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璽一手拿著燒餅油條、一手端著熱豆漿向他的房間挪步。
‘如璽,你怎麼不在餐桌上吃早點?’何英霞從廁所里出來撞見他。
‘去房間邊吃邊念書,今天段考的書還沒念完。’他搪塞著。
‘快去念。’何英霞極注重如璽的考試成績。如璽是她的驕傲,她常在姊妹淘面前炫耀如璽優異的成績和資優生的身分。
坐上餐椅的何英霞一看到如玉,她整個臉就拉下來。
‘你明天真的不肯上班?’何英霞露出如鷹隼盯著獵物的眼神。
‘對!’如玉毫不畏懼她吃人的眼神。
‘你的良心被狗吃掉是不是?’何英霞一大早就發難。
‘我的良心是被你吃掉!’如玉頂撞。她的良心是被叫‘後母’的狗吃掉。
‘你敢跟我頂嘴?你這死丫頭越來越目無尊長,我今天如果不好好管教你,怎麼跟你爸交代?’何英霞指責。
‘我倒要看你怎麼跟我爸交代你連假都不讓我休的事!’她一臉淡漠。
‘你……’何英霞找不出任何讓自己站得住腳的字眼。
‘媽,我要去學校了。’站在房門口的如璽無奈地說。
早上都由母親開車送他上學,然後她再去證券公司炒作股票。母親對自己好得沒話說,就差天上的星星沒摘給他,她是標準的孝子──孝順兒子。
他有這樣的母親應該感到高興,可是他卻痛苦萬分。母親對如玉姊的迫害是他痛苦的根源。
不知母親為什麼那麼討厭如玉姊?如玉姊是那麼好又那麼乖,大大小小的家事都是她在做,而且把家里整理得井然有序,但母親只覺得那是理所當然,就算如玉姊做得再多再好也改變不了媽對她的敵意。
難道不是親生的就那麼可悲?
他最不能原諒母親的地方是她害如玉姊讀不了大學。如玉姊不是牛也不是馬,不需要為這個家奉獻犧牲到那種輟學養家的地步。
‘哼!’何英霞抓起皮包,下巴抬得高高地離開餐桌。
只听見身後傳來震耳的摔門聲,如玉不受影響地繼續吃早餐。
如璽對她做了個聳肩的動作後也走出家門,偌大的家只剩下她一人,一如往昔,在開店前的這段時間內,她得洗衣、擦地、買菜、去濱江市場批花。
想到自己乖戾的命運,如玉不由得心酸。
突地,如璽的房門被打開,一顆腦袋伸出來,探頭探腦的。
對了!家里不只她一人,昨晚還收留了一個麻煩人物!
這位自稱為賈寶玉的麻煩人物,昨晚可把如璽整慘了,連沖水馬桶、蓮蓬頭都不會使用,還把如璽心愛的茶壺當夜壺使用,讓如璽哭笑不得。
‘你吃飽了嗎?’她拭去眼角的淚。
淚光點點,她就是黛玉沒錯!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她。
看他沒反應,一副夢游中的表情。如玉嗓門提高,‘你吃飽沒?’
‘吃飽了。’他回過神來。
‘我現在要做家事,沒時間招呼你,你可以去看電視。’
‘什麼是電視?’他一頭霧水。
他被撞成白痴了嗎?還是被撞前就是個白痴?連電視都不知道!
如玉逕自打開電視,並轉到迪士尼卡通頻道。她大剌剌地說︰‘賈先生,這就叫電視!’以他的智商而言,大概只有這一台適合他看。
她說的電視原來是映畫機,賈寶玉也曾看過,只不過現在這個轉動的速度比清朝時來得快,而且內容也比較有趣。他目不轉楮地看著。
看他那副入迷的樣子,大概不會再惹麻煩,自己還是趕快做每日該做的家務事吧!如玉不再當他的全天候保母,逕自走到後陽台準備洗衣服。
餅不了多久,他站在她背後。
‘你在做什麼?’他好奇地問。這個魔術箱裝有水和衣服,而且它自己會動。
‘你站遠一點,不要妨礙我洗衣服。’他靠得太近,連呼出的氣都吹到她頸後,說不定一個轉身就和他撞個滿懷,她覺得有壓迫感。是空間太小造成的。
‘你洗衣服不是用手搓或木棒搗嗎?’
怎麼看他都不像白痴,但只要開口說話,她就恨不得掐死他。
‘賈先生,我發現我們的時代背景不太一樣,能不能請你以後多用眼楮看,少用嘴巴問?至于那些你不懂怎麼使用的東西,跟著我或如璽的動作做就可以。’
‘好!你怎麼說我就怎麼做。’他極力討她歡心。
‘我想我應該先縮短我們倆時代上的差距。’她覺得他活在清朝。
如玉先簡略敘述推翻滿清到成立民國的歷史,並從瓦特發明蒸汽機和愛迪生發明電燈開始,教他各種電器產品的名稱和使用方法,希望藉此喚醒沉睡在他腦海里的記憶。
但,看他一臉迷惘、鴨子听雷的表情,如玉感到氣餒,她像在對牛彈琴。
‘那換你告訴我,你腦海里裝的是什麼東西?’她想知道。
他除了搬出精裝版《紅樓夢》劇情外,還補了一篇神話故事──他是為了找她而從天宮下凡。如玉听得津津有味。
《紅樓夢》的故事,他背得滾瓜爛熟;神話故事,他編得煞有其事;他可能是自編自導自演集三才于一身的戲劇奇葩。
如玉更加肯定他是藝術工作者。
‘明天在國家戲劇院有一場《千年不醒夢紅樓》的大戲,我帶你去認祖歸宗。’只要往這個方向找準沒錯!如玉心想。
她怎麼一點熱血沸騰的激動也沒有?這是跟她切身有關的事啊!但她只把它當成听他在說書講古而已。他難掩失望。
***
星期天一大早,如玉帶著賈寶玉出門。
如果不早點出門,待何英霞醒來見到她在家,兩人免不了要開戰。
今天是她革命成功的紀念日,她不想心情不愉快地出門。
可是現在才七點多,街上行人、車輛不多,整個台北市好像還在沉睡,靜悄悄的。也許是太久沒出門,她竟不曉得該去哪里?帶他去麥當勞消磨時間吧!
一踏進人潮如織的麥當勞,她就感受到注視她與賈寶玉的秋波,和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
這些亂飛的媚眼,大展風情地射向她身旁蓄有長辮子的帥哥。
而他就像自以為是潘安再世,一副玩世不恭的公子樣,微笑回應那些女生的愛慕。
他那副輕佻的樣子,讓人作嘔!
如玉生起氣來,她悻悻然地說︰‘沒事你傻笑什麼?’
‘我只是……你生氣啦?’他的目光突然發亮,像發現新大陸似的。
她在吃味!
只要他多看別的女人一眼,黛玉就是這樣不給他好臉色看,看來如玉的醋壇子可不比黛玉的小號。他為這個發現而心情大好。
‘我哪有生氣!’她大聲否認。
她才不會為一個虛有其表的‘阿達’生氣!
可是說也奇怪,剛才胸口怎會有股悶氣?她不解那股悶氣從何而生。
‘明明就在生氣,還不承認!’他戲謔。
‘你少廢話,先去找位子。’排在長龍陣中的如玉趕他走。她實在不喜歡他直盯著她看的眼神,像是想在她身上找出林黛玉的影子。
她才不是動不動就吃賈寶玉飛醋的林黛玉。
半餉,她拿著拖盤,小心翼翼地走上二樓。
要找他還真簡單!尋聲找……一?鶯鶯燕燕的笑聲中,他萬紅叢中一點綠。
她的臉不自覺地拉長。
他示意坐他旁邊的女孩讓位給她,她悶不吭聲地坐下。
‘我幫你介紹,她們是我新認識的朋友,這位是小文,她叫倩瑤……’他如數家珍。女孩,他是過目不忘;男人,他是視而不見。
他喜歡女孩,是因為他認為她們是水做的骨肉,從女孩的身上,他可以感受到清新、純潔、芬芳的氣味,只是這些年齡不大的女孩身上,有些沾染了男人的氣味。他想那些有異味的女孩可能已經不能稱為女孩了。
這些半大不小的女孩,為著他毫無誤差的記性而鼓掌歡呼。
七、八個女孩,才一面之緣,他就把人家的名字記得清清楚楚──他的記性很好嘛!看來他恢復記憶的日子指日可待,只要出現一個他以前認識的女孩就沒問題了。這個想法加上眼前的打情罵俏讓她不悅。
沾沾自喜的寶玉,渾然不察如玉的臉已經變成馬臉,只獨自沉浸在眾星拱月的現況里。這等場面讓他有回到大觀園怡紅院的錯覺。
當他點完那些女孩的名後,他點如玉,‘我幫你們介紹,她是林黛玉。’
她很清楚她們會有什麼反應──哄堂大笑!
‘你是賈寶玉,她是林黛玉,那我要做薛寶釵。’小文報名。
這些女孩們七嘴八舌地推銷自己,互不相讓地搶發言權,像一?餓荒的野貓爭食一根不完整的魚骨頭。她們心目中的‘完人’其實是不完整的。
如玉看不過去,投下一枚原子彈,‘我跟你們講,他是精神病患,有嚴重的賈寶玉幻想癥。’
這些女孩二話不說作鳥獸散,留下一臉愕然的賈寶玉。
精神病又不是傳染病!
‘神經病!’如玉喃喃地罵。
‘你剛才跟她們說我有什麼精神病?什麼是精神病?’他困惑地問。
‘就是腦袋短路的意思!’她的口氣像剛吃過大蒜般沖人。
‘什麼是「短路」?’他的謎團更大。
‘就是你笨笨的,這樣听懂了吧!’她凶巴巴地回答。
‘你覺得我很笨嗎?’他有受傷的表情。
‘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覺得你好像真的什麼都不懂,加上你的思想和行為模式都跟這個時代月兌節,讓我不知怎麼跟你溝通、相處。’她怒氣稍斂。
自己何時變得這麼易怒?連何英霞的無理都不曾讓她馬上光火,他不過是不懂事一點,自己沒必要嘔成這樣。她平緩了自己的無名火。
‘我要怎麼樣才能跟得上這個時代?’他誠惶誠恐地問。
他來此的目地就是為與她相知相守,怎麼可以情不投、意不合地白來一趟?
他要改變,要與她心靈契合。
問題很明顯是出在自己的身上,他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做個現代人。
‘也許要學電影《大地的女兒》的方法!先不說這個,我們還是先去國家戲劇院。’
他們搭公車前往。
在車上,他虛心求教她關于車子的問題。後者有耐心地釋疑四輪傳動的原理。
他當她是百科全書。如玉覺得自己得補充知識了,以免被問倒。
中午時分,國家戲劇院里坐無虛席,這出加演的《千年不醒夢紅樓》很感人。
如玉為千古愛情悲劇掬一把同情淚。
但,坐在身旁的寶玉卻哭得像牛在哀嚎,他的感情實在太豐富了!他這種驚天地泣鬼神的哭法引起全場臂眾的反感,一時間怨聲載道、噓聲四起……如玉的身體越坐越低,從背後看還以為她這位子上沒人坐。
不知節制的寶玉像觸動傷心處似地依然哇哇大哭,還越哭越起勁。
如玉本想裝作不認識他,偷偷地借尿遁溜去大門口等他。但她不忍丟下已哭成淚人兒的他,更怕他在人潮中走失。
散場時,她像身陷戰場中,拉著他逃命。
她的頭都不敢抬起來。羞于見人吶!
***
從花坊快速通過時,如玉瞥見何英霞正在罵彩雲。
要不是因為自己休假,何英霞也不會胡亂開炮。彩雲是代己受過。她對彩雲感到抱歉。明天請彩雲吃燒仙草!她告訴自己。
進入家門後,她馬上把賈寶玉塞進如璽的房間。
‘姊,他的眼楮怎麼紅腫得跟桃子一樣?’桌前的如璽回過頭問。
‘那出戲演得太好,他感動得當場痛哭流涕。’
‘如璽,你一定要去看那出戲,感人肺腑啊!’賈寶玉推薦。
‘不了,我對愛情大悲劇沒興趣。’如璽搖頭。
‘可是那一出跟你姊姊的來歷有關。’他來個機會教育。
‘拜托你以後不要在人前人後提什麼我是林黛玉的傻話,你看清楚,我哪一點像那個要死不活的林黛玉?’她本身不喜歡林黛玉光會哭哭啼啼的個性,更討厭林黛玉那種神經質的嬌弱,她不可能是那位病柳愁花林黛玉的轉世,她沒那麼不堪風吹雨打,如今更是百毒不侵。
寶玉仔細地打量她。論五官,她們有七分相像,但,她沒黛玉細致柔和;在眉宇間她們同樣鎖上愁雲,但她比較不明顯;論個性,還有待觀察。不知她會不會同林妹妹一樣‘質本潔來還潔去’?
‘長相有像,個性還不知道像不像?’他實話實說。
‘姊怎麼會像林黛玉那種性多嫉妒、度量偏狹的小家碧玉,說我大姊我還相信。’如璽發表個人意見。
‘你們怎麼都對黛玉的印象不好,其實是環境作弄人,黛玉原本是活潑可愛的,由于寄人籬下和受人輕視才造成她的性格多疑。’他澄清黛玉的不白。
‘我也受人輕視、寄人籬下,但沒有得狹心癥。’如玉不苟同。
‘等你談戀愛有第三者闖入的時候,就知道自己的眼里容不容得下一粒沙?’林妹妹是因薛寶釵進入大觀園後才性格丕變,處處刁難他,要他證明自己的真心。
‘哈,如果我的男朋友移情別戀,我會大大方方地祝他幸福。’如玉打包票地豪語。
很明顯的,她還沒談過戀愛。
他越發感覺到她是在等他系上再續情緣的紅線,不然這麼美的人怎會乏人問津?
‘別說得這麼篤定。’寶玉打回票。照今天早上在那個賣難以下咽的怪包子店里,他和幾位小妹妹的善意交際中,他清楚地嗅出她的酸味和火藥味。
‘不跟你說了,記住,不要再把我當成林黛玉就對了。我要去作飯了,而你也不要吵到如璽念書,靜靜地把這些為你買的書讀完。’如玉交代寶玉該做的功課後,扭開如璽的房門,卻意外地逮到偷听者──何英霞。
何英霞的臉上沒有絲毫的愧色,她大大方方地踏進如璽的房間,一雙精明能干的利眼不曾離開過寶玉這張好看的臉。
在花店,她眼角的余光瞄到如玉偷偷模模地穿過玻璃門前,眼明腳快的她立刻尾隨上樓欲一探究竟,準備抓如玉的小辮子,可是如玉在扯的事很無聊,她听了想打瞌睡,唯一讓她感興趣的是那個陌生的聲音。
她沒想到這個陌生人長得挺體面的,雖穿著普通,仍掩飾不了他上流社會的出身,他有種天之驕子的架式。
‘他是誰?怎麼會在如璽的房間?我要一個合理的解釋。’何英霞問如玉。
‘他前晚昏倒在後巷,被我和如璽抬回來,因為喪失記憶,所以我和如璽暫時收容他。’如玉據實相告。何英霞像禿鷹一樣老盯著她的一舉一動,不是偷听她和如璽的談話,就是偷翻她的抽屜,她像活在監視器下,一點隱私權都沒用。在這種情況下,他要不被發現──很難!
‘媽,他好可憐,你不要趕他走。’如璽央求。
‘可是他不能住這……’
‘媽,他有嚴重的賈寶玉幻想癥,他的思想還在清朝,如果不把他糾正好,他到外面只有死路一條。’如璽不待何英霞講完,急急地說服。
一旁的如玉不吭聲。不是她不希望他留下,而是她不曾求過何英霞任何事,省得日後何英霞要她知恩圖報。她相信受何英霞輕如鴻毛的恩惠是要回報以重如泰山的大禮。
‘媽不是那麼沒愛心,也不是不讓他留下,只是他不能睡在你的房間,我怕他會打擾到你念書,他只能睡客廳。’何英霞咧嘴輕笑。
她相準他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貴族子弟,也許今日的投資,來日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何英霞盤算著投資報酬率。
‘黎太太,謝謝你。’寶玉道謝。
‘別說得太早,我是不會讓你白吃白住的,這段期間你得幫忙如玉看店做點雜事。’何英霞挑明地講。他的長相是很好的活招牌,一定可以招攬到許多女性顧客光顧。
‘那是應該的。’他點頭。他覺得在何英霞身上似乎看到王熙鳳的影子,一樣的精強狠辣、嗜權刻薄。
知道他能留下後,如玉放心地去準備晚飯。
那晚的菜是色香味俱全,反應出如玉不自覺的愉悅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