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休君調 第九章

心緒難平,歸來趁著月色走出了廂房,前廳傳來陣陣喧鬧聲,她不由地問了一聲︰「前廳在干什麼呢?」

丫環回說︰「大人請了幾位朋友來家里做客,正在宴飲呢!」

「是嗎?」歸來好奇地向前廳走去,她想看看向閑卻請的客人都是些什麼東西。隔著回廊,她站在外面細听里面的動靜。不多久,談話的內容就繞到了她這個夫人頭上。

有一位大人酒量淺,幾杯黃湯下肚話匣子就打開了,「閑卻老弟,听說您當著百姓的面說今生只與尊夫人一起度過。真的假的?」

斑舉酒杯,閑卻一口飲盡,「是啊!小弟我的確當著應天府百姓的面說過此話,可我那位夫人根本沒把我的話當真,說了……說了也是白說。」

遍來小臉耷拉了下來,私底下咕噥了一句︰誰說我沒把你的話當真,我只是還不太敢相信嘛!還是繼續听听你們說我什麼吧!

另一位大人大力地拍了拍閑卻的肩膀,高聲說道︰「我以前听說尊夫人是個有名的妒婦,沒想到傳聞都是假的,尊夫人居然親自為你選妾收房,此等氣魄……佩服!佩服!」

「閑卻老弟有福氣啊!竟娶到這等賢妻。」

「我才不要她這麼賢惠呢!」酒一口一口灌著,閑卻就是想把自己徹底地灌醉,沒用多久他醉意已起,「什麼為我納妾,幫我選合適的夫人,我不要她為我做這些事,我只是想和她好好地在一起。我就這麼點要求,為什麼老天爺你不答應我?」

他拎著酒壺將滿壺酒倒在地上,嘴里還喊著︰「來!老天爺,我敬你,喝下這壺酒,你把歸來還給我好不好?我不想休掉她,我不想讓她離開我身邊,老天爺你有沒有听見啊?」

閑卻腿一軟頹然跪坐在地上,抱著酒壺喃喃自語︰「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天下女子這麼多,我只想要歸來一個,我就這麼一個願望,你為什麼不肯成全我?為什麼——」

他吼向天邊,那吼聲直沖到歸來的耳際。握緊雙手,她差點就沖了進去。

「閑卻老弟!閑卻老弟!」幾個朋友看他醉得實在有些失態,紛紛過來拉他,「你不娶妾,沒人能說什麼,頂多朝堂上的大人們說你疼夫人疼得不像話。這個願望很簡單,不用拜托老天爺,你自己就能辦到。」

「你們不知道!你們什麼都不知道,歸來她……」

在他說出令自己顏面掃地的話之前,歸來沖了進去。儀態萬千地半蹲在地上,她一手捂著他的嘴,一手向各位大人道了萬福,「真是抱歉,夫君他喝醉了,各位大人請慢用,我扶他回房。」她轉身招呼,「崔管家,你伺候好各位大人。」

「是!夫人。」崔笛答應著,這就上來了。

「夫人慢走。」大人們目送歸來攙扶著閑卻的身影離去,心里不禁疑惑了起來。外面傳言向夫人極不守規矩,完全是個沒教養的野丫頭,現在看來都是外頭那幫人嫉妒她能成為閑卻老弟的夫人造的謠,難怪閑卻老弟沒有絲毫休妻的意思呢!放著這樣賢惠識大體的夫人在家里,干嗎要休掉?

「來來來!我們繼續喝,這杯敬閑卻老弟能娶到這麼好的夫人,干!」

賢惠的夫人正扶著夫君往閑來閣去,停在門口醉得不成樣子的閑卻怎麼也不肯進廂房,抹了一把臉他硬著舌頭嚷嚷著︰「我不進去,我不進廂房,我……我去書房……我去書房睡,我不能進廂房……」

「我讓你進,你就給我進去。」

攬過他的腰,歸來硬是將他給拖進了房中。將他搬到床榻邊,她手一松,他這就倒在了床上。

閑卻蜷縮在床上,手里像攥著什麼,緊緊地不肯松開。歸來一時好奇,湊了過去想看看他到底握著什麼東西呢!拉過他的手,她隱約看到了毛茸茸的小尾巴——是她留下的百獸尾。他還一直留著嗎?她頸項上戴了十七年的玉觀音她都不曾如此珍惜,為何他竟會將這條染了血,看起來髒兮兮的東西當寶貝一樣揣在懷中?

她想扒開他的手將那百獸尾放起來,怎奈他拼了命地攥著,嘴里還不停地咕噥︰「不要拿走我的百獸尾,這是歸來留給我的惟一的東西……我惟一可以擁有的……惟一擁有的……」

遍來的心被他醉得早已口齒不清的言語震撼了,撫上他疲憊的容顏,她輕聲問著︰「你真的這麼喜歡我嗎?喜歡到放下三從四德,放棄向家家規,放掉一品大員的尊貴也要把我這樣一個山野丫頭留在身邊?」

早已醉到天邊的閑卻無法回答她的問題,他緊抱著那串百獸尾,像是抱著全世界最珍貴的寶物。

替他蓋上被子,歸來想著自己還能為他做點什麼。對了,喂他喝點茶吧!不是說茶能解酒嘛!遍來倒來滿滿一大杯茶坐在床榻邊,扶起他,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將茶往他嘴巴里灌。

「咳咳咳咳……咳咳……」

閑卻劇烈地咳著,將喝進去的茶水盡數咳了出來。從來沒有照顧過別人的歸來忍不住抱怨起來︰「我上次只是給我爹倒了一杯茶他都笑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他都沒享受過我這種親自服侍的待遇,你這個‘下堂夫’可是天底下頭一個,居然還敢給我把茶吐出來,真是氣死我了。」

遍來氣呼呼地將茶往嘴巴里面送,想澆滅自己的惱火,這一喝她自己也把茶給吐出來了,「天啊!這麼燙的茶簡直要把人的嘴巴都燙壞了,我怎麼能……」

瞧瞧手中的茶杯,再看看躺在床上仍咳個不停的閑卻,歸來沮喪地低下了頭。

算起來,這是成親以來他第一次喝醉,她雖是他的夫人卻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回想起來好像總是她在使小性子,他跟在後面像老爹像哥哥一樣照顧她,雖然很多時候他會擺出一大堆婦德女訓來說她,但是只要她撒撒嬌,或者說上幾句好听的,他總會放過她,依著她,由著她再犯家規,再把他耍得團團轉。

有時候她得罪了姑姑,也是他幫著賠不是,幫著打圓場,甚至替她給姑姑下跪。她給他下休書,這麼一個重視面子和家族榮譽勝過生命的人竟然拖著病體出去找她,他甚至把自己餓了三天,只為了裝死求她回來。如此一個吝于表達感情的人親口說他愛她,需要她,甚至質問老天爺。他是真的在乎她,對嗎?

他用他的方式寵她,愛她,只是他從來不說出口。

牽起自己的袖子替他擦了擦嘴邊的水漬,听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歸來……歸來……你為什麼不肯歸來?」

「我不就在這兒嗎?」看著床榻上醉醺醺的閑卻,再多怨懟的心思歸來都將它放下了。

從來不知道他會有如此脆弱的一面,總覺得他站在高處,形容清瘦卻神思堅定地主掌著他的世界,他是不搖不倒、不偏不倚,他不需要任何人守護在旁。原來,是她錯了。她說喜歡他,其實她根本不了解他,不了解他有多需要她。

她不是一個合格的夫人,她的喜歡只是放在嘴上,她連照顧他都不會還有什麼資格說愛他。她不肯原諒他,其實只是因為她自己害怕,害怕他會讓她受傷害,所以她才如此這般為難他。

難道一定要等到死才能原諒他嗎?或許他真的錯了,但他用他的方法盡量彌補了這份錯。若是他不愛我,他何苦為難他自己。若是他真的如此愛我,我又何苦為難他呢?

閑卻啊閑卻,我又何苦為難你呢?

只因為……我也真的很愛你啊!

像每個清晨一樣,向閑卻準時醒過來。模糊的視線漸漸清晰,他的眼楮觸及到一頂毛乎乎的東西——什麼玩意?

他驚駭地瞪大了眼楮,順著視線往下看,毛乎乎的東西下面有種突兀不平的感覺,娘呀!居然還長著類似人的眼楮、鼻子和嘴巴,什麼怪物?等等!這怪物長得好像歸來啊!

「啊——」什麼好像歸來,根本就是他魂牽夢縈的歸來!

閑卻驚慌失措地套上衣衫,跌跌撞撞地下了床,來不及套上鞋襪,他光著腳就在滿屋子里轉悠了起來。

遍來先是听到一聲尖叫,緊接著睜開眼看到的就是這一幕。揉了揉惺忪睡眼,她撐起半個身子看向他,「你干嗎呢?」

抱著衣衫,閑卻簡直不知道往哪里躲才好,「我……我怎麼會睡在這里?我不是應該在書房待著才對嘛!難道……難道說我半夜闖進了你的房間,對你……對你……」他光著腳在地面上來回走著,嘴里咕咕噥噥,「我……我怎麼能做出這種事呢?我簡直是……簡直是……」

狀元爺也有想不起詞的時候?歸來不介意提醒他︰「禽獸不如。」

「對!禽獸不如,我就是禽獸不如。」閑卻捶打著自己的腦子,連撞牆的沖動都有了,「天啊!我反復跟自己說,絕對不能走進這扇門里,我怎麼能做出這種事呢?」

這話是什麼意思?歸來白了他一眼順口問道︰「為什麼絕對不能走進這扇門?這門里面有老虎還是有妖怪?」

「反正……反正我不能走進來。」他怕自己一旦走進這間屋子,會克制不住緊緊抱著她,他不想惹她不高興,但是他真的忍不住啊!他歪著腦袋,冰冷的感覺從腳底一直躥上了心頭,真冷啊!

「這是你的房間,你為什麼不能住進來?」好吧!她就女子有大量,先開口放他一馬。歸來坐起身朝他招了招手,「過來!你倒是過來啊!」

閑卻猶豫了片刻,終于向床榻邊靠了過去,他的身子剛挨到錦被,人立馬就跳了起來。不行!只是這樣靠近她,他的身體都會貪戀更多的溫暖,他不能坐過去。

「不!我不過去,你要是因為我半夜闖進你房間的事罵我,你就坐在那兒罵吧!我……我不過去,我死也不靠近你!」說出如此決絕的話,他還把腦袋很有個性地向和她相反的方向扭著,存心不想看見她的臉。

他這話,他這表情是什麼意思啊?難道說他根本就不想看見她,不想和她在一起?他說他愛她,他不能離開她,難道那都是假的嗎?

遍來冷冷地看著他,厲聲質問︰「你根本不想來這個房間睡是不是?」

閑卻鼓起勇氣瞟了她一眼,「我……我是不想的,但是我……」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所以才會半夜溜進來,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本來也打算這輩子都睡在書房里,絕對不打攪你。可是……可是我的身體不听話,我從不知道自己原來是這麼卑鄙無恥的小人,我真的不想的,請你原諒我,不要生我的氣啊!

晚了!遍來已經在生氣了,「你既然都不想和我在一起,為什麼還不趕快休掉我?你不是說如果我堅持要走,你會還我自由,會讓我去找回自己的幸福嗎?那麼你現在就去寫休書,我要離開你,我這就要離開你。只要我走了,你就不用再躲著我,你就可以回到這間房里來了,是不是?好!我成全你,我現在就收拾東西。或者,你還要我再寫一封休書給你?」

此時的閑卻腦中一片亂,他什麼也听不明白,只知道歸來堅持要走,一定要他休了她,「你……你真的那麼不想留在我身邊嗎?你真的覺得做我的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嗎?」

「是呀!是呀!我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你,你給我出去!出去——」

她將手邊所有能丟的東西都朝他丟去,枕頭、錦被、衣衫……還有百獸尾。

它躺在地上,上面的血色映著地面顯得格外冰冷。那是她的血,一旦染上就再也洗不去。就像她給他的感覺,一旦埋進心里就再也難以揮去。

蹲體,他拾起百獸尾將它握在掌心中。低著頭,他不肯看她,不肯看到她臉上的決然,「你真的要我休掉你嗎?如果你說是,下了早朝我就回來準備休書;如果你說不是,即使一輩子睡在書房,我……我也沒關系。」

一時間所有的決定都殘留在了她手中,只要她喊停一切就能夠順利結束,關鍵是……歸來,你真的要喊停嗎?

「夫人,你真的跟大人說了那樣的話?你真的要他休掉你?」

崔大叔怎麼也不敢相信,他本來以為他們小兩口只是鬧鬧小矛盾,接回了歸來,兩個人成天待在一起很快就會恢復從前親親密密的生活,沒想到事情竟發展到了無法收拾的局面。

坐在歸來身邊,他以長輩的身份勸起她來︰「夫人啊!容崔笛說句本不該我們這種下人說的話,大人他真的很愛你,你再好好想想啊!要是寫下休書就真的無法挽回了。」

「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他連看到我都不願意,也不想和我在一起,這樣的日子過下去還有什麼意思?還不如早點結束,他再娶個大家閨秀做夫人,我呢!回我的燕霸山過我女霸王的生活,也許還能去邊關紫陌那兒玩玩轉轉,這多好啊!」嘴巴里說著好,可一點興致也提不起來,活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

早上當她面無表情地說︰「好!等你下了早朝回來寫休書吧!」閑卻沒有再抗拒,很平靜地點了點頭,然後光著腳沉默地走了出去。這麼長一段時間的折騰她累了,想來閑卻他……也早已疲倦想尋求解月兌了吧!

趁著他上早朝的這段時間,她將自己的包袱收拾了出來,簡簡單單一個小包袱,她沒什麼需要準備的。只是她找了所有的地方也沒找到百獸尾,這才想起早上她將它丟在地上的時候是他拾了去,應該在他那兒吧!

這一次的離開是真的再也不會回來了,歸來想著要跟向姑姑和崔大叔打聲招呼,所以就來到了這里將要被休掉的事以最平靜的語氣告訴了他們。

「好了!用不了多久,閑卻會娶個大家閨秀回來,老妖婆……姑姑……不!是姑太太也用不著成天跟著生氣了。見不到我這個討厭鬼,您能多活幾年呢!」

向姑姑瞟了她一眼,隨即點了點頭,「是啊!見不到你這個討厭鬼我的確很高興,可是有一點你說錯了,閑卻不會娶個什麼大家閨秀回來,他這輩子大概都不會再娶妻了。」

「怎麼會……」

「是他說的!你是他的妻,你是他的妾,你是他的一切,除了你他誰也不要——這句話是將你找回來的當天晚上他跪在我面前說的,料想他不會為了你這個野丫頭欺騙我這個老妖婆吧!」瞧歸來震驚的表情,向姑姑嘆了口氣,「我任性了二十年,到頭來才發現自己錯過了很多快樂的時光,眼睜睜地讓幸福從手邊溜走。你……我是管不著也不想管,我只擔心我那個痴情的佷子,你這一走,向家是要絕後嘍!」

明擺著是想讓歸來留下來繼續當佷媳婦,可向芙蓉還是嘴硬得不肯承認,非說是為了向家著想。其實通過歸來幫她和崔笛解開二十年的糾結起,她就打從心底里接受了這個不合乎向家家規,卻充滿熱情的丫頭做佷媳婦。

听了向姑姑的話,歸來呆愣了片刻突然笑了起來,「姑……姑太太您真愛開玩笑,閑卻他……他連見到我都不願意呢!」

「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崔大叔總覺得哪個地方不對頭,「大人是真的很在乎夫人,怎麼可能不願見到您呢?」

遍來好不容易下定決心不想再搖擺不定,她一口一口吃著點心順便岔開話題︰「別說我了,還是說說你們吧!你們什麼時候一個娶一個嫁啊?」

兩個當事人平靜地對望著,眼神里包含著太多復雜的東西,是十七歲的歸來無法理解的,「二十年過去了,現在對我們來說能不能結成夫妻已經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們彼此在一起,一起守著一份只屬于我們的感情,即便只是默默相對,心里也是平靜的,舒服的。」

好深奧,歸來搖了搖頭,完全听不懂。腦袋一片模糊,她想起了閑卻說的那段話︰你真的要我休掉你嗎?如果你說是,下了早朝我就回來準備休書;如果你說不是,即使一輩子睡在書房,我……我也沒關系。

他的意思是,如果她肯留在他視野所及的範圍,即使讓他守著她這個徒有虛名的夫人也沒關系,是這個意思嗎?可是……可是這個意思又是什麼意思?

沒等歸來弄明白,丫環已經進來報說大人回來了。她這一聲等于在提醒歸來最後的時刻已經到了,而這最後的時刻她又該如何面對?

拎著小小的包袱,歸來以龜速向書房移動,一步一步,她恨不得能一腳踩死一只螞蟻。即便再慢,即便書房遠在海角天涯也總有到達的一天。歸來站在書房門口,磨蹭著不想進去。

「你……來了?」他的聲音輕輕的,像是極力壓抑著什麼。瞧見她手里提的包袱,他別過臉去不看她,「你這就要走?」

「是啊!你都不想看見我,我還要留在這里做什麼?」她跟他斗氣,嘟著嘴連鼻孔都在噴氣,「有我在,你就不能回房睡,我都讓你討厭成那樣了,我還不自覺一點趕快給你挪地方。」

「不是那樣的。」閑卻揮著手,比在朝堂上向皇上澄清自己的意見還難,「我是覺得你不想見到我,不想和我在一起,而我若是走進臥房會忍不住……忍不住抱住你,所以我才……我才說什麼也不敢踏進那個房間半步。」

是這樣嗎?歸來狐疑地看著他,她還能再相信他的話嗎?

看著她默默無語,閑卻真的是心都涼了。作為一個男人,他知道自己不該再這樣死皮賴臉地糾纏下去,可是就這樣松開手,他真的舍不得。賭吧!賭最後一把,「你……你真的要我休掉你,那麼我這就……這就寫休書。」

看著他動手研墨,歸來莫名其妙地安靜了下來。她坐在一邊,看著他的手握著硯打著圈圈,眼前竟涌起一片死灰。好像天地間就此變成空白,他們倆是這片空白中惟一的黑點,而這兩顆黑點正越離越遠,就快看不見對方了。

從來不知道研墨竟然這麼快,眼看著他拿起筆,攤開紙,將鎮紙壓下,這就在一片白淨中放下黑色。

他的手在動,筆尖在動,只有她的心不再動了。她的眼停在他手中毛筆的頂端,搖搖擺擺間搖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痛。有好幾次,她都想沖上去,沖上去握住他的手要他別再寫了。可是她不能,這是她自己選擇的路,她沒有後悔的余地。她的腳已經踏上那條和他相反的道路,要如何才能再回頭?不能了,這一次是真的不能了。

停下筆,他將寫好的東西折成札朝她遞了過去,「給你。」

「放那兒吧!」她不想從他手中接過這封休書,她情願他先放下她再去拿,她欺騙自己,這不是他給她的休書。

見她不伸手,閑卻顯得有點著急,「你還是拿著吧!」

拿就拿,反正她也寫過休書給他,這下兩廂算是扯平了。從他手中一把奪過休書,歸來將它揣進了懷中,提起包袱就準備走。

「你都不看看嗎?」他在她的背後喊道,「你還是看看吧!快點看看啊!」

為什麼一定要當著他的面看?難道他想看看她接到休書的表情嗎?他以為她會哭?不會的!她才不會哭呢!她是誰啊?她是燕歸來,她是燕霸山上的女霸主,她才不要在他這個負心漢面前丟臉呢!居然敢寫休書給她,他不是負心漢是什麼?要他寫他還真寫……嗚嗚嗚……這一次,她真的有點想哭了。

為什麼她連他寫的東西都不肯看?難道她就這麼討厭他嗎?討厭到所有跟他有關的東西都不願意觸踫?

閑卻不死心地上前拉了拉她,「你……你就看看吧!」

看!她看總行了吧?不就是休書嘛!有什麼了不起,這世上有多少為人婦者看過休書?她就看過,你瞧她多了不起!她不僅看,她還要念給他听,念給所有在外面等著看熱鬧的下人听呢!

攤開書信,她氣沉丹田,聲音洪亮地念了起來︰「無論歸來做什麼事,向閑卻都不生氣,他會疼她寵她只對她一個人好,他保證這輩子只愛歸來一個,再不會娶其他人——立字人︰向閑卻。」

一瞬間,歸來的眼楮也直了,腦袋也大了,連手都握不住紙了。她茫然的目光對向他,茫然地抓不住內心的感覺,「你……休書……這是……」

「我寫不了休書。」

閑卻一眨不眨地看著她,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娶你進門,我心甘情願,可我無法心甘情願地寫下這封休書。我想把你留在身邊,即使你討厭我,不想看到我,不想讓我踫你,不想做這個向夫人,我依然想把你留下。我知道!我知道我自己很過分,可是我的要求不高,只要每天能見到你開開心心地活著,我就很高興了。你……你想出去玩,你盡避出去,我不阻攔你,我會要護衛跟著你。你要回燕霸山過端午節,我找人陪著你回去,只要你肯回來,肯讓我見到你就好。」

見她還是沒有任何反應,目光呆滯,閑卻更是慌了手腳,「我很沒用,是不是?你覺得我很沒用,很不像個男人對嗎?可是,我真的對自己完全沒有辦法。讓我寫下休書,讓我放你走,讓我看著你永遠消失在我的生命里,我做不到。我知道我很自私,只考慮到自己,完全不顧你的幸福。這世上也許有個很好的、很適合你的男人正在等著你。可是我無法從容大度地把你交給他,我沒有那份氣魄,因為我真的不能讓你離開我,因為我真的愛慘了你。即使不能抱你,我仍想就這樣看著你,只是這樣,都不行嗎?歸來……」

「行!行!行!」歸來手中的「休書」飄落到地上,她踮起腳尖抱住了他,「哪怕你趕我走;哪怕明知道今後的日子你會為了一品大員的身份,為了向家家規不可破,為了在官老爺跟前的面子傷害我;哪怕你家里放著十個老妖婆;哪怕這世界的某個角落,真的有個比你好、比你更適合我的男人在等我——我都不會離開。」因為……因為我知道你愛我,因為我也很愛你。這個理由比什麼話都更具分量。

「歸來!」

什麼都不用再說,閑卻知道他最後的賭注贏得了她今生的陪伴。將她抱在懷里,他要真切地感覺到她真的不會離開他。

這樣親密的擁抱彌補了彼此心中的空缺和傷痛,化解了兩封「休書」的戾氣,也讓他們看到了對方最真實的心意,那些往往難以說出口的愛。

愛呀……

「哎呀!」

那是向大人的痛呼聲,緊接著躲在外面等著看熱鬧的下人們听見了夫人的咆哮︰「你要表示心意不知道好好表示啊?居然讓我以為你真的寫休書,還害我傷心了半天,你找死是不是?」

她揀起他寫的「休書」,細心折好還給揣進了懷里,「從今天起我要好好保管這封‘休書’,你要是有絲毫的違反,我就立刻寫休書給你。你自己小心哦!」

有書信為憑,這可比什麼拉鉤鉤有保證多了,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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