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刁的眼皮略眨動了一下,但他的腦袋卻自深層警告他︰不要醒來!不要睜開你的雙眼!否則迎接你的是永無休止的磨難。
他放棄掙扎,閉上眼去感受他所處的環境。
他一定還在隅田川的水上巴士上,那輕晃飄搖仿如水床的游覽船,必是送他入夢鄉走了一遭。
但為何他的下巴、全身竟傳來一股腫脹的疼痛呢?
這種痛苦終于逼使他霍然張開雙目,當下他即被眼前所見的狀況嚇呆了。
他在一輛高速行駛的車內,其他的乘客……天啊!他曾經歷過一模一樣的情況——這是輛載他奔赴死亡的車輛。
他的頭殼像達到爆發燃點而蠢蠢欲動的火山,在這股灼熱下他不得不抱頭哀吟了一聲,前座的人應聲回頭張望他的動靜。
啊!刀疤人!
阿刁渾身一震,不由自主的模索身邊的車門把。
他一定要逃!一定要逃!
「他媽的!現在就想死!」宮內搶過來,快速的將車門關上落鎖。「寶石沒到手!你就別想死!」
爆內朝著錯愕呆滯的阿刁又是一陣拳打腳踢。阿刁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痛,尤其是頭部,在內外打擊的痛楚下,阿刁拋棄一切尊嚴,抱著頭蜷曲成一團的求饒︰「不要打我頭……求你……會爆炸的……」
「你倒是聰明很多,可是我看不慣你這低聲下氣的賤模樣!」宮內嘲諷完他,立即提腿往他腦門狠踹一腳,力量之大,使阿刁的頭直撞破了車窗。清脆的玻璃碎裂聲使司機驚訝的猛踏煞車。
「沒事!繼續開!」風間厲聲向司機喝道。
車速又回復正常。宮內冷靜的將半掛在窗邊,鮮血淋灕的腦袋扯回車內檢視。
「風間君,他昏過去了!」
風間弘二由後視鏡犀利的看了阿刁一眼。「幫他止血!務必要讓他活著到河口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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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駛于東名高速公路上的一輛計程車內,靜子以她一貫的敵意對摩妮卡保持著抗議式的沉默。在車行兩個鐘頭後,摩妮卡受不了的開口了,語氣是滿含輕浮的調侃。
「你是真愛那刁小子是不是?」
靜子斜睨她反問︰「你是假愛他的對不對?」
摩妮卡笑了,笑中有份淡淡的苦澀。「愛沒有真假之別的,雖然當初我是有計劃的愛上他,但並不能抹殺我對他的感情。」
「不過在感情的天秤上,寶石的比重應該較阿刁來得重吧?」
靜子清晰的分析,令摩妮卡收起笑容,正色道︰「江崎小姐,你確定對阿刁的愛情使你放棄了寶石嗎?」
靜子凝重的嘆了口氣︰「我不懂,區區一個寶石能讓人們喪失心志的拋棄世間最可貴的親情、愛情、友情嗎?為什麼你們會做如此選擇呢?」
「因為你不在乎它,所以可以說得如此輕松。」摩妮卡垂下眼瞼,但哀傷仍濃濃的彌漫其間。「蘇修賢……等于是我的哥哥,他死了,為了金綠神石而亡……」
「他的死無法讓你領悟生命的重要嗎?」
「就是因為他的死,才使我下定決心非追回寶石不可!」摩妮卡昂起下巴,那張美艷無比的臉龐綻放出一股堅毅如石的信心。
「那阿刁呢?寶石與阿刁你如何取舍?」此話一出,靜子真想咬斷自己的舌頭。她怎麼可以和自己的情敵如此心平氣和的談論男友?
「你知道嗎?」摩妮卡幽幽忽忽的沉入一段深埋的記憶。「我是在大陸出生的,小時候的日子苦不堪言,而造成我的童年如此淒苦的不是別人,卻是我那飽讀詩書、精通四書五經的父母。我五歲時,就是個耀武揚威、人見人怕的優秀小紅衛兵。最值得我大書特書的一件豐功偉業,就是我在一九六七年將我父母斗死。想想,一個六歲的小女生就能干下如此偉大的事跡,還有什麼事是她無法達成的?」
靜子狠狠的打了個冷顫,眼眶內也被這想像不到的故事驚駭得凝結了跌不出的淚水。
「我滿以為我的行為能使我在黨內揚眉吐氣。但我錯了!我的出身是我一輩子月兌開不了的標簽。我只好喪氣的到上海游蕩,並莫名其妙的認了位干爹,輾轉的得到至港倚親的機會,而在一個新天地開始了我的新生活。」她伸出豐腴結實的雪白臂膀。「看,我的肌肉多結實粗壯,這是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女子不可能擁有的手臂。你應可想見我在年幼時就扛過多少吃力無法負荷的重物。」
「不過,我在香港學的又是另一套。我唱過歌、拍過幾個廣告片,卻不成氣候,但干爹仍傾注心力的栽培我,使我月兌去土氣,更順利的將我溶入香港這繁華的都市內。他的養子養女奇多,但我十分肯定,我是他最鐘愛的女兒。」
「直到我親眼目睹修賢的死狀,我才了解這幾年來,為何我的干姊干哥會莫名其妙的身亡與失蹤。原來……我們不過是他手下任其擺布的一枚棋子。當他交付你一項任務時,也就是他向你回收這幾年養育之恩的代價時刻了。」
靜子胸中涌滿苦楚的酸水,為這走過崎嶇峻嶺,曲折險路卻不得回頭善終的女子悲嘆。
「那你根本不必再為你干爹效命!」靜子不了解這種說法是否正確,但在她小小單純的世界里,這似乎是唯一的解決之道。
「誰說我要為他效命?」摩妮卡滿臉寒意,譏刺地揚起一道眉毛。「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現在要為我自己奪取一切我所要的!」她鄙夷的加上一句︰「任何人都別想阻攔我!」
靜子的臉發白了,原先對她所經歷的淒愴轉變成一份逃避。她哪里配當薛寶釵?那貪念、那自私、那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的刻薄,活像王熙鳳再世。靜子怯怯的試探︰「阿刁呢?你……仍要阿刁嗎?」
「看他如何配合我!」
靜子的怒火熊熊燃燒了起來。她將阿刁視為奴才般的指使利用,令靜子氣憤填膺的說道︰「你根本不愛他,為何要騙他,還破壞我們?」
摩妮卡笑吟吟的說︰「因為寶石在你們身上,我就不讓你們好過!別怪我有此想法,相信風間弘二那伙人的想法一定與我雷同。所以,真正造成你們阻礙的是那顆金綠神石,不是我們。」
她一針見血的結論動搖了靜子糾結紊亂的心緒,她甚至有股沖動想將腰袋內的寶石拿出來換取阿刁的安全。可是……她按捺住這份激動,冷冷的說︰「我可以將寶石交給你,但有兩個條……」
「寶石在你身上?!」摩妮卡立刻綻放出奪人光彩的笑意。
「不在!」靜子斬釘截鐵的答道︰「可是我知道在哪。你只要答應我交出阿刁的護照並不再對他糾纏。」
摩妮卡頗有深意的凝視著這小對手。「你是真愛他,愛得願違反家族大老的遺言啊!」
靜子不安的清清嗓子。「每個人在乎的目標不同。」
摩妮卡又注視了她半晌,沉重的點了下頭︰「我答應你!」她立刻從皮包內拿出一本護照。
「這……不是鎖在河口湖飯店保險……」
「那是修賢對阿刁的說詞。我們做事請求迅速干脆,他老早就打定計劃到東京一拿到寶石就搭機回港交差,沒想到,他卻命喪異國還死得不明不自。」
「風間到底是如何在那公開場所殺了他?」
憶起風間快速瞬間的殺人手法,摩妮卡打了個哆嗦,頹然的倒回座椅,無限疲憊的說︰「我們不要再談這件事了!重要的是,你必須阻止風間對阿刁出手,若他一出手,相信阿刁的下場……」
「不要說了!」靜子驚恐的打斷她,並對司機囑咐加快車速後,就緊抓著阿刁的護照,無聲的尋求這小小的慰藉來壓抑內心的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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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刁再次蘇醒,觸目所及是一大片山野景色于窗外飛逝。富士山威嚴的聳立于右方,山頂的白雪在陽光照射下出現了復雜斑駁的雪痕,向下方延伸成殷紅,再往下溶入一片蒼翠樹林,于是擴展成一大片的樹海——由赤松、櫸樹所構成的大片濃綠在風中猛烈的如波濤怒吼。
阿刁感到臉上有股僵硬的發麻感,他輕撫了一下,覺得自己的面容凹凸不平,更有些細碎的刺痛。他見到指頭沾上了細小晶亮的玻璃碎片。再看到無法遮風擋雨的破裂車窗,他了解了一切,目帶憎恨的瞪視身旁因困頓而張口仰頭大睡的宮內洋。
因極力克制自己不要去抓裂那張臉,他的手指蜷曲起來。
爆內洋!你怎麼對我的?你無情的鞭笞我、燙燒我,最後竟將我丟在樹海,任我自生自滅!
樹海?!
阿刁一驚,再次掉頭望向那一大片邪惡的樹海。所有混沌的一切,早在他撞破玻璃的瞬間霍然而開了。
他絕不允許他們再次殘害他!
他戒備的縮緊身子,眼神則如鷹般的梭巡車內任何一個可以做為武器的物品。他灰心的看著一盒毫無作用的面紙,一面思索生死邊緣的逃亡。
阿刁大氣不敢喘的再看一下睡如死豬的宮內洋。而前座的風間弘二是否也在睡眠中?他不敢把握。但在他注視專心駕駛的司機時,一個新的計劃在他腦中成形。雖然此方法可能會使他喪命,但他實在別無選擇了。
打定注意後,阿刁的目光緊鎖住風間的背脊,以防他在他未出手前先發動攻勢。
霎時,阿刁突起的身形像黑暗中竄出豹子,緊勒住司機的脖子。司機對這突如其來的行為,嚇得放開了方向盤,車子頓時失了方向,在雙線道的公路上橫沖直撞起來。
「踩煞車!」風間顧不了阿刁,急抓住方向盤的對司機狂喊。
司機驟然放開了油門,車子頓了一下,他本能的抬起右腳欲踩上煞車器。就在這時,阿刁左手扣住他的右耳,使盡平生最大的力量將那頭顱反轉。駕駛感到頸部承受了兩股反方向的巨大扭力。「 啦!」他來不及踩煞車,頭骨折斷的聲音已傳出。風間舉起右拳迅速掃向阿刁,卻在車子一陣翻天覆地的反轉中揮空。車子失控的沖上了路旁的人行道,在重心不穩之下,頓時四腳朝天,伴隨巨大的撞擊聲與碎裂聲,翻覆在北上車道中央。
眼冒金星、頭暈目眩的阿刁,憑著一股絕望中衍生出來的求生意志,敏捷勇猛的朝車窗硬爬出車外,跌落在滿是碎片的柏油路上。他顧不了許多匍匐爬行了幾尺遠之後,才被臂上刺痛的扎傷阻礙了力量,氣喘吁吁的倒臥在地上。
他沒有多余的時間可以喘氣,就被身後的腳步聲震懾得險些忘了呼吸。
風間渾身是血、步履不穩,卻仍極盡所能的壓擠殘留的恨意在凌厲、無情的眸子中,向阿刁做心理攻擊。
阿刁瑟縮驚恐的瞪視著逐漸逼近跟前的惡魔,尖聲怪叫︰「我給你!我給你寶石!」說完,他迅速抬腿朝風間門面踢去,卻被風間穩穩的截住。
風間冷笑的看了下手中的腿,毫不留情的一抽一折,阿刁慘嚎一聲,那條腿便了無生息的垂掛在他身上。
阿刁咬著牙,緊撫著劇痛的右腿險些昏厥,額上豆大的冷汗浸染上雙眼,引起另一份新的痛楚。
風間掛著一抹扭曲的笑容,彎扣住阿刁躲避不及的左腿,陰森地用日文道︰「向你的左腿說再見吧!」
一聲刺耳尖銳的煞車聲,阻止了風間的動作。風間冷峻的回頭迎視上一雙炫惑迷人如金綠神石的棕眸。
「放開他!」靜子傲然的高喊︰「你要的東西在我這兒!」
像印證她的話般,她的手中突地出現了一顆璀璨誘人的貓眼石,在富士山落日余暉下,硬生生地搶奪了最後一道奪人的金光彩霞,反映出逼人目盲的光芒。
摩妮卡驚呼一聲︰「原來一直在你身上!」她的眼中沒有傷重的阿刁,只有寶石。
她放手作勢欲奪,風間弘二卻驟然向靜子疾沖過來。靜子嚇得用力將寶石朝上空用力一拋——
時間仿如停住了般,大伙兒不約而同的朝那小小的寶石投注最大的注意力——望著它在天空形成一道令人嘆為觀止的美好黃金弧線後,隨著墜力迅速降落于深不見底的茂密樹林中。
摩妮卡尖叫一聲的跳入那片原始林中。
風間弘二則轉向靜子,那抹哀莫大于心死的凝肅表情,令靜子不寒而栗的全身發顫打抖。久久,久久,他終于開口了,如鬼府陰曹中傳出的厲鬼語調︰「你以為樹海打得倒我嗎?我是叢林中最偉大的游擊兵!」他平靜的望著無邊無際的樹海,摩妮卡的身影已完全被吞噬于轉為墨黑的綠林中。他深吸口氣,鼓足所有丹田的力道怒吼道︰「我求佛祖庇佑!」
接著,他頭也不回的大步邁向林內。
四下恢復一片死寂,除了因車禍受阻而大排長龍的車陣尋求間隙突破重圍。警車的長鳴聲由遠而近。
靜子滿臉是淚,心痛苦楚的奔向阿刁,審視著他扭曲怪異的右腿。她的身後出現了宮內顫巍巍的踉蹌身軀。
「小心!」阿刁緊抱住靜子翻滾了幾圈,期待中的攻擊一直未出現。
這時他才看到宮內已被警方扣上了手銬,一旁的徐浩、孟天築則操著可笑的日文向警方比手畫腳。
警察強忍笑意的對宮內正色說︰「你必須解釋去年十一月江崎卓司與今晨發生在新宿的香港人命案的始末。」
徐浩仍深惡痛絕的指著宮內以英文咆哮道︰「他綁架我,還殺了我朋友的父母……」
還是眼尖的天築注意到受傷的阿刁,忙制止徐浩的言論。警方也注意到渾身被玻璃刺傷、衣不蔽體的阿刁,便走向阿刁和靜子說道︰「你們必須陪我去做個筆錄,解釋一下這場車禍的原因。」他指示屬下通知救護車救助傷患。
阿刁疲憊萬分的低聲道︰「為了我一時的貪念,沒想到惹出這軒然大波。」他的眼神不再因失憶而無神迷惘。
「你恢復記憶了!」靜子不敢置信的凝望著他。
阿刁溫柔了解的擁著她顫悸的小身子,啞聲道︰「我的失憶造成你很大的傷害嗎?」
她一時淚如泉涌,哽咽地說︰「你的三心二意、朝秦暮楚才是真正對我最大的傷害。」
她的淚灼熱的燒痛了阿刁的五髒六腑。「我會改,心甘情願的改,我會證明給你看!」
「你認為我一定會接受你這嗜錢如命的‘財’子嗎?」她決心氣氣他,嬌嗔的回他一句。
阿刁的臉色倏地發白,並凝聚一層寒霜。「你一定要等我!」他粗魯的詛咒了一聲︰「他媽的!我怎麼惹了一身是非,重演當年徐浩與孟天築的情節?」
「他們發生過什麼故事?」靜子好奇的問。
一旁為不打擾他倆靜默許久的徐浩夫婦,露出別有深意的微笑,孟天築開朗、雨過天晴的說︰「當初徐浩身懷愧疚,怕我不接受他而將我趕走,直到他訴訟無罪後才敢來找我。」她深清蜜意的凝睇著丈夫,「我十分了解,他只是不願讓我陪他吃苦,寧願自己走過這一段艱辛。」
一層淒哀的水氣再度遮住靜子奪目懾人的棕眸,她溫存柔情並堅毅如石的說︰「我不會離開你的,我一定要陪你度過這一段!」
阿刁張大眼,屏氣凝神的瞅著靜子楚楚動人的面容,在心醉神馳的悸動中,他忽然發出一聲嘆息,深沉凝重的說︰「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靜子輕蹙一下眉頭,雙眸略顯黯淡。「什麼事?」
「回夏威夷好好完成學業,算是為你父親補償你未盡的義務好嗎?」
靜子抬起頭望向那片簫瑟樹海,她真的將父親痴心妄想四、五十年的寶石狠擲入其中了。她愧然的垂下眼瞼,幽幽忽忽的說︰「我會的!」
救護車帶著震撼人心的長鳴,劃破了低垂夜暮,只剩風嘯葉吼的寂靜夜色,來到了傷者身邊。
阿刁被醫護人員抬上了擔架,卻仍強打住精神對亦步亦趨的靜子喚道︰「答應我!我會改變我的花心,努力為你賺錢……」
他的話迅速的消失于溫度驟降的夜風中,留下木然平板的靜子與陪伴在側的孟天築。
「你知道嗎?」孟天築清明的開口道︰「陪在他身邊並無法減輕他的負擔,反而會看到他不願讓你見到的窘迫與難堪。」
靜子一語不發,滿是不解的盯著天築。
「為了他們大男人莫須有的尊嚴,我勸你還是先離開他一陣子。」天築雙手抱臂強忍住刺骨寒風的咬咬牙。「時候到了,他自然會去找你的。他不是已指示了你未來最明確的目標了嗎?」
孟天築以一副過來人的心態為靜子指點了迷津。
「我懂了!」靜子默默的抹去殘留的淚痕,仰望滿天燦爛的星空。
明天一定是個晴空萬里的艷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