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須花白的範大管家,硬朗的身子穿過回廊人了偏廳,腳一抬跨過門檻直逼內堂。此時的內堂早已忙碌不堪,各個字號、各個賬房、作坊的當家或站或坐正,依照順序等著向大當家望二小姐匯報這個月的賬目。
這其中最最忙碌的怕就屬望斷雲了,她耳朵里听著,左手飛快地撥著算盤,右手記賬,時不時地還會清楚地指出賬目的出入。這一招簡直到了出神人化的境界,讓人嘆為觀止,不得不服。
範大管家沒敢多作逗留——二小姐不喜歡拖拖拉拉的屬下——半垂著腰,他恭敬地請示︰「二小姐,地字號當鋪第九家的劉當家來了。」
「地字號大當家就在這兒,他只不過分管其中的第九家,趕過來做什麼?」這叫越級,斷雲不喜歡自己制定的秩序被擅自打亂。
她這一聲埋怨不要緊,地字號大當家嚇得哆哆嗦嗦守在一邊,就差沒給「閻羅望」跪下去了。範大管家扶了他一把,順便回道︰「劉當家說是有一個用房契、田契抵押借銀子的人還不上錢來,帶過來讓您定奪。」
「他第一天當家嗎?這種事還要我來定奪?欠債還錢,以物抵錢,無物送官——這些規矩還需要我跟你們這些當家當老了的人來強調?」說話的同時她已經核對完酒莊的賬目,船舶行的大當家趕緊將賬本遞了過去,絲毫不敢怠慢。
範大管家上前說話︰「劉管家說這欠債的人是一儒生,父親在金光門外的近郊置了地弄藥材,西市有一處店鋪賣藥材。這儒生從家鄉趕來本是準備考學的,他爹死得倉促,他便繼承了爹的藥店、藥田。听說是個神佛心腸的人,四方百姓凡是有個頭疼腦熱,他都以藥相贈,這才落得個人不敷出。他一個儒生也沒別的法子,就以藥店、藥田作抵押借了地字號當鋪五千兩銀子。原本是想重振藥行的,偏又遇上鞏縣一帶鬧瘟疫,他拿出藥材派發,人人說他是‘活神仙’。然而期限已到,他還不出銀子,現在要把藥店、藥田抵給我們。劉當家請示二小姐,能不能看在這儒生慈心一片的分上寬限幾日。」
斷雲手中的算盤停了一撥,微偏過頭,她晶亮的眼眸里閃過一絲冷嘲,「活神仙?神仙連自己都救不了,還裝什麼神仙?」算盤 里啪啦地再次響起,同時揚出的還有「閻羅望」的催命符,「清算所有賬目,如果藥店、藥田不足以抵五千兩銀子,將那個神仙送交官府,讓衙役送神仙上天吧!」
「可是,二小姐,」範大管家猶豫著該不該說,眉頭一皺,他決定死上一回,「二夫人……二夫人她一直很仰慕︰活神仙’的善行,剛剛在後苑听說此事後已放下話要免了‘活神仙’所有的債,您看……」
斷雲丹風眼一挑,挑出一道細紋。居然驚動了二娘!活神仙是吧?我倒要看看你有多神!
「讓劉當家回去,留那個活神仙在書房候著,我處理完這邊的事會過去見他。」
範大管家答應著,撩開下襟退了出去。這件事會如此順利是他料想之外的,他原以為二小姐會退回所有的求情,一意孤行,原來她也有心軟的時候。本來嘛!再怎麼說二夫人也是她的長輩,難得一次過問家里的事,這點面子總是要給的。
出門廊告慰了劉當家,大家心里自是歡喜。範大管家別了眾人,領著儒生,匆匆向二小姐的書房行去。一路上,二人閑閑地談開來。
「大管家,劉當家似乎很畏懼你們二小姐。她一個小姐,你們緣何怕她?」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範大管家把這個家族的歷史,娓娓道來,「我們老爺三年前病逝,老爺病著時二小姐就當家了,從她十四歲算起如今也當了四年的家。咱們望家不比小門小院,想當這個家不僅得管好這一府,還要處理天、地、水、火,雷、風、山、澤——八字六十四商行,下屬分舵遍布各處,總計超過兩百家。各行各業、各物各色都有望家的交椅。她一個姑娘家能在四年的時間里將望家勢力擴大一倍,這你就能看出她是個多厲害的角色。」
貼近儒生的耳朵,大管家低聲說道︰「你從外地來有所不知,咱們二小姐做起生意鐵石心腸、心狠手辣、不擇手段,長安城的人在背後都管她叫‘閻羅望’。前些日子她女乃娘的兒子欠了債,照樣是該還的還,該抵債的抵債,就是要飯要到她跟前,二小姐也不會可憐半分。」
听起來這個望二小姐像是個沒有任何感情的石頭,儒生暗自搖了搖頭,不置可否。突然間,他很想見見這位「閻羅望」,那是一種夾雜了不安分的好奇與探究。
只是,這一探究卻極有可能送掉「活神仙」的半條小命,要知道,他將要面對的可是一個周身洋溢著錢香的「閻羅望」啊!
書房里的儒生足足等了有兩個時辰,換了五遍茶,將一本詩集細細翻了七番,望二小姐終于踏人了這方等待的天地。
見到自己的書房多出一個高瘦男人的背影,望斷雲先是一愣,隨即想了起來︰活神仙是吧!繞過他,她坦然地合上眼在書桌後面坐下,忙碌了一個上午的身體和心陷在椅中喘息。這段時間,她的精神越來越難支撐,是真的走到極限了嗎?
不!她是有史以來最成功的女商人,她不會就這麼倒下,雖然有很多人連在睡夢中都不忘詛咒她。
「我們……見過。」
一個溫厚的聲音驚擾了她的休憩,緩緩睜開眼,她靜靜地望去——是他!那個在街市上說她氣色不好的儒生,那個充當活神仙將自己給賠進去的男人。
原來她就是二小姐!儒生有著驀然相逢的喜悅,細瞅她,氣色更壞了,臉上連起碼的血色都沒有,蒼白得叫人心疼,「你該好好休息一段時間的。」
嗦!她低著頭翻了一個白眼,在心里告訴自己︰一個成功的女商人是不該有這樣幼稚的表情的,「名字。」
「呃?」他微微一愣,明白後露齒一笑,「羿江愁——我姓羿名江愁。」
羿江愁、望斷雲,他們彼此的名字都具有雷同的哀傷——斷雲不禁在心里這樣想道。撇過臉,她讓理性重回她的心,「閻羅望」回來了。
「你的房契、地契、抵押款項,我都看了。你借了五千兩銀子,借期一年,連同利錢五千四百七十五兩。你現在能還得出來嗎?」
他尷尬地模了模下巴,再東瞧瞧西看看,然後,「不能。」
「店鋪、房子、地……從現在起是望家的了。」玉指輕輕一抽,羿江愁全部家財落進了她的手中。
好吧好吧!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他模模下巴,隨即點點頭,沒什麼可計較的。反正他現在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死不了的。
他沒意見,一直躲在門口偷听的人卻忍不住了,「不可以!斷雲,你不可以這麼做。」是二娘!斷雲依規矩站起身迎上前,什麼事咱們回後苑再說。」
听稱呼該是個儀態萬方的貴夫人,江愁順聲音抬眼瞧去,卻像是個俏麗的少婦。可以肯定的是她一定不是二小姐的親娘,兩個人從容貌上找不出絲毫的相似,個性更是差了十萬八千里。想著這些,他規規矩矩地行了禮,「羿江愁見過二夫人。」
二夫人細瞧了瞧他,含笑連連,「好!好!一看就知道是個德行兼備的公子,難怪做出那麼些個善事呢!真不愧是名副其實的‘活神仙’。」
是啊!救了那麼多人,卻救不了自己的神仙。斷雲扶著二娘坐下來,自己也隨坐在一邊,順手看起了木材行上個月的運營情況。
「羿公子你坐啊!」二夫人的神情跟看到活生生的神仙似的,「今日能見到羿公子,算是了了我一樁心事。一年前就听說西市有一家藥材行的羿公子常常施藥救人,鞏縣發生瘟疫的時候又听說是你救那些受難的百姓于水火之中。公子真不愧是當世的俊才,絕無僅有的大善人啊!」
江愁一攏袖,不好意思地福了一福,「我只是盡我所能,沒什麼值得夸耀的。」
「要的!要的!」二夫人湊到斷雲邊上當著江愁的面咬起了耳朵,「斷雲網!現在像羿公子這樣的好心人真是難得哦!」
斷雲瞥了他一眼,飛快地點了點頭這麼愚蠢的人的確難得。
二夫人一听這話趕緊見縫插針,「那……你說我們要不要幫他?」
「二娘的意思是……」我就在這里等著你呢,我的二娘!
「免去他那五千兩銀子嘍!」二夫人風韻猶存的面容上閃動著少女的靈動,「望家也不在乎那一點錢的,反正我每次捐給寺院、道觀的錢也是這些銀子的好幾倍呢!還有還有啊!你大姐昨天出門花了七百兩銀子,今天買珠寶又花了四百兩,算起來也是上千兩的行頭了。你小妹上個月打破了漢代的白玉,昨天打破了前朝的古董花瓶,加起來最少也值五千兩!這區區五千兩銀子你就當是家里人花掉了,不就好了嘛!」
她說得坦然,江愁听得冷汗直冒,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家庭?真不愧是長安首富,要是望家二小姐不那麼會賺,哪來的銀子供這一家這樣揮霍?
斷雲也不做聲,靜靜地賺著她的銀子。二夫人似乎仍不肯死心,嘮嘮叨叨說著一些地區的貧困狀況,又說著現在的世風日下,最終引到這個年間需要好人。總之一句話,要「閻羅望」放了「活神仙」。
差不多過了兩炷香的工夫,她仍舊是越說越起勁,江愁卻有些不耐煩了。至于斷雲,她壓根就沒有認真去听,她只是徑自做著自己的事,連看也不看她二娘三眼,一切根本是二夫人在自說白話。終于,江愁明白了再坐下去是多麼無意義,他準備起身告辭,偏偏就在這個時候,主角開口了。
「你收拾好東西過來望家。」
二夫人這下可樂了,「斷雲,你要幫助羿公子重開藥店?」
江愁也是一臉狐疑地凝望著眼前能決定他一生命運的女子,她卻只是掃了他一眼,然後清楚地開始宣判︰「我在進書房之前派人察看了你的藥店、藥田,結果是把它們一起當了也只值一百八十兩銀子。也就是說它們根本無法抵那五千四百七十五兩的借款加利錢,所以你必須賣身為奴以此償還債務。望家中等僕役每個月四兩銀子,偶爾還會有紅包,這樣算下來,大概你做滿一百年就可來去自由了。在這之前,你要是私自離開望府,我有權以逃債的罪名通告官府緝捕你。」
什麼?要他堂堂一個儒生賣身為奴?難道她真的是閻羅王嗎?江愁捏緊了拳頭,困惑的眼緊盯著她。她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難道她真的沒有任何情感嗎?或者,她天生就喜歡駕馭一切,尤其是男人?
二夫人也不敢相信這個宣判,沒想到她說了半天不但沒能幫到「活神仙」,還將他推進了地府,她真是不甘心啊!「斷雲……斷雲,你听二娘說啊!不管怎麼說他也是……」
「二娘,我還有事要忙,麻煩你把範大管家叫進來。」輕飄飄的一句話將這個把她養大的二娘推到了門外。
見事情已無轉圜余地,二夫人只能回江愁一個抱歉的眼神,拎起御繡坊的絲絹擦擦眼角,她在丫鬟的攙扶下離開了書房。
書房就只剩下她和他兩個人了。
江愁已經準備認命地接受上蒼的這個玩笑了,可他還是有點不甘心。從一個準備參加應試步上仕途的儒生走到今天做人僕役的下場,他多少可以問幾個「為什麼」吧!
「你為什麼不干脆把我送交官府?那些還不出欠債的人不是都要送去充軍的嗎?」
放下手中的筆,她第一次花時間去打量他。難得地,她為自己的行為作了解釋︰「我在調查你的藥店、藥田的同時也調查了一下你。」
「我?我有什麼好調查的?」儒生就是儒生遠不懂那些無奸不商的家伙在想些什麼。
斷雲過分消瘦的身體移到了他面前,正午的陽光映上她的側臉,總算讓她看上去像個活物。男女身高上的差距讓她不得不抬起頭去看他,即便如此,在氣勢上她依然足以將他踩在腳下。
「知道嗎?在藥材的種植上,你是個神;在人世的存活中,你卻是個比豬還蠢的蠢蛋。」
她的聲音尖銳而充滿譏諷,這讓江愁一向與世無爭的心起了計較,身為男人他覺得有必要做出反擊,「你怎麼可以用這樣的詞來羞辱……」
「一些人裝作無錢買藥,他們從你手上拿到你施舍的藥再以廉價賣給其他藥行,從中獲得的收益拿去賭博、嫖妓,而你的藥行卻在一天天地虧老本。你還覺得自己是‘活神仙,嗎?」她上前一步,直逼他發問。
「鞏縣遭受瘟疫,皇上指派了當地官府開倉放糧,出資治病。可那幫地方官員卻中飽私囊,你一去只需叫你幾聲‘活神仙’就什麼都有了。你以為你救下不少人,可你的行為卻助長了那幫貪官污吏的氣焰,造成更多受難百姓的死亡,你還覺得自己是‘活神仙’嗎?」她再上前一步,逼得他不斷後退。
「在你為了救受難百姓而抵押房子、抵押田產的時候,其他藥商卻在趁機哄抬藥價,借機狠賺一筆,這其中就有我們望家的藥行。我們賺了你的銀子,卻在笑你傻,還有更多的藥商早就盼著你垮台,誰讓你頂著懸壺濟世的牌子施藥壞了我們的賺頭呢!你還覺得自己是‘活神仙’嗎?」不用她逼,他早巳無路可退。
他呆若木雞的表情宣告著她的全盤獲勝,她卻沒有戰後該有的喜悅。丟下他,她背過身站在窗口,「府中南隅有一大片空地很適合藥材的生長,你可以用它做研究,收獲的種子拿去我的藥材行專門種植。那兒還有一座相連的宅院,叫‘西洲居’,就在我住的院落的旁邊,已經讓人收拾好了,今後一百年里你就住在那兒吧!」
一百年!二十三歲的羿江愁,就這樣被一個十八歲的女子輕而易舉決定了一生。他無從反駁,更無從反抗。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史以來最丟臉的男人,他卻知道這一天是他一生的終點。
行尸走肉一般隨著府中的僕役向外走去,他猶听到書房內「閻羅望」對範大管家吩咐,說是劉當家不夠格做當鋪當家,居然讓不值兩百兩的地契、房契當了五千兩,從今日起免職改做朝奉。
他知道是自己連累了劉當家,只是「活神仙」已成了死神仙,他誰也救不了。
跨出這一步,他跨出自己的起點。
睡不著!就是睡不著!雖不為窈窕淑女,羿江愁仍舊是輾轉反側。
不知道是因為新換的床榻,還是因為新換的奴僕身份,這所有的一切都讓他從腳底升起一抹涼意。掀被下榻,他披衣徑自走出西洲居,依著心情四處走走。
說起來很奇怪,他明明就是一介賣身抵債的奴僕,卻住進了這麼幽雅別致的西洲居,身邊還跟了兩個小廝伺候著。這處院落有些清冷,與望家的總體府邸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听說是那個望二小姐的親娘生前住餅的地方。按理說這里也是尊貴之所,可看起來雅致有余,而富奢不足,不知道那個「閻羅望」怎麼舍得讓他這樣的奴僕住下來的。
想著這些,他在不知不覺中走進了清冷的月光里,抬起手感覺月色涼意席卷周身,一股屬于儒生特有的傷感流進了黑夜的洞口。
「你不會無聊得想月下吟詩吧!」
一道嘲諷的涼風灌進了他的耳朵,不用回頭他也知道只有那個「閻羅望」會用這種方式攻擊他。
「那你這時候出現在這兒又是為了什麼?監視我這個賣身為奴的欠債者有沒有逃走嗎?」
靶覺出他語調中的怒意,望斷雲意外地沒有動氣。雙手環胸,她昂起了頭,「每天這個時候我還需要整理一天的賬目,訂出明日的行程,準備商行的排頭。人子三更天,我才能安寢,五更天一過我必須梳洗完畢開始一天的忙碌。你認為我有那個閑工夫來監視你嗎?」她從不與人談論自己的艱辛,今夜的月色似乎讓她的舉止有些反常。
靶覺到她細微的變化,江愁俯近距離地凝望著她。不知道是因為月光的關系,還是什麼別的原因,他總覺得她的臉色慘白得嚇人。他差點忽略了是誰害他變成百年奴僕,他差點忘了她的心狠手辣,他差點又要雞婆地提醒她小心身體。
然而白日里被她刺激的心尚未平靜下來,江愁賭氣地別過臉去不看她。
很長一段時間里,霽華下的一對人誰也不吭聲,如此靜與月對,直到——她在咳嗽,而且越咳越重,絲毫沒有停下來的勢頭。神仙的那點慈悲心腸終究揮發了出來,江愁像哄小孩子一樣輕拍著她的背,「你感覺好點了沒有?」
她匆忙地擺了擺手,那是不習慣有人踫觸的尷尬。除了咳嗽聲,他們之間又回到了原始的寂靜。只是他輕拍的手,她起伏的背,讓月暖了起來。
「你不是很恨我嗎?」她停止咳嗽的第一句話便是如此。
他先是一愣,瞬間後沉默了。他是有點氣她,不僅因為她成了他的主子,他成了她的奴僕,更因為她那些毫不留情的話刺傷了一個儒生全部的自尊。試想,你為一個信念奉獻了一切,到頭來落得個賣身為奴的下場,別人卻輕而易舉就推翻了你畢生信念的根基,還將你說得一無是處,沒揍扁她就算有涵養了!當然,他也不敢動她一指頭。敢踫「閻羅望」,他又不是想提早去地府報到。
望著他的背影,斷雲的嘴角勾起一絲罕見的微笑,很迷人,像這清冷的月光。
做生意想成功,你首先得學會琢磨對手的心思,你要把他自己都未看清的潛在感覺先一步挖出來,只有這樣你才能永遠地處在不敗的地位——這是她六歲時老頭子教導她的,十二年來她早已到了察言觀色、听聲變氣、望眼觀心的地步,一個小儒生的那點傲骨她豈會不明白。若說不懂,這世上只有一個人的心思她永遠不懂——老頭子。
「為了那些人走到今天的地步,你不後悔嗎?」她等著听到他悔恨的聲音,她等著他來親口告訴她「天下沒有神仙」,她等著看他此生只為自己而活。
江愁並沒能遂了她的心意,對自己當初的做法他是覺得有些欠考慮,但他不後悔,被騙也好,被耍也罷,他真的救了一些人,這就沒什麼可後悔的了。
迎著月光,儒生志氣徘徊至胸襟,他喃喃吟起︰「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五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縴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江愁讓放肆的目光流到她的身上,「你怎麼會知道這首詩?」月光鍍上她的臉龐,有一種朦朧的美。
她不回答他的問題,仍舊沉浸在情緒化的氛圍里,「這首詩還有下半闋,它是詩人張若虛仿南朝樂府民歌《西洲曲》的格調創作的。」
他的語調頓時洋溢起希翼,還夾雜著恍若他鄉遇故知的喜悅,「你也喜歡詩賦?」
「只有無聊閑人才有工夫將生命浪費在這些東西上。」她毫不客氣地單方面撕毀了他的快樂。
他仍舊不死心地追問著︰「那你怎麼會知道這首詩?」
你要答案?好!我給你,「整個長安的妓院都在吟唱它。」
「你……你去妓院?」他的眼瞪得可以裝下整個她。
「那是一個談生意的好地方。」甩開衣袖,她不再逗留,讓一顆清爽的心重新去戰斗,「藥田交給你了,別讓我失望。要是睡不著,我書房里的書你可以拿去看。若是不完整還回,便以十倍的價錢從你月俸里面扣,你準備做我三世奴僕吧!」
「呃?」他傻傻地望著月下單薄的身影,心在這一刻失去了動力。
夕陽西下,望府南隅的一角卻格外熱鬧。原本這里是一片空地,清清冷冷,自從幾天前羿江愁落戶這方院落,生氣也隨之而來。就像現在,二夫人正帶著大小姐、三小姐過來瞧他呢!
「羿公子正在忙呢?」二夫人將隨行帶來的糕點放在一邊,客氣地問候著。
江愁放下手中的藥鋤迎了上去,「二夫人,我不再是什麼公子了,要是不介意的話就叫我江愁吧!」
「好啊,江愁哥哥!」說話的惜虹是家中的ど女,最得全家人的寵愛,「我有一個範成哥哥,現在又多個江愁哥哥,真是太好了!」範成是範大管家的兒子,從小苞她們姐妹幾個一起長大,這些天出外辦事去了,所以江愁一直沒能見到。
別被惜虹可愛的外表所迷惑,她可是個標準的闖禍精,有她的地方就有災難。十六歲的她天性開朗,孩子氣較重,很容易相處。她常常來幫江愁收拾藥田,不過有她在,往往是江愁跟在她後面收拾殘局。
安靜地站在一邊的大小姐依水就屬于典型的大家閨秀了。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她完全繼承了母親的長相,豐腴的姿態美得不可方物。剛過十九,該是嫁人的年歲了。不過她花錢的速度實在是有點嚇人,不知道除了望家這種天下第一富甲,還有誰能夠養得起她。
總之,她們娘兒三個都是很好的人,對江愁分外照顧,讓他在公子變僕役的過程中不至于完全失衡。相比之下,二小姐就差太多了。把他發配到這兒來之後,自從那個清冷的月夜就再沒管過他,他也沒機會見到她,听說她去了定州察看商行營運情況。
江愁在心中告訴自己,沒有她的存在更好一些,他圖個自在。只是,他每晚都會在她的書房里看書,稍微有點風吹草動,他都會趕到門廊處瞧個仔細,簡直像在等待一個遠游的知己。偶爾,他還是會認真想起她罵他的那些話以及那張病態消瘦的臉。
她說得對,他根本不是什麼「活神仙」,他只是徒增人笑柄的蠢蛋罷了。其實他一直隱約知道施藥背後的丑陋,偏偏不肯正視,走到今天這一步,並不該把全部的責任推給她的「心狠手辣」。
想起她,突然回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那張蒼白的容顏似有無限張力,卻又無絲毫人的真實情感。究竟是怎樣的生活造成她那般的性情呢?
「二夫人,容我多嘴問一句,二小姐她……不是您親生的吧?」他這是明知顧問,「西洲居」偽蕭條就是最好的證據,望斷雲的親母早已去世,他想知道的是她背後的故事。
二夫人手中的絲絹輕輕拭了拭唇角,暗暗地嘆了一口氣,「江愁,你人這麼好,我是真的把你當成家人,所以有些話也就不瞞你了。
「斷雲是大夫人生的,大夫人過世得早,老爺直沒有續弦,所以望家沒有男丁,就三個女兒。斷雲繼承了她娘的聰慧,詩詞歌賦無所不通。老爺見她這般伶俐,便斷了她的女子才學,改教經商之道。到了她十四歲那年,老爺開始不斷地將望家生意交給她,以至到今天的局面。」
難怪!難怪她對二夫人禮節大于親情,原來是這般因由。江愁拿起藥鋤撥了撥土,他的心也在一點一點變得透明,「二小姐她……她除了支撐商行的事務,還有什麼別的興趣嗎?比如琴?棋?我看她的氣色不大好,需要好好休息。」
依水淺笑著搖搖頭,「江愁你有所不知,二妹她連吃飯的時間都是擠出來的,她根本沒時間跟我們坐到一張桌上進餐,你想她還會有時間做賺錢以外的事嗎?」
「也是哦!」
惜虹突然插了一句︰「那二姐什麼時候嫁人?」
二夫人輕聲嘆氣,「這就得看肖家那邊了,說起來肖公子和斷雲的婚事還是十多年前決定的。」
「嘶——」江愁手中的藥鋤一歪,手臂上留下長長一道紅印。血,沁了出來。
「江愁,你沒事吧?」依水拿著手中的絲絹輕輕為他拭去血漬。
惜虹拉過他手中的藥鋤開始幫忙,「江愁哥,你也太不小心了,瞧我的!」
「不用了,三小姐,我看還是……」他來不及阻止,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費了好大勁才種上的草藥就這樣被當成雜草給刨掉了。依水提供的絲絹除了包扎傷口還可用來擦眼淚,真是妙處多多啊!
「娘,你說二姐真的會嫁到肖家嗎?如果那樣咱們家的生意誰來處理?」
惜虹還在那兒奮力地毀壞江愁的勞動成果,他卻連勸阻的力量都提不起,滿耳朵里都是婚事,「閻羅望」的婚事。
二夫人也正為這件事擔心著呢!「再怎麼說斷雲總是女孩子家,遲早是要嫁人的,不能為了望家的生意犧牲她一輩子的幸福。可是,她若真的出嫁,那望家又該怎麼辦呢?」
後來二夫人和大小姐、三小姐又談論了什麼,江愁已經完全不記得了。他的腦袋一片空白,徘徊在莫名其妙的挫敗感中。
二小姐會嫁人嗎?「閻羅望」會就這樣輕易嫁出去嗎?一個撐起「天下首富」牌匾的女子會接受孩提時的婚約嗎?
她會嗎?她不會嗎?
等等!稍微等等!她嫁不嫁人跟他有什麼關系?他在煩惱些什麼?他為什麼在思考這個問題?他都在亂想些什麼啊?收拾藥材!收拾藥材!
他努力提起神,揮起藥鋤,把自己親手種的藥材他把它們給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