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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假虎威 番外篇——焚火

那日我與往常一般在深山野林里設下結境,算起來這剛剛好是我修行的第五百年。

風動樹影搖曳,我全都感受不到,卻听見遠處傳來越來越弱的求救聲。

「救命啊!誰來救救我?救命啊……」

這是女人求救的聲音,這五百年里我不止一次地听到樹林里時不時地傳來類似的求救聲。他們都是跌進獵戶設下的捕獸陷阱,哀號著直至死的那一刻。想想可笑,人跌進人設下的陷阱,死在人手上,卻害怕妖鬼魔獸怪。

我不想多作理會,生死有命,更何況妖精和人本不是一界,我只救虎。

敝只怪日落日出,那求救聲依舊不停,我的修行卻慢了下來。破了結境,我打算穿過去看看。若只剩一口氣,我便送她一程。

扁著雙腳站在陷階邊,我低頭向卜探去,恰巧她努力睜開眼向上望。

她的眼楮真美,比我見過的初晨的日光射在露珠上更亮更有生氣。

「救……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救她?我的心頭閃過一道亮光,「我救了你,你的命就是我的了,你得永遠和我在一起。」直到她死的那一刻,她的命都屬于我,因為是我救了她——天理之道也不過于此。

陷阱中的她己是奄奄一息,看見能救她性命之人,哪還肯放得?她使出最後一口氣答應了,便昏厥過去。

我手指一撈,便把她從陷阱中拖了出來。只可惜還是慢了一步,幾個冥界鬼差拿著鬼叉停在她的身旁,這就要叉了她的魂魄回冥界復命。

「她是我的。」

小小幾個鬼差,我怎會把他們放在眼甲。蹲,我撬開她的嘴巴,透過嘴將精氣哺到她的身體里,她渾身上下灌滿我的妖氣,悠悠醒來。

那幾個鬼差見叉不到魂魄,也只好悻悻而去,我著實得意起來。

「是你救了我?」

她想起身,腳下一軟又跌進我的懷里。她的身體好軟,比最好的鹿皮都軟,只是身子涼了些,陰冷得很。

像……死人。

靠在我的胸前,她顯得有些緊張,蒼白的臉涌起紅暈,她甚至不敢正視我的眼,「我……我腿上沒勁?走不動路,不知你可否送我回家?我家不遠,就在山腳下,我是火家的小女兒,山下村子里的人都知道。」

可我不知道,找五百年都待在深林里。無論是做虎的時候,還是現在這副如凡人無異的妖樣子,我都沒離開過這里。我也不想離開,所以她得跟我待在這兒。

「你答應跟我在一起,你哪兒也不能去。」我宣布了她下半生的命運,她顯得很個可理解,「你救了我,我願意以……以身相許,可你得去我家提親啊!否則家人會以為我在山里被老虎吃了,他們會很傷心的。我知道你是好人;你……你就……」

她說不下去了,大概是我的表情很難看吧!我忽然很想變回一只老虎把她撕了吃掉,只可惜在我做老虎的時候就不知道活人的滋味,現在更是下不了口。

「我不會放你回去的。」你原本就該死,就讓你的家人以為你在山中被老虎吃掉了吧!

她瞪著眼楮,怒氣沖沖,「你這人怎麼這樣?我都答應了嫁給你,你還怕我反悔不成?你可以跟我一起回家,我可以發誓今生除你之外誰也不嫁。」她堅起手向天發誓,我卻偏過臉不想听見她的誓言。

我們就這樣僵持著,直到她的手撫上我的臉頰,「難怪你擔心我跑掉,你是怕我嫌棄你臉上這些斑是吧?其實它們一點也不難看,就像老虎臉上的斑紋,我們村里的獵戶常常上山打獵,臉上留下的傷比你這個難看多了,他們還不是照樣娶老婆生孩子。村里的人都說,只有英勇的男人才會留下傷痕——我相信,你也是個英勇的男人。」

她手心的溫暖慰藉著我的靈魂,五百年來第一次有雙輕柔的手撫模著我臉上的虎斑。

這個女人,我要定了。

所以,我要做個英勇的男人,我不能讓她知道我是妖。

五百年來,我第一次動用我最不屑的詐術,「這樣吧!等你成了我的老婆,等你為我生下孩子,我就陪你回家看你爹娘。」我就不信,到那時候她還不對我死心塌地。

凡人終究是凡人,輕易便相信了我的話。

我告訴她我叫虎,從小就生長在深林里,爹娘都已故去,只剩我一個。我沒騙她,我爹死在獵人的陷阱里,我娘在大雪大凍死了,我沒騙她。

也許是在陷階里待了太長時間,她累得睡倒在我的懷中,毫無防備。趁此時機,我用法力移平深林里的一片林子,將它們倚著樹搭起懸空的樹屋。再用零碎的幾塊木板拼起樓梯,她能爬上樹屋,可一旦我收起樓梯,她便因在那里下不來了。

這下子,就算她想跑,也跑不掉。

再次日出的時候,她在我的背上第一次看到了樹屋。她非常高興,笑得眼也彎了,嘴也張開了。

她笑得很美,比我見過的最美的妖精都要美麗。

當晚,她成了我的妻。

那幾日,我很快活,每天我不再修行,而是忙著用法力收集野果,將它們帶回去和她一起分享。我離開樹屋的時候撤下樓梯,我騙她說深林里野獸眾多,若不收起樓梯怕野獸會沖進樹屋傷了她。

她信了,待在樹屋里等著我的歸來。

傍晚我帶著野果回到樹屋的時候;她已經昏倒在地上。身子冰冷,嘴唇發青。

我忘了她是人,冬已臨近,她怎奈得住寒冷。除非……

我堆起高高的木塊,燃起一堆篝人,將床拖到篝火旁,讓床上的她能感受到火的溫暖。而我則坐在樹屋的門外,背對著火光。

我怕火,因為我是虎修行而成的妖。

「虎……」

她喊著我的名字,向我伸出手。我不知道該不該靠近,可我還是過去了。

小心翼翼不去注意那團篝火,我挨近她的床邊。她看起來很虛弱,卻綻放著笑容。她告訴我,我要做爹了。

我也笑,背著火光告訴她,我很開心。

從那天開始我個僅摘野果回來,更多的是捕殺兔子、鳥兒。我開始慢慢靠近火,我得為她烤兔肉、炖鳥湯,那麼虛弱的身體是無法生出我的孩子。

她喝了肉場的臉漸漸紅潤起來,嘴上沾著用五只鳥熬成的湯漬,她對我說︰「做你的妻真幸福。」

我抱著她坐在篝火邊,闔著眼感覺火的躥動,我告訴自己︰我不怕火,我是人,怎麼會怕火呢?

樹屋溫暖起來,她吃的兔子、鳥兒越來越多,可她的身體卻越來越弱。

我記起,點化我成妖的仙子曾說過的話︰六界區分甚嚴,每一界都有自己法力的頂峰。妖若和仙在一起,必定會被吸盡精元而亡。那位陪了我五十年的仙子在說完這些話之後離開了這座山,我再度形單影只地修煉著。

我不在意,只是每日修行前回憶著她的音容笑貌,直到我再也想不起她的模樣。

三百年,不過眨眼瞬間。

仙吸妖氣,妖是否也會吸人之氣?

而她月復中,流著妖血的我的孩子也在吸她之氣吧!

要眼睜睜看著她消耗精元而死嗎?我不能!

趁著她熟睡,我將妖氣集中到掌心放在她的月復部。

孩子,你就吸爹的精元,放過你娘吧!

這個辦法起了作用,她漸漸能下床了,我的精力卻消耗得厲害。日復一日,待孩子將要出世時,我已經沒有多余的法力控制住我的妖性。

那一天終于還是來了,她為了生下孩子差點喪命。

我調動周身的妖力想幫她續命,她悠悠轉醒的瞬間瞪大了雙眼,之後我听到撕心裂肺的呼喊︰「妖怪!有妖怪!你是妖怪——」

我是妖怪,我的妖性掙月兌了精元的束縛紛紛跑出來作怪。長著虎頭的我,怎麼不會是妖怪呢?

她開始想盡一切辦法逃離樹屋,我毀了樹屋的樓梯,讓她沒辦法逃掉。

被困住的她更加暴戾,從此以後,每當我走進樹屋的門,她都會發瘋似的大喊大叫。

我不明白,之前她明明說做我的妻很幸福,只是轉眼間,她為什麼會拒絕我?就因為我是妖?

不!我比一般的凡人更博學,我可以背誦很多凡人的寓言故事。

不信?我背給她听。

她捂著耳朵拒絕我的靠近,甚至不怕燒傷自己,也要用那些燃著火的木棒打我。

這沒什麼,我每夜每夜守在樹屋的門日,不進屋便是。

最可怕的足,有一次我帶著兔子回來,竟看見她將我們的孩子——我的彪彪從樹屋扔了出來。若個是我用法力設下結境救下彪彪,她已被她娘摔死了。

我不敢再把彪彪留在她的身邊,我將她時時刻刻保護在我的懷里。

夜涼啊!

她光著腳走到樹屋門口,蹲在我的身邊。我感覺到她的手扶住我的肩膀,我沒睜開眼,以假寐感受著肩膀溫暖的踫觸。

她以母親的溫柔撫模著我懷里的彪彪,女兒舒服地轉了一個身,將左臉上的虎斑露在了她的面前。

火光躥動,她尖銳的手指摩擦著女兒柔女敕的肌膚,想將彪彪臉上的虎斑抹去。我被突然發狂的她嚇住了,片刻的發愣讓彪彪的左臉血肉模糊。

我當真怕了,不敢再讓彪彪靠近她。

不知是不是母女連心,漸漸長大的彪彪卻總是想靠近她,每夜睡在樹屋門口,彪彪很想感受火帶來的溫暖。

我騙彪彪,說她臉上的虎斑接近火就會焚燒,連帶著會把她也燒死。彪彪被我的話嚇到了,原本我還有些得意。可是沒過多久,山下的獵戶將地盤擴張到了深山里。開始不斷地有人闖人樹屋附近,更有那頑皮的小孩嘲笑彪彪臉上的虎斑,朝她丟石頭。

頑皮的小孩被他們的娘罵走了,彪彪轉過頭來問我,火旁邊的那個女人是不是她的娘?

我猶豫著,無意識地點了點頭。

彪彪站在樹屋的門口嚷著要娘,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體內流著人血的緣故,彪彪不怕火。

可她還是被火灼傷了。

彪彪背著我闖進了樹屋,原本還溫柔撫弄著她的娘在見到她左臉上的虎斑便瘋了,她將女兒按進火星,想要用火燒掉女兒臉上的虎斑,更想讓害怕火的妖怪遠離女兒的血液。

可她燒不掉彪彪體內流淌的妖性,也燒不掉那塊虎斑,只是燒疼了女兒稚女敕的心。

當彪彪血肉模糊地躺在她的懷里,我從她的眼中看到廠自責。我知逍,她也個想,只是控制不了心里瘋狂的魔鬼。

也許,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用妖氣延長她的生命,她本不屬于我。

現在該是她把命還給我的時候了,她抱著彪彪從樹屋上跳了下去,血迅速地從她的周身涌了出來。

我想救她,到了這一刻我依然想救她。我想讓她活著回到村子里,做她火家的小女兒。

我的掌心揚起精氣,她卻發瘋似的對著昏迷不醒的彪彪大叫起來︰「你爹要吃我!是你爹,是你爹殺了我,你要替我報仇……」

我停住了運氣的手,不明白救一個人怎麼變成害一個人,我最愛的女人怎麼會最怕我。

我錯了嗎?

是我錯了吧!

我抱住她的時候,從她的懷里掉出一大一小兩雙鞋。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做的,也個知道我和彪彪這對父女什麼時候才能穿上。

她提起最後一口氣模了模我臉上的虎斑,從此離開了我和彪彪。

她走的時候好美,比陪我五十載的仙子姐姐還要美。

我點上一把妖火將她燒成灰燼,風起時任她散落在山林里每個角落。

而後,我抱著我們的女兒彪彪進了樹屋,那團篝火仍在跳動。

焚火,火不火。

十幾年來從未滅過,就好像她一直在我身邊從未離開過。

我撤下樹屋旁的結境,因為感覺到女兒的氣息。她回來了,還帶著另一個半妖。

彪彪,這世上有很多人,也有很多妖,可是他們卻難找到屬于自己的另一半。也許六界之間只有兩個半妖,你們的血卻交融在了一起。

你比爹幸運,你找到了這世間屬于你的另一半。

而爹,將終其一生伴火修行,爹……並不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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