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天下烏鴉一般白 第一章

「烏堂主,你說的牙先生到底還來不來啊?」

五雅堂內其樂融融,比往常的客人多了三成。昨日烏清商就把牙先生即將來此說文論經的風聲放了出來,這些人都是慕名前來的,想要一睹牙先生的風采。

只是離約定的時間已經晚了兩個時辰,眼見著就要到正午了,怎麼還沒看到牙先生的身影啊?

「你不會是想借這個機會騙我們的茶水錢吧?」

有毛躁的客官發問,不用烏清商親自上前解釋,自有旁邊的客人為他辯解,「小兄弟,你這話說得就不中听了。烏家開這間五雅堂少說也快三十年了,他們祖孫三代什麼時候騙過人、撈過黑心錢?你這樣說,我們可不依。」

「沒什麼,沒什麼,應該的,應該的。」

烏清商趕著出來調停,來者皆是客,再說事由他起,錯也在他,他豈能坐視旁觀?「也許我弄錯了牙先生來此的確切時間,也許先生在路上遇到了什麼問題給耽擱了。孔子不也曾在行進途中因為小孩而繞道嗎!或許,這牙先生頗有孔子風範呢。」

他這一席話引來眾人嘩然,「哇!烏堂主,你真的好有學問哦!連孔聖人的事,你都知道?」

烏清商反倒不好意思了,他又是抓耳又是撓腮,不停地給各位客官加水添茶,「我哪有什麼學問啊!這些都是在這五雅堂里听來的。」他沒有別的愛好,就是想多懂點兒東西,做個真正的茶博士。

要說真的有學問,還是那些教人讀書識字、懂禮節識大體的先生。烏清商近切地盼望著牙先生的大駕光臨。

「牙先生到!」

「牙先生到了,牙先生到了,快去迎接牙先生啊!」烏清商慌得不知如何才好,仿佛在迎接自己的新嫁娘一般。

摔開手里的布巾,丟下熟水壺,他這就往門口沖去。他急得忘了橫在中央的門檻,直直地向前絆去,這一摔……

「你沒事吧?」

好……好舒服的嗓音,是誰?這世上若真有安撫人心的聖人,大約就是這個樣子吧!莫非……莫非他就是……牙先生?

他緊緊握住牙先生的手,激動得幾乎發出吶喊,「牙先生,歡迎您來到五雅堂。」

「我也很高興來到您這塊風水寶地,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烏清商順著溫和的聲音緩緩地抬起眸,眼前駐足的是一張清秀的臉龐。雖是書生青衣白袖的裝扮,但那兩個耳朵眼兒還是輕易地出賣了書生的真實身份。

「你是女子?」

「我沒說自己是男人啊!這世上也沒人規定先生不能由女子擔當。」梳高的發順著肩膀垂下來,牙先生用指尖撩起末梢的發絲,與其說嫵媚,倒不如用遼闊的秀氣來形容更為妥帖。

烏清商自認胸無點墨,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詞來描繪眼前的牙先生。明明是女子,可從她的衣著打扮上看卻分明透著男兒的英氣。她不是故意偽裝成男子,只是以書生的面目出現就讓人不由得將她當男人看待。再瞧那一雙眼楮,骨碌碌地轉,透著靈氣,讓你模不請她這一刻在想些什麼,下一刻又會做些什麼——真正的秀才就該是她這樣「秀氣的才女」吧!

完了,烏清商發覺自己的眼楮正不受控制地圍著她的身影轉動。好在……此時此刻他所留戀的人正用同樣熱切的眼神看著他。

「你是……」

「烏清商,五雅堂的堂主,這里的人都叫我‘烏堂主’。」先生問名姓,誰敢不說?

像是對他的回答很滿意,牙先生主動向他推銷起自己,「我叫牙鶴書,大家都叫我‘牙先生’。」

牙鶴書!嘿嘿.!連她的名宇都好詩情畫意哦!烏清商更加放任自己將痴迷的眼神飄在她的身上,不想卻換來牙鶴書關切的詢問。

「烏堂主,您娶妻了嗎?」

哇!好棒!烏清商興奮地簡直要跳起來,他中意的牙先生問他是否已娶妻,這還用說?他猛力地搖頭,差點兒都要把頭搖了下來,「我當然沒娶妻。」這都是為了等待牙先生的降臨。

听他如此一說,牙鶴書的臉色反倒更為沉重,「您尚未娶妻啊?這可就糟糕了!」

怎麼了?怎麼了?為什麼他沒娶妻會變得更糟糕了?難道……莫非……也許……一定是牙先生不想嫁給他。烏清商捶胸頓足大罵自己是豬頭,也不看看自己長得什麼鳥樣,居然敢奢望娶先生為妻,這簡直是……簡直是對先生的侮辱嘛!

完了,從此他烏清商再無心動的可能,他命中注定這一輩子都將打光棍……

「再這樣下去,你會注定一輩子打光棍的。」

「是啊!啊?」烏清商詫異地轉過頭,心想這牙先生未免也太神了,連他心里在想些什麼,都能看透?「你……你說什麼?」

沒見過這麼傻的掌櫃,難怪叫「烏清商」,天生就做不來奸商,這根本就是智商問題。牙鶴書保持著最良好的笑容,天知道這全是因為職業需要。

「我是看烏堂主的氣色不太好,所以問你娶妻了沒有。看您這副樣子,即使娶妻,恐怕也只有讓老婆守活寡的份。」

她從袖中左模模右掏掏,弄出一大堆瓶瓶罐罐,兩只手不夠用了,索性全都堆到烏清商的手上,「你先幫我抓著。」在他的手中找著需要的東西,就像在別人的銀袋里掏銀子付賬,感覺不太好哦!

找了好半天,她翻出兩顆看上去很像泥丸的東西。「我這里有兩顆‘青春無敵丹’,男用可舒經活絡,威力無敵;女用可駐顏養容,魅力無敵。你先拿去試試,我那里還有兩百來顆,吃完再來取。效果不錯的話,盡請介紹給你的親朋好友。要知道,‘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連人家古人都懂的道理,我們怎麼能視若罔聞呢?」

他的身體真有她形容得那麼差嗎?烏清商簡直要哭了,他還年輕,可不想英年早逝,要知道像先生這樣有學識的人所說的話一定不會錯的。烏清商一鼓作氣地將兩顆如鵝蛋般大小的藥丸全都塞進了嘴巴,咕卿咕卿咬一咬,像吞米飯一般咽了下去。

真听話——牙鶴書欣喜地湊到跟前,「味道怎麼樣?」

「挺香的。」

廢話,山芋做的能不香嗎?

牙鶴書一招手,招來了隨行的大鼻鴉,「去!去拿兩百顆‘青春無敵丹’給……你叫……對對!就是給烏堂主,他可是我介紹的,給他便宜點兒,來個二百兩銀子也就差不多了。千萬別跟他多要錢,千萬別!誰敢跟他多要,我回去跟誰算賬!听到了沒?」

烏清商眼見著牙先生為了他的健康如此勞心勞力,著實過意不去,「該多少錢就算多少錢,我不能讓牙先生為我勞神。」

既然如此,她也不再推辭,「實際價格是四百兩銀子,看在我跟你如此投緣的份上,就算你三百兩,再多送你五十顆。記住!你可千萬記住,好東西要與你的親戚、朋友一同分享。人不能太自私,像我!像我什麼時候自私過?有好東西我總是跟大伙兒一塊分享的,現在不就在跟你一同分享嗎?」

到底是說文論經的先生,說出來的話句句在理,字字入扣。烏清商趕緊讓小二從賬房里拿了三百兩銀票,這就雙手奉上,「這是三百兩,多謝牙先生的關心。我真是感激不盡啊!」

「哪里的話?這都是朋友間應該的嘛!」瞧見那三百兩銀票,牙鶴書眼不跳來心不慌,頗有聖人風範,她甚至將那我銀票向外推去。「像我們這樣做學問的人,談銀子那多俗啊!忒俗!

她怕俗,可身邊的書童、小廝沒一個怕啊!他們這就手忙腳亂地從烏清商的手中「搶」過銀票往兜里揣,三百兩就這麼輕易地賺到了。

牙先生果然是天下難得的秀才——秀你的錢財不打折。

「各位好!鎊位早!鎊位客官呱呱叫!」

大清早牙鶴書的心情特別好,原本她和大鼻鴉商量著,只打算在五雅堂說文論經的。可是烏清商听說他們住的地方離這里很遠,立刻將五雅堂後院的廂房通通收拾了出來,自己卻搬進了前廳的小門房里去住。

她感謝他,他卻只會說「沒什麼,沒什麼,應該的,應該的。」用她的話來形容,這世上沒見過比他更笨的人。

沒有他這種笨人,她也發不了財,當不了先生。如今又省下一筆住客棧的銀子,看來這趟大有收獲啊!

只要想到這些令人驚喜的事她就特別有精神,坐在五雅堂的中央,她清了清嗓子,「今天我們就開始說文論經的第一論,論親情。」

好偉大的話題,烏清商不禁露出崇拜又略顯傷懷的眼神。他娘剛懷上他時,他爹就撒手人寰了,他可算是名副其實的遺月復子。他出生三天,他娘便隨他爹而去。他六歲死了女乃女乃,十六歲的時候爺爺駕鶴西歸,從此就由他撐著五雅堂直到今天。可見親情這個話題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需要了。且听牙先生怎麼說——

「當你們坐在這里喝茶聊天的時候,你們可曾想到家中令人敬畏的老父和年邁的老母;辛勞的丈夫和不辭辛苦的妻子;那正在學堂里用心讀書想要考取寶名、光宗耀祖的兒子;還有只需再美一些就能嫁與高官富商的待嫁之女。想想他們吧!你們快想想他們吧!」

坐在台上的大鼻鴉操起二胡,閉著雙眸拉起感傷的樂曲,听上去有點兒像送葬時的哀樂,頗有點兒慘不忍听的意味。台下喝茶的客官們一邊听著牙鶴書的鼓動,一邊沉浸在那種哀樂的氣氛里,眼淚便不受控制地流下來。

牙鶴書不失時機地站到台前,走近眾人,她搖擺著雙手向天祈問︰「想到了嗎?你們全都想到他們了嗎?」

眾人齊聲涕泣︰「想到了——」

「既然想到了,為什麼不為他們做點兒什麼呢?」

「是啊!為什麼不為他們做點兒什麼呢?」大鼻鴉跟在她後面演雙簧,聲音抑揚頓挫、很有空谷回聲的效果,極具震撼力。

牙鶴書顫抖著雙手穿梭于眾人身旁,「難道我們還要這樣一直忽略陪在我們身邊、對我們最好、為我們無私奉獻的人嗎?」

「不要。」不知誰大吼了一聲,其他人便也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難道要等到失去這些人。我們才想起他們的好,才想起至今為止都沒有為他們奉獻過、犧牲過嗎?」

「不要!」人群中開始有人們心自問,臉上的每塊肌肉都擠出似乎「痛不欲生」的四個字。

「難道別人不對我好,我身為老父、老娘、丈夫、妻子,或是兒子、女兒,就不能對自己好一些嗎?」

「能——」聲音漸漸大了起來,蠻成氣候的,甚至有人激動地站了起來不時地甩動著肥厚的胳膊。

牙鶴書再接再厲,風助火勢越燒越旺,「那我什還等什麼?快點兒行動起來吧!‘全家福’藥水,讓您全家福氣多多、滿意多多、好運多多——在這里,我還要特別申明一點,買得越多的家庭,福氣就越多。你若是不買,也許你的福氣就會被你的鄰居全部搶走。你不僅不能一帆風順,也許還會晦氣環繞,大難臨頭哦!」

「我要買!我也要買!」

「我買三十……不!五十瓶。」

「我買一百瓶。」

「給我來三百瓶。」

「我全都要了。」

有那麼幾個自認財大氣粗的家伙紛紛行動起來,打算買下整個州的福氣。一時間,五雅堂亂成了一鍋粥,最累的人就屬烏清商了。一會兒端茶倒水,一會兒維持堂里秩序,生怕那些粗人擠壞了秀外慧中的牙先生。

罷才安靜的時候不覺得,這會兒亂了起來才覺得整個五雅堂人數爆滿。沒想到消息傳得這麼快,經過昨夜的休整,著名說文論經家牙鶴書下榻五雅堂的事已經沸沸揚揚傳遍了整個州,今兒個一大早大家就擠了進來。

能不快嗎?你以為單單只是烏清商那幾句無關痛癢的放風招來了眾人嗎?

這消息傳得可是有來頭的,昨夜街頭巷尾也不知哪來的一些陌生人,紛紛傳誦著牙先生的光輝史。說她的口才讓罪大惡極的死刑犯幡然悔悟,讓無數貪官污吏在她面前無所遁形。居然還有人說,她為當今聖上講過經,論過典。如此一來,尚未登場的牙先生就已經在州里威名遠揚了。

原本最得意的人就要屬烏清商了,能跟自己無比崇拜的先生同處一間屋檐下,這是多麼光榮的事,即使累到半夜連上茅房的力氣都沒有,他也心甘情願。

只是,看到面前眾人圍著牙先生的場景,他難免有些自卑。像他這樣一個掌櫃的,怎有資格站在人家牙先生的身旁?

這樣想下去,他只能坐在一邊用手撐著頭發呆,忽略了黑壓壓的烏鴉正一只只排著隊從他的頭頂飛過。

呱!呱!呱……

「烏堂主,我看你好像精神不太好哦?」

又來了!好不容易與牙先生有單獨相處的機會,可為什麼首句台詞永遠是問候他慚愧又自卑的身體呢?

直到上一刻為止,在牙先生關切的詢問下,烏清商已經買下了兩百五十顆「青春無敵丹」,三百顆「歲月無痕丸」,四百二十包「吃我好輕松」,外加七百二十八粒「痘不見」外用顆粒。

如今烏清商只要听到牙鶴書說「你好像……不太好」,他就心驚膽戰、這意味著他又要掏銀票買一大堆藥囤積在屋里,再來兩次,他遲早無藥而治——死了,自然就不需要任何藥了。

瞧他那呆滯的表情,牙鶴書決定添點兒柴,助助聲勢,「看來,烏堂主不僅是精神不太好,連耳力也有下降。不如買把‘千里傳音’傘,保準你打著這把傘走到多遠,都能听見我叫你。」

「不用了,不用了!」烏清商連忙擺手拒絕她的好意。轉念一想,人家之所以會這麼做都是在關心他,他若真是拒絕實在是辜負了牙先生的一番苦心。不如再買一把,反正傘總是要買的,多買幾把備在家中也沒什麼不好。

「牙先牛,請問……那麼好的傘會不會很貴?」

「不貴不貴,像你這麼英俊的小伙子完全不用著急,只要穿上這種‘步步登高’鞋,我保證你半年內絕對能長對比七尺還多一尺。」

她說的話,他怎麼都听不懂啊?烏清商踮起腳尖,拿出不算矮的身高四處張望著,卻看見一群又一群的人將牙鶴書團團圍住。他掏了掏耳朵,確定剛才那些話是牙鶴書發出的聲音,只是為什麼雨傘會變成布鞋呢?

莫非……雨傘的布料原來是用來做布鞋的?再听听!

「相信我哦!這種衣服真的很特別,它可以根據你的身長自動調節。剛才看到王太爺家的孫女,我都沒把它介紹給她呢!主要是看你跟我特別投緣,我才會想將它賣……不不不!說賣就太見外了,咱們半買半送,你付我一半價錢就好了……不多,才六百三十九兩銀子。」

這又是怎麼回事?哦!他明白了,在天晴的時候將雨傘上的布料撕下來做鞋,穿了鞋的小伙子個兒突然長高了,所以才買了這種能根據身高自動調節長短的衣服。果然是牙先生,見解不俗。

「你瞧你,穿了這件衣裳多漂亮,有衣無飾那不是白穿了這麼貴的衣衫嘛!來來來,我這里有串女真族的珠寶非常能襯出小姐的氣質,不妨戴上試試。來嘛!來嘛!試試我又不跟你收錢……哎喲喲!這是哪家的姑娘真的好俊哦!」說著說著,牙鶴書還伸出青蔥一般的手指捏了捏那姑娘的下巴,怎麼看怎麼像路邊的小生正在調戲大家閨秀。「你要是戴著這飾物出門,別說是富家公子,就連我這樣的先生也被你迷暈了。所以,你要常備這種‘清新水’,暈的時候就拿來擦上一點兒,很快就如魚得水、如沐春風、如影隨行了。真是俊死人了呢!呵呵呵呵……」

這都是什麼跟什麼啊?听不懂,一定是我學問不夠好——烏清商責怪著自己的愚笨,卻發現就這麼半會兒的工夫,牙先生已經賣出了至少上千兩的東西了。

「牙先生!牙先生——」

又是那個烏清商,喊什麼喊?沒見她正在將自己的口才訓練到了極至嗎?正想不理他,卻听烏清商站在人群外大叫著︰「接下來……接下來是不是該說文論經了?」

經他這麼一提醒,牙鶴書這才想起正事來,「對對對,不管我見到你們再怎麼親切、再如何高興,但我來這里到底是做學問要緊。」她端起手邊的茶盞細抿一日,隨即放下,整張臉散發出英氣的笑容。「喝‘更夫山水’讓您永遠年輕。快點兒將它介紹給你的親朋好友,大家一起年輕。」

噗——

烏清商將一口茶直接噴了出去,他猛一抬眼正巧撞見牙鶴書遙望他的眼神。那眼神是審視、是冷漠,更是威脅。

他想他真的不了解牙先生的心思才對,因為他完全不懂一個說文論經的先生為什麼介紹了那麼多在集市上都看不到的貨物。

自古聖人多寂寞,也許她就是寧願寂寞的那個人。

說文論經的日子已經持續了十多天,來五雅堂的人越來越多,很多人都沒有位置可坐。不過他們也不需要什麼位置,只要牙鶴書一登場,他們就像瘋了一樣叫啊喊啊,說著一些像烏清商這樣的愚人永遠听不懂的話。

什麼「五雅會,你會我會大家會,會錢會財會大家」。若不是听「五雅堂」這個名字听了三十多年,他還真以為自己听到的是「烏鴉會」呢!

讓他感到奇怪的是,牙先生每天說文論經的時候不多,賣出去的東西可不少,更讓他感到納悶的還在後頭呢。

這牙先生明明是個姑娘家,她怎麼就有那麼大的魔力能將眾姑娘哄得團團轉,每天跟在她身後滴溜溜地叫著「鶴書鶴書你好帥,我們為你賣命來!賣命來!」

也許牙先生廣博的學識讓她天生就具有親和力吧!所以在這樣一個月滿人缺的夜晚,感到寂寞的人是他烏清商,而非牙先生。

是不是當一個人有學問、有見識就會活得更充實?烏清商從前不曾覺得,但自從見到牙先生以後,他忽然覺得自己的日子過得空虛而無聊。

每天穿梭于五雅堂之間,一個堂堂大男人成日里跟茶水、點心為伍,如果……如果他也能像牙先生那樣生活得豐富多彩,被眾人捧在掌心,受到眾姑娘、小姐乃至大媽、大爺的追捧,那該多好!

拿一句牙先生常說的話告誡自己︰心動不如行動,快點兒啟動吧!

他這就全速啟動,拉拉袖子,扯扯衣服,自我感覺良好,他這才向後院廂房走去。

見到牙先生該說點兒什麼呢?那個……

「你能不能教教我,如何才能像你那樣受到眾人的歡迎?」或者說,「我想跟在你後面學點兒東西,你願意收下我這個徒弟嗎?」

「收徒弟不敢當,你想跟在我後面學點兒東西倒是沒有問題。」

「牙先生?」

牙鶴書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依舊是一身書生打扮,手中握著書卷,臉上掛著謙和的笑,一副英氣勃發的樣子。

一見她,烏清商就緊張,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結結巴巴……結結巴巴地啃下來。「我……我很佩服牙先生的學識,覺得您……您在眾人面前說話的樣子實在是帥……帥呆了、酷斃了,讓我見你沒轍了……我這都在說些什麼啊?」

這時候手里要有沏茶的水壺就好了,他直接拿熱水將自己燙醒。「能否跟在您身後學學……學……」

「學著將親情、友情傳遞出去。」

牙鶴書早就听見了他一遍又一遍的嘆息聲,她正需要一個人幫她打開這方水土的人脈。通過這幾天的觀察,她發現烏清商呆是呆了點兒,但利用他的呆卻在這一片贏得了莫大的人緣。無論是歡迎度還是信譽度都好得不像話,如果讓他來幫他們,那可就萬事大吉了。

「烏清商,要我教你可以,但我也要試試你有沒有天賦。」指指右手邊堆積貨物的庫房,她堆起萬般親切的笑容走到他的面前,「那里有五百瓶‘白發’號出品的發油,只要你將它們全都賣出去,就說明你頗有當我學徒的潛力。去試試吧!」

賣發油?還是「白發」號發油?他只听說過桂花油,怎麼又冒出了白發油?用了它之後不會黑發變銀絲吧?

「可不可以換個任務交給我?」比方說幫你謄文寫經,又比方說為你端茶倒水——在牙先生深切的眼神中,他認命地接過這項重擔。「我盡力!我盡力!」

最難的任務交給了最笨的人,牙鶴書期盼著早日看到想要的結果。「你可要快點兒盡力哦!」

「沒什麼,沒什麼,應該的,應該的。」

又是這兩句,牙鶴書甩甩頭這就向廂房走去。推開門,一只頭戴白帽的黑烏鴉沖著她撲騰著翅膀飛了過來。黑色的身影隨即闖入她的視野,心驚膽戰的表情被長久練就出的裝傻蒙混過去。

「你怎麼會在我房里,大鼻鴉?」

他們合作了多年,兩人間亦師亦友。然而有時候,她總覺得大鼻鴉這家伙神神秘秘的,還真讓她有些害怕呢!

自發地倒了杯茶水,大鼻鴉送入口中,「你還真厲害,男女老少全部通吃——連呆呆的五雅堂堂主都不放過。」

「這可是我們這一行的基本功喔!你不也是,三年前那個什麼白小姐不就是拜倒在你的……」

她話未說盡,卻听見旁邊重重的一聲茶杯落地的踫撞聲,嚇得她趕忙捂住嘴。她又忘了,在大鼻鴉面前,不能提起任何有關三年前或是白小姐的事,否則等于找死。她雖不是美女,到底屬紅顏範疇,命比紙薄的事她不做。

「你……你就當我什麼也沒說,你什麼也沒听到,就這樣!就這樣廠’完了,跟那個呆瓜烏清商待在一起時間長了,她也跟他一樣,話講兩遍才算完,真是浪費口水!

「你確定烏清商能被你拉攏過來,做我們烏鴉會的一員嗎?」大鼻鴉不動聲色地再為自己斟上一杯茶,如果茶能灌醉自己,他現在已經酩酊大醉到讓牙鶴書有足夠的膽子將他踢出去。

「他能不能跟我們同流合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依靠自己的人緣關系幫我把那些爛到家的‘白發’號發油換成白花花的銀子。」要那種呆瓜加入烏鴉會,她真的可以看見一群烏鴉會從她的頭頂上飛出去,那只意味著兩個字——失敗。

咦!真奇怪,這大鼻鴉今晚跑進她的房里盡談這些八字模不著邊的事做什麼?「要是有屁就快放出來吧!」

大鼻鴉冷笑了兩聲,「堂堂牙先生竟然出口如此粗俗不堪,你不怕烏清商知道真相以後把你轟出這五雅堂嗎?」

「今晚你為什麼總是提到烏清商?」難道說大鼻鴉對那個呆子有意思?咦!她忽然覺得全身好冷,「大鼻鴉,你是不是想嫁人了?」

「你不想嗎?」大鼻鴉失笑地望著她,「如果我記得不錯,你十歲起就跟著會長,今年也快二十了吧!要是再不嫁,我懷疑你是否還能嫁得出去。」

「才……才不要你擔心呢!」說得輕松,她卻不自覺地緊張起來。「我牙鶴書英姿煥發,男女老少誰不愛我?有那麼多的痴迷者追著我、喜歡我、崇拜我,我干嗎還要嫁人?我才不想嫁人呢!我要賺很多很多的銀子,確保這一生衣食無憂。」

一生?一生有多久?如果你知道自己一生的希望即將磨滅,這一生又有何用?「喂!小烏鴉。」這是他們兩個人單獨在一起時使用的名字,他喜歡這麼叫她。

「烏清商是個不錯的男人,你也該是定下來的年紀了。記住!天下烏鴉一般黑,找個白點兒的男人,干干淨淨過完下半輩子。」

丟下茶杯,他詭異地拉開門,再詭異地從她眼前閃過。留下小烏鴉恐慌地待在屋子里,不好!當沒有人與她說話的時候,她會情不自禁地想到大鼻鴉剛才說的那些話。

心底里有塊埋沒了許久的地方被挖了出來,小烏鴉沖到門口,猛地拉開房門大聲沖著老鴉叫道︰「你自己都說了天下烏鴉一般黑,我也要做只烏鴉,我才不要嫁人呢!我要……我要當男人,當傾倒眾生的男人!」

天下沒有長著白羽毛的烏鴉,即使像烏清商這樣的傻瓜,也不可能掉光了黑毛,重新長出白羽來——嫁人?她可是傾倒眾生的牙先生,誰嫁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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