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憐香惜玉 第一章

那人像是月兌出湖面的水神,顧盼一笑便能使五湖翻騰。

多少年了,她沒再見過他。

香香望著前方機關重重的路,進退之間風險無數,她卻無心思索破解之道,腦子一半是空的,一半是亂的。只有一個強烈又清晰的念頭——走過去,就可以見到他了!

段惜鈺——

她好想,立刻見到他。

「小心前方有天雷陣。」

自香香身後走出一位俊美陰柔的男子。

他一開口,便說出前方有奇門遁甲。「周圍植滿了高樹,頂空凝集濃雲,中央有木……一旦進入,必招五雷轟頂。」

夜闖太極會的香香與他,已遇到許多深奧難解的陣勢,幸虧兩人均精通此道,再危險的布局翻手覆掌之間即可解決。

只是越深入內部越是艱險,這意味著他們與段惜鈺的距離近了。

「先從左走,再向右拐……」男子審視前方的機關,判斷出可行之路。「重復兩次,可入生門,過關。」

「我知道。」香香無須他的提點,快步通過。

男子見狀有些意外。「天雷陣是段惜鈺的拿手布局,從未向太極會以外的人透露過通關步驟。妳如何曉得過關的方法?」

香香回頭給他一個微笑。「商業機密。」

中原武林有一門派,以培育無數優秀的密探及搜集各方情報聞名。此門派便是有「無所不知」之稱的司寇一族;而香香正是司寇家的千金。

男子跟著香香飛馳而過太極會錯綜復雜的庭院樓閣。她是首次來到太極會,然而她對路況的了解,竟比他這個太極會出身的人還要清楚幾分。

「司寇家的人,的確不是浪得虛名。」

司寇香香為了闖入太極會,事先必定做了充分的準備。男子心想︰可以放心的把師兄托付給她了。

「過獎了。」香香不冷不熱的回道︰「至少,我們查不出你究竟是誰?」

男子靜默,又听到香香說——

「我們只查到近些年你在司馬商號當總管,外人只知你姓段,名字叫什麼卻無人清楚。」

「這個姓氏,足夠妳推知我的身分。」

香香飛奔的身影,因男子的話而略微停頓。「太極會之主收養了兩位弟子,給予他們的姓氏均是段。」

大弟子段惜鈺是太極會公認的繼承者。

「你是會主的二徒弟,六年前叛離太極會的段妖嬈?」

「世上除了我以外,還能找到第二個段妖嬈麼?」

香香背向他,感慨道︰「謝謝你。」

在段惜鈺有難之時,段妖嬈主動找上她,並讓她參與營救段惜鈺的行動。

「他是我師兄。」段妖嬈微蹙眉。「我為他奔波是天經地義,不用身為外人的妳道謝。」

香香淡淡一笑,看著附近的景物。

四周花草甚密,不遠處有一口古井,井身被貼滿了符咒。

段妖嬈毫不遲疑的走向井邊。

香香驚問︰「他被囚在井底?」

太極會的遁甲布局帶有些邪氣,一路走來令人膽戰心驚。

注視著那口井的封印,香香感覺一股森冷的寒氣正從井底不斷的往井口竄。

段惜鈺被關在這麼邪門的地方?

「井底有活水。」段妖嬈謹慎的解開寫滿符咒的封條。「從這潛下去可順著通道登上石地。地上有牢房,他必定在牢里。」

「你去過?里面有什麼難闖的機關麼?」香香走到他身後,驀然察覺段妖嬈本身也散發著邪氣。

「我曾被關在那里,是他救我出來,放我離開。」段妖嬈想起師兄,陰柔的臉有了些溫暖。「一報還一報,該是我回報他的時候了。」

他破釜沉舟的語氣,彷佛包含了賭命的決心。

香香疑道︰「井底究竟有什麼東西?」

妖嬈取出一顆藥丸給她服用。「井底的水有劇毒。」

「你呢?」只有一顆藥,香香考慮是不是分他一半。

「我與師兄自小習慣了太極會里的陷阱與毒物,妳不必掛心。」段妖嬈的笑容帶著一絲嘲諷,不知針對誰。「最危險的並非毒水,而是水里養了一條巨蟒。」

「有蟒蛇?」香香驚訝的從井口處往下打量。「他……豈不是凶多吉少?」

「石牢很安全,蟒蛇進不去,不過我們潛入井里,極可能會遇到牠。」段妖嬈決定︰「若是踫到了,我會拖住牠,妳幫我救人。」

情況,怕是相當危險……

香香明亮的雙眼一瞬也不瞬。

「我會的,你放心。」無論是龍潭或虎穴,為了那人,她都會毫不猶豫的闖進去。

順利的穿出水面,視線內全是白玉石所鋪的地面,香香吐出一口不淨的井水,慢慢起身。

左右兩方各有一長排的牢房,往前延伸無止盡。

段惜鈺在哪里?

周圍很靜,如無人之境。牆邊的明珠光度不夠亮,更顯得此處陰森灰暗。

水面回復了平靜,段妖嬈卻遲遲未現身。

一路游來,他們並沒遇見那條蟒蛇。

……不等他了。香香一身濕走向牢房。

一間、兩間房從身邊過去。

兩旁的牢房都是空的,直到長廊盡頭的牢房,她終于看見有一人站在里面。

「段惜鈺?」香香快步走去,當她瞧清楚牢中人的模樣,立時怔住了。

牢里的人四肢被釘在牆壁上,全身是血、披頭散發,早已分不出面貌輪廓,但她能確定他就是她想找的那個人!

香香抽出彎刀劈開牢門,剛踏入便見釘在牆上的人睜開了雙眼。

冰寒的冷光從他眼里飛射而出,定住了香香。

「誰派妳來的?」平淡的詢問聲自段惜鈺干裂的唇逸出。

「段妖嬈。他仍在水里。」她的目光貪婪的凝視著掛念已久的人。

段惜鈺凝視香香片刻,才淡道︰「我現在內力全失,即使抽出手腳的鐵釘暫時也難以行動,無法離開。」

「我們會帶你走,無論是扛、是背、是拖。」她一定要帶他離開這個地方!

段惜鈺的神情在無光的黑暗中顯得模糊。「帶著一個累贅離開水牢、離開太極會、離開太湖,中間有多少機關都不清楚,又得躲避各方的追擊……你們帶了多少人?真有把握解決種種難題?」

「只有我和段妖嬈兩人。」香香雖停下腳步,神情卻仍是固執︰「可我們輕易就潛入了!」

「能進來是一回事,可不可以出去又是另一回事。誰曉得是不是會里的人故意放你們進來的?」他的言中仍有顧慮。

香香蹙眉,初次領教到段惜鈺杞人憂天的本領。「你跟我走便是了!沒試過就假設那麼多難題有何意義?」

兩人的交談聲傳了開來,越過牢房傳入平穩的水面。

水面忽然產生了輕微的波動!

「或者,你在懷疑我?」香香抬臉與他對望。

他正用看待敵人的眼光看她。他不相信她嗎?

「我還不想死。」段惜鈺答得淡然。

「你的語氣實在听不出有求生的意志。」

段惜鈺因她的無心嘲諷而笑了。「我若把命交給妳,妳會不會害死我?」

「不,我一定會救你出去!」香香堅定道。

他看她的目光依然凌厲,彷佛穿透她一般,令她感到不安。

牢外,水面泛開漣漪。漣漪中央漸漸分裂,一條蟒蛇慢慢浮出水面……

「先拔出我四肢的長釘,從腳開始。」段惜鈺閉目凝結體內真氣,此舉顯示出他對香香的信任。

香香蹲下,借著細微的光亮看見鐵釘強硬的打入段惜鈺的肌膚骨肉。

他交代道︰「提神運氣,不可有半分猶豫。」

「我若是手抖弄傷了你,會對你造成什麼影響?」香香深深吸氣,使出五成內力抓住他左腳上的鐵釘。

「難說。有可能會害我殘廢。」

「我怕……」香香額頭冷汗直流。

「怕什麼,一個廢人威脅不了妳。」

他若殘了,她倒不介意就此負起養他的責任。香香心中暗想,嘴卻緊緊閉著。

她一鼓作氣抽出長釘——釘子滑過皮肉的感覺傳到香香的手中,令她惡心。

「嚇——」僅僅拔出一支鐵釘,她猶如經歷生死交關,雙手顫抖不已,整張臉都白了。

「別慌,這點痛我忍得住。」段惜鈺的安撫聲落在香香頭上。

她舉目望住他的臉。他怎會知道見他受苦,她比他更痛?

牢房外的水面上,蟒蛇高高立起,幽綠的眼盯住前方某處。

香香強自鎮定,抽出段惜鈺另一腳的鐵釘。

他吐出一口氣,雙腳總算踫到地。「接下去輪到雙手了,別停。」

香香眼中兩尺長的釘子,裹著段惜鈺的鮮血……她看著都為他疼了。

「你不覺得痛嗎?」

段惜鈺霍然睜眼,端詳她的目光終于不再冰冷。「妳闖入太極會,必定經過一些遁甲布局,妳怕不怕里面的機關?」

香香搖頭,這是她的專長,她怕什麼?

「那麼,拔幾支釘子就嚇到妳了?」他疑惑。甫現身時冷靜從容的香香,只是看到他的傷口便慌亂失措,彷佛痛的人是她。

她的變化太反常了!

「我又沒有……從活人身上拔東西的經驗。」

兩人靠得非常近,近到她能分享他的呼吸。

「原來是不曾試過。」段惜鈺苦中作樂。「這四支鐵釘,妳不妨帶回去留個紀念。」

「別說笑了!」她使勁抽出他左手的長釘,听他悶聲隱忍痛楚,她的心似被火燒一樣的疼。

香香再湊近段惜鈺一些,他滿臉的傷映入她的瞳孔。或粗或淺的鞭痕,刀切開皮肉的血口……她思慕了十多年的人,一張臉竟被毀了大半!

香香整顆心凍僵了,當場掉下眼淚。自己珍藏許久、思慕至今的人,竟遭到如此對待,她的憤怒勝過了思念。

段惜鈺見她落淚,心底驚疑不定。他確定自己並不認識這姑娘,她一邊凝視他的傷痕一邊流淚的傷心模樣……實在不合理!

「……有東西掉進眼楮里了。」香香帶著柔柔的鼻音解釋。

段惜鈺的眼神變得深邃……

狹小髒亂的牢房,因她的眼淚一時竟如有春雨降臨,洗滌了所有骯髒污穢。

香香抹掉淚水穩住心緒,手模向最後一支長釘。「只剩這支,忍住了。」

此刻他看她的目光,不僅沒有絲毫冰涼,還添了少有的迷惘。

「當——」釘子一落地,兩人身後便襲來驚人的寒氣!

大片陰影籠罩四方,香香和段惜鈺雙雙調轉目光,往牢門口望去——

一條巨蟒正張開了口,尖牙閃著寒光逼向他們!

「大蟒蛇?」香香首先想到敞開的牢門——

她疾步跑向門口,蟒蛇動作更快撞向香香!

來不及關門了!所幸蟒蛇太大,擠不進牢門。

「我們如何月兌身?」香香望著蟒蛇吐出的舌信與她的腰圍差不了多少,不知被那條紅舌一卷,還有沒有逃月兌的機會?

「妳將我丟到牠嘴里,大概能為妳爭取到逃離的時間。」段惜鈺告訴身前的姑娘。

她張開手圍護他的姿態令他倍感新奇。

「我可不是為了送你進蛇月復才冒險來找你!」香香有些生氣地瞪他一眼,手指快如閃電的封住他身上的穴位止血。「牠的七寸在哪你知道嗎?」

「沒有用的,妳的速度不夠快。」

「只能一拼了!」香香舉起彎刀,盯著巨蟒用牠的頭撞擊牢門。

一下——砰!又一下——砰!

牢門早晚會被撞壞——

「名字?」段惜鈺突然問。

香香面生困惑。

「我有權知道自己的恩人是誰。」

她愣住。「你的眼楮看得見麼?」

段惜鈺頷首,不解她的話。「何出此問?」

香香搖頭。他的眼楮沒問題,可他卻認不出她是誰。「我的名字是商業機密,不能透露。」

他頭一回主動問她的名,卻把以往每一次她主動告訴他的名,忘了。

他早已不記得她是誰。

突然段惜鈺拉過香香,將她藏到他身後。

「怎麼了?」香香探出頭。

牢門外,巨蟒發狂似的在狹窄的通道里劇烈翻轉身軀。

霎時間,地動天搖!

「糟,水牢會不會塌陷?」香香擔憂的揪住段惜鈺的衣袖。

他垂眼,目光與她相遇。

「別怕,妳看——」段惜鈺開口,沙啞的聲音有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香香依他的話望去,見蟒蛇已趴倒。

蛇身上方站著一人,他帶刀劃開蛇肉,濃稠的血液隨著刀痕流出。

「段妖嬈?」香香驚喜。

那握著長刀、踩著蛇身走近的人,正是遲到許久的段妖嬈。

他跳下地,專注凝望段惜鈺。「師兄……你的臉?」

「沒事。」段惜鈺走過去。「辛苦你了。」

段妖嬈陰柔的臉充滿欣慰之情。「不,一點也不辛苦。」

「先離開此處吧。」香香提醒。她也想讓他們師兄弟盡情享受重逢的喜悅,可是地點不適合。

三人你看我、我看他,均露出一個雨過天晴的笑容。

天即將破曉。離開古井的三人渾身潮濕,他們走過的地方不免留下了鮮明的水痕。

依據段惜鈺提供的路線,香香走在前頭,段妖嬈攙扶著段惜鈺尾隨在後。

一路沉靜。

香香不時回眸,目光總是踫上段惜鈺若有所思的眼神。

「可否找件干淨的衣裳給他換上?」香香的腳步停在一處院落外。她雖對著段妖嬈說話,視線卻盯著段惜鈺濕淋淋的身軀。「他有傷在身,井水又那麼陰寒,萬一害他傷風發病……」

段家師兄弟聞言莞爾,彷佛香香說了啥逗趣的話。

「她不是江湖中人?」段惜鈺低聲問師弟。「即使是,她也一定沒在江湖上闖蕩過。」

段妖嬈彎起嘴角。「你說對了。」

名門千金的想法就是天真,逃命都來不及了,她竟惦記著換衣裳。不過,她的神色言語間無不透露著對段惜鈺的關切。

她是不是……認識自己?

段惜鈺思索著過往的記憶……分明沒有關于她的印象,可她留戀他的目光散發出濃烈的情感;若非曾有交集,如何能釀出這麼深切的眷戀,甚至溢出她的雙眼?

正在段惜鈺猶疑之際,四周倏地飛出數道人影,阻斷了他們的去路。

「真不容易啊!」一位美人款步而出,艷麗中帶著霸氣打量他們。「可惜,不能讓你們再過去了。」

「師傅。」段惜鈺望向美人。「辛苦您了,費盡心思只為囚禁弟子。」

「好說!你不在太極會,許多事情更好安排。」

听著女子的話,香香咽下驚嘆。這位貌若少女的人是段惜鈺的師傅、太極會之主段嫣然?!

段惜鈺站穩腳步,掙月兌師弟的扶持笑著。「這一番勞累,不知為您臉上添了多少皺紋?」

「你不如隨師傅回去,幫忙數一數?」段嫣然一個手勢,周圍的人立即發動攻擊!

香香轉頭,對著段妖嬈說悄悄話︰「她更像是你們的師妹!」

段妖嬈冷笑,拋出長刀迎戰。「妳難道沒听說過太極會的頭目是個老妖婆?」

「妖嬈,你也回來了。」段嫣然把視線投向二弟子。

「我來接師兄,不是來見妳!」段妖嬈劈出一刀,率先砍向她。

香香護在段惜鈺身旁,然而飛撲而來的人太多了,令她難以招架。

「妳到一邊去!」段惜鈺推她一把。

「可是你——」香香急忙轉身,生怕他應付不了。

段惜鈺抽出衣帶揮揚而起,接住四人的貼身攻擊,他只用一條布衣腰帶,就一一化解了攻勢。

香香看他看到入神。他明明那麼狼狽、渾身是傷,但一舉一動之間卻無比灑月兌流暢。

「別分心!」再開口,段惜鈺已解決了圍攻他的人轉飛向香香,為她擋掉一次突襲。「身邊都是敵人,妳還在神游太虛?」

香香心頭一緊,不敢再分神。「對不起!」

段惜鈺抓起她的手,借力用她的彎刀打倒數人。「妳的心思應當用在保護自己上,而不是時時刻刻盯著我。」

香香隨著他的步伐轉移,人像在天地間旋轉。

段惜鈺握著她的手腕……

她又分心了,目光凝視著他的手指,他正握著她。思慕了十幾年的人,她居然有機會再次接近他,那麼的近……

離開家闖入太極會,潛入井底親手解開他的束縛……不久前才經歷的一切像場美夢,令她興奮渴望且不踏實的夢。

直到此刻,他握住她手腕傳來的溫熱,令她徹底清醒!

段惜鈺是溫暖的,她真實感覺到了,她模得到他,不是夢!

她是真的、真的,再次見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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