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做到深夜,韶韶睡好一覺起來,猶自听到「你愛我嗎」,蕩氣回腸。
交了卷子,韶韶便有禮物,大大的洋女圭女圭,新鞋襪……都是母親的心血錢,慷慨地用在她身上。
韶韶雙目濕潤。
吃了那麼多苦,到了今日,她區韶韶才不會做任何人的附屬品。
即使是可愛的鄧大嘴。
韶韶落下淚來,可恨她沒有能力叫母親享福,母親手藝至差一環是烹飪,韶韶手笨,只會煮罐頭湯、即食面,老希望在母親生日時弄一桌家常菜請她,這個心願始終未償。
一日,得知上司認識專欄作家蔡瀾,而這位蔡先生十分會弄兩味,韶韶異想天開,同上司商量︰「如此這般,能否請他到舍下一展身手?」
那總新聞主任猶疑地說︰「我們的關系十分客氣,怎麼好提出這樣的要求?」心想,女子過了二十七八歲尚不結婚,真會越來越怪。
接著母親的健康急轉劇下,只得吃些易消化的健康食品了。
「你愛我嗎」,巫山盟的對白尚歷歷在耳,韶韶蜷縮在床上,仿佛回到七八歲模樣。
而母親,母親正伏在床另一端的小書桌上,靠一盞六十瓦小台燈,連夜操作。
假如有父親的話,她不必如此辛勞。
韶韶嗚咽。
電話鈴響,是鄧志能的聲音︰「睡不著?」他猜得到。
韶韶說︰「我們速速結婚吧。」
「好,明日一起向上頭要求放假。」
「放多久?」
「一個月。」就這樣決定下來。
韶韶落淚。
「想念母親?」
韶韶不住哭泣,她記得母親說過︰「韶韶,志能也是個孤兒,對他好一點兒。」
小鄧問︰「要不要我過來?」
「不,我很累了。」
韶韶掛斷電話,蒼茫入睡。
夢中見到母親來撫模她頭發,她伸出手去,發覺自己的手小小,是個嬰兒,這個時候,鬧鐘響了。
第二日,鄧志能來接她上班。
兩個人的上司听了消息都眉開眼笑︰「結婚是人生大事,好極好極。」
兩個星期後,他們在報上刊登一則簡單的啟事,某年某月某日鄧志能與區韶韶在某注冊處結婚。
那日韶韶穿一套象牙白現買的禮服,沒有用頭飾,也不戴首飾,但是年輕的女同事不約而同地說︰「區大姐今日好漂亮。」
大筆一揮,簽下名後,成為合法夫妻,假期也正式開始。
韶韶已搬到鄧志能的宿舍去住,心里踏實多了。
「適才有無注意到觀禮席上有異樣的客人?」
「沒有,誰來了,伊利莎白二世?」
「我已問過陛下,她適逢子女婚姻糾紛,無暇出席。」
「那你指誰?」
「我希望看到你父親。」
韶韶沉默。
他們隨後忙著收拾衣物出門。
韶韶嘀咕︰「為著這班同事才去置套禮服,信不信由你,值我半個月薪水。」
「不過,穿上也真好看。」
韶韶笑,溫柔地看著他,「鄧大嘴,我愛你。」
「呵,我終于自你嘴里听到這三個字了,苦盡笆來,守得雲開見月明。」
這時有人按鈴,門外站著新聞室的辦公室助理小明,笑嘻嘻︰「他們叫我送來的。」
手上捧的是一大疊放大照片,已經沖出來了,另外一只名貴禮盒,不知裝些什麼。
先看照片,拍得真好,也難怪,鏡頭與手法已拍過無數達官貴人,駕輕就熟。
二人立刻細細欣賞。
半晌,才想起那只禮盒。
打開一看,是威治活瓷器茶具一套。
咦,這可不是同事送的,同事們都知道她最講實際,一只耳杯走天涯,喝茶喝湯都是它。
「有無賀卡?」
「有。」
上面寫著「區韶韶小姐新婚之喜,蘇舜娟敬賀」。
「蘇女士是什麼人?」
「毫無頭緒。」
「是一位伯母吧?」
「嗯,也許,茶具用得著,將來可以招呼客人。」
這時鄧志能忽然叫她︰「韶韶,過來看。」
他手內握著張放大照片,前方當然是一對新人,後邊是觀禮賓客,小鄧指著其中一位太太問︰「這是誰?」
韶韶一看,「不認識,也許是路過的好奇人。」
她曾派駐大會堂,一有空便下樓到婚姻注冊處去看新娘子。
「好臉熟。」
「每個中年太太都是臉圓圓,毫無分別。」
小鄧目光落在那兩只銀相架瓖的舊照片上。
「你來看,四人照片中那位不知名女士是否跟這位太太相像?」
韶韶「嗤」一聲笑出來。
捕風捉影。
「她的姓名,也許就叫蘇舜娟。」
韶韶沒好氣,指著照片中其余的面孔,「那麼,她,她,與她呢,又是誰?」
小鄧忽然笑,「都是我的前度女友,前來看我最後一面。」
「對,以後就沒機會了。」
「是,一入區門深如海。」
幸虧行李簡單,三扒兩撥就收拾好。
以他倆的辦事能力與生活經驗,無事不迎刃而解。
不過韶韶也很明白,千萬不能生孩子,否則千年道行,也喪在一朝。
韶韶的同級同事育有一嬰,平時因工作繁忙,交給保姆打理。放假了,內疚的母親特地花一個上午弄了一鍋魚粥,自以為美味非凡,誰知那一歲大孩兒不領情,不肯品嘗,那母親忍無可忍,把辦公廳的威武使出來了,整個鍋壓在孩子頭上,結果母子相擁大哭。
太迷人了,便會愛恨交織,真可怕。
不過母親說過︰「可是他們也給你樂趣。」
韶韶問︰「我呢,我有無貢獻?」
「你一直與眾不同,聰明、可愛、溫馴、讀書用功,生活中沒有壞習慣,你是媽媽的至寶。」
韶韶記得她笑得眼淚都掉下來。
那樣稀罕的一塊寶石,長大了也不過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名。
「你在想什麼?」
韶韶回過神來,「沒什麼。」
鄧志能當然知道她又在懷念母親。
兩人檢查過飛機票及護照後拎著行李剛想出門,電話鈴響了。
小鄧立刻說︰「別去听它。」
「也許只是祝我們一路順風。」
已經拿起听筒,幸好這次沒月兌口答「新聞室。」
「是區小姐吧,現在要叫聲鄧太太了。」聲音輕柔,是位伯母。
「哪一位?」韶韶笑問。
「我姓蘇。」
「呵,你是送威治活那位嗎?」
「正是。」那邊也笑。
「我們好像沒有見過面。」
「見是見過的,那時你還小,不記得,上星期看到報上的啟事,才知道是故人之女結婚了,這電話是新聞室給我的,太冒昧了,不見怪吧?」
做公務員做得一點隱私也無,也只得新聞部。
等在那邊的小鄧,一邊瞪眼一邊指著手表,叫她有話快說。
「蘇女士,我們正出門到飛機場去呢。」
「呵,那麼回來再通話,你們玩得高興點,順風。」識相地「咯」一聲掛斷線。
「蘇女士?」小鄧卻緊張起來,「讓我同她講——」可是韶韶已經放下話筒。
小鄧叫︰「喂,你這人怎麼搞的?」
韶韶莫名其妙,「不是你催我結束對白嗎?」
「我不知是蘇舜娟女士。」
「該姓名對你有特殊意義?」
小鄧蹬足,「你並不關心自己身世。」
韶韶搖搖頭。
她怎麼不顧身世?粵人口中的身世,泛指生活狀況與個人狀態,她區韶韶不知多努力把個人精神及健康狀況維持在巔峰狀態。
至于鄧志能口中的身世,她倒是真的看得開。
「飛機要起飛了,你還不動身?」
他們並沒有去坦幾亞,那個地方黃熱病流行,政治又不穩定,韶韶且不會講法文。
向往歸向往,正如韶韶一直向往到祖國最窮的窮鄉僻壤去教村童英語一樣,實踐起來,又是另外一件事。
他們最終目的地是繁榮安定的夏威夷群島。
雖然俗,照樣玩得很高興。
睡到日上三竿,喝杯香檳醒醒神,再決定吃日本菜還是吃法國菜。
因為家境不太好,韶韶直到要過了二十歲才有機會乘飛機,不過母親已盡量帶她四處散心,她最喜歡澳門,同母親坐三輪車,買蛋卷、看電影,還有,去拉吃角子老虎機器,贏過十塊錢,母親告訴她,那機器又名「一只手臂的強盜。」
後來同母親到拉斯維加斯,韶韶笑道︰「不及澳門好玩。」絕對是真話。
如果不是母親去世,韶韶不會那麼快結婚。
生活並非不美滿,韶韶不想去發掘秘密。
蜜月旅行期間,小鄧念念不忘那位蘇舜娟女士。
以致韶韶說︰「早知把她也請來了。」
「蘇女士是整件事的鎖匙。」
「事,什麼事?」
「你的父親是什麼人。」
「不是你說的嗎,他是誰不重要。」
「對此刻的你來說當然微不足道,可是我好奇。」
「狗拿耗子。」
「那是我的岳父。」
「姻親而已。」
「我們孩子的外祖父。」
「我們沒有孩子。」
「我們一定會有孩子。」
「咄!」
就這個題目本來已經可以好好吵一架,可是微風陽光細沙著實地軟化了韶韶,她改變話題說︰「你知否整個威基基是人造沙灘?唉,假作真時真亦假。」
小鄧卻說︰「那位蘇女士並沒留下電話號碼,你猜,她還會不會同你聯絡?」
韶韶已經睡著,一臉平和。
她的夢境與她的表情剛相反。
她夢見自己來到一間小小的房間,光線柔和,一個中年人背著她坐。
她禮貌地問︰「是父親嗎?」她已成年,且有自信,她完全知道應該說些什麼,正打算不著邊際地問候幾句,那中年人轉過身子來——
臉上沒有五官,是張白板面孔。
韶韶驟然驚醒,遍體生寒。
若想這種惡夢不再持續下去,她非要把答案找出來不可。
第二天他們結束假期飛回家中。
別小覷了區韶韶,在新聞部做了那麼久,被尊稱大姐,當然知道如何憑蛛絲馬跡尋找線索。
她拿著禮物空盒到威治活公司去查訪。
售貨員是個年輕男子,更好辦了。
她說︰「送禮物的朋友並無留下電話,我十分想謝這位長輩一聲,所以來問你們。」
「啊,這套茶具由蘇女士購下,由我經手。」
「是蘇舜娟女士是嗎?」
「一點不錯,」年輕人滿臉笑容,「讓我看看,我這里還有她的電話號嗎,九二三四五六零。」
上了年紀的女子用本姓出來辦事見人,相當罕見,一般都自稱李太太、張太太,韶韶又想起她母親,媽媽生前一拿起電話,必定報上姚香如三字。
「謝謝你,咦,這是彼得兔子嗎?」
「是,一套四件,小杯小碗最適合孩子。」
「給我一套。」
小鄧拿到電話,「好家伙。」他興奮地說,「區韶韶,我早知道你會辦事。」
韶韶不語,幸虧新聞室的老板們早十年就已經發覺這個事實,不然還真得喝西北風。
「我們回家再談。」
韶韶低下頭。
她已經看到一幅圖畫,叫水落石出,只見灰藍色吐著白沫的潮水慢慢退落,嶙峋的怪石一塊塊露出來。
她不知這次主動是對是錯。
趁還有假期,就試一試吧。
韶韶輕輕嘆口氣。
小鄧是個體貼的人,一見,便知妻子想的是什麼,他想想說︰「查出究竟,然後將之擱在腦後,一勞永逸,也是好的。」
韶韶苦笑,「我希望他已經逝世,正如我一貫知道的那樣。」
「哎哎哎這不是你。」
韶韶撫著自己前額的頭發笑了。
真的,她從來不是個黑心人。
大學里有個要好的同學叫霍永錦,廣東人,可是英俊的長方臉卻似北方人,他家里希望他早婚,因是唯一的男孩子,偏偏韶韶已決意要照顧母親,婉拒了他。
真笨,霸住他不行嗎?韶韶不是黑心人,那樣喜歡他,也願意放棄他。
如今電視上一個當紅的新星像煞當年的霍永錦,每次在熒幕看見那小伙子,韶韶就無限感慨,心中牽動,凡是女性都懷念英俊的面孔。
分手時霍永錦十分平靜地說︰「你永遠找不到像我這樣的人了。」
這話完全是真的。
一過了二十一歲,渴望愛與被愛的感覺都會漸漸淡卻。
她對鄧志能,是不同的一種感情。
「一分錢買你的遐思。」
韶韶微笑,「我的思潮一向是游牧民族。」
「你的肉身已是歸家娘了。」
說得是。
撥電話的時候手心有點冒汗,「我找蘇舜娟女士。」
對方是一個年輕女子,「請等等。」
電話放下,韶韶听到一陣悅耳的鳥語聲,蘇女士環境不錯,憑電話號碼已知那是高尚住宅區。
「哪一位?」她爽朗的聲音來了,「我是蘇舜娟。」
「蘇女士,我是區韶韶,還記得我嗎?」
沒想到蘇女士十分意外,「韶韶,是你,」或許是韶韶多心,聲音竟有點哽咽,但隨即恢復正常,「好嗎,蜜月愉快嗎?」
「一切都好,蘇女士,我想同你見個面,你方便嗎?」
「啊,」她怔住了,但隨即說,「可以,可以,我們出來喝下午茶。」
「明日下午四時,行嗎?」
「沒問題,我在文華樓下等。」
電話掛斷,韶韶一顆心還在撲撲跳。
「怎麼樣,」小鄧在一旁問,「憑直覺,是敵是友?」
「友!」韶韶肯定地說,「絕對是好友。」
小鄧放心了,「明日我打完球陪你去。」
「你也去?」韶韶訝異,這是她的私事。
小鄧把面孔趨近她,「區韶韶,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不不不,本市尚未實施共產主義,我的事仍屬于我自己。」
小鄧惱怒,「你膽敢剔除我!」
「我已決定單刀赴會。」
「我最多坐在另一張桌子上等你。」
「鄧志能,沒想到你毛病不止一點點。」
鄧志能一聲不響取起報紙擋在鼻子前面。
韶韶氣結。
也許假期過後,恢復上班一忙他就會好的,韶韶同他講條件︰「另一張桌子,不準出聲。」
因約的是長輩,韶韶早到十分鐘。
睡足了,又曬過太陽,膚色健康,穿便裝,韶韶看上去十分年輕漂亮,鄧志能在另一張桌子看新婚妻子,無限憐惜,真要對她好一點,她已經無父無母,孑然一人。
韶韶卻密切注意門口,四時零七分,一位穿名貴套裝的太太一進來,韶韶便站立迎接。
那位太太也有點緊張,她似乎也一眼就把區韶韶自人群中認出。
「韶韶?」
「蘇女士。」
很自然地,四只手緊緊握在一起。
丙然不出所料,蘇女士環境不錯,韶韶目光過處,把長輩一身裝扮辨認得一清二楚。
母親生前,韶韶也曾努力為她添些好品質衣物,卻同蘇女士有一段距離,蘇女士的優雅是長年累月講究的成果。
「韶韶,我們早該見面了。」
「您是家母的——」
「同學。」
韶韶松口氣,叫聲「蘇阿姨。」
蘇女士忽然淚盈于睫,「你同香如長得一個模樣,剛才我一進門,嚇了一跳,寒毛全豎起來,心里直叫,香如,香如!」自手袋中掏出手帕拭淚。
韶韶連忙安慰,「家母比我長得端正得多了。」
「對不起。」蘇女士連聲道歉。
「蘇阿姨,為何不早日與我們相認?我們母女好生寂寞,一個親友也無。」
「我們不知道你倆在本市。」
「你們?」
「我與……外子。」
「啊。」
「我們只打听到姚國珊先生在美國紐約州新澤西居住,滿以為你們也在那邊,沒想到近在眼前,咫尺天涯。」
韶韶十分唏噓。
「我們是看到訃聞才知道的,好比晴天霹靂,致送——花環。」蘇女士聲音低下去。
韶韶輕輕說︰「有人活到八九十歲,家母沒有。」眼楮看著遠處,動都不敢動,可是過一剎那,睫毛一霎,眼淚終于滾了下來。
蘇女士說︰「知道你結婚的消息,真高興。」
「謝謝你。」
「我們一直記得你的名字叫韶韶。」
韶韶點點頭。
蘇女士同她母親不一樣,蘇女士是那種十分爽直,有什麼說什麼的人,非常難得,而母親,則凡事先觀察一會兒,然後雙臂抱在胸前,微微一笑,意見放在心里。
這時有人過來,遞一塊手帕給韶韶。
韶韶連忙介紹,「我丈夫鄧志能。」
蘇女士立刻抬起頭,細細打量小鄧,像她那樣見多識廣,經驗豐富,又有智慧的前輩,幾乎一眼就能看清楚一個人的底子。
但見鄧志能中等身段,五官普通,穿套深色西裝,外形十分平凡,同皮膚白皙、相貌甜美、英姿颯颯的區韶韶不能比。
可是小伙子那充滿關注的眼神!
選夫選德,可見區韶韶有智慧。
蘇女士笑了,「好,好,但願我的女兒也有這樣的眼光。」
「呵,蘇女士也有女兒。」
「我有兩個孩子。」蘇女士微笑。
「有機會一定要介紹給我認識。」
這時,鄧志能忽然自口袋里取出一張照片,遞過去給蘇女士看。
「蘇阿姨,這位短發圓臉的姑娘,是當年的您吧。」
蘇女士一看那張照片,呆住了。
她好像給一只無形的手打了一巴掌似的,手顫動起來,接過照片,目不轉楮地看牢相片中的人,「是,是我,這是我,這張照片我也有一份,當年香如復印傍我,我在離亂中失去,沒想到香如一直保存著。」她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這時,連韶韶都覺得這位蘇阿姨反應十分激烈,非比尋常。
「這照片,可以給我嗎?」
韶韶答︰「我馬上叫攝影組同事替我翻底復制。」
鄧志能真是一是一,二是二,「蘇阿姨,這是你,那是我岳母,請問,兩位男士是什麼人?」
韶韶沒想到鄧志能會那樣冒昧,不過,韶韶本人也渴望知道。
蘇女士凝視照片,「這,」她指著方臉的年輕人說︰「這是外子。」
「啊,」韶韶說︰「那麼,長臉這位呢?」
蘇女士不出聲。
韶韶問︰「是我生父吧。」
蘇女士抬起頭來,「當年的事,許多我己不復記憶。」
韶韶見她不想說,便握住她的手。
但是小鄧不放過這位阿姨,「這是韶韶的父親
蘇阿姨忽然鎮定下來,微笑一下,看著鄧志能,「小伙子,你倒是個厲害角色。」
鄧志能面不改色,「是,我是比韶韶精明。」
蘇阿姨無所懼,看著鄧志能說,「是,他是韶韶的父親,他叫許旭豪。」
「人呢?」
「韶韶未出世他已故世。」
「韶韶是遺月復子?」
「是。」
「可是——」
蘇阿姨忽然擺擺手,「小伙子,夠了。」
韶韶也大不以為然,「大嘴,你怎麼把我阿姨當犯人那樣盤問?」
鄧志能立刻收篷。
這時,蘇女士說︰「韶韶,有他照顧你,我放心了。」
「蘇阿姨。」
蘇女士舉起手,「我累了,我們下次再談吧。」
韶韶還想說什麼,蘇女士又道︰「不用道歉,我明白你們的心情。」
她站起來,這時,韶韶發覺她比進來時老了許多。
咖啡室外自有接她的人。
司機開著輛藍色德國房車駛近,車子並非最新款式,可見她經濟情形一直很好。
送走蘇女士,韶韶立刻板起面孔,拿鄧志能開刀。
「你這是什麼意思?」
小鄧立刻舉起雙手,擋在頭上,表示無招架之力。
韶韶惱怒,「人家蘇阿姨即使知道往事,也沒有義務和盤托出,你不該得罪她。」
小鄧一味認錯,「是是是是是。」
「再說,人家會以為我同你夾好了做圈套,一個扮紅臉,一個做白臉。」
「是是是是是。」
「你這人!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韶韶悻悻然。
「是是是是是。」
「你有完沒完?」韶韶笑罵。
「是是是是是,我還能說第二個字嗎?」
「況且母親的事,她不一定全知道。」
「不知全部,也知道八九。」
「你憑什麼那樣說?」
「她在你兩三歲時還見過你。」
韶韶不語。
「她一定目睹你母親改嫁。」
半晌,韶韶抬起頭來,她也明顯地比今早蒼老了,「我不想再發掘往事。」
「那你為何來見蘇舜娟女士?」
「因為我懷念母親,已與母親永別,能見到母親生前好友,也是一種慰藉。」
鄧志能摟著妻子的肩膀,往停車場走去。
這時,天正下毛毛細雨,他倆沒帶傘,也不在乎,在雨中並無加快腳步。
小鄧對韶韶說︰「即使母親活足九十九歲,孩子們也總覺她去得太早。」
韶韶抬起頭,「家母從來沒享過福。」
「生下你,已經是福氣。」
「大嘴,你真會講話。」
「我能不能請求你別在陌生人面前叫我大嘴?」
「蘇阿姨是半個自己人。」
「咦,」小鄧到這個時候才說,「下雨了。」
他倆已經衣履盡濕。
第二天,韶韶托同事把照片做底片放大。
同事笑道︰「著色我就不會了。」
「但是,你一定認識這樣的人手。」
「有一位老先生,從前做美工,如今退休了,情商客串,不知行不行。」
「拜托拜托。」
那年輕的攝影組同事側側頭,「真沒想到彩色攝影會這樣普遍,黑白底片除卻我們這些行家,簡直已經沒有用。」
「是在六零年代起飛的吧?」
「真正蓬勃,是在七零年左右,人各一機——照相機。」
「這張照片歷史悠久。」韶韶輕輕說。
「彌足珍貴。」
「交給你了。」
「我下了班馬上替你做。」
做妥後韶韶會給蘇女士送去。
放假放久了渴望上班,有初來報到的新生短周都回新聞室來看報紙。
師姐如區韶韶,當然更具歸屬感。
不知怎地,那沒有間隔、鬧哄哄的新聞室早已成為她的精神寄托。
母親生前來過一次,十分訝異。
「女兒你坐什麼地方?」
韶韶指一指其中一張寫字台。
母親疑惑,「不是說升了級,環境如此惡劣,如何撰稿?」
韶韶連忙替新聞室辯護︰「我們不是裝修門面公司,而且,即使是華爾街日報的新聞室,也不隔斷,不信你去打听。」
「你的大衣掛哪里?」
韶韶微笑,「我很少穿長大衣。」
母親無話可說。
「每日在何處午膳?」
「隨便亂吃。」
母親索性噤聲。
一代不如一代,一代比一代辛苦,這一代最辛苦的是已經認為辛苦是理所當然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