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風大,江水翻滾,波濤洶涌,酣小姐必是未听見阿四的話,她照常纏著言有意,照常被他拒絕後還嬉笑如常——阿四只好在心里祈禱言有意能懂得愛有多重。
放下手邊的兒女情長,時日緊迫,阿四與胡順官忙著籌措糧草返回杭州城。
言有意將那些賣家不斷抬高糧價的事給說了,幾個人一合計果然麻煩。他們越是急著買糧,那些賣家定會囤積抬價。跟那些人拖延時間,他們等得了,杭州城里的軍民可拖不起啊!
胡順官決心豁出去了,「小言,你核算一下各地的阜康加起來有多少現銀,全部調出來買糧,只求快!」
「不可,萬萬不可。」阿四堅決反對,「你即便散盡家財也堵不住這些人的胃口,人的哪里是輕易能滿足的?我倒有一個法子……」
雖未必可為,但當此危急時刻,唯有一試。
「咱們先不動,找人放出風聲說如今戰事吃緊,朝廷要強制性征糧,但凡私糧全都低價征收。不交糧的抓人、交錢。他們若信個兩三分來找我們談買賣,我們反倒擺出不著急的姿態,話里話外透著朝廷即將購糧的意思。待他們急了,我們再趁低收購糧草。」
言有意一听喜上眉梢,「這法子可行!可行!」到底是四小姐——奸商一個!
胡順官卻顧慮重重,「可那些大商人上頭都連接著朝廷官府,他們隨便找上頭的主子問問便能知其一二,哪有那麼容易受騙上當?」
「那就看我們怎麼騙了。」阿四的腦筋轉得飛快,「最近宮中可有哪位王爺、貝勒來江南?」
這類消息酣丫頭靈通著呢!「宏王爺奕陽常離開京城,跟沿海一帶的洋人打交道,行蹤倒是漂泊不定。」
「就打著這位宏王爺的招牌行騙好了。」
胡順官到底是個厚道人,說到騙局,他心里沒底「這……這行嗎?」
阿四滿臉堆起奸詐的笑,「你知道咱們這位咸豐帝身邊有位貴妃嗎?」
酣丫頭忙不迭地點頭,「這大清朝誰人不知,她可是皇上唯一一位阿哥的親額娘,雖不是皇後,這地位也尊貴著呢!」
言有意心想,日後這位貴妃的地位當更加尊貴,尊貴到不可侵犯,比大清朝好幾任皇上的地位都尊貴,且尊貴了幾十年。
「可這跟王爺來此地有什麼關系?」
阿四白他一眼,那些歷史知識他這種人當然不知道,「這位貴妃的外婆正巧住在此地的長街上,宏王爺奕陽來此便有了另一個令人萬般假想的可能。」
全盤計劃盡在阿四心中醞釀成熟——
來日,這蕪湖的街頭巷尾便流傳起了宏王爺奕陽要來此為朝廷戰事征糧的消息,那幫米糧商人頓時湊在一處討論開來。
「這宏王爺不是一向在沿海那塊游蕩,怎麼好端端地跑到我們這地界來了?」
「你沒听人說嗎?懿貴妃托他來瞧瞧自己的娘家人,他私下里來了好些日子了,瞧著咱們這塊私糧交易頻繁,正好選了咱們這塊征糧。知府也打算拿這事混個官聲,听說已經定了單子,這幾日就開始動作了。」
「不會吧!要是朝廷真打算低價購糧,浙江巡撫那頭還著急高價購買糧草?」
「那是前些日子,這幾日你看他們還追在我們後頭提買糧一事嗎?那位浙江糧道道台派來的言大爺正坐在對面戲園里听戲嗑瓜子呢!」
「不能夠吧!我瞧他前幾天嘴角都急得起了皰,這才幾天的工夫都有閑心听戲去了?」
「他茶碗里喝的可是菊花茶,這是要敗火清毒呢!要不怎麼說朝廷要征糧呢!要不然,他哪有那麼清閑?」
包有那驚人的消息在後頭布著。
「南園那邊來了位衣著華美的小爺,人那身穿的,全是上好的料子,精細的手工,一看都是貢品。阜康錢莊的東家——就是這幾年迅速做起來的阜康錢莊的東家胡光墉跟那兒好酒好菜好小心地陪著。你們猜,那位小爺會是個什麼人物?」
「必是位大人物,要不然能讓富甲一方的胡光墉像條狗似的跟那兒伺候?」
「是啊是啊!」
「不都說宏王爺常年跟洋人打交道,鬧出一身的洋脾氣來嘛!听說那位小爺吃飯時喝的全是洋酒,紅通通的,就跟血似的洋酒。」
越說越覺得像那麼回事,幾個人一跺腳一合計——
「你們猜,他會不會就是那位宏……」
「你猜,現在有多少人把我當成了宏王爺?」
阿四一身錦緞衣裳,裝扮得像個貴公子,她蹺著二郎腿坐在搖椅上吃著胡順官遞過來的馬女乃葡萄——這東西在現代算不得什麼,隨便什麼時日進超市都能買個幾十斤回來。可在百年前的大清可真正是進貢的玩意,有錢還未必買得到呢!
也不知胡順官從哪里弄了一大堆貢品回來,有吃的喝的,也有穿的玩的,將這屋一布置,還真有幾分貴族華府的味道。
謗據听來的宏王爺喜好,阿四還特意在桌上放了瓶紅酒,外加兩只高腳杯。她昂著頭,蹺著腿坐在一派華貴之中,任誰乍闖進來,都被她給震懾住了。
只是,這騙騙外頭人也就算了,怎麼連胡順官也把她當個王爺般伺候著,歪在一旁隨時隨地照應著她?
「胡順官,現在也沒有外人在場,你別像個下人似的陪在這里好不好?弄得我怪不自在的。」
從前她倒是常被人伺候,言有意雖是秘書,很多時候更像個下人一樣照顧她的一切需要。按理說她應該很習慣被人精心侍候的感覺,可偏偏面對他……就是不行。
胡順官遞了塊熱手巾給她擦去手上黏答答的葡萄汁,「你別當我是下人,就當我是個朋友在照顧你好了。」
她詫異,「我又沒缺胳膊斷腿,用不著別人照顧。」
「你總是這麼獨立,就沒想過偶爾被人照顧一下,疼愛一會也挺好嗎?」
話就這麼吐露出口,不想卻引來兩個人的靜默,阿四反應極快地拿話岔開來︰「我們已經把那些米糧商人擺在那里有四天了吧!他們已經開始找言有意探听消息,再拖個兩天,我們可以開價買糧了。」
胡順官應道︰「價不妨開得極低,這才顯得我們不著急這趟買賣。給他們還價的余地,咱們見好就收便是了。」
二人正說著話,下人來報說有位公子慕名前來拜會。這幾日來探听虛實的人實在不在少數,阿四也都很好地打發了去。沒人能肯定她不是宏王爺,于是外頭傳說她正是宏王爺本尊的消息便愈演愈烈。
這來人也是沖著這個目的而來吧!若將他拒之門外,怕引人懷疑,阿四與胡順官商量著打開門迎接貴客。
斌客果然夠貴的!
瞧那身上掛的玉麒麟,腰間扎的紫金帶,腕上系的檀香古木紅珠,一件件都是難得一見的珍品,卻全都放在了他一個人的身上。
可不是精貴著嘛!
阿四心底里竄起一陣不祥的感覺,臉上仍是掛著貴公子的高傲與霸氣,「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我排行老七,外頭人稱我七爺。」這位精貴爺倒是滿臉和氣,笑吟吟地瞅著阿四,「不知您怎麼稱呼?」
「巧了,人稱我四爺。」
「四爺是吧?」七爺打量著滿屋的擺設,最終目光停留在桌上那瓶紅酒,「這可是法蘭西的紅葡萄酒?」
「正是,七爺可要嘗嘗?」阿四沖胡順官使了個眼色,他便趕忙倒了兩杯,一杯遞予那位七爺,一杯留在阿四手邊。
沒等阿四說話,七爺已然拿起酒杯嘗了起來,「還真是法蘭西的紅酒,且味道不俗。」
他的贊譽換來阿四蹙眉,「這麼好的紅酒被你給糟蹋了。」她拿起自己手邊的酒杯,打著圈地晃著,慢條斯理地說著,「一杯好的紅酒倒入酒杯,要讓它呼吸一會兒。待空氣進入紅酒之中,這些酒便慢慢有了生氣,此時再品別有滋味。」
她邊說邊做,七爺也跟著有模有樣地學了起來,顯然完全被她的架勢給震住了——胡順官心里暗嘆,又解決了一位探訪者。
未察覺這二人間的眼神交流,七爺只顧品酒,「照著你的辦法,這紅酒的味道好似是不一樣了。」
酒喝了兩杯,七爺這才想起來此的正事。放下酒杯,他嬉笑地問道︰「都說您是宏王爺,敢問一句——您是宏王爺嗎?」
呃——
來一探究竟的人多,可沒幾個敢正面追問她的身份。萬一她真是宏王爺,這樣直截了當地發問便是冒犯皇威。阿四和胡順官正是抓住人們這個心理,才能不聲不響地在大伙心里埋下她就是宏王爺本尊的念頭。
這樣一來她既沒有直截了當地以王爺身份自居,算不得欺騙,犯不了王法,同時也達成了他們的目的。
卻不想來了這麼一個不怕死,沒腦筋的家伙傻不隆冬非問她是不是宏王爺,要她怎麼回答?
是?不是?
「你覺得我是宏王爺嗎?」阿四晃蕩著酒杯,琥珀色的液體激蕩著杯壁,蕩起點點紅,到底又落下了。
扁芒灑在她柔軟的側臉上,鼻翼間覆起一片淡淡的黑影,她像一幅從水中浮起的畫,那種美你觸模不到,卻又真實地擺在你面前。
七爺失神地望著她,絲毫沒察覺到有一雙眼已化身為無數把刀子刺進他的胸口,將他捅成了馬蜂窩。
七爺的那種眼神,胡順官再熟悉不過,他在王有齡的眼中也看見過同樣的眼神,還有鏡中的自己……
不安的感覺自胡順官心底掠起,眼前光彩照人的七爺和阿四相對而坐,是那樣的……般配。
胡順官深呼吸,咬著唇將諸多話往肚子里吞。無論他怎麼努力,七爺接下來說的話卻讓他跌了下巴。
「你雖不是宏王爺,倒也頗有幾分貴氣,看得出來非尋常人家出生。」七爺笑吟吟地瞅著阿四,滿眼里只有她一個。
阿四不驚不慌,抬著眼以同樣的笑容回望著他,「你倒是怎麼知道我不是宏王爺的?」
七爺朗聲笑道︰「我再不懂,倒也知道宏王爺該是個男人,怎麼會變成個女子呢?」
他還真是慧眼,竟然看出來了?!所謂真人面前不說假話,阿四也不遮掩,坦率為之,「出門在外,一個女子多有不便,一身男裝多少方便些。」
「不是為了讓人誤以為你是宏王爺?」不用她招呼,七爺自己斟上了酒,說著正話,他還不忘跟她打閑篇,「你這法蘭西的紅酒不錯,在哪兒買的?你告訴我一聲,我著人去買了來,也送你幾瓶。」
這一瓶紅酒差不多要百兩銀子,隨便送她幾瓶,他還真是財大氣粗呢!
人家都這麼大氣了,阿四也不能太過小家子氣,都是聰明人,有話挑明了說,「七爺,咱們酒也喝了,客套話也聊了。說幾句真話實話,如何?」
「你想問我真正的身份?」晃啊晃啊,他學著她品酒的伎倆晃著杯子里的酒,滿面春光。
「你可願告訴我?」
事無不可對人言,七爺隨隨便便說道︰「我是滿人,姓愛新覺羅,名奕陽,家中排行老七。」
阿四回頭望望胡順官,滿腦袋掛起無數條黑線,「那個……宏王爺是不是名叫奕陽?」
胡順官湊到她耳旁,小小聲地嘀咕︰「王爺的名怎可為外人說,我只知道他確是排行老七。」
兩顆頭擠在一起,沒留意第三顆腦袋也湊了進來。
「王爺的名旁人不知道,我知道。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們,他叫——奕陽。真的!我不騙你們……」
阿四和胡順官關上半張的嘴,面面相覷,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怕見到鬼還偏偏踫上……不能管大清王爺叫鬼,可他們還真以見到鬼的表情看著面前這位愛新覺羅•奕陽——大清朝宏王爺。
「我說七爺……不是,是宏王爺,您怎麼好端端的來了蕪湖?」居然連聲招呼也不打,這叫他們避無可避,躲沒法躲啊?
宏王爺品著杯中的酒,仍與剛才一般自在,「懿貴妃的舅舅病重,她進宮時日雖久,可仍惦記著從小看顧她的舅舅。宮里那是什麼地方?進,難進;出,更是難出。她知我整日正事不干,閑事忙得團團轉。遂托人稍信給我,請我來此地瞧瞧她的娘家人。
「收到信的時候我本在泉州那塊兒游蕩,受了懿貴妃的托,自然要來辦這宗事。只是我最怕官府間那些繁文縟節,要是讓此地的知府得知我要來,怕是連兩江總督、安徽巡撫都得給驚了。所以我誰也沒說,帶了幾個隨從輕車簡從地來了。
「沒想到,我剛下船就听說宏王爺來了此地。我心想,並不曾走漏風聲,此地的人何以知道我來了?一打听才知道,宏王爺已在南園住上了,正好我也要找地兒住,便來了南園,順道見一見你這位宏王爺——不想,你這位宏王爺比我更瀟灑,本是紅妝著錦服,比我可好看多了——我是沾了你的福,讓人以為宏王爺這般風流倜儻呢!」
她的才情,她的風度都在宏王爺意料之外。美麗的女子他見得多了,魅力這般非同尋常的姑娘,他倒還是頭回遇見。
常年跟西洋人打交道,宏王爺多少也染了些西洋人的性子。他本欣賞洋人中那些高貴大方,擅長交際的夫人,卻不喜歡她們黃頭發藍眼楮的模樣。
眼前這女扮男裝的四爺兼有洋人的氣質,又長著東方女子的嬌柔可人。他一看見便對了心思,原本想著李逵要來捉李鬼,她一出場倒真個把他的一顆雄心給震住了,甘願看著李鬼演李逵。
「咱們聊了這麼久,你倒是把我的身份弄得一清二楚,我還不知道你真正如何稱呼呢!」
「我本家姓‘烏’,因排行老四,他們都叫我‘阿四’。」
宏王爺點點頭,心里默念了兩聲「阿四」,听著簡單,叫起來卻頗有幾分味道。所謂大俗大雅,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阿四?甚好……甚好……」
不明白他一個勁地笑個什麼意思,阿四倒覺得事到如今,在他面前,她還能隱瞞些什麼?
招吧!
阿四將杭州城即將被困,此地的米糧商人趁機抬價,萬不得已打起宏王爺旗號的事一五一十對他講了。
宏王爺邊听邊點頭,暗暗佩服阿四的果敢機智,「你們做得不錯,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盡避開口。」
本以為真李逵來了,要捉著她這李鬼發落,沒想形勢急轉直下,反倒對她有利了。危急關頭,阿四還跟他客氣什麼,人家都邀請她張口了,她自然要張一張,誰讓他喝了她那麼多爆貴的紅酒——所謂吃人者嘴短,大抵就是這個意思。
「宏王爺,如今那些米糧商人將信將疑,都等著看朝廷是否當真會低價收糧。要是您能……」
宏王爺伸手打住了她的話頭,轉身吩咐一直候在門外的小廝︰「來人,拿了我的名帖去拜會此地的幾位米糧商人。」
這回可是正牌宏王爺的手下親自去拜會那幾位米糧賣家,不嚇破他們的膽才怪。阿四預計晌午的工夫,言有意就能跟那幾位商人達成買賣。
她運氣好得驚人,居然真讓她找來了宏王爺完善這場騙局。于亂世中可以以低價迅速購得糧草,走運了,整座杭州城的人都要走大運了!
阿四充滿感激地望向宏王爺,不巧正撞上他那雙……該稱之為「滿懷深情」,還是索性叫「色迷迷」的眼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