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順官領著從戰火中活下來的阜康伙計照著阿四的話,將街上的尸體掩埋,將病倒街頭的人送去醫館醫治,並且在街頭巷尾撒上生石灰用來消毒。
可即便如此,大規模的瘟疫還是全面爆發了。
醫館里人滿為患,最後連大夫也病了。胡順官向左宗棠求救,可左大帥忙于前方戰事,哪里肯派出士兵將勇來收拾杭州城內的殘局?軍醫更是一個也不曾撥來城中。
沒奈何,胡順官拿出賣了那五萬石糧草的錢,花大價錢從安徽請了黃山那邊有名望的大夫來阜康救治生病的錢莊伙計。
一開始,他只是不忍心看著從前幫他打拼江山,戰火中幫他守著阜康的伙計們再因瘟疫離他而去。可不斷地有生病的鄉親找上門來,哭著跪著求他救命。
特別是那些生病的孩童,他們好不容易從戰火里撿回一條命。忍過了饑餓,逃過了戰爭,卻又遇上了瘟疫。孩子們早已瘦得沒了人形,巴掌大的小臉上兩個大大的眼珠黑漆漆地瞪著他,瞪得他心都酸了。
那些孩子的爹娘很多都已或餓死或病死或戰死,沒了依靠的孩子們除了望著他,只能等死。胡順官再不忍心連孩子們最後一點希望也不給,遂請了大夫給孩子們看病,連帶著送藥送米,最後他那雙大手不自覺地就拿出錢塞進了孩子們的小手中。
杭州城里處處喊他「胡大善人」,可他這位胡大善人手邊也沒多少銀兩了,眼看善事也即將到頭。
他正愁著接下來該怎麼辦,阿四拎著一大包金子放到了他的跟前,差不多有幾百兩之多。
她放下金子後不停地甩著手臂,嘴里還嚷嚷著︰「累死了,累死了,沒想到拎金子也能拎得這麼累。」
胡順官茫然地盯著她,「這兵荒馬亂的,你上哪兒弄了這麼些金子來?」
「我埋在小院里的。」自打言有意搬走後,她那座小院就空置了許久,看著破敗極了。當初她離開杭州之前,將這幾年在漕幫當大管家賺來的錢全都換成了金子埋在後院地里了。
這大清年間不比現代,沒有信用卡、沒有存折、沒有提款機,拎著幾十斤的金子、銀子跑來跑去既麻煩也累死人了。她索性把全部家當埋進看上去有點像鬼屋的小院里,這不,關鍵時刻派上用場了吧!
胡順官一把將成包的金子推回到她手邊,「我不能拿你的錢。」她一個姑娘家,多點錢傍身總是好的,何況這些錢用來救杭州城的百姓根本是有去無回。
「這錢不是給你的,是用來救人的。」她還沒笨到拿錢養男人的分上。
說到救人,胡順官滿心頹喪,「這樣一個個救下去,什麼時候是個頭啊?救好了這個,那個又把這個傳染上了,幾次三番還是白救。」
阿四想到了現代社會打預防針的辦法,「不如我們請大夫制一種專門治療瘟疫的藥,挨家挨戶地發下去,徹底解決城中的瘟疫方才是根本。」
這個辦法正合了胡順官的心思,「我去找大夫制藥,就叫……就叫避瘟散。」
阿四滿心里盤算著,「說不定日後待杭州城恢復了生機,我們還能借著此時積德行善的好名聲開間藥房……」
「我也是這麼想的,此次救人讓我覺得商人就該有行善之心。錢是賺回來的,也該散一部分出去。這藥房我連名字都想好了,就叫……胡慶餘堂。」
胡慶餘堂?听名字阿四頓覺熟悉,在現代,杭州清水街上那家百年老字號的藥店好像就叫胡慶餘堂,正是紅頂商人胡雪岩積德行善之作。
如此看來,好像是她一步步推著胡順官成為紅頂商人胡雪岩的。
她所作所為到底是對是錯啊?
不能想,想著就覺得頭暈。她踉蹌了一下,虧得胡順官眼明手快扶住了她,「阿四,你怎麼了?不太舒服嗎?」看她的臉色是不大好。胡順官握著她的手,方覺她手心冰冷,觀其色,卻又滿臉潮紅,「你是不是發燒了?」
阿四模模額頭是有些燙,不過她倒經常生理熱,所以也沒當回事,「還好吧!」
她一貫對自己的身體不加留意,胡順官心里著急,也忘了什麼男女有別,以額頭貼著她的,試其體溫。
「這哪是還好啊?你在發高燒呢!」
那些染上瘟疫的鄉親好像也出現了發高燒的癥狀,這些天阿四跟著他四處救人,莫不是……心里不敢多想,越想就越覺得心里沒底。胡順官不管三七二十一,打橫抱起阿四,直奔醫館。
往往最不好的猜測總愛變成現實。
阿四感染上了瘟疫,加之多日忙碌,未能吃好睡好休息好,身體本就虛弱。瘟疫很快在她身上肆虐開來,不到半天的工夫她已經燒得迷迷糊糊,不省人世了。
避瘟散用了,高熱不退;醋燻了,酒噴了,她仍是水米不進;幾個大夫斟酌出的方子吃了,她依然病得認不出他來。
他一日日看著她在自己的面前消瘦卻無能為力,起初他還著急,急得眼也紅了,心也慌了。到如今,站在她的床榻邊,他冰冷的手握著她同樣失溫的手,他的周身不住地顫抖。
大夫說藥用在其他得了瘟疫的病人身上都起了作用,獨獨對她……束手無策。
他知道,她與尋常的病人不同,她是從百年後的未來穿越時空來到此地,人家從南方走到北方還有個水土不服,更何況她穿越了百年時光。無論是體質還是習性,都與此地人不同,藥對她自然起不了大作用。
他什麼都知道,唯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該怎麼辦才能由生死邊緣將她拉回來。
他要她活著,要她好端端地活下去,不管活在什麼地方。
能尋的名醫都已尋遍,眼見著一個個的大夫搖著腦袋離開,胡順官幾乎心死。
言有意听說此事,急急地趕了過來,見著這種情況,二話不說寫信給酣丫頭,信上只有四個字——
阿四病危。
酣丫頭拿著信,還以為言有意又寫什麼甜言蜜語來哄騙她這個小泵娘。借著日光,不小心瞥見信封內似乎寫了「阿四」二字。趕忙打開來看,這一看,正是心涼了半截。
她水陸兼程,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杭州。進了胡順官位于杭州的處所,她跨進門檻就罵︰「言有意,你想騙我來找你,也用不著下此毒招吧!你怎麼能拿阿四的生死開玩笑呢?她可一直把你當親人……」
罵聲未絕,卻在見到床榻上奄奄一息的阿四那一刻熄火了。
「阿四!阿四——」
酣丫頭推著喊著,扯著叫著,阿四皆無回音。身後的言有意淡然一句︰「我想若她就此走了,一定想再見你一面。若她去了,你連最後一面也沒見上,會悔恨終身的。」
酣丫頭轉過頭,滿面淚水地望著言有意,那楚楚可憐的模樣看在他的眼里好不心動。他以為她會照電視劇情一般撲進他的懷里,抱著他堅實的胸膛號啕大哭。
女孩子家家總是無比脆弱的。
一切如他所料,酣丫頭轉身撲進了他的懷里,抱著他的胸膛——狠狠咬了一大口,痛得他號啕大哭起來。
「你怎麼能咒阿四死?你死了,阿四也不會死!不會死——」
「可是醫生……呃,你們這里的人管人家叫大夫——大夫都說沒希望了。」他的胸口因她而痛,這丫的牙齒也太狠了點吧!
「這些庸醫沒希望,不等于宮里的御醫也說沒希望。」酣丫頭憤憤地瞪著他,用眼神警告他︰你若再說阿四死啊活的,我就直接把你的喉嚨咬破。
言有意一個白眼翻回去,她這話說了等于沒說,「御醫噯!那是給慈禧老佛爺和皇上看病的大夫,你說請就從京城給請到杭州來了?」
這倒也是,酣丫頭撓撓頭沒吱聲,心里琢磨著怎樣才能把御醫從宮中請出來。
此時,一直坐在阿四房門外的胡順官眼神漸漸亮了起來。
有個人一定有辦法將御醫從宮里請到杭州。
阿四,你等著,我一定要你好好活下去。
如胡順官所料,信送出半月後,也不知那人用了什麼辦法,居然領著宮里的四位御醫,外帶兩馬車的宮中御藥來到了杭州城。
這四位御醫中有兩位是專門為太後和皇上瞧病的,余下兩位,一位是太醫院的醫正,一位是早兩年回家養老的先帝專用御醫。
聲勢之浩大非常符合宏親王——愛新覺羅•奕陽的做派。
進了門,宏親王也不跟胡順官多嗦,那四位白胡子御醫已七手八腳地朝著床榻上殘存著一口氣的阿四動起了手。
這個把了脈,那個來扎針,還有一個斟酌先前大夫開的方子,外有一個在嗅這幾日阿四吃的藥。
折騰了好幾個時辰,胡子最白的先帝專用御醫代表四位御醫得出結論,在說話之前,宏親王先舉手打斷他︰「我說陸大夫,陸老爺子,您甭跟本親王說些听不懂的,撿本親王能听懂的說,成嗎?」
親王都開了口,這哪還有不成的道理。陸御醫頓了頓,撿著盡可能普通人能听懂的話講︰「小姐不僅是感染了瘟疫,加之多日勞頓,這才會一病不起。再者,看脈象觀氣色,這位小姐似乎一直水土不服啊!」
宏親王瞪著幾位白胡子老頭,擺出一副別當我不懂你就蒙我的派頭,「她住在杭州城已經好些時日了,怎麼會突然水土不服起來?還一直水土不服?這話听著就別扭,你們這是擺明了糊弄本親王呢!」
慌得幾個老家伙全都跪在了宏親王的腳邊,大呼︰「臣不敢。」
這位宏親王平日里看著和風細雨的,一旦發起脾氣來,那些老親王全都讓他三分。誰讓人家備受西太後的喜愛呢!
據說當年在西太後不受先帝寵愛的時候,宏親王仍視西太後為貴,還曾多次照料西太後娘家那頭的親人,這份患難之情西太後一直記在心上。加之這位年輕的親王相貌堂堂、八面玲瓏,所到之處談笑風生,總能引得貴人們笑得忘了煩憂,所以頗得宮中人緣。
這次他請旨帶御醫出宮救人,西太後竟指了宮中四位德高望重的御醫給他,便可見他的威望非同一般。這四個老家伙哪敢小看他,趕忙解釋︰「親王息怒,這脈象、氣色全都顯示小姐幾年來一直水土不服,且積勞成疾,完全是靠意志硬挺著過來的。」
阿四平日里做事有多賣命,宏親王是看在眼里的,可這水土不服,他就……
百年後的女子怎會習慣這早已作古的年代?
胡順官望著她蒼白的臉頰,很想伸出手指探上去,很想揉揉她的臉,很想給那片蒼白上添幾分紅潤。
宏親王偏著臉瞟到了胡順官痴痴的表情,他不聲不響地走到阿四床榻跟前,不著痕跡地將胡順官從她跟前擠開了去。
「陸老爺子,您也甭跟本親王說廢話,直接說這病怎麼治吧!」
陸御醫不敢怠慢,緊趕著說道︰「小姐這病已時日久矣,想治也非幾副藥便可了事。此癥需長期調理,日日下工夫。」
「這麼說就是有得治嘍!」宏親王等的就是他這句話。
「這個……」陸御醫捻著胡子,慢吞吞地念叨著,「治也難治啊!其中很多味藥都是宮中御藥,平民老百姓是吃不上的。這若長期調養下來,除非宏親王……」
「跟太後說,長期拿著宮中御藥出來是吧?」宏親王一腔豪氣立時三刻應了下來,「這事由本親王出面,你只負責醫治就好。」
陸御醫領著其他幾個御醫分頭行事,開始為阿四醫治。屋里瞬間忙開了,宏親王深知杵在這里也幫不上什麼忙,趁著這個工夫他正好跟守在一旁呆若木雞的胡草根談些正事。
他指著胡順官的鼻子,冷著聲下令︰「你——跟我出來。」
他坐,他站。
滿身貴氣的宏親王坐在堂間中央,幾月守著阿四身形憔悴的胡順官立在一旁——這就是身份差距的象征。
「阿四病到這步田地,你束手無策才來找我。你胡順官不愧是經商的,可真是會盤算啊!」
坐著的宏親王發現,以這樣的姿態談話,他反倒得仰望著胡草根,氣勢上就差了一大節。他又不好請胡順官坐下說話,跟塊草根總要張揚一下貴族風範,他只好自己站起身。可他一位大清親王陪個草根站著說話,似乎也不合適啊!左右都不是,宏親王決定站在椅子邊跟草根干上了。
眼前這位宏親王一會兒站一會兒坐的,胡順官卻連眼皮也不抬,不卑不亢地應道︰「草民不敢,草民只是覺得宏親王與草民一樣,絕不會眼睜睜看著阿四有任何閃失。」
怎麼說著說著,他這位親王就跟他那塊草根成了一樣的?他這話是擺明了在將他的軍啊!
宏親王不客氣地擺起了架子,「若你我真是一樣,你又何必請我從宮中帶御醫來醫治阿四呢?你自己想法子救她便是了。」
胡順官迎頭望去,放下擲地有聲的話︰「我雖沒有宏親王的能耐,但在愛她的感情上,絕不比你差一絲一毫。」
好啊好啊!明知道阿四是他惦記的女子,也敢大放厥詞跟他搶。宏親王何曾遇到過這樣的對手,這下子他求勝的更強了。
喜歡阿四已經不再是一種單純的情感,而成了兩個男人之間的戰爭。
阿四不是在他面前夸獎胡順官的草根精神嘛!宏親王偏要贏這塊泥地里的草根,他要讓阿四看到誰才是真正愛她的男人。
「剛才御醫的話你也听到了,阿四這個病要長期調養,藥也得用宮里頭的珍品。我打算等她病情稍有好轉,便接她回京城調養。這樣御醫為她瞧病也便宜些,用什麼藥吃點什麼補品,王府內也能照應到。」
他這是擺明了要將阿四從他身邊帶開,胡順官仍是一副低眉順眼的模樣,「王府自然比這里好上許多,阿四若能得王爺照料,那是再好不過。」
呃?他這是什麼態度,直接將阿四交給了他,連點掙扎都不帶的。莫非,他並不愛阿四?宏親王琢磨著看他平日里對阿四的態度,絕對不比他這個親王愛得少啊!他剛剛自己不也承認了嘛!
「胡順官,你在跟本王耍什麼花招?」
「我是商場里滾過來的,所謂奸商、奸商,任何時候我都可以玩門道、耍花招,獨獨在有關阿四的事情上,哪怕是再小的事,我也不想開玩笑。」更何況是動心眼耍心機了。
這事上有哪個男人願意親手將自己所愛的女人送給另一個男人,這還不叫耍心機?
顯然,宏親王並不相信胡順官的話,是啊!他這樣的天皇貴冑,怎會懂得他這種草根男人的心事呢!
「她不愛我,沒關系;她成為別人的妻,也沒關系;我只要她活著,好好地活在這個世上。只要我知道,她和我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即便親手將她送到另一個男人的身邊,我亦心甘情願。」
赫然間,宏親王對阿四的感情被這個草根男人給比了下去。
他是故意要顯示自己對阿四的感情有多深,愛得有多無私是吧!宏親王就跟他比下去,他就不相信當胡順官得到榮華富貴,徹底月兌離草根生活,還能是阿四所欣賞的那塊草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