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斜陽殿後花園竟空無一人,隆冬時分,石亭之內只得他們兩人。
煮酒的器皿已盡數擺上,青梅、守身被駱舫游遣去後花園之外。顯然,她是準備好了話要對他說——臨一水沒來由地緊張起來。
清水盥洗器具、晾干待用,她慢吞吞地做著最拿手的煮酒之事,他卻等不及了。
「你有什麼話就說吧!」何苦這些一步步折騰著他呢!
從她自帶的酒壺里取出清泉佳釀,她將其倒入竹筒之內,而後說道︰「這竹酒我煮了好幾回,可你總是沒機會喝到。今天我只想煮出一筒竹酒請你嘗一嘗,嘗完了這筒酒,我們之間的事就算做了個了結。」
她這話是什麼意思,臨老九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了結……」
「你不是一直覺得我纏著你,讓你煩透了嗎?喝完這筒酒,我便再不來招惹你——我想,這一直是你所期盼的。」
不錯,她說得絲毫不錯。只要她別再追著他,要他娶她,他的人生簡直毫無煩惱。
「你這話當真?」不會又是耍他吧!
「當真。」
她肯定地點點頭,不再多言,煮酒需靜心凝氣。一杯佳釀,必是釀酒煮酒之人的氣養出來的。
清澈的液體倒入竹筒之內,合好竹筒,將其放入大些的竹木桶中,那里面已置滿了溫熱泉水,竹筒瞬間沉入了水底。
駱舫游又是添柴又是扇風,忙活了好一陣,水已漸沸。與往日煮酒不同,今日駱舫游待那水至大沸,又等它多煮了一陣,直到竹木桶內的水蒸去了一半,方才熄火。又令熱氣燻了竹筒好一會子,她才以冷水濕布取出竹筒。
她並不急著取出酒來請他喝,卻將竹筒放到一旁,親自取了滿筒皚皚白雪,將竹筒放入雪中,等著隆冬的寒冷讓它慢慢涼下來。
在等待的空閑里,她倒是想同他說會子話。
「我以為你是有一點愛我的。」
「我一直說那是你的錯覺。」
出乎他的意料,她竟一反常態,贊同地點了點頭,「我從不承認,現在想來,你說得對,那真是我們之間的一場誤會——一場並不美麗的誤會。」
是誤會解釋清楚就好,是錯誤能挽回多少就做多少。
她一向不逃避自己,也不讓別人逃避。
「你寧可搭上娶斜日女主卻不要的尊嚴,你寧可在整個革嫫留下自取其辱、不知輕重的笑柄,也要我徹底心死。」長嘆一聲,她苦笑道,「我怎能仍不了解你的苦心?我怎能不成全你的犧牲?」
他自以為聰明的舉動被她這麼一說,他頓時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一樣。
想為自己的行為辯白幾句,可張了張口,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可不是嘛!他還真就如她所說的那樣……白痴。
開啟竹筒,她取了兩個竹雕的酒杯,各斟上一杯,一杯雙手奉予他,一杯留在自個兒手邊。
「竹酒一杯——請。」她先干為敬。原本滾燙的酒因雪而變得冰冷,幾乎凍傷了她的心。
總是听她提起這竹酒,他還真是頭一次喝。放至唇邊,他淺淺飲下。
「這味……」
「像水是吧?」駱舫游笑笑,「再喝一口試試。」
他又喝了一口,確有酒味,可……再喝一杯。
似酒非酒,似水非水。
究竟是酒是水,他想分清楚,于是一杯又一杯,很快一壺竹酒已干。
酒已盡,雪始落。起初只是零星小雪,很快便飄起鵝毛大雪,一片片地飄落在石亭中兩人的心上。
愈來愈冷了,她合了合袍褂,自品著手邊那一小杯一直未曾喝完的竹酒。
「臨一水,你知道我最怕什麼嗎?」
他不知道,他從來不曾用心了解過她。
「錯過——我最怕錯過。失去並不可怕,至少還曾經擁有;未曾擁有也不可怕,因為你不知獲得後的喜悅,也就無所謂無法擁有時的痛徹心扉。明明了解獲得後的幸福,卻只是因為一時的意氣錯過兩個人的一輩子,我怕啊!我怕自己抱憾終身,我怕你這一生都會活在遺憾中——我最怕錯過,可今生……我們注定錯過。」
雪落在地上,漸漸越積越多,趁著結冰之前,她該離開這陰冷的皇宮。臨走前,她很想告訴他一些話,一些事。
「你知道嗎?我一直很喜歡‘青梅竹馬’四個字,所以我給身邊的丫鬟取名‘青梅’,撿到個小廝叫做‘竹哥’。青梅竹馬……青梅竹馬……」
她用手指沾著杯子里的竹酒在石桌上寫下這四個字——青梅竹馬,薄薄的寒氣讓這四個字凝結在臨一水的心上。
駱舫游知道,待日出時,水干寒氣消散,那四個字便再也不見——終究是見不著的。
「老九,今日我方知,這四個字永不屬于你我。」一口飲盡杯中的殘酒,她空杯相敬,「唯有竹酒一杯算是別離吧!」望著布了滿桌的煮酒器具,駱舫游並不去收拾,兀自說著,「我一直想讓你喝上我煮的竹酒,如今酒你已品了,我們之間緣就此盡了。」
她出了石亭欲往外去,臨一水忽地追了上去,「你……很快就會嫁人了吧!」
「或許吧……」她也不回頭,只是仰頭讓雪落在她的臉上,落進她的眼底。
「你……還會南來北往地跑生意嗎?」他一直認為她四處跑生意是為了找他。
「或許吧……」她的表情毫不認真。
頓了頓,他萬般遲疑下終究還是問了︰「我們日後還有機會見面?」
「不會。」唯一這句,她斬釘截鐵地告訴他,「這是我最後一次煮竹酒,日後你不用再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了,之前我們糾纏的時日已夠長了,太長了……如你所願——上窮碧落下黃泉,此生,我們再無見面之時。」
這一去似成永別。
冬去春來好個秋,四季周轉得可真快,轉眼之間菊花開了又謝,謝了再開。
日子說快也快,說慢也慢。這大半年的光景,革嫫發生了許多大事。
斜日女主退位讓賢,將王座讓給了自己的佷子,自己則再次消失不見。斜日女主座下寵臣臨一水臨大人獲了象征貴族身份的赤袍一件,就此退居廟堂之外,專心經營起臨家碼頭上的生意。
原本以為跟著九爺退出朝堂,該回老家過幾天逍遙日子的臨守身覺得近來愈發忙碌了許多。
九爺也不知哪塊心病犯了,一條大船順江而下,一個碼頭接著一個碼頭地跑,不過兩三個月的工夫已將臨家遍布革嫫的碼頭跑了一個遍。這還沒完,他又繞回頭接著跑,勢將碼頭跑到底。
他究竟要干嗎?
奇怪的事還不止這個,自從與駱家大小姐宮中一別後,九爺似乎有了貪杯的跡象。每天晚上幾杯酒,他倒是喝得不多,可品種齊全啊!鎊種各樣的酒都被他搜羅齊全了,每種酒只喝一杯便被丟棄到一邊,換了別種酒來再嘗上一杯又被放到一旁,再來……
他這是想要做什麼啊?
這不,剛到菊城,九爺要他搜羅全城不同酒家的菊花酒來供他品嘗。
他腿都跑細了,這才辦好了差使,帶著幾十箱不同的菊花酒回到了別院。兩雙手全奉獻給了菊花酒,這會子九爺應該去碼頭巡視,屋里空無一人,他索性直接用身子推開門算了。
門開的那一剎那,臨守身驚呆了。九爺在屋里,這還不奇怪,奇怪的是九爺坐在桌前擺弄著一些瓶罐。
他認得那些東西,全是去年隆冬時分,駱家大小姐走時留下的那些煮酒的器皿。
九爺一直保留著這些東西,且還躲在家中偷偷模模地煮酒喝?
他還以為九爺早就忘記駱家大小姐這個人呢!
不是,原來不是!
那……
臨守身的思緒開始飛快地旋轉,將九爺這些時日以來奇怪的舉動都跟駱家大小姐聯系起來。
莫非九爺尋酒貪杯也跟駱家大小姐有關?他是在尋找最接近駱家大小姐所煮的酒味嗎?
有可能哦!
再來,難道九爺四處巡視碼頭,無關乎臨家的生意,而是想再見駱家大小姐一面?
有可能嗎?他所有的猜測有可能是真的嗎?
若是,當初九爺為何時時躲著人家,處處避著別人呢?
好像說不過去啊!
找不到合理的解釋,臨守身輕咳了兩聲,「咳嗯——」
听到聲響,臨老九直覺將桌上的器皿藏起來。可憐他動作太快,一不小心就打翻了爐火上將沸的水,要不是臨守身眼明手快拉開他,九爺的那只手差點就燙成豬蹄了。
「九爺,您這是做什麼呢?」
「我我我……我沒干什麼啊!」臨老九狀似不經意地扯塊布擋住那些器皿。
以為這樣他就看不見了,還沒干什麼?那臨守身就要戳戳他的謊話︰「您沒干什麼在屋子里這是煮什麼?」
「我……我嗯……我想喝點水,所以用木炭爐子煮點水喝。」
多完美的謊話啊!
臨家九爺,那個擁有革嫫每一個碼頭的臨家唯一可繼承香火的九爺,那個朝堂之上的臨大人,如今的赤袍新貴居然會自己躲在屋子里頭弄個木炭爐子燒開水喝
——說出去誰信啊?
知道自家主子的脾氣,謊話都說到這分上了,再去戳破他就太不給主子留顏面了。做了這麼多年的僕人,這點臉色還是會看的。臨守身掛著一抹高深莫測的笑,用同樣高深莫測的聲音應道︰「噢——」
「你尾音拖得那麼長做什麼?你……好像不相信我說的話。」
「信信信信,九爺您說的話,我怎麼會不信呢?」臨守身打個馬虎眼,立馬把手中的菊花酒放上桌,「九爺,這是您吩咐我找回來的菊花酒,您是現在嘗,還是我收起來待晚上再用?」
看著那滿桌的酒,臨老九頭就大,他從不是貪杯之人,可近來卻總想喝酒,只為了找出一個味道來。
「守身,你有沒有喝過一種酒,味道近乎水可又是酒,說是酒卻又如水般清淡?」
「九爺你說得這麼熱鬧,那……到底是酒是水?」
「我也不知。」
說了也是白說,問了也是白問。抄起桌上的菊花酒,臨老九大口灌著,也不管那是不是自己要的味道,他只想醉了再說。
看著九爺神情不對,臨守身趕緊上前奪下酒來,「九爺,這樣喝下去要醉了。」
「能讓我醉,說明灌進肚子里的是酒不是水。」
「呃?」臨守身忽然很想知道自家九爺這是怎麼了,「九爺,您是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嗎?」
「不順心?」臨老九猛搖著頭,笑得傻乎乎的,「我能有什麼不順心的事?一直以來最讓我覺得不快的就是駱舫游那家伙,她也不管我高興不高興,情願不情願,硬是追在我後面,要我娶她。現在她人都已經消失了九個月零二十一天,我哪里還有什麼不順心的?」
是哦是哦,不想見到人家,卻把沒見面的日子記得一清二楚——臨守身掩著笑悶不吭聲。
好不容易抓到個安靜的听者,臨老九索性將積壓了九個月零二十一天的煩惱一吐為快,「守身,你是不知道啊!駱舫游給我下了毒。」
臨守身一听,全身為之一緊,「下毒?駱家大小姐向您下了毒?」他模模九爺的腦門,又抓過九爺的手指看看——指甲沒黑沒紫,不似中毒的征兆啊!
奪過自己的手,臨老九一口酒一口苦悶地吐著︰「自從喝過駱舫游煮的那壺竹酒後,我喝水也覺得像喝酒,喝酒又覺得是喝水。水和酒把我的腦子都繞亂了,我……我就想再喝一回她所煮的竹酒,讓自己弄明白那竹酒到底是酒是水。」
所以,九爺命他四處尋找各式各樣的酒,就是想找出那份相似的味道。越是尋找就越是失望,九爺陷于酒水之間的迷惑就更甚。
如今回想起來,這麼長一段時間,獨自走了這麼長一段旅程,他似乎什麼也沒做,就圍著那壺竹酒在轉。
駱舫游的確不再追在他的身後,可他的生命卻依然圍繞著她在轉。
他是中了她的什麼蠱?竟如此無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