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故失蹤了十多天後,易開封終于又回到瀣村,只是離開時只有他一個人,而回來時卻不知怎地多了一人。
「開封!」乍見易開封歸來,武大爺是既驚又喜,當場拋下手中鋤頭,三步並作兩步地奔了過來。「你是跑到哪兒去了?你知不知道初靜他們急得都快瘋了?」
「大哥!」十多天來第一次開口說話,易開封的聲音顯得格外低沉而沙啞。
「你——」瞧他一身風塵僕僕,滿臉難掩的疲憊,
武大爺即使想為他的不告而別說些什麼,最後也還是吞回了肚子里。
陡然,一陣驚呼自易開封身後的傳來——
「你不是啞巴?」
武大爺循著聲音來源,這才發現跟在易開封後頭,
做書生打扮的陌生男子。「你又是誰?」
「我?」書生指指自己鼻子,「這位大哥,你問的是我啊?」
武大爺嘴角—撇,「我不問你,難道問鬼?」
書生听他說得不客氣,倒也不著惱,笑嘻嘻地回道,「小弟姓徐,單名一字驊,河西肅州人。」
「河西肅州人?」武大爺挑眉,轉向易開封,「開封,這人是你朋友?」
朋友?易開封倏地—僵,抿起嘴不答聲。
徐驊見他黑著臉不出聲,尷尬之余自己解釋道︰「易大俠是小弟的救命恩人。」
打從被吳三桂抓進私牢後,他就已有今生只怕得在此老死的心理準備。因此對于十天前的深夜所發生至今的一連串變化,老實說,他還真有點難以適應。
「易大俠?救命恩人?」武大爺皺眉。
徐驊點頭,「是啊!多虧易大俠仗義相助,小弟今日才得以重見天日。」
他是事後才從其他一同獲救的年長馬師日中得知,原來眼前這個啞巴似的救命恩人就是名震一時的大俠易開封。
武大爺嘴角一句,笑道︰「開封,你失蹤的這幾天,就是去帶這個文縐縐的小子回來啊?」
「師父?」
由遠處傳來的一聲呼喚讓易開封回頭,只見亞平正朝著他飛奔過來。
「師父,你回來了!」全然的驚喜寫在亞平年輕的臉龐上。
「嗯。」相較于他的喜形于色,易開封臉上非但不見半點興奮之情,反而看來還有幾分突兀的沉重。
「這位小兄弟是易大俠的高徒嗎?」徐驊好奇地問。
正因師父反常的臉色而皺眉的亞平分神看了眼出聲的陌生人,「這位是?」
「在下徐驊。」
徐驊?亞平一驚。
他一臉的震驚讓徐驊不禁起了懷疑,「小兄弟听過在下的名字?」
亞平沒搭理他,愕然的眼光轉向了易開封,「師父,你這是……」
易開封身子一繃,掉過頭去避開他的視線。
神經粗得瞧不出他們眼神舉止間的異樣,武大爺跛腳搭上易開封的肩,「哪,我看你還是趕快回家去讓初靜安安心,別杵在這兒了。」
易開封嘴一抿,晦暗陰沉的眸里閃過幾許掙扎。
★★★
砰!又一張椅子被他們砸壞了。
初靜—手抱著被嚇得縮在她懷里的女兒,一手拍撫著躲在她身旁怕得發抖的季樂,不發一語地冷眼看著吉家四兄弟一件件地毀壞屋里家具。
「易夫人……」吉家老麼趁著哥哥們專注在砸壞東西的空檔,滿懷歉意地來到初靜她們身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來找你的麻煩,只是……」
他今天會跟著來作亂,完全是受他那三個兄長的脅迫,絕非自願。
前不久,他那幾個哥哥拿鄰居們合資買豬的錢去還賭債,而逼不得已去偷豬的事被當場拆穿,要不是娘不顧臉面的死求活求,還答應說要全數退還鄰居們的買豬錢,他們三個恐怕早就被憤怒的鄰居們送官嚴辦去了。可是事後,他們三個非但沒半絲悔意,還將這筆帳記到了易開封頭上,說是若沒有他出來搗蛋,他們也不至于會被鄰居們群起責難。因此幾天前他們听說易開封可能離家出走後,便動了來易家砸東西泄恨的打算,好不容易今天盼到了他們頗為忌憚的亞平和叔康兩兄弟不在,這才大搖大擺地進易家來作惡。
初靜冷冷地抿了他一眼,幾乎抿成一直線的雙唇是極度忍耐的結果。
被瞪得好不尷尬,吉家老麼模模鼻子,還想說些什麼為自己開月兌的話,「請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是……」
「老四!你愣在那兒干嘛?還不快動手!」吉家老大
惡狠狠地扯下懸在壁上的一幅字帖。
看著爹遺留下來的墨寶被他們毫不在乎地撕扯下來,初靜眼底的寒意更甚了。
「嘿!你們看我找到什麼?」捧著一盒小木箱,吉家老二高興地從內室跑出來。
「這什麼東西?」吉家老大靠了過去。
打開木箱蓋子,一片耀眼的黃澄澄光芒立即漫在眼前。
「哇!」從未看過那麼多美麗金飾的吉家老大下意識地發出一聲驚嘆。
「我說是好東西吧!」吉家老二邀功地笑著。「不只這些,老三還在里頭發現一堆包準你見都沒見過的玉飾、絲料呢!」
「大哥、二哥,這樣亂拿人家的東西不好吧!」吉家老麼勸阻道。
「啤!你懂什麼?」吉家老二斥道。「這易開封跟咱們家一樣是種田的,你說他哪來這麼多金飾布帛?看他那副德行,活月兌一臉土匪樣,說不定這些東西都是他從別的地方搶來的呢!」‘
「對啊!對啊!」吉家老大附和道。我看咱們干脆報官,讓易開封死得更難看!」
吉家老二賊溜的眼楮轉了一圈,最後將視線停到了初靜秀麗的面容上,「不過那就可惜了咱們年輕貌美的易夫人羅!」
听他說得輕佻,吉家老麼不由得火大,「二哥!」
「嘿!你到底是哪邊的?」古家老二不滿地狠瞪他一眼。另一頭,吉家老三也從里頭搬出好幾匹一看就知道是價值不菲的高級絲料。
眼看著他們興高采烈地從里頭搬出東西來,初靜眸里凝成了片片冰霜。
那些都是開封這幾年來陸續送給她的禮物,她卻一直舍不得用,因為她知道,為了買這些貴重物品。他每天工作得有多賣力、多辛苦。可是現在,她所珍惜的卻被他們拿出來糟蹋。
再也忍受不了自己兄弟的惡行惡狀,吉家老麼跳起來嚷道︰「你們這樣不用等易開封回來,只要易夫人待會兒到官府那兒一告狀,我看死得難看的不是易開封,而是咱們四兄弟!」,
「這你就放心了。」吉家老大嘿笑道︰「我早就計劃好等咱們—報完仇,就立刻到鄰縣去避風頭,再過一陣子田里就要開始忙了,諒亞平和叔康再怎麼氣憤難平,總不能拋下田里工作不做,跑去找我們吧?」
「那以後呢?我們難道就不回來了嗎?」
吉家老二咬道︰「你還想繼續待在桑樹坡這鳥不生蛋的地方啊?」他拿起木盒里的金飾,「有了這些,咱們要去哪兒打天下還會有問題嗎?」
「那爹和娘呢?」他們該不會連爹娘也不顧了吧?
「誰管那老頭、老太婆!」吉家老二哼道。
吉家老麼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說要來找易家報仇只是個幌子,事實上,他們是想來易家打劫,好搜括財物供他們花用,而他竟然還助紂為虐。
「你們在我家里干什麼?」
天外突然劈下—道旱天雷!
吉家兄弟聞聲,個個頓時僵成了冰柱,沒有一個敢回頭確定那聲斥喝的來源究竟是否就是他們心中所猜測的那個人。
最後,膽子較大的吉家老麼咽了口干沫,抱著必死無疑的心理準備,率先慢慢地回頭迎向來人。
「易……易大爺!」
★★★
「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請易老弟還有弟妹能夠看在鄰居的份上,別把我那四個不肖子送官。」沒了平時的高張氣焰,自知理虧的吉大爺領著妻子,手里還捧著一箱看似沉甸甸的箱子,卑躬屈膝地來到易家,試著想贖回他那四個闖禍的孽子。
即使已把那四個小于教訓得個個都奄奄一息了,易開封還是沒能息怒半分。听完吉大爺的請托,他眯眼掃過被他五花大綁踹到牆角的四兄弟,頓時火氣又竄了上來,不顧人家父母也在場,舉起大腳再往他們身上踩了好幾下。
「啊!求你不要!不要!」吉大嬸嚇得連忙擋到兒子們面前,哀求著易開封高抬貴手。
「師父!」亞平上前拉住他,就怕他情緒失控,不小心將人給踹死了。
被吉大爺請來充當說客的武大爺也開口勸阻道︰「開封,夠了!鬧出人命可不好!」
「易老弟,手下留情啊!」吉大爺心急地嚷道。
「開封,得饒人處且饒人。」武大爺轉向從剛才到現在—直默不作聲,仿佛事不關己的初靜,「弟妹啊!你也勸勸開封吧!」
他這話一說,初靜還沒做反應,原本還想踢人的易開封卻倏地一頓,霎時停下了動作。
一看易開封因此停止打人,吉大爺腦中靈光一閃,立刻把手中箱子蓋打開,轉送到初靜眼前,「弟妹,這是我們一點小小心意……」
淡淡瞄了箱子里滿滿的銀子一眼,初靜伸手輕拈起—塊銀子,狀似無心地說︰「銀子有人命值錢嗎?」
這點銀子想買回他四個兒子?初靜心中冷笑。
吉大爺听了,心頭猛然一驚。
自己四個兒子犯的可是人贓俱獲、罪證確鑿的強盜搶奪罪,真要送交官府,輕則數十年牢獄之災,重則可能性命不保。光靠一箱銀子,他就想從人家手里買回兒子,是他太天真、也太一相情願了。」這……」沉吟半晌,吉大爺牙一咬,忍痛決定道︰
「如果弟妹不嫌棄,那我在村南有塊六甲地,倘若弟妹肯不計前嫌,這塊地就當作是我們的賠禮,你看如何?」
吉大嬸听丈夫有意要把祖傳的那塊肥田讓給易家,驚得馬上跳了起來。「這怎麼可以!那塊田是……」
「你給我住口!」吉大爺吼斷地的叫嚷。「今天最沒資格說話的就是你!要不是你毫無分寸地縱容、溺愛兒子,今天他們會這樣無法無天嗎?你自己看看,他們每個都長這麼大了,卻沒有一個肯下田好好工作,成天只懂得到城里鬼混、賭博、玩女人,就算我有再多的家產,也禁不起他們這麼沒日沒夜地亂花。反正那塊田遲早也會被他們敗光,不如現在讓我把它拿來贖他們四條小命!」
武大爺見他真動了怒,忙勸道︰「老吉,你就別氣了,這事先解決要緊。」
吉大爺緩下火氣,轉頭望向初靜,「弟妹,你的意思如何?」
初靜半垂著眼,好掩飾眼底閃爍不停的精光,「既然吉大爺這麼說,那就照吉大爺的意思吧。」她答得柔婉。
「那,易老弟,你覺得這樣可以嗎?」
背對著眾人,本是僵直不動的易開封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當作回答。
「既然這樣,那我們就請武兄作見證,明天我就把地契拿過來。」吉大爺承諾道。
苞著易開封他們來到易家的徐驊站在門邊,旁觀者清地將整件事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然後視線在觸及初靜那副看似無辜,實則狡黯的熟悉表情時,下意識地多停留了下。
好像在哪兒見過這種比笑里藏刀更好險的嘴臉……他皺起眉頭,拼命在記憶里搜尋。
「啊!」他突如其來大叫一聲,瞠大了眼直直瞪著被他認了出來的初靜。
他這一聲引來所有人的探視,其中當然也包括初靜。
而幾乎就在看見徐驊的第一眼,向來對人的臉孔過目不忘的初靜也認出了他來。
★★★
眼前的情形實在有點尷尬。徐驊正襟危坐地處在兩個似乎正冷戰中的夫妻之間,眼珠子小心地來回偷覷著。
真沒想到除了因指月復為婚而必須當她未婚夫的他之外,還真有人敢娶景榕這個恐怖的女人。他頗為同情地瞄了眼在她冷眼迥視下頻頻轉開視線的易開封。
娶到了這種老婆,也難怪他要苦著臉了!徐驊將心比心地想。
記得小時候爹常帶著他到吳興朱家采訪老友,順便乘機讓有婚約的景榕和他培養一下感情。起初兩人剛認識時,他對于自己將來可以娶到這麼可愛的妻子,說不高興是騙人的。可是隨著兩人相處日久,被她栽贓的次數越來越多後,他就再也不這麼認為了。
現在一回想起來當年每回她惡作劇去捉弄別人,最後卻都把過錯全推到他身上,害他被他爹痛打無數次的惡劣行徑,他就忍不住咬牙切齒。甚至自從認識她以後,每當他遇見長得看似柔弱又無害的女孩,他就會不由自主地退避三舍,深怕這又是個端著一張無辜的臉,實則心機深沉的蛇蠍美人。
幸好現在她已嫁人生子,要不然真要他娶她當老婆,那他還不如先自我了斷來得干脆。
「大姐!我回來——」前腳才跨進門的叔康在看清楚坐在他大姐對面的那個巨人就是他失蹤多日的師父後,整個人頓時跳了起來,「師父。」他興奮地沖到易開封身邊,「你總算回來了!我還以為……咦?」他遲鈍地發現到徐驊這個陌生人的存在,「你是誰?」
已經被這麼問過兩三次的徐驊笑得有些牽強,「在下徐驊。」
「徐驊?」叔康詫異非常的反應與亞平如出一轍。「你……你就是徐冀徐伯的兒子?」
「是的。」听他喚景榕為大姐,又喚自己的爹為伯父,徐驊光用膝蓋想都猜得出眼前這個小兄弟就是朱家的小兒子朱景檉。
叔康瞪大了眼,「你不是被關在雲南嗎?怎麼會在這兒?」
「是易大俠救我出來的。」徐驊笑道︰「沒想到還真是湊巧,易大俠竟然就是景榕的丈夫——」
「什麼湊巧?」叔康打斷他的自以為是。「是徐伯跑來咱們村子,求我師父到平西王府去救你……」說到一半,他慢半拍地發覺到其中的不對勁,「不對啊,師父,我記得你應該不曉得徐伯跟蹤我們到瀣村來的事吧,那你又怎會自個兒跑到雲南去救人?」
被他如此—問,易開封本來已黯沉得嚇人的表情更顯晦暗了。
要他怎麼說?
若是時光可以倒流,他也不希望在惹初靜生氣的那天一早,因為心情沮喪得無法到田里去工作,半途就折返回家。若是他沒折返,那他也不會因而知道,原來她早巳有個有功名在身的未婚夫,原來她……
當他听到徐冀說,她該是為求報恩而下嫁給他,在當時,她的沒有否認就好比—根利刺,硬生生地插進了他胸口,徹底戳破了他長達三年的自欺欺人。
他知道,他一直都是知道的,只是他下意識地遲遲不肯面對,遲遲不願承認。為了報恩、為了迫不得已,她嫁給了他。在這段婚姻里,她對他可能有思義、有信賴,也有夫妻之情,可是這些都不是他所冀望的。是他貪心,在付出真情後,開始奢求她的真心,渴望她能同他一般……
在街上,剛听到那些女人所說的閑言閑語時,他的第一個反應是理所當然的惱怒,只是氣憤過後,一股郁沉的空虛卻緊緊將他糾纏住,逼他面對,面對他試圖忽略了三年的真相——他不是她所期盼,那個能陪她過—生的丈夫人選。
像我們這樣的粗人,娶了她們那種讀過書、識過字的官家小姐,有時候在她們面前還真的是抬不起頭來
武大爺說得對,他們這種粗人真的是配不上她們,也給不起她們所想要的那種生活。
為了讓她過得幸福,所以他努力地工作,想給她所有一切最好的。可是他忘了,就算給得再多、再好,卻始終給不了她一個最好的丈夫的他怎談得上給得了她完全的幸福?
盲目了三年,他總算看清了,她終究不是他所該擁有的。
既然不該是他的,那他也只有把她還給她該嫁的人。于是他到了雲南,硬闖平西王府救出徐驊,並且把他帶回瀣村,帶到她的面前。
一陣劇烈的刺痛襲上他胸口,痛得他幾乎難以承受。
要一個男人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琵琶別抱而束手無策,那絕對是種刨心挖肺的痛。以前他瞧不起吳三桂,卻念在往日情誼而遲遲沒對他動手,現在換他嘗到了他當年所嘗的痛,這才真正體會到他為何甘冒著賣國賊的千古罵名也要迎清兵入關的迫切……
「師父,你還好吧?」看他臉色突然由黑轉成蒼白,叔康擔心地問。
「師父!」亞平靠過來。
徐驊也關心道︰「易大俠,你臉色看來真的很差,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就在眾人都關注在易開封身上時,惟獨初靜這個本該最擔心他的妻子卻始終一言不發,只是以那雙沉靜的眸子—瞬不瞬地看著他。
「初靜。」突然,他開口了。
她沒應聲,炯亮的眼眸直望向他。
無法直視她仿佛可以洞穿他心思轉折的眼光,易開封再次閃避開她的視線,深邃的眼里掠過一抹見不到底的傷痛。他掏出放在懷里的一大袋銀子,放到她面前,「我……」他試著說出梗在喉頭的字句︰「這一百兩銀子……」
她看都不看那袋銀子一眼,仍是靜靜瞅著他。
「是我給你和孩子們暫時的生活費,你先收好,以後我會按時把錢寄回來。」
「師父?」听懂他話里未說出口的意思,亞平一陣錯愕。
初靜雙手一握,臉上倏地覆上層冰霜。「這算什麼?」
「我……」他咬牙,「這幾天我想了很多,我本來就是個習慣流浪、居無定所的人所以我想……我想……。」在她的凝視下,他怎麼也無法告訴她,自己打算離開的決定。
「你想什麼?」她面無表情地逼問道。
「我想,我還是比較習慣以前的生活,所以……」他深吸口氣,「我打算一個人離開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