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狀元樓的菜色很豐富,可是三個人都沒有吃飯的心思,隨便扒了幾口就擱下碗筷。
凌記商號雖然算不上京城第一富,卻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商號。凌記經營的事業上至錢莊、下至棺材鋪,幾乎有街的地方就有凌記。
可此刻--錢莊、當鋪、酒樓……一路看去,曾經熟悉無比的「凌記」招牌已經統統摘下,就連原先的掌櫃也不見了。
一路行來,看見得越多,凌易的臉色就越難看。
「爺,我們這是不是在作夢啊?」才走了兩、三條街,通寶就忍不住哀號起來。
凌易面沉如鐵。
「咱們才不過離開幾個月,怎麼這些產業就全變成別人的了呢?!」通寶很不甘心。
「住嘴!」凌易的臉上還算鎮定,可是他緊握的大手緊得能看見上頭綻出的青筋了。
「我們該怎麼辦……」
「我說過了閉嘴!」如果目光能化作利劍,那麼通寶已被刺了好幾個窟窿了。
「可是……」通寶還想說些什麼,但見主子的臉色難看至極,嚇得不敢繼續往下說。
從他們的對話中,紫染隱約知道出大事了,看著凌易皺成川字型的眉宇,她好希望自己可以替他分憂啊!
在陰郁的氣氛中,他們一行三人逛遷了整個京城,凌易吃驚的發現自己名下的產業變賣的變賣、查封的查封,除了一間織染行之外,什麼也不剩了。
好個裴安陽啊!不愧是最了解他的人!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掐死他的脖子,沒給他留下半條生路!
「哈哈哈哈……」看見對街那傾頹一半的「廢墟」--他僅剩的財產織染行,酸易忽然爆出一陣大笑。
「你怎麼了?」紫染顫聲問。
這一路上他對她關懷備至,每次她還沒開口,他已照顧到她的需求。按理說,最體貼的夫婿也不過如此,可不知怎的,紫染總有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
她總覺得他們之間似乎隔著一層似有若無的薄紗,可每當她想伸手撩開,那層薄紗就又會不見。
她私心以為她的夫婿就像那些染料配方,分量精準且沒有絲毫的偏差,直到此刻--
「哈哈哈哈……」他瘋狂的笑著。
「易哥,你別再這麼笑了,行嗎?」那慘烈的笑聲撕裂了她的耳膜,紫染終于忍不住輕踫他的肩膀。
瘋狂的大笑聲消失了,卻更有一種撕裂心肺的痛苦,從彼此相觸的指尖綿延到她的心窩。
好痛呢!
一種強烈的沖動席卷了她,顧不得他們還在大街上,她不假思索的張臂抱住了他。
「想哭就哭出來吧!別硬撐。」
「哭?我已經不記得該怎麼哭了。」凌易沙啞著嗓子道,眼里滿是血絲。
居然連哭的本能也忘記了!這是怎樣的一種悲哀啊!這一刻,她似乎看見了男人掩藏的脆弱。
「妳--為什麼要哭呢?」他伸出手,兩滴灼熱的淚水落在他的掌心。
「既然你忘了怎麼哭,我就幫你哭。」她哽咽的說。
「有人告訴過妳,妳其實是個單純的小傻瓜嗎?」他滿是血絲的眼里閃過一絲憐憫。
「我不怕做傻瓜。」她的明眸明亮。
「還真是傻瓜。」他握緊雙掌,將她的淚收在掌心。
那水潤的灼熱鑽進了他的掌心,循著筋脈一直往上,讓他的心也變得水潤了。
「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輕拍他,柔聲安慰道。
凌易低吼一聲,像只負傷的猛獸,狠狠的抱住她,紫染支撐不住他的重量,往後坐倒在地。
陋巷很髒,可是她毫不介意漂亮的衣裳被弄髒了,只張開雙臂,用盡所有的力氣將他緊緊的抱在懷里。
他收緊鐵臂將她抱緊,她的肋骨都為之生痛,可她卻不在意,只感覺到胸前似乎被什麼灼熱的東西濡濕了。
「對不起……」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懷里傳出一個含糊不清的聲音。
「什麼?」
「原諒我,我不能履行我的誓言了。」凌易抬起頭,臉上已沒有淚,只有那雙虎眸仍然微紅。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紫染有些無措。
「通寶!」他忽然轉身道。
「爺,您有什麼吩咐?」通寶趕緊上前。
「備車!」
「你休想送我走!」他才說了兩個字,她就明白他在打什麼主意了,當下抗拒道。
「送妳走是為妳好。」他試圖說服她。
「我不走!」
「我曾發誓要讓妳過好日子,可現在我做不到了。我這里還有一點銀票,趁我們還沒有圓房,妳……」
「啪」一聲脆響,一記清脆的耳光將他的臉打偏過去。
「凌易,你以為我跟著你到京城來,是貪圖你的錢嗎?!」紫染氣極了。
她的力氣本就不小,這一巴掌又是用了全力,等凌易回過臉來,左頰上已經浮現鮮明的五指印。
他沒有開口,目光卻凌厲得仿佛要吞噬她。
這一刻他不是她熟悉的夫婿,而是變成另一個陌生人!
「你認為所謂的過好日子,就是住大屋、穿綾羅、吃珍餞,有丫鬟伺候嗎?」在他凌厲的逼視下,紫染的聲音有些顫抖,目光更不敢與他的對視,可是她仍鼓足勇氣反問道。
「那妳覺得該是怎樣呢?」他伸出大掌,固定住她的小臉,不讓她逃開。
「溫、溫暖。」她猶豫了一下道。
「溫暖?」他一怔。
「嗯,就在這里。」紫染捉住他的大掌,將它擱在自己心房的位置。
一種陌生的灼熱,順著他的指尖竄到他心上!
「別開玩笑了,只要是活著的人,哪個人這里不熱啊?」凌易像被火燙著般,猛的甩開她的手,強笑道。
她不說話,只用那雙明眸凝視著他。
「妳愛留就留吧!」凌易忽然發現自己無法面對這雙清澈的眸子,轉過身粗聲道。
「我--打疼你了嗎?」縴細的小手撫上他的臉頰。
「以後妳如果後悔了,可別怨我沒事先提醒過妳。」他硬邦邦的丟出一句。
「既然是我自己的選擇,又怎麼會怪你呢?」
「哼!」酸易也不答話,徑自推門走進廢墟里去。
他的表現或許有些粗魯,可相較于一路相伴的那個完美夫婿,她倒覺得他剛才的表現更像是活的人。
紫染不禁望著他的背影出神。
「夫人,您別怪爺,他不是故意針對您的,他只是心情不太好,您就大人有大量……」
通寶努力替主人解釋,卻不知道她的心思早就隨著那道高大的身影飄遠了。
唉∼∼他真不明白自家爺究竟在想些什麼。非常時刻不是該將搖錢樹牢牢控制在手里才好嗎?他怎麼還硬是要將人往外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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呈現在他面前的,就是一個大廢墟!
腳步越深入,凌易就越心驚︰凌記織染行也算是投入大筆資金,卻被弄成眼前這副樣子……
「吱」一聲尖叫,他踢出的一塊爛木頭正好打中一只逃竄的大老鼠。
必不攏的門、壞掉的窗子……牆板上到處都是蟲蛀的痕跡,更不用說蛛網塵結、鼠輩橫行了。
看上去就像有好幾輩子沒人打掃了!
「該死!」他忍不住申吟。
「哇靠!這還是人住的地方嗎?」通寶也走進來,看著這破敗的景象,不禁哭喪著臉道︰「爺,您不至于讓我們就住在這廢墟里吧?」
「當……」他的話因為一條溜過雜草堆的蛇戛然而止,「今天先住客棧,明天你去附近找幾個人,將這里清理干淨再搬……」
「爺,您太……」英明啦!通寶還沒歡呼完,一個木桶就飛過他的頭頂。
凌易眼明手快的抓住這迎面飛來的「暗器」,才發現居然是個髒兮兮的木桶。「這是什麼意思?」
「打水啊!」門邊的紫染很自然的道。
「打水?您居然讓爺去打水?」通寶驚得連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有什麼不對嗎?」她的秀眉輕皺。
「您竟然要一個富賈一方--呃……」說到這,通寶才想起,如今爺不但不是什盎賈一方,就連普通的有錢人也算不上了。
這破敗得連小偷都不屑光顧的廢墟,竟成為他們唯一的落腳處,想到這,通寶整個人就委靡不已。
「蹲下。」她來到凌易面前道。
「做什麼?」他一怔。
「你太高了,我構不到你呢!」她的表情有些苦惱。
那苦惱的眼神打動了他的鐵石心腸,凌易順從的蹲。
紫染從隨身包裹里翻出一塊青花布,迎風抖開。
他還沒弄明白她要做什麼,她已將那塊青花布往他頭上一罩,雙手俐落的一綁。
凌易還在那兒不解,她已經雙手一拍,大功告成了。
「很好看啊!」紫染模模他的青布包頭,滿意的道。
「爺,您這樣子好像農夫喔!炳哈哈哈……」看著他的最新造型,通寶不禁捧月復大笑。
「你--」她小指一勾,示意通寶過來。
「我……也要包頭?」通寶一怔。
「當然,這樣打掃時灰塵才不會沾到你頭上。」她解釋道。
「可是爺說明天就請人……」
「不是說沒錢了嗎?明明可以自己做的事,為什麼還要請人?」紫染有些奇怪的看著他。
「其實雇人的……」錢還有。通寶才想向她解釋所謂的沒錢並不是一文錢都沒有,可,--
凌易朝他勾勾手。
「是。」通寶哭喪著臉走上前去。
不一會兒,現場多了兩個看起來有點蠢的農夫。
「你去打水刷地,你去擦桌子清灰塵。」紫染指派他們任務,並沒有因為他們身分的不同而有差別。
「可不可以不要啊?」通寶忍不住慘叫。
別說凌易了,就連通寶也沒模過掃把,因為在大戶人家里,主人的貼身小廝地位就等同于二等主子,平日根本沒做過什麼勞動。
「咦?莫非你喜歡躺在灰塵里睡覺?」她一臉詫異。
「才不是!」通寶扁扁嘴,十分委屈。
唉∼∼他哪里料想得到一直跟著主子吃香暍辣的自己,有一天會落魄到得親自擦桌子抹灰的地步呢?
「前面有間屋子還算完整,不如就從那兒開始打掃吧!」紫染想了想建議道。
她一邊急步往前走,一邊熟稔的將一頭青絲包起來,還將那兩只美麗有余、方便不足的飄逸大袖子用繩子扎緊。
「爺,您倒說句--」通寶忍不住向凌易求救,轉頭才發現自家爺的眼神很詭異,「爺,您怎麼了?」
「男主外、女主內,你沒听說過嗎?」收回眼神,凌易淡淡的丟出一句。
「可是……」通寶還想據理力爭,眼珠子卻猛的瞪--紫染居然撩起裙子塞進腰里,露出她白皙的小腿……
「轉過臉去!」注意到他的視線,凌易惱怒的道。
「是夫人她自己……我、我不是故、故意要看……」通寶想再為自己辯解,凌易索性直接將他的臉轉開。
「哎喲∼∼爺,別啊……痛啊∼∼」脖子扭到,通寶痛得齜牙咧嘴。
「哇呀呀呀……」驀的,不遠處傳來一聲淒厲的驚叫。
一定是出什麼事了!
凌易拔腿往聲音傳來的方向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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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不遠,卻也要經過一段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走廊。一路上,凋敝的景象更厲害了,院牆甚至還破了一個大洞,隔著牆就能看見外面的陋巷。
而自那聲驚叫傳出之後,就再也沒听見她的聲音了。
她是遇見壞人了?還是被什麼蛇蟲鼠蟻給咬傷了?又或者……凌易越想越擔心。
「啊……」才想到這,前方又依稀傳來驚叫聲。
「該死的!」凌易詛咒一聲。
他三步並作兩步趕到事發現場,看見一扇緊閉的大門,他試著推了一下,竟沒能推開。
「我來了!」他抬起腳一踹。
「砰」一聲,大門應聲往後倒,其中一片門板轟然倒下,揚起漫天灰塵,另一片像是砸到了什麼,又反彈回來。
「啊∼∼」門後又是一陣尖叫。
「染兒,別怕--咳咳咳咳……」凌易大喊著沖進去,卻被彌漫的灰塵遮蔽了雙眼。
等塵埃落定,紅通通的虎眸正好對上同樣紅通通的水眸。
「妳怎麼……」凌易整個人傻在那兒。
原來不是強盜、小偷,更沒有什麼毒蛇、五毒蛛的,只有紫染捂著鼻子站在門後。只見她一臉痛楚,白皙的額頭還留下一道被門板砸到的鮮紅印記。
「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紫染咬牙切齒的問,每說一個字都會扯痛她紅腫的小俏鼻。
「不是有壞人嗎?」凌易也?眼了。
他僵硬的脖子轉了轉,沒有看見任何可疑人物,唯一可疑的就是倒在地上的那兩片門板。
「既然沒有壞人,那妳在喊什麼?」他拉長了臉,有些不高興,害他剛才白白緊張。
「我喊只是因為我想讓你看看--唔……」說著,鮮血從她捂著鼻子的指縫間滲出。
「傷到哪里了?快讓我看看。」他沖過去急道。
紫染拚命想捂住鼻子,卻敵不過他的蠻力。
剝開死命捂住鼻頭的小爪子,凌易這才發現她的小俏鼻整個紅腫了。
「很痛嗎?」他的心像被什麼掐住了一樣,感覺有些窒息。
「其實還好啦!沒有看起來那麼嚴重。」她有些心虛的低下頭,血大滴大滴的落在地上。
「小傻瓜,還不快抬起頭?!」
「哦……」
「都腫成這樣了,怎可能不痛?」他趕緊撕下自己的內衣,替她擦去俏鼻上的殷紅。
「啊……」她痛得猛抽氣。
「一會兒我讓通寶去找個大夫來幫妳看看,可別撞出什麼事來。」凌易既自責又擔心。
「沒關系,既沒破皮也沒撞斷骨頭,不會有事的。」紫染拍拍他的寬肩,寬慰他道。
「可是……」
他還想再說什麼,卻听見一聲大暍,接著「砰」的一聲巨響,那片門板再次被踢開,眼見就要砸到紫染的後腦勺了……
「該死!」凌易眼明手快,半途將它攔截住。
「小賊--往哪里跑引」通寶頭頂著個裝滿水的水桶,手拿著根長長的門閂沖進來。
「這是……」唱大戲,還是跳大神啊?凌易和紫染面面相覷、眼神怪異。
「小賊,你給我出來!看我的狼牙棒--哇呀呀呀……」偏偏通寶沒有半點自覺,還對著漫天灰塵揮舞門閂。
「噗哧……」
「呵呵呵……」
終于,兩人再也忍不住的大笑,只是凌易的眉宇有些皺折,而紫染則因為忍痛而表情有些痛苦,
「怎,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通寶這才反應過來。
「這里沒壞人啦!我只是看見了這些東西。」紫染指著堆在屋子一角的東西。
那堆東西約有半人高,絹、紗、縐,羅……質料、顏色各異,不知是因為染功不到家還是保存出了問題,產生了褪色和滲色的現象。
「你們覺得這些怎麼樣?」她興奮的問道。
「不怎麼樣,都是廢物。」
「一堆垃圾。」
主僕兩人一個表情,就連說出來的話也差不多。
凌記的客人非富即貴,就連質料稍微次一等、手感稍微差一些,都無法入他們的眼,更別說褪色和滲色了。
「廢物?垃圾?」紫染被他們的反應弄得有些哭笑不得。
「我來!」通寶剛才鬧了笑話,現下急于表現,搶先抱起一匹綾羅就要往外走,打算將它扔了。
「等……」她正要上前攔阻,不料--
「別動,妳的鼻子還在流血,這里有我們就行了。」凌易阻止她,跟著彎腰抱起兩匹綾羅要往外走去。
「你們要做什麼?』紫染迷糊的問道。
「當然是抱出去丟掉啊!」兩人異口同聲,一臉「瞧我多勤勞」的表情。
「丟掉?!你們這兩個笨男人……」抓狂聲里,好下容易才止住的鼻血又一次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