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末世煙華 第四章

日子一天天過得優越起來,華服、珠寶、美食……

隨著琉西斐三不五時地到來,在貴族間漸漸傳出「知道嗎?我們無比冷酷的琉西斐殿下被一個死而復活的幽靈迷去了心神」之類的流言。然而露克瑞希絲毫不關心自己現在依憑琉西斐所握有的權力和富貴,只是一如平日般過著乏味的日子。

帶了只有宮庭里才會有的水果及其它一些禮物,她打開每周都會按時走進的病房門。埃爾似乎已經學著不去介意露克瑞希委身于貴族的事情,但憂郁的微笑依然令見者胸口隱隱生痛。「大夫說你這幾天的情況很好。」她親吻他仰起的蒼白臉龐。

「嗯,因為不想讓你的苦心白費,我的身體早一天好,你就可以早一天月兌離那些貴族。」

「你能這麼想就好。現在的日子雖然舒服,但好無聊啊。我會存很多錢下來,等你出院後,我們就回鄉下安頓,把以前所有的艱辛都忘掉。」把野花插在花瓶里,露克瑞希露出憧憬的微笑。窗外的藍天格外清麗明亮,正如她此刻的心情。

「那個……」體格過分縴細的少年頗為猶豫地開了口,最後仍放棄似的保持沉默,只是睜著黑白分明的漂亮眼楮看著親人的一舉一動。

「什麼?為什麼不說完?」溫柔地笑著,她鼓勵道。

「那個……雅科波為什麼這些天都沒和你一起來呢?你不是說他是我們的朋友嗎?」下了很大決心,埃爾…鼓作氣地問,並悄悄打量另一人瞬間變得不自然的臉色。

「露克瑞希……雅科波……應該不是壞人吧?和別的貴族不一樣,是不是?」見他遠比花季少女更為吸引入的容貌流露出一股欲語還休的渴切,她不是十分明白地點點頭。

是這日子以來很久不見的燦爛笑臉,使得房間內的光線都為之變化的魔力笑容。病重的少年很高興地望著點頭的人,細眉彎如新月。「雅科波今天上午來過了哦,和我說了很久的話。」大吃一驚,她靜靜地等他說完。

「是很好的人,他說雖然他是大貴族出身,但他希望以他的力量保護我們。他對我起誓說一定會保護你,要我信任他。」

「那家伙……發誓就和吃白菜一樣隨便,真是的。」她悄悄地咕噥著,然而心里卻大大地松了一口氣,然後朝床上的人笑著道︰「對啊,雅科波非常可靠,我上次就和你說過。他還說了什麼嗎?」

「有啊,他說露克瑞希你其實沒有看上去那麼冷漠。」斜倚床榻,他眨眨有點兒卷的長睫毛,「看來雅科波也很了解你哦。」

無法向埃爾解釋自己和雅科波之間的微妙關系,她曖昧地笑了笑,視線無意間落在對方露在衣袖外的手腕上,毫無肉感的細瘦手腕,白得刺目的薄薄肌膚下清楚地呈現出青筋血脈的紋路,並且能清晰地瞧見手背處一個個細小的針眼兒。注意到她被刺痛般的表情,埃爾驚慌地將手藏于毛毯中。

「其實我討厭醫院,討厭看到和醫院有關的一切,我這樣想是不是太任性了?」

憂憂怨怨的話語堵得露克瑞希胸口發悶,她開始害怕再听另一人說話。自己所想要守護的人、自己惟一牽掛留戀的人正遭受著怎樣的折磨她清楚,可是除了眼睜睜地見他不斷掙扎之外她無能為力。

「我覺得自己真是可恥……真的是非常可恥……」

少年緩緩地仰起頭,細長的發絲自兩頰邊滑落,顯出一段美麗的脖頸。

「什麼都不能做,除了出賣自己骯髒的身體。這具身體已經無可救藥了,露克瑞希,你知道嗎?自從搬進這間醫院後,我變得更絕望了。為什麼還要活在世上呢?我這樣的人……骯髒,觸犯禁忌……得了不治之癥肯足是上天給我的懲罰……我……」

一口氣喘不上來,情緒過分激動的人難受地咳嗽起來,雙手緊緊抓住床單,使得整張病床也跟著痛苦地抖動。趕緊抱住那劇烈顫抖的瘦削雙肩,她輕拍他的背。

一直竭力壓抑的悲憤哽在喉嚨口難以化為言語。

「不要再說了。」

「……咳……咳……為什麼不要再說?你不願听嗎?」將頭靠在她的肩頭,病者淚流滿面,「如果我死了的話,你就能夠獲得自由,就不用像我以前一樣把賣給有錢的貴族。知道嗎?一被腐蝕,心便也會墮入地獄。我若死了,便絕不會再為自己感到羞恥和痛苦。」

「只是為了我啊,我們當初不是說好的嗎?為了我,為了以後還在一起的幸福,你必須活下去。對不起,因為你是我惟一的親人,所以無論如何你都不能拋棄我,明白嗎?」挨著他,她央求著,「不要再說自己骯髒,也不要再憎恨你的身體。說好的,你得為我活著,現在我懷里的你的身體也是我的。你知道,在這亂世之中,我們除了彼此一無所有。」

「雅科波……」他的唇微張,吐出一個名字。

立刻就明白懷中人所要表達的意思,露克瑞希差點兒出聲驚叫,她用盡渾身力量抱緊另一人,深怕最恐懼的那一刻瞬間降臨。「不……不要再想了,也不要再說了。不管雅科波上午都和你說了些什麼,也不管雅科波有多好,我們的未來就只有我們兩個人而已,其他任何人都不允許橫插一腳。」

「但是他比我強壯,也遠遠比我更有力量。如果你能嫁給他的話,以後你就不會再手苦了,這樣即使面對死亡我也不會再擔心你一個人活在這世上了。」哽咽的聲音,病弱的身體如秋葉般簌簌發抖。

嫁給雅科波絕對是不可能的,哪個優秀的青年不過是在她身上找尋另外一個人的影子而已。親吻著他的額頭和發梢鬢角,她試圖撫慰他,即使自己內心同樣萬分悲痛。「沒人能取代你……沒有人……為了能和你繼續在一起辛苦地活著,我怎麼樣都沒關系,你明白嗎?不要再讓我听到你剛剛說的每一個字。」

「我……我也不想離開你……為了露克瑞希,我什麼都做了……只希望你能幸福,能露出快樂的笑容。」

他抓著她手腕的力道顯示出不願分離的依戀。

「會好的。」

像母親哄孩子似的哼唱,她左右輕輕搖擺身體,等待懷里的人逐漸安靜地入睡。充滿初夏暖意的風吹進房間,望見窗外天空發光的白雲,她又盯著埃爾淚痕未干的臉。

雅科波……這個男人到底想要做什麼呢?說要保護她,甚至竟不征得她同意就自以為是地插進她和埃爾之間.抱著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處于崩潰邊緣的弟弟,她又想到了琉西斐。

她為了惟一的親人不惜出賣所有,可琉西斐憎惡親人。琉西斐的悲哀,她懂。不被人需要,或者是不需要別人,如此毫無存在感地活著,無疑很孤獨。為什麼要為琉西斐覺得悲傷呢?一個埃爾還不夠她擔憂的嗎?心沉到最底處,她什麼也不再繼續想。

露克瑞希離開醫院的時候已近黃昏,不等踏上馬車,一位陌生的紳士突然走近她身邊,圓圓的眼鏡下眯縫的眼透出某種暗示,輕揮表示身份的手杖,他點點車輪的方向。「摩爾小姐,您的東西掉了。」

一愣,她低頭看到車輪邊有一個信封,于是就明白了一切,馬上彎腰撿起。等抬頭的時候,中年紳士已經不知去向。她把信揣進懷里,不安地朝四周張望後躲進馬車。感到馬匹奔跑起來了,她才迫不及待地拆開信封閱讀。

一切進行得很順利,但因為某些原因,暫時請忘卻本人的存在。另外,請繼續安心地待在琉西斐身旁,密切關注他的言行。對于你的幫助,不勝感激。

沒有簽署姓名或稱呼,可收信者還是猜到筆跡的書寫者是和她定了契約的大貴族。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他暫時放棄對付琉西斐呢?想象不出貴族之間風雲暗涌的血腥世界,她輕吁一口氣。

愈發認定琉西斐的可憐不下于自己。擁有無敵的權力和財富又能怎麼樣?在親人的祭日中連懷念都不敢承認的男人,一直以逃避情感空缺的男人,既被平民痛恨又被貴族憎恨的男人……如果可以不做出傷害他的行為,她就會稍稍原諒自己因為埃爾所選擇的恥辱人生。

她是在同情他,抑或已經對他產生了某種情愫……

☆☆☆

最後一絲光明也被干渴的大地吞噬干淨,沉寂的黑暗降臨。蠟燭被火焰融化成淚,滴落于精致的銀燭台上,模糊的牆壁上映出侍女們正忙于準備晚餐的苗條身影。知道自己的女主人是個不講究上層規矩的人,侍女當著主人的面肆無忌憚地聊天,顯然過于年輕且沾染了上流社會輕佻散漫的習氣。

「不知道殿下今天會不會來,我告訴在康斯特男爵家里做女乃媽的姐姐說能經常見到琉西斐殿下,差點兒沒叫她羨慕死。康斯特男爵家的三位小姐為了打探殿下的行蹤.竟然要姐姐把我帶去,賞了好些漂亮的衣服。」

隻果臉的侍女得意洋洋地炫耀道,年芳十六卻因為發育得好而已懂得如何使自己的外表比實際年齡更成熟嫵媚。

「是啊,若是有一天還能服侍琉瑟恩殿下的話,那就更完美了。」另一位侍女明顯要比同伴含蓄,可明亮的眼晴同樣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對于我們這些下人而言,只要有一天能親手遞杯茶給他們,就是一輩子都不敢忘的事。」

忍不住發出花痴似的笑聲,兩人將白瓷蘭花的盤子及刀叉弄得「叮當」作響。

「听說最近貴族老爺們的日子都不好過,西北邊好多城鎮和土地都被叛亂者佔領了。皇都也不得安寧,每天都有暴動,那些革命分子滿街散發著反動的傳單,一連打了好幾場大敗仗,宰相大人的顏面掃地。」

「每天都有人被砍頭,沒什麼可大驚小敝的。不是還有琉西斐殿下嗎?有謠言說下個月琉西斐殿下將親自率軍平定西北方的叛亂,讓反叛軍好好吃點兒苦頭。」

「若真這樣才叫糟糕呢,估且不說琉西斐殿下的離開,他這一走會帶走多少年輕的貴族少爺和英俊的軍隊小伙啊。沒有他們,皇都的舞宴毫無生氣。」

「你們這些年輕姑娘就只會講些風花雪月,真是不懂過日子。從來也沒有離開繁華的皇都,整日間看到的也都是貴族們的奢華,一點兒也不了解貧民們過的是什麼日子。」廚娘端著湯進來,挪動肥胖的軀體開始數落年輕姑娘們的膚淺。

「西北方之所以叛亂也是有原因的,苛稅、天災、盜賊……總之日子難過到連賣兒賣女也無法維持那種淒慘的生活。我有親戚從遠方逃難來皇都投奔我,說那邊已經是人間地獄,人們都已經被饑餓逼瘋了,甚至連死人的肉都啃。」

「真是的,老廚娘您一天到晚就會講這些煞風景的事。什麼貴族老爺們的罪惡啊,貴婦們的縱欲無度啊,小姐們的道德敗壞啊,然後就是底層饑民們的苦難、農民們的窮困潦倒什麼的,真是掃興。」年少不更事的侍女發著牢騷。裝作專心翻閱小說的模樣,坐在沙發上露克瑞希注意著下人們的談話。吃驚于年輕侍女們的無知和虛榮,她為自己和埃爾覺得無限悲哀。真的只是因為出生時的地位不一樣,而注定被統治的一方必須無條件地將人類所能給予的所有都奉獻給統治者嗎?經過皇宮外的大廣場時,她听過革命者們各種各樣激昂憤慨的演講,但逼得她真正身有感觸的僅是埃爾日漸衰敗的身體。

為了錢,她把自己全部出賣給貴族。在燭火的搖曳中,她的思緒渙散。貴族們充滿油脂臭味的鮮血淹沒高聳的宮殿與巍峨的城牆,絞刑架上像屠宰場一樣掛滿荒婬的男人和女人的尸首。爬上塔樓,敲響覆滅的喪鐘,隨後再立于塔尖迎風喚來天神懲戒犯罪者們的雷電,使這片被鮮血和眼淚浸透的大地成為焦礫。遺憾的是,屋外的馬車聲令她清醒地意識到,自己不過是一個為了錢而出賣與靈魂的卑賤者。

「一定是琉西斐殿下來了。」

侍女雀躍的歡呼聲令總是處于疲倦狀態的主人勉強打起精神,迅速合上書,她站起身略略整理因久坐起了細皺褶的衣裙。

不等敲門聲響,機靈的侍女喜上眉梢地把門打開,恭迎她們一直熱烈討論的風雲人物。沒讓她們失望,走進來的正是琉西斐。銀色的織錦浮花,淡紫色的及膝外套,華麗的貴族男子踏著優雅的步伐,臉上掛著淡然的譏嘲微笑。

「殿下。」一直守在屋里的雅科波躬腰低垂著頭。

「真是非常盡職啊,雅科波,這麼晚丁還在露克瑞希身邊。」留意到桌上尚未完全動過的飯餐,他走到餐桌邊。

「我打擾了你們嗎?」

被他漆黑的瞳眸盯著,另外兩人的臉部微微抽搐。

客廳內彌漫著一股微妙的沉寂。

「也許我今晚根本不該出現。」琉西斐繼續說著,美麗的唇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沾了毒藥的利箭,「雅科波,祭典就將要舉行了,皇帝陛下和皇太後陛下今晚的安全都必須依靠你不是嗎?為什麼還有閑情逸致待在這里呢?暫時請把你心里露西亞的身影掩去吧,你現在還是個堂堂正正的男人,皇家侍衛隊的隊長。」

低垂的頭抬了起來,端正的容貌浮現出苦痛的隱忍,無從反駁高位者的譏諷,雅科波慘白著臉。

「是的,殿下,我這就趕過去。」

發覺他的雙肩因內心竭力壓抑的難過而緊繃,露克瑞希上前一步,不顧另外的人在場便親昵地摟住他的胳膊,微笑著道︰「晚安,明天請一定要來。」

念在前些日子他幫助她和埃爾打開心結的善意與恩情,她鼓起勇氣冒著惹另一人不快的危險給予他安撫。

「好的。希望您與殿下今晚過得愉快。」明白露克瑞希是為解救處在難堪境地中的自己才刻意示好,他不想掩藏心里的感激,行了個姿勢英挺的軍禮後大踏步離去。

「這麼做有什麼意義呢?即使你殺了他,再羞辱他,只要你長著一張和露西亞一樣的臉,他永遠都會是你身邊一條最忠實的狗。無需體貼他心里的感受,請學著完全依賴他。他會是你最大的安全保障。」喝著侍女遞至的葡萄酒,琉兩斐的笑容被昏暗的光線照得半明中暗,說不出的陰森殘酷。此刻只有他知道,自己體內衍生出了一種被稱做是「嫉妒」的酸液。

「您已經習慣了羞辱別人。」沒看出他的忌諱,她冷冷地道。

「也許吧,因為我是親王,最腐敗最凶殘的大貴族。」他發出低沉的笑聲,「過來吧,露克瑞希,你該快點兒結束你的晚餐,然後換上我特意為你準備的衣服,待會兒,我們要肩負一項很重大的任務。」

依順地坐到餐桌旁,她努力咀嚼食而無味的牛排和雞肉。不知是不是想讓她吃得不消化,琉四斐的視線一直逗留在她的臉上。想要忽視卻怎麼都無法忽視的冷漠目光,于是她進食的動作極其僵硬。

「你會喜歡上雅科波嗎?」」咳……」慌忙喝口湯避免被喉嚨里的食物噎著,她驚異地看向對座的人。漠然的表情、深沉如暗夜的眼楮、毫無笑意的唇。

「他是露西亞的愛慕者之一,露西亞還在世的時候他就每天都跟在她身邊。那種迷戀和傾心遠遠超出任何一個處于熱戀中的青年,甚至到了付出生命都可以毫不吝惜的地步。之所以把他安排在你身邊,就是因為基于他對露西亞狂戀的考慮。你和露西亞長得越像,他就會對你越忠心,你也越安全,懂嗎?」

懊如何理解琉西斐的話呢?為什麼他要煞費苦心保護她的安全?他是她世界之外的迷,原就不可觸模和揣測,即使現在觸手可及,然而彼此間距離遙遠得隔山隔洋。但人們常說,盯著一個人的眼楮看,能看出其內心的想法。但是當她每次提起勇氣直視他的雙眼時,從其靈魂之窗內窺探到的僅僅是一團又一團無法破解的迷。

「我……對于您而言,有這種價值嗎?需要如此保護。」放下刀叉,她避躲他視線似的扭過頭,明暗忽閃的燭火正是她心情的起伏。「價值嗎?」只手撐著下巴,他眼楮眨也不眨地凝視著她,「忘了我是誰嗎?站在波吉亞帝國權力之巔的琉西斐親王。」他張開左手的手掌,在她眼前晃一晃,光潔的掌心布滿繁雜的命運細紋。這只手握有千軍萬馬,也握有富可敵國的珍寶,當然也能隨心所欲地殺人而不沾一滴血。價值這種東西只要動一動這只手的手指就可任意扭曲。想要我證明給你看嗎?很快你就會看到你所謂的價值。」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沒關系,沒有人明白我。你現在只需要知道一件事,你的價值將同波吉亞帝國的命運一起掌握在我的手掌中,所以非同小可。」一瞬間的錯覺,他深邃的眼眸綻出某種令人不敢迎視的灼目光芒。野心的嗎?露克瑞希不敢肯定,直覺的第六感令她嗅到某種極其危險的陰謀氣息。已經在幕後控制了整個伊斯特家族,又借著伊斯特家的權勢操縱著波佔亞帝國,進而影響周邊的幾個大國,難道這些還不足以滿足這個男人的野心嗎?無法克制的顫栗恐懼,她深怕自己在大貴族的內斗中被碾得尸骨不剩。

琉西斐的笑沒有溫度,優雅的舉止背後其實潛藏著血腥的凶殘。忽然間,露克瑞希馬上領悟他話語小透露的某些暗示︰她露克瑞希的價值,可能就是他心中正醞釀的某項龐大陰謀中的一個棋子。不禁感到失落,因自己的猜測。但有更重要的事她需要弄明白,急需的證據泄露她的不安。

「據傳聞下個月您會離開皇都,親自率兵出征。是真的嗎?您要離開嗎?」從她慌張的表情中讀出些想要的東西,琉西斐的微笑又變得充滿柔和的愛憐。

「你希望我離開嗎?」

被這個簡單的問題難住了,猶豫之後她遵從誠實。

「不,我不希望您離開。」

「很好,我也這麼希望。所以,請放心,我不會離開皇都,即使要離開也會帶著你一起離開。」

一貫半真半假的嘲諷口氣,可露克瑞希的心卻漏跳一拍,最終裝作專心咀嚼食物而結束令她感到危險的話題。

☆☆☆

皇宮前的大廣場被參加祭典的百姓圍得水泄不通,震耳的喧鬧聲使得繁星密布的夜空顯得那麼的狹隘。和琉西斐一起乘坐的馬車在有侍衛守立兩旁的道路上奔馳而過,透過窗戶看到並不陌生的熱鬧景象,露克瑞希才想起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祈豐祭典日。過了播種的春天,在每年夏季到來的第一個星期日,波吉亞帝國就會舉行向神明祈求秋天豐收的大祭祀活動。

便場的正中央以石塊和木板搭起了十多米高的塔樓,塔樓四周被無數的鮮花覆蓋.白晝尚是含苞欲放的花朵,到了夜晚卻無比艷麗地綻放出凋謝前的絕美姿態,在晝亮的火把映照中絢麗之至。為了表示人類對仁宰大地、耕種的女神的敬意,屆時會有一位名門貴族的女子作為聖潔的象征登上塔樓,點燃祭祀的聖火。塔樓下則統一搭建了供貴族們休憩的棚子,正中鋪著紅地毯的棚子內坐著當今波吉亞帝國年僅七歲的小皇帝和其生母皇太後陛下。右側的棚子前則豎著繪有伊斯特家族族徽的旗幟,左側的棚子則被皇叔波吉亞親王一家佔據。

從當今波吉亞帝國最大的兩方貴族延伸下去就是各大小闢員和貴族們的休息之地,而民眾們則被士兵們阻擋于周邊之外。

「琉西斐親王殿下駕到。」馬車尚未停穩,車中人便听到響徹夜空的高亮聲音。

先下車的琉西斐極有耐心地等著同乘的女子探出身子,握緊她冰冷的手,微笑著踏上紅地毯。喧嘩的氣氛在他出規後立刻銷匿無蹤,貴族們一個個目瞪口呆地望著最晚到達的兩人。

「怎麼回事……那個女人怎麼會……」

「琉西斐瘋了嗎?他不怕惹怒皇太後陛下嗎?」

「看來傳言是真的,我們的琉西斐殿下被去世的露西亞殿下的幽靈媚惑了。」

如若未曾听見各式的輕聲議論,琉西斐讓露克瑞希挽著他若無其事地繼續走著,並熟絡地同部分尚在驚訝中的貴族官員們打招呼。

「終于來了呢,最晚到達的琉西斐殿下,我還以為你已經忘了你說要擔任今晚祭典主司儀的事情了呢。」

琉瑟恩走出棚子,一派自然優雅地朝他們微微一笑。一身無比莊嚴的黑色裝扮將其白皙的容貌反襯得愈加精致奪目。並不為看到堂兄身邊的女伴感到一絲無謂的驚詫和厭惡,他走上前俯首吻了露克瑞希被夜風吹得有些涼的臉龐。

「很高興見到你,露克瑞希。」

無法描述的溫暖和親切,明明知道琉瑟恩的身份和地位,然而她卻無法不因他的容貌和言談舉止受到吸引。

「我也很高興見到您,殿下,上次皇宮的事我還沒能好好道謝。」

「小事而已。」流溢著某種光彩的杏眼微眯,「等過了今晚你再好好謝我吧。」

「已經都準備妥當了嗎?琉瑟恩。」琉西斐巧妙地阻在交談的兩人中間,映著周圍火光的臉龐魔魅逼人。

「啊,差不多了,就等公布祭祀聖女的名字了。」

含有深義的目光掃過琉西斐身後的女子,他將唇貼上另一人的耳畔細語幾句。這在旁人看來多少有些曖昧的舉動,此時更是令一旁的貴族們深深地皺起眉。

「琉西斐!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這個女人也來了?」和兄長黑色裝扮截然相反,狄亞娜•馮•伊斯特今夜濃妝素裹,一襲潔白的禮服使這位慣常以妖艷惑人的太後看起來增添了幾分莊重。

「有重要的事必須要她完成。我親愛的太後。」不為皇太後的怒氣感到一絲慌亂,他迎上前躬身吻了對方伸出的尊貴之手。

「哦?什麼重要任務?」鄙夷地斜睨著近處的低賤女子,狄亞娜忍住沖上去扇其耳光的沖動。

「今晚的祭祀聖女啊,我親愛的太後。」篤定地微微一笑,琉西斐緩緩說出的語句如一顆炸彈在貴族之間引爆。

「這個玩笑一點兒也不好笑。」敷了白粉的臉笑得很勉強。

「陛下,這就證明我說的決不是玩笑。」

「我不允許!」年輕的皇太後揪著自己的頭發大聲尖叫,「來人啊,把這個女人拖出去!趕出去!不!把她殺了。」

抱住妹妹撲向情敵的嬌軀,早巳預料到會有此一幕的琉瑟恩嘆息一聲。

「請注意您的儀態,太後陛下。」

「混蛋!都這個時候了……你沒听到嗎?琉瑟恩,琉西斐竟說要讓這個來歷不明的女人做今晚祭祀的聖女!這對我們,對所有貴族以及整個波吉亞帝國都將是奇恥大辱。」無言以對,躲閃著懷中人尖長的指甲,琉瑟恩苦惱地以蠻力禁錮住被嫉妒扭曲了所有高貴美麗的女人。

「怎麼回事?」目睹發生的一切,也听到周圍貴族們的竊竊私語,露克瑞希低聲問。

「沒什麼,不過是要你當今年祭祀的聖女而已。」

琉西斐的表情一如方才下車時找不到一點兒破綻。

「我?」怔住,無法接受的她心慌地盯著對方不懷好意笑著的眼楮,「為什麼是我?」

「為什麼不可以?我說過你所謂的價值我都可以創造。」

「我……恐怕不行……」看向對自己叫囂的皇太後,露克瑞希難免不膽怯。就算是最無知的平民也知道當上祈豐祭聖女的女子必須是波吉亞帝國最高貴的女人。一般而言都是公主、皇後及皇太後。

「害怕嗎?只是登上那個塔樓點個火,這種小事你也怕嗎?」無情地譏笑,他凝視她不安的臉,「露克瑞希,你會輸給那個在琉瑟恩懷里亂吼亂叫的瘋女人嗎?只是點個火這樣的小事。」

她張開嘴,想說「並不僅僅是小事」,然而內心不知從何涌起一股反抗的力量。為什麼自己不行?正如琉西斐所說,只要登上塔樓點燃火柱就好。從混亂制造者的眼里尋到一種鼓勵,她點點頭,挑釁地看向站在波吉亞帝國最高點的女性。

「我可以當聖女,毫無問題。」

「不!我不許!來人啊!撒消今天的祭典!傳尚書大人,听到沒有,我要見國務尚書大人……」幾近崩潰的吼叫,皇太後無法忍受地當場失聲痛哭起來,「琉瑟恩哥哥,放開我……我一定要殺了那個女人……她竟然如此羞辱我……放開我……」

面對皇太後歇斯底里的命令,沒有人敢做出回應,侍女、侍衛、官員們只作沒听見地側轉臉龐。就在附近的國務尚書先是看了看從棚里走出來未曾表態的宰相大人,隨後就麻木地一動不動。

年過六十仍擁有威猛結實的身體,兩鬢斑白,然而目光炯然,寬額厚唇.整個波吉亞帝國朝臣馬首是贍的人物,踏著穩重的步子來到其一雙兒女身邊。「狄亞娜……」當眾輕喚皇太後的名字,彼拉多•馮.伊斯特以不容他人抗拒的氣勢沉著聲道。「……不要胡鬧了,聖女的人選是我選定的。」

「父親……」一時啞口無言,狄亞娜似受驚的兔子般睜著黑白分明的眼楮。

「就當是為您的過去贖罪吧,我最近常夢到露西亞。」平緩的語調,卻叫處于發狂邊緣的女兒因敬畏而冷靜下來。「是這樣……」抖動的身體顯示出不甘心,但狄亞娜不再有進一步的行動,「如果是父親您的意思,我就沒什麼可反對的了。」

「很好,請坐回您的位置吧,太後陛下,接下來的事就交由臣和琉西斐殿下處理。」彼拉多示意兒子放開已經能夠控制自我的女兒,又走到佷子面前。

「琉西斐,快點兒舉行祭祀吧。」

「當然,再拖下去未免太無聊。叔父大人,請回座。」不卑不亢的姿態,對于人人懼怕的彼拉多,琉西斐同樣一如故態。

「麻煩您了。」滿意地點點頭,宰相大人威嚴的視線落在酷似去世女兒的露克瑞希臉上,凝視良久後什麼也沒說便轉身離開。

真的是被拖進很深很危險的漩渦,彼拉多高大的背影越發加深了露克瑞希心中不斷擴大的陰影。彼拉多•馮•伊斯特、琉西斐•馮•伊斯特圍繞著和露西亞•馮•伊斯特相似的她,究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暗結呢?還有那個把她安排在琉西斐身邊的神秘貴族。

「祭祀開始了。」不知何時套上主司儀白長袍的琉西斐、琉瑟恩兩人分立于她的兩側,她不敢回首張望,身後右側琉西斐的聲音似有魔力般將她的四肢隨意操控.

「好了,現在你沿著地毯走向塔樓,站停,等琉瑟恩將火把遞給你後,你就登上塔樓。我宣讀完祈禱詞,你就用火把點然火柱。」

數萬雙眼楮都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們,貧民、商人、紳士、官員、貴族、皇帝、皇太後……男人和女人……

都將仰著脖子望著站在塔樓頂點的他們。嫉妒、羨慕、崇敬……這就是琉西斐賦予她的價值嗎?她似乎登到了最高點,短短的一剎那,她俯視腳底下烏壓壓一片的人海,覺得呼吸困難。鼻尖聞見火把上松脂的焦味,同時也飄溢著花的濃香。琉西斐抑揚頓挫的清亮聲音劃破天際,火柱被點燃的瞬間夜空升起了煙花,于是人群就歡騰起來。

「好漂亮的煙花。」琉瑟恩的柔和嗓音隨高空的風掠過她的耳旁,「琉西斐,覺得嗎?和我們的生命一樣,浮華之至的虛空,絢爛的一散而盡。」

「不是很好嗎?過于燦爛美麗的東西總是不能長久。」琉西斐的聲音比夜風更涼。

琉瑟恩清越的笑聲隨天空中不斷綻開的煙花穿透烏黑的雲層,仿佛非常愉快。露克瑞希終于忍不住轉回頭,撞上琉西斐映有華絢景象的眼眸。他向她微微,笑,似在贊許她今夜所做的事,溫柔到令她心神不由得一蕩。

「琉西斐,我突然好想在煙花綻開的一瞬間躍入夜空,哪怕結果摔得粉身碎骨也沒關系。」

絕不是煙花的燦光迷了眼,在她面前的琉瑟恩出神地看著煙花綻開散落,那變化著不同色彩的美麗側臉罩著陰暗的覆滅。

「是嗎?那就帶上我吧。」琉西斐發出深覺有趣的笑聲。

露克瑞希一驚,再次看向一旁的琉西斐。後者必定足了解她此刻的擔憂和想法,仿若安慰般地摟住她的肩。

「琉瑟恩是波吉亞帝國覆滅前最燦爛迷人的煙花,而我將是點燃煙花之人。」

「說得不錯呢。」琉瑟恩被變化萬千的火光照得妖媚異常,痴痴地笑個不停,「露克瑞希,你來做我和琉西斐的見證吧,見證我們比煙花更為絢爛奪目的糜爛生命。」

心狠狠地被刺痛了,不知為什麼,腦海里琉瑟恩的臉和埃爾的臉重疊在一起,妖艷且悲傷。眼前突然一片黑暗,也沒有了火藥爆開的聲響,煙花終于散盡。他們三人置身于高處的黑暗,風吹衣袂飄,她竟欲哭無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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