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夙世情緣 第三章

沈禮在清早掛電話來︰「別忘了,給我拍照、找資料的事。」

「尚有何交待?」我沒好氣。

「代我問候白冰。」

「說道沈某人很傾慕她,渴念她,可好。」

「段君,你的毛病是什麼都當作嬉戲,認真一點可不可以?」老沈的教悔又來了。

「當然可以,現在我要認真打扮了,請閣下收線。」

把一只袖珍相機放在口袋,吹了吹口哨,按址赴會。

轉入淺水灣,白冰的寓所燈光燦爛,幾輛車子正緩緩駛進。

我尾隨,進入私家路,穿制服的僕人迎上,下了車,拿出請柬,被請到屋內,車子另有專人去泊,但見白府金碧輝煌,好一片繁華熱鬧。

入門處有一張桌,放了一列銀色的小紙盒,結以絲帶,非常別致,旁邊另有一只銀盤,盤上有各式名片,是到會者放下的。

兩位笑容可掬的少女,給我遞上一個小禮盒,我接過,也掏出了名片,放進銀盤。

小禮盒拿在手里有點重量,這玩意倒也新鮮,我隨手放進口袋。

左袋有扁身袖珍相機,右袋有小巧的紙禮盒,我吁一口氣,自覺好笑。

中外賓客數十人,我一個也不認識。

找尋白冰的倩影,卻見不到她。

她是女主人呀。

對了,她說這晚會是宴請來自荷里的貴賓,大概與水玲瓏進軍荷里活有關,要是,水玲瓏的芳蹤也不見。若非牆上有一幅大大的白冰肖像畫,我曾懷疑自己進錯屋。

左右都是陌生人,非常沒趣,轉了一圈,我來到一列落地玻璃前,輕輕的,開了那個鎖,走到後園。

很多故事發生于花園,贈金、邂逅、蒙冤。我今夜也有奇遇嗎?

夜涼如水,舉頭,但見一彎冷月掛在天邊。

沒有佳人的後花園,一點詩意也沒有。

往袋子里一模,把那小小的銀盒子拿出來。柔和的射燈下,我輕輕把客觀存在拆開。一陣幽香撲來。盒子里放著一瓶小小的香水,雅致精巧,瓶上居然有一張水玲瓏的玉照,卷卷的長發披肩,嘴唇微張,欲語還休。

我被瓶上的照片吸引了。

這麼冷艷神秘的女郎,今夜或將有緣得睹。我把瓶子拿在手里,反覆欣賞。香水的昂貴,除了它的品質外,也因盛載它的瓶,好的香水瓶,可以列入藝術品。

設計師下的心血,絕不比制造香水的技師少,他們應該同時受贊揚的。

香氣仍在徘徊。

我尚未把瓶蓋打開哩。

一陣輕微的「蟋瑟」聲在身後響起。

回首。

身後竟有一個人,由遠而近,香氣來自她自上,隨著夜風送過來。匆匆忙忙的,她要在身旁擦過。

我詫異她是從哪兒來的?也是由屋內走出來嗎?還是——很快,我恍然,她是從後門進來的,我看到後門半掩,她沒有望我,只是加快腳步的走著。

身上薄薄的毛衣沾了幾片落葉。

我看她的臉,暗吃一驚。

不正是她?

一把頭發在腦後挽了一個髻,碎花布裙,掛著一個大袋那天她來店子買手表,也是帶著這個袋,里面有一大堆鈔票。

「你——」我欲打招呼,她已在身旁擦過,我上前,她繞過園子,那兒有一扇門,門里有兩圈銅環。

「小姐!」我輕呼。

她沒有理會,也不回頭,推開了門,閃身而進。我迷惑半晌,輕推那扇門,門已在內上鎖。

她壓根兒沒望我一眼。

這到底是誰?

白冰腕上的表,當然是她所送了,看她如此細心的給白冰選焙禮物,兩人交情非淺,她可是白冰的妹妹?她清淡樸素,和白冰是兩個類型。

想起白冰,我也離開場太久了,她已出現了吧?

此來目的是白冰和水玲瓏,我沒有忘記自己的任務,戀戀的望了那扇門兩眼,轉身沿原路回到屋子去。

屋內熱哄哄。

賓客比我剛到來時又要多了。也有幾張熟面孔,地產界大亨原來也是座上客,與他遠遠的點個頭,驀地,有人把酒杯往我面前一晃︰「段老板,真的是你。」

「張大夫!」我忙伸手與之相握︰「竟在此重逢。」

「想不到這場合會見到你。」老張給我從侍僕那兒取餅一杯酒︰「來,踫踫杯。」

我與老張是同學,也是在醫學院時拗撬最多的兩個,我們有不同的觀點,我認為真正的救人是使那個人健康地生活,如果病人生不如死,那我們並未救治他,只是使他延長了苦難。老張說醫生的責任是救人,把病人從死亡邊緣救回來,他便有無限的滿足感。病人活下去是否更悲慘,已經不是醫生專業上的範圍了。

這樣的爭辯並無結束,很多時拗得火了,尚要老沈來的圓場。

我們三人是好友。

畢業後各奔前程,沈禮辦出版社,我經商,張某執業醫生,學以致用,深造又深造之余,今天的張某已是頗負盛名的腦科醫生了。

我拍拍張某的肩︰「青年俊彥。」

他哈哈笑。

張某名彥。

正想打听他所知道的水玲瓏時,廳中起了小小騷動,女主人來了。

白冰笑盈盈自內廳走出來,她四下掃視,向周遭的人點頭,熱情地與每一個人握手,目光流轉到我的身上,微微一笑。

我禮貌地點點頭,她把手輕揚,向我身旁的張某致意。

未見水玲瓏。

我轉頭欲與張某打話,他已上前會女主人去了。水晶燈在轉,我仰起臉,但覺光彩繽紛,一室衣香鬢影,我有目眩、無限距離的感覺,我並不喜歡這樣的場合,人人裝出笑臉,有多少個是真心的?我拍拍腦袋,想得太多了。俗世浮生,追求的豈不都是這類場合,這等風光?

雖然,人的身份、價值要靠這等裝飾來肯定,未免悲哀。

四周忽然寂靜,我猛然,大家屏息靜氣,正待水玲瓏駕臨。

一個女子從樓上而下。

雍容華貴,舉止優雅。

每一步的高低、大小幾乎都是一樣的。

她是水玲瓏。

斌賓翹首以待,她翩然而至。

看到她從二樓到大廳,我想起那些過時的電影,那天仙般的女角緩緩而下,千呼萬喚始出來,觀眾等著驚艷。真人露相,哦!原來不外如是,故弄玄虛的結果,是人人暗喝倒采。

除非確有過人之處,否則還是安分守已的好。

水玲瓏已經站在大廳了。

我在賓客里圍成的小圓圈內,看她。

她是圓心。

鬈鬈的長發披在右肩,雪白長裙著地,我注視他的臉,但覺一驚,這女子怎地如此動人!她的神態,比相片中更見懾心,眼楮並無焦點,懶懶的看著每一張臉,完全沒有表情。

她的心不焉。

濃妝下的臉,到底是怎樣的?

我無法想像,她的化妝細膩均勻,把本來面目掩藏得無懈可擊。

她的目光移到我身上。我朝她笑笑,她受驚似的,嘴巴微微一張。有賓客伸出手來,來自荷里活的「大亨」上前,贊美之聲不絕。水玲瓏如公主般接受朝拜,她露出淺淺的笑容,笑容里隱隱帶著不屑。

我欣賞一件藝術品,我看得呆了。

當圍著她的圓圈因一涌大家上前而縮得愈來愈細時,我變成「外人」。

站在外圍看公眾。

一個人獲異性傾慕,同性不妒,實在太難得。

水玲瓏有這份魅力。

難怪老沈千方百計要報道她,她太有使人動心的條件。我看著她窈窕的身影挪動,想像她那如謎的和央世……她會不會真的是一個公主?還是貴族的後人?

不知怎地,我想到蒙古,據說有公主流和徒到外地……

白冰瞟了我一眼,把水玲瓏迎到身邊坐好,又熱誠地和座上各人交談了。

我取了酒,坐在角落。

機會尚未來臨,還得等。

那沈禮還以為人家對我有興趣,天曉得水玲瓏連名片也懶接。

我看著那兩個女人,一動一靜,各以不同姿態吸引眾生。

張彥坐到我旁邊,道︰「一幅活色生香團。」

我問︰「你與白冰熟絡還是與水玲瓏熟?」

「沒有人熟悉水玲瓏,我是白小姐的朋友。」張彥吃著酒。

「密友?」

張彥搖頭︰「段君,願你一生也不會領略,這滋味不好受。」

「眼前的女人也不能使你動心,多少人夢寐以求,如果我是你,必不肯放過機會。」

「這兩個女人更不能追。」他笑笑︰「老弟,你有這個勇氣,我也不鼓勵。」

「你是這里的常客,你了解她們?」

「沒有人能真正了解女人,包括最出名的醫生。」張彥又說︰「也不敢說是這里的常客,只可以說大部分在這里的宴會,我也有請柬。」

我心念一動。

「張某,可有見過一個頭發繞成小髻的少女,不施脂粉,帶著一個大大的掛袋。」

「在這里?」

我點頭。

「沒有。哪有一個掛著大袋的女子。」他舉目四顧,道︰「女人來到這等場合,不濃妝艷抹豈肯見人。」

「她不在大廳。」我興奮的形容︰「在花園,剛才尚見她匆匆忙忙,鑽進了瓖了圓環的門。她很年輕,聲音清脆,如水玲瓏差不多年紀。」驀地,我住了口——我想到了什麼——似曾相識的眼神,似曾相識的聲音,似曾相識的動作。

我猛然,向水玲瓏那邊望去,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已經離去,只余白冰與在座客人談笑風生。

我想把我的感覺告訴張彥。

此君已向我勾出一抹淺笑︰「老兄,你遇到白狐。」

我悶哼一聲︰「但願。」

自助晚宴開始了,我卻無心進食,白冰周旋于每一位客人,來到我身畔時,笑問︰「餐桌上的食物,不對段先生胃口?」

我忙否認。

「記掛著工作了,」白冰道︰「答應給你做訪問,必定守諾,不用擔心。」

她有所誤會,我也樂得順水推舟︰「沈禮催我交稿。」

白冰笑笑︰「他自己又不來!」

「你肯見他?」

「他試過沒有?」她旋著手中杯︰「老說我不肯見,卻也從來不試,他現在還是滿肚牢騷嗎?」

我頓感驚異,看來她對沈禮行事,倒也知之甚詳。

「他請了你幫手,顯然具有眼光。」她道。

「什麼時候開始,我們的訪問。」

「不是現在吧?」她柳眉一揚︰「把你的問題準備好,明天下午,再到這里來。」

「好。」我馬上道︰「請你與水玲瓏小姐一起拍個照,我這篇訪問,價值甚高。」

她注視我的臉,半晌,說︰「明午,你有六十分鐘的時間。」說著優雅地轉了身,招呼其他人去了。

一旁喝著橙汗的張彥,悄聲道︰「何時兼職記者的?」

「都是沈禮的主意。」我說︰「水玲瓏的獨家報導據說有助他穩固跨國出版業。身為老友,義不容辭。」

「沒有其他原因?」「沒。目前——」我坦白,畢竟老同學︰「後來便不一樣了,我為自己工作,那謎一樣的女人,我欲探索。」

「從未有人成功過的事,願你例外。」

「你可不可以提供你所知道的,有關水玲瓏的過去。」

「再說一遍︰無能為力。不過,如果我是你,盡量自己去問。」他側起頭,向著樓上望去。

「她在樓上?」

張某點頭。

我當然不能擅闖。

張某笑笑。來了這里後,我覺得連這個老同學也變得神神秘秘。

當夜沒有再見水玲瓏,她一直沒再露面。

晚會過後,我馬上回家,以電話報告成績。

電話幾乎一響,便被接過,對方顯然等很心急的。「怎樣了,事情的進展。」沈禮劈頭第一句︰「拍了照片嗎?」

「也不是沒有收獲的,我發現了一個人。」本想把在花園見到那女郎的事告訴他,可是,不知怎地,話出了口,又止住。

「什麼人?」老沈挺心急。

「唔——」我說︰「張某。張醫生。張彥。」

「他?」老沈也好奇︰「他在那兒干什麼?」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此小子做了白冰的上賓。」我道︰「看來兩人頗熟絡。」

我與他說︰「明天,我正式訪問白冰。」

沈禮收了線,我躺在床上,雙眼瞪著天花板出神,嬌怯的女郎,冷艷的水玲瓏,交替在腦海中出現,是什麼使我把她們連在一起呢?我沒有告訴老沈我的花園奇遇,因為,我不想把「她」公開,我竟把她視為秘密的一部分了。

我失笑。

什麼時候變成這般婆媽?

把那小銀盒掏出來,打開,小巧的香水瓶,小巧的玉照,輕輕摩挲著,我竟迷惑了。是仙女不是凡人?是披著長發的水玲瓏還是盤著小髻的布衣姑娘?旋開了香水瓶的蓋,陣陣幽香,就在繞繞的香氣下,我迷迷糊糊的進入了夢鄉。

夢中伊人再現。水玲瓏在遠處帶著幽冷的眼神,瞧著我,站在我身旁的,竟是那布衣姑娘,她眨動著眼楮,似有千言萬語,我欲奔向前,又恐怕身旁的她受冷落,回頭望她,又怕稍移視線,遠方的她消失,一陣忙亂之際,白冰來了,她一手牽著水玲瓏,一手拉著布衣姑娘,參挑戰的眼神看我。我吸一口氣,踏步站于她跟前,驀地,白冰展顏一笑,把左右兩位玉人,推到我的面前。

我開心得笑起來。

一陣驚雷在我頭上掠過。

急急拉著兩位玉人。

張開眼,哪兒有玉人?雙手只抓住空氣,那驚雷倒也存在,當然,不在天,在——我翻身,抓過響鬧不停的電話。

好夢由來最易醒!

這可惡的人是誰?

「表哥!」

我登時跳起。

「好沒心肝唷。」

我定一定神︰「對了,你回來了,什麼時候回來?」我支支吾吾的問,打著呵欠。

「昨天,又不來接機。」

「忙嘛。」

「忙什麼,都不回公司。」

「你找的時候,剛走了。」糊里糊涂的答著,看看腕表,七點三刻︰「這麼早起來?」

「時辰尚未適應。表哥,我到公司看你,等我啊。」

「未開門,你下午才來。」

「下午才開門嗎?」她不悅︰「分明不想見我。」

「好,你來。」我哄了她兩句,收線。早點回去候她吧,我的好表妹,所謂「青梅竹馬」,便有這等麻煩——熟得太不拘禮了。

我依然視她如表妹,她別將我看作情郎便是。

我們的店子九點鐘開門,回到公司尚未到八時三十分。轉入商場,已瞧見她站在門外,舉頭張望,穿了一件短身毛衣,配黑絨裙,盤了一只小小的發髻——她不是小表妹,走近她身後,我心狂跳,是她,那個女郎。

「你——」

「噢!」她不防我在身後出現,微吃一驚。

「上次,你買了一只日星月相表。」我說。

她點頭︰「我送了給人,對方很歡喜。」

「你選得好。」

「昨夜——」我頓了一頓,說︰「你見到我嗎?在花園,白冰的花園,你匆匆忙忙的走過,有一個人站在那兒,你記得嗎?那個人是我。」

她仰著臉,看敝店的招牌,並不留心我的話。

她輕輕地念︰「SOMEWHEREINTIME,什麼意思?」

「時光倒流七十年。」

「你騙我,沒有一個字的意思是角七十年的。」她轉過頭來︰「我也有讀書呢,我很努力,今天不懂的字,明天一定懂,所以,你頂多騙我一陣子。」她沒頭沒腦的說,聲音清脆,仰著臉蛋,就像一個不服氣的孩童,教人又可氣又可愛。

「那最好,如發現了我騙你,馬上過來算帳。」我邊說邊開了店門,她隨著入內。

「大清早來買表?」

她搖頭,低聲說︰「來看你。」

「看我?」

「看清楚你。」她望定我,也不打話,半晌,才把目光帶開。坐在飾櫃前的椅子上,看看櫃內的古董表,我看她的眼,骨碌骨碌地轉,根本不是在看表。我走到飾櫃後,在店員慣坐椅子上,與她面對面,她抬眼輕望,這一望,教我心頭一跳,昨夜,那仙女一般的水玲瓏,不也是以同樣的神情看人?

我問︰「小姐,貴姓?」

「陳。」她簡單的答。

「可否讓我知道芳名?」

她俯身飾櫃,問︰「買表要知道姓名?」

「不。」我道︰「陳小姐很像一個人。」

「哪像誰?」她抬起頭,看定我。

我又說不了,她們的外型並不相像,打扮更不像,但,某一時刻的神態,卻又一模一樣。

我只得道︰「一時說不出。」

她笑。

「尚未知道芳名。」我正在問,她卻指著飾櫃一只表,道︰「那美女繪得極精致。」

那是一只音樂表。

我把它從飾櫃拿出,圓型的袋表,金殼上刻有優美線條,中間是一位鬈發的美女,表殼周遭敷上一層悲翠透明釉彩,使畫上的美女看來更奪目。

她接過,反復地看著。

「可以打開。」我說。把表上了鏈,再把表面揭開。悠揚的音樂響起。

「我知道,那是WESTMINSTER西敏寺的樂章。」她興奮的叫起來。

「我懂得,真的。」

就像小學生弄懂了最難懂的功課,開心得亂嚷。她仰起臉,問︰「不是人人都懂得的,是嗎?」

我輕咳一聲,不曉得好不好潑她冷水。

「英國的大笨鐘也奏這樂章。」她說。

她端詳著表殼上的美女,又細看打開了的內殼,問我︰「為什麼這種表會響?不是說古董嗎?古時的人會把音樂帶放進去?」

「還不簡單。」說話的,是剛進來的人,噢!我的小表妹。笑盈盈的走到飾櫃前,一張隻果臉紅粉緋緋。我驚喜,小妮子長高了又標致了,一臉佻皮的她,雖然有時使我煩著,但這活潑的隻果,卻有她的嬌憨可愛。

「表哥。」她坐在「陳小姐」的身旁的小圓椅,笑嘻嘻的望著我。

「倒來得快。」我說。

「還擔心你未回來呢,」她說著,側身望了身旁的小姐一眼,道︰「剛巧听到你問的問題。」她轉向我︰「表哥,由我來答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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