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樓外,人聲喧嘩,樓內姑娘們個個忙著梳妝,準備迎接夜晚的來臨。
「我說啊,海棠,你也真夠傻的了。」牡丹邊說著,邊往自己臉上涂著胭脂。再過一會兒,她就得開始接客了,可得打扮的漂亮點才行。
坐在一旁的海棠微微一笑,並不接腔。
「要是我啊,管他什麼義兄不義兄的,干嘛為了一個沒血緣關系的人淪落到這種地方來呢?」牡丹猛然轉過身來。「我啊,要不是我那個不長進的爹把我賣到這兒,我寧願在街頭行乞!」
嘴硬!誰不知道牡丹的心最軟,否則她老早就可以回復自由身了。
海棠轉頭向她,眼帶調侃笑睇她。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牡丹撇撇嘴。「義氣很重要,做人不可不講義氣。」
「那可不?」海棠終于接了腔,軟軟的語調令人一听就覺得舒服。「當初要不是義父救了我,現在哪有我的存在呢?」
海棠,也就是柳依顏。
自臨死的義父手中接過那封信後,她費了好一番功夫,終于見到縣太爺,但縣太爺卻說人命關天,並非可以以命換命,不過若是她能想法子拿出一大筆錢,或許他可以想想辦法讓義兄不死。
為了義父的遺言,柳依顏只好咬牙到青樓,言明賣藝不賣身,硬是湊到了一筆錢,終于讓義兄杜耀由死刑改判為流放邊疆。
而這一轉眼,她在青樓也待了將近兩個月了。
「是啊是啊,」牡丹漫應著,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真搞不懂你,又不是江湖人,哪來那麼多義氣?報恩?報什麼恩?沒听過施恩不望報嗎?」
「好了,別氣了。」海棠替她別上一朵牡丹。「我知道你替我抱不平,但是這是我應該做的,我一點也不覺得苦,況且我只賣藝又不賣身,三年時間一到,我就自由了。」
「賣藝不賣身?」牡丹嗤之以鼻。「別傻了,你還真的以為嬤嬤會那麼好心,放著你這麼一棵搖錢樹不利用?!當心哪天她把你給賣了!」
「不會的。」
「可別對嬤嬤太信任。」牡丹湊近她,放低了音量不讓其他人听見。「這幾日嬤嬤的言行不太對勁,老是別有用意的盯著你瞧,昨兒個我還听見她吩咐外頭那些個打手要看好你,肯定有鬼,你可要小心點。」
「我知道了。」海棠秀眉一擰。
可別真讓牡丹給說中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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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孩兒回來了!」閻鷹朗聲喚道。
自離開家鄉到關外從商後,怕有三年沒回家了吧?
藥商的日子不算好過,除了得識遍百草,並且牢記心中外,還得學會跟官府,甚至是土匪頭子打交道,為了早日接母親同住,他幾乎是日夜不休的工作,努力了兩年,他總算是闖出點名號,建立了紫藥莊,卻在同時被競爭對手陷害中毒,正當性命垂危之際,幸好遇上人稱「解毒聖手」的柳仲強,救了他一命。
于是他認救命恩人柳仲強為義父!並勸說義父留在紫藥莊,教導他一些醫理,讓他也有自保能力。
而後他又花了一年的時間穩定營運,這才急急忙忙回來接母親。
孺慕之情盈塞心頭,縱使眉眼不動如山,表情絲毫不見激動,閻鷹的聲音仍舊有著掩不住的顫抖。
「娘,孩兒回來了!」
又是一聲呼喚,然而回應他的依舊是一室靜默。
事情不太對勁。
苞隨閻鷹回來的楊霆和吳義相互交換個眼光,立即散開來,四處找尋。
留在廳堂的閻鷹眼光突然落在前方供奉神明的神桌上,臉色立刻大變。
「閻氏……」牌位……
不!不可能!不可能的!
「莊主,後頭沒人……」打里頭走出來的楊霆話還沒說完,只覺眼前一陣藍風飄過,愕然住嘴。
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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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番思索,閻鷹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了閻家墓地。
閻氏夫人之墓……
斗大的幾個字刻在一塊木板上,閻鷹瞪著那幾個字,怎麼也無法相信眼前所見的事實。
「娘……,死了……」
娘真的死了?
為人子的他好不容易才闖出一番事業,正打算接娘親前往安享天年時,迎接他的卻是娘死了這個事實?
明明出門前,娘身子骨還硬朗得很,況且這三年來,他時常派人前來探望,也都沒發現娘生病啊,怎麼會突然死了?
「唉,這不是閻家的兒子嗎?」
一聲驚叫喚回他迷離的神智,他張著茫茫然的眸子望向來人。
「你還記得我吧?」王大嬸熱切的看著他。「就是小時候帶過你幾天的那個王大嬸啊。」
「王大嬸……」閻鷹無意識的低喃,心神依舊想著母親。
「是啊,」王大嬸望了墓碑一眼。「來拜祭你娘?」
閻鷹瞪著墓碑上的字,神情空洞的讓人瞧不清楚他到底听見了王大嬸的話沒。
「說起你娘也真是可憐,」王大嬸可不管他有沒有在听,一古腦的將自己知道的全說了。「一個老人家自己住,三餐不定時還不打緊,竟然還會引來杜耀那個狼心狗肺的壞蛋,就為了搶個一兩銀子,把你娘這麼一推,就給推進鬼門關了。」
杜耀?
閻鷹眼神突然不復空洞,閃著銳利且怨毒的光芒,垂在身旁的雙手緊握成拳。
「幸好縣太爺沒多久就捉到杜耀這個殺人凶手了,省得每個人都得提心吊膽的過日子……」眼前突然立起的人影叫王大嬸嚇得住了嘴。
「他人呢?」冷冷的語氣仿佛來自地獄。
「誰?!」
一記冷眼叫王大嬸倏地倒抽一口氣,慌慌張張的接口。
「你是說杜耀?听說縣太爺本來打算判他死刑,不過杜家義女想法子籌到了一大筆錢,所以縣大爺最後改判杜耀充軍,前些日子已經發配邊疆了。」
「杜家義女?叫什麼名字?」
「好像是叫做柳依顏吧。」
「柳依顏?」閻鷹低低喃念這名字,嘴角一掀,嗜血光芒在眼中洶涌翻騰。
「我……我先走了。」瞧見他駭人的眼神,王大嬸不敢再逗留,隨口說了句,立刻飛也似的走人。
嚇……嚇死人了!看他那副模樣,八成想報仇,柳姑娘可得自求多福了!
走了幾步,王大嬸突然想起什麼,停下腳步回頭望。
忘了告訴他,閻大嬸可是柳姑娘湊足了銀兩才能順利下葬在閻家墓地的,不過,閻家兒子的模樣挺嚇人的,還是算了吧。
搖搖頭,王大嬸又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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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主,您跪了一天一夜了,也該休息了。」楊霆憂心忡忡的看著閻鷹。
閻鷹置若未聞,目光自昨夜開始就未曾離開過墓碑上的字。
「莊主,人死不能復生,您要節哀順變啊。」楊霆苦口婆心的勸著。
「楊霆,」閻鷹突然開口,語氣生澀苦楚。「我不是一個孝子,對不對?」
「不,莊主。」楊霆義正辭嚴的反駁。「莊主是我所見過最孝順的人了。」
為了迎接娘親,莊主不分日夜的努力工作,所賺的錢不見他多花一毛在自己身上,反倒是不時派人送給娘親,生怕她挨餓受凍。如果這樣還不算孝順,那楊霆真的不知道什麼樣的行為才叫孝順了。
「是啊,莊主。」吳義贊同道。
「是嗎?」閻鷹自嘲。「最孝順的人?連娘親死了,我都不知道,都未能回來奔喪,說什麼最孝順的人?」
突起的怒氣如浪濤淹沒他的腦子,他想也不想,手一揚,對著數十丈外的大樹猛揮,轟的一聲,大樹攔腰斷成兩截。
「莊主!」楊霆低喝。「我知道莊主此刻心中的痛苦,但是莊主對娘親的孝心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您千萬不可自責!」
「不可自責?」
若不是他離家那麼久沒回,娘親此刻或許仍好好的活在人世間;若是他早日前來迎接娘親,或許這場災難就不會發生!
為人子,卻未能善盡反哺的責任,甚且連親自為娘親送終這點他都沒有做到,要他如何不自責?如何不自怨?
「莊主……」楊霆還想勸說!閻鷹卻突然冷下臉改變話題。
「要你們去查的事情結果如何了?」
「屬下已經派人去查過了,目前得到的消息只有杜家義女柳依顏在案件發生後不久就下落不明,謠傳說她為了籌措打點杜耀官司的費用,賣身到青樓,所以屬下正要人去查方圓幾十里內的青樓,看看有沒有柳依顏這個人。」
「賣身青樓?」意料外的答案讓閻鷹微微一愣。
為了義兄,竟將自己賣身到青樓?這是什麼樣的女子?
「說來也奇怪,」吳義接著說︰「我問過不少人,幾乎所有人都說,杜家就只有一個親生兒子,而柳依顏不過是杜老爺撿來的,既然沒有血緣關系,一般人遇到這種事情,早就逃之夭夭,生怕被牽扯,但這個柳依顏竟然還為了救義兄,將自己賣身到青樓?」
閻鷹冷冷一笑,沒有接腔,凝望娘親墓碑的眼中卻多了幾抹輕蔑。
想必她與義兄之間有著不可告人的關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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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嬤嬤,這是您逼我的,可別怪我沒義氣!」
拎著小包袱,柳依顏躡手躡腳的自後院離開百花樓,一出了百花樓,她立刻毫不猶豫的向著東方奔跑。
沒想到真讓牡丹給說中了,嬤嬤打定主意要她開苞,甚至以強硬的手段逼她就範,將她與王大富一同關在屋子里,若不是她早有預防,偷偷自常來的藥商懷里拿了安眠藥,趁王大富不注意時倒入了酒里,讓他昏睡,只怕一生的清白就這麼毀了。
既然嬤嬤對她無情,自然也不能怪她無義。
逃出了百花樓,柳依顏就沒有再回去的打算,她打算到蘇州找個地方安身,以她這兩個月存下的銀兩做小生意度過余生。
不過在離開這里之前,有一個地方,她一定得先去一趟。
月光灑在前方路上,柳依顏腳下毫不停息,向著她的目的地急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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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大娘,我又來看您了,不過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來了,天亮後我就要到湘西去了,以後不能常來看您了。」柳依顏立在閻大娘墓前,雙手合十,喃喃對著閻大娘說話。
自事情發生後,她想法子籌到了錢,將閻大娘葬在閻家祖墳後,便時常到這兒來祭拜閻大娘,希望能替義兄贖罪。
「你是誰?」
冷冷的質問在她頭頂響起,柳依顏跳將起來,轉身如臨強敵的面對來人。
淡淡月光映照出一個高大的身影,雖然他的臉龐隱在黑暗中,叫人無法看清,但虎背熊腰的剪影,顯見是個高大強壯的男子,柳依顏不由倒退幾步。
他是誰?百花樓的打手?
不!不可能!百花樓里的打手沒有一個有這樣的體格,也沒有一個有如此威嚴的聲音。
「你是誰?」
月光下,他的影子正巧落在她的身上,讓他無法清楚看見她的臉龐,但看那身形,加上方才發出的那聲驚喘,眼前這人分明是個姑娘!
三更半夜一個姑娘家出現在閻家祖墳?形跡未免過于可疑!
閻鷹往前一步,皎潔的月光立刻照在他的臉龐上,而他的影子也離開了柳依顏的身上。
好……好一個威武男子!
柳依顏倒抽一口氣,不自覺的又倒退一步。
劍眉下的雙眼炯炯生光,月光的柔和到了他眼里竟成了剛強的火炬,向下抿緊的雙唇隱隱透著不悅,瘦削幾乎成直角的雙頰刻畫出強悍近乎頑強的線條,這樣的一張臉不怒自威,初見也不免令人心生畏懼。
但那身形,威武壯碩的男子氣概,像極了她一直在心中勾勒的人影,只除了這男子一臉冷漠,少了笑容……
她在想什麼?柳依顏猛然搖搖頭,卻搖不去在瞬間就進入心底深處的影子。
眼前這情況豈容她發痴?還不知道眼前這男子是敵是友呢。
好一個靈秀女子!
月光將柳依顏的臉蛋清清楚楚映入閻鷹臉簾的瞬間,他心頭不由一動。
雖是長相清秀,卻掩不住那雙翦翦水瞳所散發出來的慧黠光彩,讓人毫不懷疑這雙眼的主人所擁有的智慧。柳葉眉、櫻桃唇,這些世間女子所具備的誘人條件,在她臉上卻似乎有了不同的樣貌,秀而不媚,慧而不艷,當是對她的最好形容。
如此一個聰慧女子怎會挑這時間出現在閻家祖墳?
「你是誰?」心中疑竇叢生,閻鷹三次問道,語氣已然微慍。
「與公子無關。」柳依顏並不想回答,但眼前這人眼中有著勢必得到答案的光芒,為了擺月兌他,她只好勉為其難的應著。
「為什麼來拜這座墓?墓里是你什麼人?」
「故人。」柳依顏淡淡一句帶過。
「故人?什麼故人?!」娘何時認識這樣一個姑娘?為什麼從來不曾听過?
再說自從爹過世後,閻家家道中落,根本就沒人願意來往,別說故人,連個親戚都沒有,怎會在此時出現這樣一個姑娘?
「公子未免管得太多!」柳依顏對他的態度起了疑心,隨口應上一句,甩袖轉身便走。
「等等!」閻鷹一把扯住她的手臂。
「公子,請自重!」柳依顏怒瞪他。
「你到底是誰?為什麼來祭拜這座墓?」閻鷹厲聲質問。
「干卿底事!」柳依顏低頭,猛然咬住他捉住自己的手掌。
令人意外的反應,突然其來的吃痛,閻鷹不自覺的放開手,柳依顏捉住時機立刻跑開。
有膽識!
閻鷹撫著自己作疼的手掌,諱莫如深的看著柳依顏離開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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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乖跟我們回去吧!海棠。」
沒想到她離開百花樓還不到一個時辰,嬤嬤就已經知道了,還派了這麼多人來捉她,這下可糟了。
柳依顏瞪著眼前圍住她的幾個人,並不回答,腦于里努力思索著逃月兌之道。
「海棠,你最好自個兒乖乖跟我們回去,否則別怪我們不懂得憐香惜玉!」領頭的王霸說道。
「乖乖回去?」柳依顏不屑的嗤了聲。「我如果要回去,就不會跑出來了!」
別過頭,不屑再與他們交談,不料眼角卻瞥見一絲動靜,她轉過頭,只見方才厲聲追問她的男子正站在一旁,嘴角噙著一抹似笑非笑的笑容,瞅著這邊,一個主意立刻閃現腦海。
「既然如此,你就別怪我們了!」王霸怒喝一聲,朝眾手下一揮手,示意大伙兒上前捉人。
「慢著!」不期然的,柳依顏綻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要捉我?可以,不過你們得先問問那個家伙手中的劍,看他肯不肯!」
看他的模樣,肯定會武!再說,他方才那麼怒氣沖沖的喝問她,這就算是報個小小的老鼠冤好了!
柳依顏看著眾人轉向閻鷹,忍不住笑得更燦爛,得意極了。
「你是誰?」王霸謹慎的看著他。「不管你是誰,我勸你最好不要插手我們百花樓的事。」
「百花樓?」閻鷹低語,目光飄向一旁笑的甚為得意的女子。她是青樓姑娘?
「沒錯!海棠在我們那兒簽了三年的賣身契,如今契約沒到期,她卻想開溜。」感覺出來眼前這人不太好惹,王霸索性將事情解釋清楚,免得多生意外。
「是嗎?」閻鷹又看一眼柳依顏,眼中雖有惋惜,但卻聳聳肩。「這不關我的事。」他不管閑事,只要他們別在這里動粗,擾了娘的安寧就好。
「什麼?」柳依顏臉上燦笑頓住,隨著王霸他們轉身的動作漸漸消失,只剩下嘴角不可置信的顫動。
這,這家伙難道不懂什麼叫做英雄救美嗎?她可還是百花樓里數一數二的紅牌藝妓,怎麼在這家伙眼里卻如此不堪?
「海棠,你還是乖乖跟我們回去,別逼我動手。」王霸依舊好言相勸。
惱怒歸惱怒,眼前的麻煩事還是得解決掉。
「王大哥,」柳依顏搖搖頭。「你也別怪我不識相,你該知道我簽的是清約,賣藝不賣身,但今兒個嬤嬤卻使手段,硬要我賣身,除了逃之外,我還能如何?」
「海棠,我們都知道你是為了救你的義兄才會到百花樓,」王霸無奈的嘆口氣。「雖然我同情你,但是我也無能為力,你還是乖乖跟我們回去罷。」
義兄?捕捉到這段對話中的兩個字,讓閻鷹雙眼一眯,原本懶懶看著眾人的神情也轉為冷戾。
「我不回去!」柳依顏急的想跳腳,卻想不出方法擺月兌擋在眼前的這些人。
「那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好話說盡,王霸雙手一揮,眾人即圍住柳依顏,打算強押她回百花樓。
「柳依顏?」冷冷語音突然響起。
「什麼?」突然听見有人叫她的本名,柳依顏嚇得停止掙扎。
一把劍冰冰冷冷的插入,將捉住她的人格開來,只見方才一臉冷漠的閻鷹如今面含厲色,瞪著她的兩只眼幾乎冒出火。
她哪里得罪這個人了?
那臉色嚇得柳依顏一陣瑟縮,若非此刻兩手還被捉住,她肯定轉身逃跑。
「杜謙之是你什麼人?」冷冷詰問冰冰涼涼打進她心頭,刮起陣陣不好的預感。
「義父。」語音低啞細小如蚊納。
「杜耀?」聲音更冷了,但卻似又隱含火焰,灼的人心頭疼痛。
柳依顏臉色頓時青紫,雙唇張張合合,好半晌才吐出兩個字。「義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