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美麗的她 火星港假期

地球人王思明抵達火星的時候,是公元二一八九年秋季。

火星是地球的近鄰,太陽系九大行星,最接近太陽的是水星,地球排第三,火星排第四。

火星是一顆火紅色的行星,點綴在夜空的天幕上,緩緩在眾星之間穿行,熒熒如火,亮度常有變化。

而且在天空中運行,有時從西向東,有時又從東向西,使人迷惑,所以古代,中國人稱它為「熒惑」。

迸代歐洲,把它當戰神星,因為它那火紅的顏色似乎象征戰爭的災難,未免令人恐懼。

地球于公元一九七一年己經派衛星環繞火星飛拍攝照片,七六年衛星在火星表面著陸,實地考察。

二零六四年,因火星上豐富的礦物,地球終于在火星建立衛星站,派科學家長駐火星港。

王思明是太空物理研究員,專攻礦石科,派到火星港,還是第一次。

老經驗的同事來接他,看見他寂寥的神色,連忙笑著安慰他︰「小王,別擔心,你才出差兩個星期而已,難為我們,經年累月住在此地。」

王思明怕他們誤會,連忙擠出笑容,他並非落落,年輕的他只是不愛說話。

同事笑,「你不會寂寞的,我們這里,玩意兒多得很。」

王思明揚起一道眉毛,心中暗暗好笑,火星港只有研究站與礦洞,路人皆知,到什ど地方去玩?

他們繼續說︰「不要當苦差,當渡假好了。」

王思明抬起頭,看到火星的兩顆衛星,火衛一叫福博斯,火衛二叫德莫斯,暗暗地懸掛在半空。

同事把思明送到休息站。

思明很快安頓下來。

小小旅舍布置得非常舒適,與地球無異,太陽即將下山了,室外溫度迅速下降,會低到攝氏負八十度。

思明伸一個懶腰,听音樂,閱讀,喝咖啡,愛靜的他,並不覺得無聊。

他案頭一具通話器忽然嗚嗚地響起來。

思明以為同事找他,連忙按著。

對方是一把嬌滴滴的女聲︰「三零八房的先生,你好。」

「你也好,請問你是哪一位?」

「我們是火星港伴游服務社。」

思明一听,怔住,不相信耳朵,火星也有這一套?可見地球人去到哪里,哪里就開始墮落。

「我們收費合理,服務周到。」

「不,我不需要。」思明連忙答。

「先生,要是你改變心意,請與我們聯絡,我們的頻率是三三三四。」。

思明忍不住問︰「你是不是電腦?」

「是,先生,我是電腦資料音響效果。」

「不要再騷擾我。」

「是,先生,希望你有一個愉快的假期,記住,有需要請與我們聯絡。」

思明嗤一聲笑出來。

伴游?到哪里去逛,火星表面只有峽谷裂縫,又,他們到什ど地方找來眾多游伴?地球女性最怕到火星生活,許多工作人員的妻子同配偶離異,就是因為怕跟著到火星。

思明搖搖頭,合上書,休息。

躺在床上,看向窗外,籠罩著大地的是粉紅色與橘黃色的天空,難怪從地球看火星,總是火橙橙的。

思明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同事便來接思明開會。

忙碌一整天,撲來撲去,主要任務是到北半球的死火山奧林匹斯山去看鐵礦場。

下班時分,同事問︰「小王,要不要跟我們出去玩?」

小王靦腆地搖搖頭。

同事笑道︰「這樣乖的男孩子的確難得,我有女兒的話就介紹你認識。」

小王不得不說︰「有沒有地方喝啤酒?」

「當然有,跟我們走。」

他們把思明帶到一間酒館,自有女侍笑靨迎人地服侍他們坐下。

呷了一曰冰凍啤酒,思明打量一下環境,見座上所有客人都是男性,而酒館

服務人員,卻全屬女性。

再留一意多點,思明愕然。

他竟發覺全部女侍都是一樣子,統統金發藍眼,有美好的身裁以及溫柔動听的聲音。

思明忽然醒悟。

機械人,她們都是機械人。

思明低頭喝酒,幸虧沒有大驚小敝,不然準在同事前出盡洋相。

他沉著地留一意那些女侍應,她們身體的動作,說話的語氣,都沒有破綻,他不禁佩服有心思的廠家,制造這一批精致的機械人,來略慰旅客的寂寞。

同事見到思明若有所思,笑道︰「小王,你已看出端倪來了吧。」

他順手抄起一只杯子,向身邊一名女侍擲去,思明想阻止已經來不及。

杯子正中女侍的面孔,啪地一聲震碎,女侍停止動作,站住。

思明不忍心,「不要。」

同事嘆口氣,「你何用憐香惜玉,它們只是機械人,它們不會受傷。」

思明不語,站起來幫機械人拾起玻璃片,猛一抬頭,接觸到它的雙目,思明一怔,他明明看到眼中露出感激的神色來。

不可能,一定是眼花,不是說它們全是機械人嗎。

同事們說︰「走吧,今天大家心情都不大好。」

思明跟大隊回宿舍。

是晚,他仍然在睡前閱讀小說。

通話器又響了。

「先生,你願意找個人聊天嗎,我們是宇宙伴游社。」

思明有好奇心,「你的意思是,我有無興趣同機械人聊天解悶。

那邊沉默一會兒,「你說得完全正確,先生。」

思明忍不住問︰「你有哪幾類機械人?」

「我們有性感的,有溫柔的,有活潑的,與地球的女性類型差不多,請問先生,你喜歡哪一種?」

思明考慮一下,「我比較喜歡聰明的那種,樣子要清秀,還有,我是中國人。」

「沒有問題,可以把信用卡的號碼告訴我們嗎,兩小時的服務費用是美金一百五十元正。」

思明想了一想,把號碼報上。

「先生,她叫梅花,十分鐘後到你處敲門。」

思明倒底是個年輕人,好奇心熾熱,合上書,等這位叫梅花的女郎上門來。

他並沒把自己看作一個尋芳客。

他只想看清楚機械人亂真到什麼地步。

門鐘響了。

思明去拉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東方女郎,廿余歲,五官清麗,姿態大方,她向思明笑笑,「我是梅花。」她講的是普通話。

思明愕然。

這不可能是一具機器,她明明是真人。

不會是有人同他開玩笑吧。

梅花進房來,「歡迎到火星港。」

思明問︰「你對火星知道多少?」

她並沒有如電腦般把資料如數報上,梅花只是聳聳肩,坐下來,淡淡地說︰「並不多,我只來這里工作,賺夠了錢,馬上回鄉買房子安頓下來。」

她那日氣,同人類一模一樣。

思明驚愕不已。

餅一會兒他問︰「你是機械人嗎?」

「先生,你這樣問,未免太沒有禮貌,」梅花笑笑,「听說你喜歡聊天。」

思明只得說︰「是的。」

「有無特殊題目?我可以陪你談財經、民主、網球、汽車、核子、海洋生物、大物理,什ど都可以。」

「不用,閑談即可。」

「好,你寂寞嗎?」她真懂得開始。

思明深深嘆一口氣,充滿無奈。

女郎怪同情的,「家鄉有無女友?」

思明搖頭。

「怎麼會,」她深感詫異,「你是那麼年輕英俊。」

思明笑,「你看得見我?」

「任何人都看得出來。」她也笑。

「知己難尋。」

「太挑剔了。」

思明駭笑,它真是一個聰明的機械人……

梅花自身邊取出一副中國象棋來,「要不要散散心。」

思明說︰「我怎麼可能贏你。」

「試試看。」她鼓勵他。

思明又一次訝異,共三局棋,她在適當的時刻讓思明贏了兩局。

思明凝視她,如此善解人意,真是好伴侶。

她溫柔地問思明,「要不要跳舞?」

「不,我不會這玩意兒。」

「我明白了,」她惋惜的說︰「你不愛熱鬧,那干膚淺的女孩子必然不懂得欣賞你。」。

思明一怔,「那里,」他慚愧,「她們嫌我沒有味道才真。」

女郎輕輕說︰「我的時間到了。」

這兩個小時過得真快。

思明問︰「我可以再見你嗎?」

「當然可以,這是我的卡片,你找這個號碼即可。」

「謝謝你伴我解悶。」

「這是我的職責。」

他送她到門口,看著她婀娜地離去。

思明回到室內,鼻端尚聞到一陣幽香,是地球上薔薇科植物茶玫的香味,設計這具機械人的工程師,心思也真的到了家了。

一連幾天,工作程序非常緊張。

思明發覺火星港的同事脾氣泰半急燥不安。

也難怪,長期離鄉別井,豈是易捱的營生。

他們順帶到火星與木星軌道之間的小行星群去了一趟,谷神星與智神星的狀態與火星的衛星相似,蘊藏豐富礦物。

思明听到同事發牢騷︰「若不是薪水高十倍,才不高興來。」

「合同一滿,立刻離開這沒有夜生活的鬼地方。」

「不過我將會儲夠錢換一間好一點的房子,總算犧牲得有價值。」

回到宿舍,思明撥電話給伴游公司找梅花。

那邊的資料電腦答︰「對不起,梅花入廠修理。」

「什ど事?」思明吃一驚。

「客人無理傷害她。」

「她無礙吧。」他是真的焦急。

「多謝你關懷,經過修理,她可以恢復舊觀。」

「我想預訂她的時間。」

「沒問題。」

「從她出廠開始,每晚九至十一時,一連十天。」

「謝謝你,先生,請把信用卡號碼告訴我們。」

思明松一氣。

第二天,梅花就來了,容光如昔,一點不見憔悴,照樣笑容滿面。

「你沒有事吧?」

她語氣有點無奈,「行行有它的困難。」

思明握住她的手,「那些粗暴的人如何對付你?」

「他拉斷我的左手。」

「我的天」

梅花的肌膚柔軟一如真人。

「嫌我不夠嫵媚,他們忘了,我的構造不同,我是感性型,不是性感形。」她苦笑。

「這幾天你也不要到別的地方去了。」

「謝謝你關照。」

「來,我們一邊听音樂一邊下棋。」

「王君,你是一位正人君子。」

思明笑笑。

「我只是一個伴游女郎,你還對我這麼好。」

「你的構造如此,不是你的錯。」

梅花的笑容更加干澀。

「忘卻不愉快的事,來,讓我們輕松一下。」

「當然。」梅花明快地回答。

每過一個黃昏,他們都了解對方多一點。

王思明幾乎把他單純年輕一生的事跡,全部告訴梅花。

她津津有味地吸收。

思明並不怕她不會替他保守若干秘密,同人類交往,也許風險更大。

思明把地球上的事告訴她。

「我們的衛星叫月亮,每逢初一十五,大如銀盤,十分皎潔明亮。」

「我听說過地球是個美麗的星球。」

「最近情況也不大對了,早三兩百年,她尚有廣大的森林,清新的空氣,活生生的海洋,現在已經太過人工化。」

「有沒有思鄉?」梅花問。

「當然有,抵火星港第一天,就開始想家,到此刻似過了一百年,偶而也會沮喪地恐懼回不去。」

「怎麼會,終于你們都會回去。」

王思明笑笑,「相信回到地球,或許會想念火星。」

梅花答︰「火星供思念的優點甚少。」

「我們的工作進度非常理想。」

「那多好。」

思明說的是真話,他的加入,使小組感到活力。

組長曾開玩笑地說︰「我會向上頭申請調王君過來做一年。」

地球與火星兩顆行星相隔約六千萬公里多一點,地球繞太陽一圈得一一一百六十五天,火星要六百七十八天,火星自轉一周,需時二十四小時三十七分鍾,它的一天,比地球長四十一分鐘。

同事們笑,「別嚇壞王思明,當心他回去就辭職。」

思明一貫沉默不語。

「小王已經在想家了。」他們說。

梅花在這方面幫了他很多。

他感喟,一具機械人居然這樣善解人意,溫柔體貼,比他接觸過的,若干地球女性,有過之而無不及。

地球女性第一眼見到異性,泰半已在心中嘀嘀嗒嗒打起算盤。

一腦子都是數目字,月入若干,產業若干,條件差一點都不用談。

如果有女子不計較細節如梅花這般大方就好了。

不過梅花是例外,她根本不需要物質生活,她是機械人,錦衣美食華廈珠寶均對她起不了作用。

真的,要女性戒除她們的陋習,除非把她們變機械人。

下班時分,一個同事拉住他︰「小王,有話同你說。」

「什麼事?」

「你不要見怪才好。」

「沒有問題,盡避說。」

「晚上為什ど不同我們一起散心?」

小王已經知道他要說的是什ど。

「有人看見你同機械人在一起。」

小王點點頭。

「當心玩物喪志。」

小王笑笑。

「設計這類機械人的是天才,幸虧廠家只在火星有產品專利,如果這些機械人出現在地球上,肯定天下大亂。」

小王唯唯喏喏。

「它們是很妖異的一種東西,小王,長期與它們接觸,會遭迷惑,它們總是順著你的意思做,漸漸令你沉迷。」

思明抬起頭來。

「我見過有人為它們不肯回家去,也知道有人試圖把它們偷運回地球,小王,它們是不祥之物。」

「什ど不祥?」

「它們只是機器。」

「我七歲的時候,天底下最心愛的是一輛腳踏三輪車。」思明微笑。

「那不同,三輪車不懂主動,很多時候,機械人暗中操縱了你,你還不知道。」

無論如何,思明很感激同事的忠告。

很多人對一件事的看法不一樣。

謝謝你關心。」

「小王,還有一星期你就要走了,千萬別節外生枝。」

思明與他緊緊握手。

火星上同樣有四季變化,兩極覆蓋著白皚皚的白色薄冰屑,叫極冠,這極冠,從春到夏,會慢慢融化縮小。

此刻是秋季,極冠正慢慢擴大。

火星的景色異常灰黯。

在它的中心部分,存在著一個直徑八十公里的熔岩出口,大火山肇頂高廿六公里,比地球上的珠穆朗瑪峰高出三倍,王思明過幾天要去考察。

當天晚上,梅花依時前來,思明怔怔看著她。

迸時,有遭了狐惑的書生,成了精的狐狸晚晚幻化成為美女,前來撫慰失意的他。

梅花,可能也是狐狸精的一種吧。

你還會逗留多久?」她問他。

「還有六天就要回家了。」

「呵,下次幾時來?」

「最快也要明年,梅花,我希望尚能與你見面。」

「王君,你太天真了,我的壽命,只得三個月。」

「什ど?」

「三個月內電池用畢,便遭丟棄,同地球上即用即棄的用品一樣,廠方並不打算用我們一輩子,三個月已經足夠,新產品不停改良。」

王思明覺得太殘忍,他睜大雙眼。

「不要緊,王君,屆時梅花品種精益求精,會使你更加快樂。」

「我不要那些新品種。」

梅花沉默。

「我帶你回地球,把你拆開研究,你根本是地球科學結晶,我有做電腦與機

械的朋友。」

「不,」梅花搖頭,「不。」

「不許說不。」

「不應該發生感情。」

已經發生了,思明呆呆地握住她的手。

「機械人只是機械人。」

王思明落下淚來。

「回到地球,你不再需要我,你的親友會包圍你,你不再寂寞。」

「你還不明白我的處境?我一直寂寞孤清。」

「機械人只是機械人。」

「不行,我一定要把你帶回去。」

「那是犯法的走私行為,地球嚴禁我們進口。」

「管他呢。」

「我不願意去。」

思明呆住。

「王君,我的構造不一樣,設計者把我設計得令人類一看見便喜歡我,但是我不適合家居生活,把我帶回家,徒然自尋煩惱。」

思明拉住她的手,「你會習慣的。」

「我永遠不會習慣,我不是人,環境不能影響我,我的思路,一早由電腦資料決定。」

思明深深失望。

「我要走了。」

「不,不要走。」思明出力拉住梅花。

梅花說︰「請放手。」

思明不肯。

梅花向後一仰,「危險,請放手。」

話還沒有說完,她的一節手臂已經月兌出來,露出一大扎電線與精密的電路板。

一連串小紅燈亮起,只听得梅花說︰「毀壞,毀壞,賠償,賠償。」

思明知道他錯了,她是不折不扣的機械人。

他拾起手臂,「對不起,梅花。」

梅花用另一只手拾起那一只手,一言不發,打開門,離去。

只是一具機械人,思明掩住瞼,他自作多情了。

通話器響起。

思明默默按著它,對方的聲音傳來,「先生,梅花毀壞,你可願照價賠償?」

「我願一意。」

「手臂修理費用是五百六十元美金。」

「沒問題。」

「明日時間,可願接受另一位伴游?」

「好的。」

「喜歡什麼樣的類型,先生?」

「熱帶女郎,微褐色的皮膚,鹿般大眼楮,不多說話,非常溫柔,同時,我

希望學跳舞。」

「絕對如你所願,先生,她叫沙龍。」

「謝謝你。」

「不過先生,梅花修理好之後,要不要她再來?」

王思明想了一想,「不,不用她了。」

「好的,沙龍會代替她的位置。」

王思明躺在床上。

不用她了,反正每一個都一樣,都有優點,不如天天換。她們只是機械人,受了傷可以迅速修理,只要照價賠償,沒有任何心理負擔。

天亮了,王思明起床工作。

天黑了,王思明下班回家。

一個女孩子捧著鮮果汁笑著出來,「我是沙龍,我來早了,見門掩著沒鎖,

便推門進來,請勿見怪。」

她穿著熱帶花紋的裙子,彩色斑爛,一雙黑色的眸子含情脈脈。

思明月兌去外套,「你會跳舞嗎?」

「會。」

「願意教我嗎?」

「願意。」

王思明過去輕輕摟住她的縴腰。

沙龍輕輕地笑起來,那笑聲,貼在耳邊听,就似銀鈴一樣。

思明不再會誤會。

她們只是伴游社的機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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