但,空泛的承諾要來何用?該變的還是會變。看看他們的前半輩子,如此飽受感情的煎熬,就是因為那一句刻板的承諾。

還是什麼都不要說吧,讓愛情自然而然地來,自然而然地走,一切隨緣。

「好。」未流雲深深地凝望著她,點點頭。

她的意思,他全懂。

晶瑩的笑蕩漾開來,仿佛午夜曇花綻放最炫麗的一刻。

這樣,算是最好的結局吧?或許將來有一天,他在她不經意的舉動中,可以發現陵蘭的影子,會產生疑惑,到時候,她不介意告訴他真相。

現在,喜歡謎題和捉迷藏的她,絕不會主動揭曉答案。

她要給他們將來的日子留點懸念。一點兒,也好。

***

「王爺,弓箭手都準備好了,咱們什麼時候……」

「急什麼?」明若溪打斷那名心急的官員,悠悠飲一口茶,「掐準時辰再動手,否則打草驚蛇。」

「可是……西閣王的人都登上船了,萬一船開走,咱們怎向麼皇上交差?」

「這兒是你主事,還是我主事?」明若溪睨他一眼,「刺殺皇族可是滿門抄斬的罪,你要真想嘗嘗新鮮,我也不攔著。」

「下官豈敢。」說話的人滿臉通紅。

「皇上派我親自辦這件事,就是不想連累你們,畢竟我和西閣王是兄弟,出了什麼事也是兄弟之間的事,」明若溪故作憂慮地嘆一口氣,「唉,偏偏你們這些好出風頭的人不愛領情。」

「豈敢,豈敢,咱們也是想著替王爺您分憂呀,既然如此,那咱們就一塊候著吧。」官員不敢再多嘴,退到一旁。

誰都知道今兒是西閣王未流雲領了封地出京的日子,不知情的人心里奇怪皇上怎麼會如此大度,好端端一塊肥沃土地說封就封,也不怕西閣王積蓄力量意圖謀反?而知情的人,比如現在江岸上埋伏著的弓箭手們則萬分緊張,他們知道一旦南閣王放出第一箭,一場血腥的拼殺即將開始。

明若溪倒不急不慢,如觀風景似的,在這臨江樓上飲著茶。

他的皇帝哥哥總把這些棘手的事推給他,比如上次西閣王府的那場大火,都是他親自督辦。

這麼多年了,眼睜睜地看著手足相殘,他很奇怪為何已經穩穩登上龍椅的二哥還是這般疑神疑鬼!別人不煩,他可是膩透了。

所以,有時候,他會在背地里做一些小手腳,像是燒壞三哥的臉,卻不取他的性命,而後,尋到良方,再還三哥一副俊美無雙的容貌。雖然,之前他接到的密令是「斬草除根」。

如此的行為,既交了差,又不至于再損失一個哥哥。哈,很有趣的小把戲,他覺得自己有點玩上了癮。

「王爺——」正想得入迷,一個小隨從蹬蹬蹬跑上樓來,氣喘吁吁。

「怎麼了?家里著火了?看你急成這樣!」明若溪戲謔道。

「西閣王妃……哦,不,是羅蘭小姐闖到府里,說是要見您,否則絕不走!」

「我現在有正經事,哪有空見她!知道她為什麼找我嗎?」

「羅蘭小姐說,要您……」小隨從張望了一下,附到明若溪耳邊,「要您娶她。」

「嘿,怎麼,她又懷孕了?」明若溪大笑。

「羅蘭小姐還說,不娶她也成,只要您幫她挽回西閣王爺的心,總之,兩條路,任您選。」小隨從戰戰兢兢傳達原話。

「她還挺大方,兩條路任我選?可我憑什麼要選?」

「她說憑她有本事讓老太妃們相信她肚子里的種……是您的。」

「好,我也有本事讓她死了心!小四,你現在回府,把我書房里那幅畫拿去讓羅蘭小姐瞧瞧。她瞧了就會死心的。」

「就是那幅……圖?」

「什麼圖呀,那可是羅蘭小姐的肖像圖,她身上那塊胎記,我可是畫得分毫不差。」

「我記得王爺您把那張畫復制了好幾份……」

「何止幾份!版訴羅蘭小姐,她要是再敢上門逼我做選擇題,滿京城的人都會瞧見那張畫,我還打算叫人把它刺成繡品,流傳進宮,供老太妃們消遣呢!」

「小四明白了!」小隨從大樂,又蹬蹬蹬地去了。

清茶再飲一口,明若溪嘴角的笑意越加濃烈。嘿,對付一個狗急跳牆的女人,他也只能用狗急跳牆的方法了,雖然,他一向自認為憐香惜玉。全靠當初留了一手,呵,聰明的他,總是記得留一手。

「王爺,他們的船……開了。」先前心急的官員還是按捺不住,再次提醒。

「哦?開船了?」明若溪懶懶起身,「拿弓箭來!」

馬上有強弩遞上。

他拉起弓,對著遙遠的天際,眯起眼楮。一,二,三!箭飛起,以迅猛之勢到達未流雲的船頭——呃,應該說,還差一點就到達了未流雲的船頭,可惜呵,就那麼一步之遙,箭落于水中。

這一支失敗的箭,提醒了船上諸將的防備,也像是在遙遙告知岸上埋伏的弓箭手們,他們如果輕舉妄動,也會注定失敗。

「王爺,這……這可怎麼好?」臨江樓上滿是訝異。

「來人,擬奏折,就說……今日此時,我方與亂王軍隊于江畔大戰數百回合,將士們誓死執行陛下密令,奈何敵強我弱,江水一片殷紅之際,我方將士傷亡慘重,扼腕之余,只得撤離……」

「王爺,這樣寫……好像不太、不太……」下屬面面相覷。

「不太對?」明若溪眉毛一挑,「那你們說這奏折該怎麼擬?寫我失手?」

「不、不……」眾人連連罷手。

「那還有什麼可說的?繼續呀!」

沒人敢再多話,擬折子的人飛筆急書,不敢更改一個字。

月若溪望著那離去的船隊,一邊信口瞎編,一邊暗自微笑。他知道,三哥這回找對了女人,那個叫做櫻桃的女孩兒,比起羅蘭來,痴心百倍。

怎麼知道的?嘿,因為,那個大火的夜晚,他俯在三哥的屋頂上,親眼看到那女孩送粥而來,看到她偷偷撫模三哥的臉,還有她深情的模樣。

也許,是被她痴心的樣子打動了,所以出事之後,他才會主動接近羅蘭,為那兩人制造相處的機緣。

此刻,終成眷屬的有情人乘舟遠去,素來對任何事物不屑一顧的他,竟然有了一絲微微的羨慕。

是真的,很羨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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