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狐假虎威 第四章

「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胡隸京本不想多言,可他已經按照她的說法丟下馬車、僕役,在這深山老林盤旋了兩天,他總該知道她究竟想干什麼吧!

他的鞋已經被山里橫生的荊棘扯破了,腳上的水泡也在拉扯間流出血水。他很想叫苦叫疼,可反觀她光果的腳依然潔白如玉,他便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了。

真不知道她的腳到底是什麼做的,如果半妖的魔力就在此,這一刻他倒也想試試自身的法力了。

趁他休息的時間,虎彪彪三下五除二地躥上了樹冠。她敏捷的身手再次讓胡隸京叫絕,跟她在一起,他的男性尊嚴的確很受打擊。

抬起頭望去,胡隸京向她招了招手,「你下來吧!那上面太高了,小心摔著。」

她正在樹頂尋找目標,乍听見他的囑咐,心里一陣暖流。從小被老頭子訓練如何控制法力,這第一項要學的本領就是用法力爬樹,摔了很多次,受了很多傷,老頭子從未說過一句關懷的話,這份溫情的囑咐是她第一次享受到的溫暖。

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這種高度對她來說就像上幾階石梯那麼簡單。還是用實力證明吧!

她閉上眼從樹冠頂端往下跳,像一個一心求死的人隨身體墜落。

「虎彪彪,你……你在干什麼啊?」胡隸京嚇得慌忙伸出雙臂想要接住從空中掉下來的重物,他完全忘了以他的能力在這種情況下等同于送死。

左……左左左……不不!右!右邊,她從右邊下來了,還是再前一點……

他的腦子一熱,她熱乎乎的身體已經落在了他的懷中。翩翩然,如鴻毛般輕柔,卻暖暖的似壺好酒。

冷汗並沒有隨之蒸發,他心肝撲通撲通的亂跳聲連她都能听見。

「哈哈哈哈——」

她狂笑不止,縮在他的懷里,她可以騰出一對潔白的腳丫子相互搓著,很得意的樣子。

還笑!她還笑!「你故意的是不是?」胡隸京豎著眉吼她,這模樣一點也不美,「從這麼高的地方掉下來會摔死的,你娘沒告訴過你嗎?拿這種事情開玩笑,你沒摔死,我先被你嚇死了。」妖精!她絕對是妖精,專門來折磨他的妖精。

被他這麼一瞪,她不笑了,耷拉著的腦袋只留下個頭頂讓他看。明明就是她做錯了,她這是什麼意思?胡隸京繼續提高嗓門吼她︰「說話啊!罷剛不是還笑得正歡嗎?怎麼不說了?」顯然她娘沒有教育好她,讓他接過板子繼續敲她的腦門,「你娘難道沒告訴過你嗎?女兒家行為舉止要端莊得體,雖然你是半妖,可你好歹也是個姑娘家,成天不穿鞋襪也就算了,居然還做出這種……」

「我娘沒跟我說過這些。」

她輕松一躍從他的懷中躍到了地上。腳丫子剛接觸深山冷霜還有些不適應,那也只是一瞬間,她的腳心很快就變得和常年不見陽光的山中月復地一樣冰冷了。

這才說她兩句就不高興了?剛剛往他懷里跳的時候,怎麼沒見她愁眉苦臉啊?胡隸京緊跟在她身後腳步匆匆地向山里走去,「喂!喂!你這麼快就生氣了?」就算她是半妖,身為姑娘家也逃不了「小心眼」三個字,現在的胡隸京只想知道,「這到底是去哪兒?去干嗎啊?」

「我帶你去找老頭子,以他的閱歷應該知道如何除去我身上凡人的血液,也應該能幫你除去妖性。」

她繼續埋著頭向前走,胡隸京只能盯著她的背影跟在後面,走了好一會兒不見她說話,他倒是有點想念剛剛她放肆的大笑。

也許剛才是他脾氣大了點,秦嫂說過,身為男人應該大度一些。胡隸京沒事找話說想緩和一下氣氛,「我們要找的這個老頭子到底是什麼人?」她的腳步略微遲鈍了片刻,他能感覺得出來,「你要是不想提及這個人就算了。」

「他不是人。」沒什麼不能說的,老頭子對她已經不具備任何意義了,她不是一直這樣告訴自己嗎?「他是妖,他吃了我娘。」

那不就是她的殺母仇人……不!殺母仇妖嗎?

胡隸京的腦瓜子忽然乍現靈光,「你之所以要變強,變成真正的妖就是為了打敗他?」

「不錯。」這是她長久以來努力的唯一目標,「我答應了娘要替她報仇,殺了老頭子。」

因為放下了承諾,于是要用一生完成,即使她的一生有幾百年、幾千年,甚至上萬年,她也必須履行諾言。

☆☆☆

不記得走了多久,只記得吃完了所有的干糧,又跟著虎彪彪吃了好幾天野果,胡隸京終于停住了腳步。

他的眼前是一片龐大的屋群,它們全都懸空,倚著樹干而建,這大概就是虎彪彪睡夢時分月兌口而出的樹屋了吧!

「虎彪彪,這是……」

「我娘住餅的地方。」

也就是她家嘍?胡隸京正想走近樹屋瞧個仔細,站在他身後的虎彪彪卻拉住了他。她拾起地上的松果,手指輕彈,果子直飛向樹屋。

奇怪的事發生了,剛挨近樹屋,松果就依原路被彈了回來,若非胡隸京閃躲及時,松果直接砸向他的鼻子,沒準連鼻梁都找不到了。

「這是……」

「結境,妖精必須掌握的法術之一。對于半妖來說難度偏大,需反復練習也未必得以修成。」

「如果你夠刻苦就沒有達不到的境界。」

蒼老如沙礫的聲音摩擦著胡隸京的耳膜,只見從樹屋里走出來一個披著鹿皮的虎老伯,他光著腳,臨空踏步停到了他們的面前,這麼近的距離足夠讓胡隸京看清他的臉——他的左右臉頰都長著虎斑,跟虎彪彪左臉上一模一樣的虎斑。

「這位是……」

「老頭子。」

「她爹。」

兩道聲音、兩種答案放在胡隸京的面前,任君挑選。他吃愣地看了看虎彪彪,終于還是正視虎老伯的眼,沒做聲。

第一反應還算不錯,可以讓他進屋了。虎老伯揚起雙臂,只見一道波紋漾起,沒等胡隸京看明白,虎彪彪已經拖著他的手往樹屋方向走去。

女孩子這般主動,他倒是第一次見到。剛想要以凡人的禮數教導她松開手,卻被她臉上的小心翼翼給震住了。

「別亂動,跟著我的腳步來。否則,你會得到松果一般的遭遇。」

他依言行事,踩著她的腳步向上走,果然沒有像松果一般被彈出來。腳下像是踩著一層看不見的階梯,讓他得以順利地走進懸在樹枝上的屋子。

門大開著,虎彪彪卻停下了腳步,站在松木鋪成的走道上,她舉步不前。

「走了這麼久,喝杯熱茶吧!」虎老伯平板地陳述著,末了不忘帶上胡隸京,「你受得了,他可受不了。」

這話該是對虎彪彪所言吧!胡隸京順勢望向虎彪彪,她正背著身站在走道上,絲毫沒有踏進屋去的打算。再看虎老伯,話是對她說的,眼神卻散漫地游移著,真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麼問題。

他吃了我娘……

虎彪彪的話游蕩在胡隸京的耳畔,如她所言,老頭子吃了她娘;如虎老伯所言,他是她爹,也就意味著——眼前這個虎老伯吃了自己的夫人?!

再思及虎彪彪半妖的身份,若她母親是凡人,這位虎老伯就該是徹徹底底的虎妖吧!

胡隸京猛地抬首正對上虎老伯的視線,深邃的眼神仿佛洞悉他的所思所想,也在考驗他的膽識。

「不進來嗎?」胡隸京向虎彪彪確認她的想法。

她一扭頭,在樹屋的門口盤腿坐下,已經宣告答案。

胡隸京徑自走進樹屋,腳步坦蕩,毫不含糊。虎老伯在他的身後輕揚手指,胡隸京眼前前方燃起一團火,熊熊躥動的火焰讓整個樹屋溫暖起來,連屋門口也能被火熱感染。

環視一周,胡隸京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猜測,瞧屋內的擺設,不似妖精修煉的山洞,倒像獵戶的家。木頭制成的各色家具,還有野獸的皮制成的衣服、床被,一切應有盡有,住在這里也許談不上錦衣玉食,但還算舒服。

一想到虎彪彪從小就生活在這里,胡隸京的心中就升起無限探求。他正要開口詢問虎老伯,卻听見虎彪彪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別耽擱了,老頭子,快告訴我成為妖的方法。」

虎老伯輕捻胡須,像未听見她的聲音,獨自望著胡隸京發呆,「你是狐妖的兒子。」

他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身份,胡隸京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家母是狐妖。」

「而且修行尚淺。」

據說只有兩百年——連這個都能看出來,胡隸京不得不確信他就是真正的虎妖,虎彪彪的爹,「我這次隨虎姑娘前來,是想請伯父指教如何才能褪去我身上的妖性,我想成為一個真正的人。」虎老伯板著臉,嚴肅的模樣讓胡隸京也跟著緊張起來,「想要達成這個願望很困難嗎?」

「你想成為人,彪彪想成為妖——你們倆已經知道方法,何必來找我呢?」

虎彪彪忽然跳起來大叫︰「我們不知道,否則在成為強大的妖之前我不會回來見你的。」激動到如此地步,她依然沒有踏進屋內半步。

是有什麼禁忌嗎?胡隸京不確定,「我們的確不知道,只不過令媛受一位小表頭指教,說只要找到我就可助她變成強大的妖,但到底如何達成,還望伯父指教。」看他的模樣,妖力應該比他娘強,起碼知曉一二吧!

虎老伯微頷螓首,「不錯,你們兩個在一起的確可以達成各自的心願,至于方法……我不能說。」

「老頭子,你故意的,是不是?你害怕我變強回來殺了你對不對?所以你就算知道也不告訴我,還是,你根本就不知道?」虎彪彪大怒,左臉上的虎斑在火光的照射下仿佛蠢蠢欲動。

瞧這父女倆剛見面就硝煙四起,胡隸京不得不站出來打圓場︰「這事兒不急,咱們明天再說!今晚先好好休息一夜。」他也的確累了。

虎彪彪躺在地上的一對腳丫子互相揉搓著,連累鈴鐺相撞發出丁丁冬冬的聲響,讓虎老伯亂了心緒。

☆☆☆

 里啪啦好似過年放鞭炮的聲音,胡隸京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哪有炮仗?那是松樹枝燃燒發出的聲響,滿屋子的松香早已席卷他的周身。

他剛想閉上眼繼續酣睡,卻發現火光中一左一右兩塊燃燒著的虎斑——是他!

「虎老伯,你還沒睡呢?」他掀起鹿皮做的被子,披衣下榻。眼神不自覺地瞥向門外的虎彪彪,他記得她靠在門邊的時候身上並沒有披任何御寒的衣物,他還將自己的衣衫蓋到她身上,怎麼一覺睡醒她的身上又多了一件保暖的鹿皮,這叫他不得不懷疑爐火邊的虎老伯,樹屋內就他們三個。

虎老伯闔上的眼終又睜開,迎著火光沉吟了片刻,「我不記得上次睡覺是什麼時候了。」

不愧是修煉多年的妖精,都不需要睡眠了——胡隸京如是想道。

「妖精不是仙,妖精也需要睡覺,只不過不像凡人睡得那麼多。」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向眼前這個男人解釋,也許因為他也是半妖吧!和他女兒一樣的半妖。

又或者,他想從這個半妖身上了解更多關于人和妖的故事。「你爹和你娘,誰是妖精?」

「家母。」虎老伯和平常人不同,跟他在一起,胡隸京覺得自己不需要再顧及半妖的身份,他願意暢所欲言,「她是狐妖,因為修煉尚淺所以被人傷了,幸好遇上我爹——他是開藥鋪的,自己也懂得幾分醫理,他幫我娘醫好了傷,也被我母親的美貌所吸引。他們成親,然後有了我。」

順理成章的愛情故事,只不過胡隸京省去了中間一段。

他爹原本和秦嫂是青梅竹馬的一對佳偶,因為爹移情別戀愛上了母親,于是虧欠了秦嫂。也正是如此,秦嫂才至今雲英未嫁。不知是不敢愛,還是再也無法愛上任何人。

虎老伯閉上眼體味著胡隸京口中的故事,話鋒一轉,他忽而問道︰「你爹在你幾歲時死的?四歲還是五歲?」

「三歲。」比虎老伯估計的還早了一年。

他頷首,長長地嘆氣之後,他再次發問︰「你為什麼不想做妖,反要做人?要知道,妖的法力雖然在六界中不算最強,但終歸強過凡人,做妖比做人好。」

「好不好別人說了不算。」胡隸京撥弄著樹枝,他在想如果妖比人強,為什麼望日當他妖性發作的時候他卻害怕燭火,可平日里身為凡人的他並不害怕火光。

「我爹死後,家母什麼也不做,她甚至不顧年幼的我。整日守著那個冰棺材,她只希望找到辦法追回爹的魂魄,讓爹復活。是的!她是妖,她不像人那麼脆弱,那麼容易死去,但她活得一點也不幸福。知道嗎?有時候我甚至在想,如果她和爹之間,死的那個是她,也許爹、母親和我會過得更好。」

他一口一個母親,尊敬又疏遠。真正叫虎老伯吃驚的是隸京才活了二十余年,卻比他這個五百多歲的妖精更懂得這個道理,看來有些事情當真不能強求。

在這個冒著寒意的深林之夜,五百多歲的他要告訴眼前二十歲的男人一個道理。

「你見過海嗎?」

「海?」

小時候,胡隸京曾跟隨母親去過海邊,不知道母親從何處得知人死後魂魄會聚集到海邊,而身為兒子,他的血可以引來亡父的死魂靈,于是母親就帶他去了東海。

他記得母親割破了他的手腕,讓他的血沿著海邊一路灑下,直到日出。

海邊日出很美,他卻痛得看不下去。

海對他來說,並不是愉快的記憶。

對虎老伯來說,又何嘗不是呢?

「就像海水,你漂浮在大海中必然會感到渴,你的身邊全是水,可只要你喝上一口海水,你會覺得更渴,于是你不停地喝,不斷地感到渴,如此惡性循環下去,直到死亡那一刻,只有堅持到最後一刻都不喝一口海水的人才能活到最後。」

「伯父,你想告訴我什麼?」

「你相信是我吃了彪彪的娘嗎?」

在胡隸京尚未準備好之際,虎老伯忽然掉轉話題來了個措手不及。只有這一瞬間,人的直覺是最準確的,「不會!你不會吃了虎彪彪的娘,我不相信。」

虎老伯笑了,兩片虎斑熠熠生輝,「人也好,妖也好,都有自己的。你可以擁有它,但卻不能被逼得失去理智——你比我強,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他重新闔上了眼楮,在入夢之前,他告訴想知道答案的半妖們︰「當兩個半妖水乳交融、陰陽相配的時候,就能依照各自所需成為人,亦或是妖了。」

門外一雙腳丫子蜷起又張開,反復體味著「水乳交融、陰陽相配」這八個字。

☆☆☆

胡隸京實在受不了了,回去這一路上,無論是在深林里、小河邊,還是如今在馬車上,她都時不時地伸出虎爪對他毛手毛腳,害得他直想跳下馬車奔向自己清白的人生。

現如今,她更是直接將自己的肉身掛在了他身上,當他臉長得比尋常姑娘家都要美,身體也沒有正常男人的,是吧?

「虎彪彪,住手!」

他大喝一聲,總算賺回點男子氣概,可惜下一刻,在她的魔爪之下,他的男性威嚴又一瀉千里。

她到底想干什麼?

「水乳交融、陰陽相配!」她一字一頓地說著自己的企圖,不怕他听不懂。

他倒情願自己突然耳朵失聰,不用面對這一刻的尷尬。扒拉開虎彪彪纏繞在他脖子上的雙臂,他坐得極端正,「虎彪彪,你听著,在成親之前我不會踫你的。」

「你已經在踫了。」

「我哪兒有……」哦!對了,為了跟她保持距離,他的手一直拽著她的腰不放——這也是踫,身為半妖,她怕是不知道男女之間所謂的「踫」是什麼意思吧!「小妮子,男人有時候是很可怕的,要是不想接觸讓你後悔的事,最好離我遠點。」

「你會吃了我嗎?」她天真地眯起眼楮看著他,他漂亮的臉蛋在她眼中變成細長的線,她閉上眼楮似乎就能裝下他整個人,「說啊!你會吃了我嗎?就像母螳螂對公螳螂那樣?」她曾親眼見過,在交配的那一瞬間,母螳螂吃掉公螳螂的頭。

虎彪彪也會吸走胡隸京身上所有的妖性,還給他的是她身上所有的人血。

他忘了她在深山野林中長大,或許他看不到的一切,都是她所熟悉的。

他會吃了她嗎?

水乳交融、陰陽相配,他真的要對她做這些?

「等你成為妖精,你會離開我……我是說,你會離開胡府,離開陽朔鎮,對嗎?」

「當然。」這不正是他希望的嗎?虎彪彪轉過頭,向車窗外望去,山林已被他們甩在身後,或許她又要開始漂泊的歲月,「等我走了以後,就再也沒有誰知道你曾經半妖的身份,你就可以像個平常人一樣自在地生活了。」

對啊!這正是他所需要的,可一想到擺月兌半妖的身份就等于擺月兌跟她之間最後的聯系,也就意味著從此以後或許他們再也不會相見,他居然……居然排斥起成為人的想法。

瘋了!他絕對瘋了!

在清醒之前,他用雙臂環住身體想休息片刻,可抱住的手臂卻依稀殘留著望日那夜她抱緊他的溫暖……

☆☆☆

回到胡府,在胡隸京向眾多下人宣布成親一事的時候,他仍未考慮清楚。

也許睡上一覺,他能找到答案。

吱呀——

迸舊的房門被推了開來,他卻沒有听見那輕柔的腳步聲。

「秦嫂!」

她倚著門站在檻外,面朝著天井帶著幾許若有似無的惆悵。胡隸京踱到她的身邊,在門內站定。也許是在山里跋涉太久,過度的疲憊讓他的腿有些無力,他跨不過那道檻。

秦嫂揚面望向月霜,月色好冷,凝出一片韻黃蓋在牆頭那道熟悉的影子——她又蹲在那里了,帶著一塊虎斑,還有那久不發出聲響的鈴鐺。

「終于還是決定了?」

「嗯!」夜涼如水,胡隸京雙臂抱懷,聚集起幾分溫暖,不知蹲在牆頭的她是否也感到冷,「秦嫂,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決定娶她?」

久經風霜的婦人吟出的笑竟藏著幾許蒼涼,「因為你們身上流著相似的血液。」

那個望日之夜,當虎彪彪吩咐小林師傅吹滅所有燭火的時候,她就該猜到了。也許她有些愚鈍,可是看到虎彪彪那麼用力地抱住隸京,不讓他傷到自己,她亦心中有數。他們注定是要走到一起的,只是這份結合與愛無關。

「我想知道的是,你打算永遠和她守在一起嗎?」

胡隸京不確定地搖了搖頭,「我想,不僅是我,連她也不打算和我守在一起吧!」

如秦嫂所料,只是,她不懂,「那你為什麼一定要成親?你們大可以按照各自的心意去取得你們想要的東西,成親……那可是一輩子的大事,你想過沒有?」

「水乳交融、陰陽相配也是一輩子的大事吧!」

胡隸京忽然冒出的這一句,嚇了秦嫂一跳。她知道隸京和虎彪彪之間需要結成某種關系,卻不知道是這樣的聯系讓他們各自取得所需。

對于一個因為愛,抑或是恨而終身未嫁的老姑娘,胡隸京的決定意味著對愛的一種褻瀆。

「不管她的身上流著什麼樣的血液,她終歸是個大姑娘,隸京,你不能這樣!你這會毀了她,你不能……」

「所以,我決定與她成親。」

名義上,這輩子,她是他的妻,這是他唯一能給她的允諾。

月移上虎彪彪彎曲的背,看上去她像是背負著一個沉重的負擔。看在秦嫂眼中,她已不忍再多看。

「我……」

「原來你在這兒。」小林師傅拿著披風疾步走了過來,披風蓋在秦嫂的肩上。也許是年齡的差距,他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礙男女之別,「夜涼,多添件衣裳。」

秦嫂攏了攏披風,她還真覺得冷了,「謝了——你還沒忙完嗎?成親的事準備如何?」

查了皇歷,胡隸京娶妻之日定于八月十五,今日已是初三,為了籌備成親事宜,一干家丁正忙得團團轉,而小林的忙碌更多是為了平息風波。

望日那夜,有幾個男人隱約看見了胡隸京妖性發作時的模樣,為了堵住陽朔鎮四起的謠言,小林師傅和秦嫂已忙碌數日。這些自然是不能讓胡隸京知道的。

「我來請示少爺,看是不是要把夫人請出來。」

被成親的事困擾著,胡隸京差點忘了這一茬。母親是萬萬不能從冰城里請出來的,一來這些年陽朔鎮的民眾從未見過她,乍將她請出,身份實在難以解釋;再者,若母親的美貌遺害世間,還不知會引來多大的風波;最重要的是,上次母親打算用虎彪彪的妖性替爹還魂,保不定再見面來個你死我亡,現在的虎彪彪決不是母親的對手。

「不用了,高堂之上就請秦嫂帶坐吧!」在胡隸京的心中,秦嫂甚至比那個永遠只會守著冰棺材的母親來得更親切,「這些年多虧了你照顧我。」

秦嫂寬慰地搖了搖頭,「你奔波了這些天,累了吧?快進去休息!我在這里再待一會兒,然後就回房睡了。」

「我陪你!」

「我陪你。」

小林師傅和胡隸京同時開口,片刻之後,胡隸京退到一邊,「我還真有些累了,讓小林師傅陪你待會兒吧!」說著,他關上了房門,退到腳凳上坐下。

不知道虎彪彪是怎麼想的,坐在腳凳上靠著窗放肆身軀,這感覺還真不錯。

胡隸京沉眸遐想,除了那映在月亮上的虎斑,他更想知道當年爹為什麼會放著這麼好的秦嫂不要,偏愛上母親。

難道美貌真的能征服愛情嗎?還是狐媚可以誘惑人心?

他不信。

虎彪彪那長著虎斑的臉算是丑陋了,可他卻覺得她很可愛,尤其是回憶起望日之夜他欲尋死,她抱緊他的那一刻,她竟美得不可方物。

他是呆子,小林師傅也夠呆的,竟對一個比自己大那麼多的婦人呵護備至。還有秦嫂,爹都死了這麼多年,她甚至連守著一個冰棺材的資格都沒有,卻仍獨守空閨。

他哪里知道,門外的婦人未能守著摯愛,卻守住了一份私心——

京兒,我沒有你想象中那麼偉大,我守著你,不是我善良賢惠,是我的自私。你是志高唯一的骨肉,我一直想從你身上找到他的影子。每次靠近你,我都告訴自己︰他就在我身邊,從未走遠。

可是京兒,隨著你身上的妖性頻繁發作,我愈發沒有信心。你不像志高,甚至連他的影子都沒有。反倒是……反倒我身邊的小林,舉手投足之間竟酷似志高的影子,就連聲音、語調也像極了——莫非是我眼花?

答案,也許只有或缺或圓的月兒知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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