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雅,來這邊坐,陪我看電視。」陸以軒拍拍身邊的座位,又挪過來兩個柔軟的靠墊,對遠在餐桌旁啃著課本的方爾雅喊著。
爾雅無奈地看他一眼,很想走過去。可離他那麼近,她想做的絕不會是讀書。
若是回自己房間去讀,過沒多久,陸以軒總要找什麼藉口開門進去,那時當然還是讀不成的。
「等我把這五頁看完。」
「還要五頁啊!你在讀什麼?」
「英文啊!」
「那好,我教你。我英文很厲害的,快過來。」他關上電視,坐正了身子,打算就要作育英才的模樣。
爾雅也知他英文厲害。他高中沒畢業就當了留學生,拿的又是美國名校的碩上學位,怎會不厲害?
可他肯定不會是個好老師,至少不會是她方爾雅的好老師。這個老師太不專心了。
「先說好,不可以動手動腳。」
「好。」他答得爽快。他是君子,只動口,不動手的。
「尤其不可以動嘴。」她又加上一句。
「不動嘴?」他無辜地反問,「那我怎麼教你說英文?你是要學手語嗎?」
「你會害我考不上大學的。」她抱怨的說。
「考不上就考不上嘛!你要學什麼,我慢慢教你就是了。」她又不需要那張文憑。
「我一定要讀大學的。」她堅定地說。
「為什麼?一張文憑有這麼重要嗎?」他不以為然。
為了讓我們的距離不再那麼遙遠,為了讓我配得上你……
這些話她沒有說出口,眼中的意思卻已經說得明明白白。
陸以軒靜靜地看了她奸一會兒,說道,「雅雅過來。」
她的腳步還是下由自主地走近他身邊,捱著他坐下。
他把她拉進懷中,讓她靠在自己肩上。
「你是不是還介意我那天說過的話?一個人生氣的時候說出來的話是不能當真的。我能念那麼多的書只不過是因為我比你幸運,不用年紀輕輕就要賺錢養家。你不必因此自卑,給自己太大的壓力,知道嗎?」
爾雅點點頭,「可是我試試總可以吧!你老是不肯專心地教又不讓人家自己好好的念……」
「好,好,都是我的錯。」他放開她,讓自己坐遠些。「你念到那一頁了?」
「第二章的開頭。」
「好,先跟著我念一遍……」
兩個鐘頭後,他放下手中的書本,「好了,今天就念到這里。」
「還有數學。」她抗議。
「小傻瓜,你不能一古腦兒的把課本里的東西全都裝進腦子里的,要讀得有效率。明天我就幫你訂一個讀書計畫,再幫你找一些教材。你別擔心,明年考不好,還有後年啊!」
「你是要我一年一年地考下去?」爾雅哭笑不得,「像古人一樣寒窗十年嗎?」
「啊,那可不成。」他忽然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這是會耽誤他們的終身大事的。既然雅雅堅持要讀大學,他還是幫她早點考上的好。「明天我們就開始努力認真的念,明年就要考上。」
罷剛是誰說過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的?善變的男人!「怎麼現在你比我還急?」
「因為我年紀不小了。」
這和她念書扯得上什麼關系?她疑惑地望著他。
「不想等到頭發白了,才當爸爸。」他繼續說著。
听出他的意思,爾雅又是驚喜又是害羞,把頭埋進他懷中,不好意思看他。
「我們早就該結婚了,已經等了那麼久……」他輕吻著她的發絲,「你願意嗎?」
「你還需要問我嗎?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她知道自己該矜持些,可是她等今天已經等了——不只一輩子……
「好,等你考上大學我們就結婚。」
「那,那要是沒考上的話……」她並不十分有把握。
「當然還是要結的,我又不需要你那張畢業證書當嫁妝。」
「還,還有,你母親會不會反對?」她一定會反對的。爾雅愁眉苦臉地想。
陸以軒低聲笑了笑,「她等我結婚早等得不耐煩了,怎麼可能反對?說不定過幾天她就會從美國飛回來看你了。她早就在我的公司里安排了間諜,我什麼事都瞞不過她的。」
「看我?」爾雅驚慌地喊,「你已經和她提過我了?」
「不用我提,自然有人去向她報告。我的秘書就是她介紹給我的。」陸以軒沒有說的是︰本來是要介紹給他當女朋友的。
「那怎麼辦?她一定會不喜歡我的。」她無助地扭絞著手指,聲音帶著淚意。
陸以軒抓著她的手,下明白她怎麼會伯成這樣,「別怕,只要是他兒子喜歡的,她一定也會喜歡。」他極力安慰。
「真的嗎?」她仍是懷疑地問,隱隱約約覺得事情並不是這樣……
「唉。」陸以軒忍不住嘆氣,「要我怎麼說你才會相信?」
「我……我……對不起,我也下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
「那就想點別的吧!放心,天塌下來都有我頂著。」
「對啊,」她破涕為笑,「你早就長得又高又壯,是可以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
陸以軒笑她老氣橫秋的口氣,「喂,有時候我覺得你像是對小弟弟講話,把我當作未成年的少年了。」
爾雅愣了下,仔細回想,自己的確是有這個毛病。「你不會生氣吧?」
「我是永遠無法對你生氣的,你還不知道嗎?」他的唇落在她耳邊低喃著,「不管你是怎樣的,我都愛你,別再不信。」
他的唇漸漸地落到她唇上,然後停住不動。最後是她先忍耐不住,柔軟的唇在他唇上蠕動著,舌尖帶著灼人的熱力采進他口中,已經沒有空說話了。她急促的心跳應和著他的節奏,一遍又一遍地敲擊著,像是在說︰我相信……我相信……
知母莫若子。陸以軒的預言,沒有多久就成真了。
方爾雅接到樓下管理員的通報後,立刻沖回自己的房間,對著鏡子檢查服裝儀容。
頭發很整齊,衣服穿得也端莊,看來沒什麼不妥當的。
門鈴響了起來,她從放在玄關附近的一張靠背椅上跳了起來,很快地把門拉開,將葉婉清請進了客廳。
「陸——太太,你好。」爾雅膽怯地打招呼,沒來由的畏懼讓她選了一個疏遠客氣的稱呼,好像她真只是陸以軒的管家。
葉婉清直愣愣地盯著她,足足有一分鐘無法開口,然後她模模糊糊地吐出兩個字︰「尋尋……」
爾雅沒听清楚她說了些什麼,葉婉清那有些反常的模樣,倒讓爾雅比較能夠冷靜下來和她應對,「陸太太,我是方爾雅,是陸先生的管家。您先請客廳坐好嗎?要喝茶還是咖啡?我去幫您準備。」爾雅提起放在門邊的兩個旅行箱,領先往客廳走。
「不用了。亞歷還沒回來?」葉婉清的目光仍是片刻不離她身上。太像了……
「應該快回來了。您先坐,我把行李拿去房間。」
「先別忙,來這邊坐,陪我說說話吧。」
爾雅只好放下行李,正襟危坐地就近找了張沙發坐下。她要知道些什麼?年齡?學歷?家庭背景?樣樣都不是她可以理直氣壯去談論的。忍不住著急地看了一眼時鐘,怎麼走得這麼慢?
「方小姐幾歲了?還在念書嗎?」
句句都問在她的要害。爾雅囁嚅地回答︰「二十一了,在念補校……」
「哦,這麼年輕……」二十一歲,是尋尋過世那年出生的吧!
爾雅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就听見轉動鑰匙的聲音。她如獲大赦般奔到門邊一把拉開大門,「你回來了!」聲音中不只含著喜悅更有許多解月兌。
陸以軒把她拉到身邊,低頭就要吻她。
爾雅忙把手擱在他胸前阻止了,「你母親來了。」她低聲說道。
陸以軒也沒太意外。他牽著她的手走進客廳,「媽,怎麼回來了?也不事先通知,我好讓人去接你。」
話是這麼問,他當然也明白母親根本就是回來突擊檢查的。那吃里扒外的秘書八成把知道的事一五一十告訴她了。
他本來以為母親一定劈頭問他一句,「兒子,你什麼時候結婚?」
可是看她那樣子,分明是驚多於喜,還有點若有所思的神態。
她下喜歡爾雅嗎?難怪雅雅看來也是驚魂未定。他暗暗地握緊她的手,告訴她什麼都不用怕,低頭溫柔地對她一笑,爾雅也回他一個不安的微笑。
葉婉清仍是沉默著,沒有回答兒子的話。低頭想著些什麼,並下時抬頭打量著爾雅。
「以軒,我去作晚飯,好不好?」爾雅坐立難安,只想落荒而逃。
陸以軒可不打算讓她在廚房里胡思亂想。「我還不餓。媽,你餓了嗎?」
葉婉清搖搖頭。是那已成為陌生的「以軒」兩個字打斷了她的沉思。這個名宇已有二十年沒有人喊過了。
尋尋的葬禮過後,陸以軒大病了一場。直到他可以勉強上飛機,她便半強迫地將他帶到了美國,希望在一個新環境中,他可以忘掉過去的一切,甚至給他一個新的名字。他也沒有反對,只是偶爾在家人用舊名字喊他時怔忡著沒有回答。
陸以軒是屬於尋尋的,她以為陸亞歷終於會屬於另外一個女人。
原來他一直是陸以軒,從來沒有變……
「我也不餓,剛剛在機場餐廳吃過點心了。」葉婉清回道。這女孩神似年輕時的尋尋,可她畢竟不是尋尋,只怕兒子到時候要失望的。可是這一回她不敢太過干涉了。這些年來,她沒有一天不後悔當初為什麼下順其自然就好……
陸以軒拉著爾雅在沙發上坐下,她緊靠在他身邊,低垂著頭,不敢直視葉婉清銳利的目光。
「媽,我想我那好秘書一定很盡責地告訴過你我和爾雅的事了。」陸以軒半是開玩笑半是嘲諷地說。
「是啊,她是跟我提過你雇了一位年輕的女管家。」
「等雅雅考完期末考,我們就要結婚。」陸以軒決定還是早點把她娶進門免得夜長夢多。「媽,到時候,歡迎你回來替我們主持婚禮。」陸以軒並沒有詢問的意思,只是告知。
「哦,你們認識很久了嗎?」據秘書所說,他們的往來也不過是幾個月的事。
「夠久了。」久得他已記不清楚了。
「不再多交往一陣于?婚姻是一輩子的事。」這女孩實是在太年輕,和以軒太不相配。
婚姻只是一輩子的事,愛情卻是永久的。陸以軒沒有反駁母親的話,只是堅定地對她一笑。
「方小姐和年輕時的尋尋模樣可真像,剛看到她時我真嚇了一大跳。」葉婉清還是忍不住提起。一是警告方爾雅,她不過是代替品;二是提醒以軒不要只是為了相同的包裝所迷惑……
陸以軒沉默了半晌沒有回答。他以為是因為他喜歡爾雅才會認為她和尋尋相似。他從沒見過尋尋二十歲時的模樣,尋尋不愛照相,他手中甚至沒有一張她的照片。原來他來不及認識的尋尋是這個樣子的……
「大概是上輩子注定好,我所愛的女人就是這模樣……」
上輩子。這三個字又讓葉婉清想到一件事。
「你知道嗎?上個月你鍾叔叔,也就是尋尋的大哥有事到美國,我們曾經見過一面。他說起一件奇怪的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說。」她猶豫著。
「只要是有關尋尋的事,沒有什麼是不該跟我說的。我早就成年了。」
「你知道尋尋的後事是她在退休時就替自己安排好的。」那一年她也才四十歲,卻是「萬念俱灰」。這是葉婉清後來才想到的形容詞。「她還交給他大哥一幅素描,交代她死後務必要陪葬的。去年他們搬家在整理雜物時在尋尋的遺物中發現兩大本素描,和陪葬的那一幅,畫的全是同一個人。是她在三十歲到四十歲之間畫的。葬禮時他沒有認出來,那時你還是個少年。後來他在我們家看到你大學畢業時的照片,才知道畫的是你。」
陸以軒有些迷惑,有些不知所措,「那時候,我和尋尋還不認識。」
「是的,你們還沒見過面。就算見過面,她也無從知道你十年後的模樣。這正是奇怪的地方。素描本我也帶來了,就在我的行李中。」
「在哪一個箱子?」陸以軒迫不及待起身,「我去拿!」
「大的那個。」葉婉清沉重地回答。她仍然不確定讓以軒知道這件事是對是錯。可正如他所說,他已是成年人了,就由以軒自己來判斷吧……
陸以軒按照日期一頁一頁地看著,那的確是他……
爾雅坐在他身邊,靜靜地也跟著一頁一頁看著那些畫像。
她覺得自己比任何人都要了解鍾尋尋畫那畫像時的心情……
第一幅是輕快喜悅的,仿佛充滿了希望。畫中人唇角凝著一個微笑,那笑意幾乎要躍出發黃的紙張。最後一幅畫中人的唇角卻是抑郁的,眉頭緊皺著,目光落在遙不可及的遠方。角落里潦草地寫著幾乎難以辨認的幾個宇︰夢中人何處尋。底下跟著一個醒目的問號與近乎絕望的驚嘆號。畫中人的神情反應了執筆著的心情。爾雅可以想見當日畫時,心中是如何不甘、怨恨又無可奈何……
之後還留有幾頁沉寂而黯淡的空白。
「尋尋年輕時一心只專注著念書,後來專注著事業,從不談感情。三十歲時她到香港工作,變得老愛到人多的地方,她從來都不是愛熱鬧的人。對於相親也來者不拒,卻總是沒有結果。有一次她告訴我,她一直在找一個人,卻始終沒找到。她說那個人失約了。」
「他沒有失約,」爾雅望著陸以軒的眼楮,「只是遲到。為什麼遲到?」她問一個她從沒得到答案的問題。
陸以軒劇烈地顫抖了下,現在他終於知道尋尋臨終前問他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為什麼遲了三十年才到?
雅雅這句話又是為誰問?為了尋尋?還是為了她自己?
「以軒,還有一件事,或者我說了你永遠不會原諒我。可是它在我心里那麼多年,我實在忍不住了。你還記得尋尋發生車禍的事嗎?」
「當然記得,」他怎麼可能忘記?「是一部闖紅燈的車子。」
「那部車是闖了紅燈沒錯,可是目擊者也說了,尋尋本來是可以躲開的。我一直在想她是不是故意的,是我害了她……」
「媽!」陸以軒又是震驚,又是不信,母親和尋尋一直是好友……
「是我逼著她離開你,還逼著她嫁人……」葉婉清低聲說著,不敢看兒子一眼。
「你一直都知道我愛她……」
「是的,我知道,」她仍忍不住為自己辯護,「我不能看著自己的兒子誤入岐途……」
「我愛她,有什麼錯?」尋尋也總以為愛他是錯的。
「我一直等著你迷途知返。可是你這條叉路走了二十年,還要繼續走下去。」她意有所指地看了方爾雅一眼。
「在葬禮上出現的那個男人,」和她一起走進旅館的那個男人,在她房間里留下睡衣的那個男人,「是尋尋的情人嗎?」
葉婉清當然知道他問的是誰,那是一個冷清的葬禮。「他是我和尋尋的學長,也是你爸爸的朋友,他一直喜歡尋尋,不過後來尋尋還是不給他任何機會。我知道的是他回台灣後他們見過兩三次。」
那一切都是誤會,是尋尋故意誤導他;而他也蠢得沒有發現。若是他那時聰明些,說不定尋尋不會……
「媽,不是你,是我害死了她。」他顫危危地起身,腳步虛浮地走進自己的房間。
爾雅猶豫地看著他緊閉的房門,終於忍不住走了過去。葉婉清沒有阻止,或者此時只有這女孩安慰得了他。
隨他們去吧!只要她不認為自己是個代替品,只要他不發現她只是個代替品。
爾雅輕輕打開他的房門,他側身躺在床上,棉被蒙著頭。
她掀開棉被的一角鑽了進去,緊貼著他背後。一只手繞到他胸前握著他的手。
他的身子仍微微顫抖著,她放開他的手,手指往上輕撫著他的面頰,沾了滿手濕潤。
「唉,你別這麼愛哭,尋尋定要笑你是長不大的孩子。」
陸以軒過了一會兒,止住了哭泣,才開口說道︰「我寧願讓她笑我,只要她活著。她好狠的心!」
「她不是故意的,一定只是一時失神。她怎麼舍得你為了她傷心了二十年……」
「那她就不該離開我……」他孩子氣地喊。
「人常是身不由己。」
「你也會離開我嗎?」他悶聲問著。
「我不會,我發誓。」她鄭重地回答。
陸以軒比較安心了,她不會食言的。
「尋尋和我原來上輩子就相愛了,難怪我見她第一眼就覺得似曾相識。」
我見你第一眼也覺得旱見過了。是不是我們上輩子也相識?她納悶地想。
可是她不願讓他更加迷惑了。「還沒吃晚餐呢,你不餓嗎?」
「吃不下。」
「至少喝杯牛女乃吧。」她哄勸著。
「不要,你陪我。」他霸道地說。
「那去洗個澡,換上睡衣,可以睡得舒服點。」
「你幫我洗。」他有點耍賴。
「好。」她也不拒絕。他今晚不會有心情對她有「不良企圖」的。
等兩人洗過澡回到床上,他已經換上舒適的睡衣,而她則穿上他的一件T恤。
「雅雅,你知道嗎?尋尋是一個好可愛的女人……」他忍下住一再說著這個名字。
「我知道,你這麼愛她,她當然是很可愛的。」她微笑著說。
「你一點也不嫉妒嗎?」他有點不安。
「不會,」她答得理所當然,「我喜歡你這麼愛她,我心疼你這麼愛她。」
「雅雅。」他也喜歡一直念著這個名字。他總是分下清她們兩個人……
「嗯?」她躺得太舒服,有點昏昏欲睡,本能地往他的胸膛偎得更緊。
「你睡吧!」他的手指在她發問穿梭,那韻律性的節奏讓她漸漸入眠。
陸以軒卻想著許多事,無法入睡。
他那受過科學訓練的腦袋原本是不相信前世今生這類故事的,可是尋尋的畫冊又似乎只能有一種解釋——
假如他和尋尋有上輩子,為什麼尋尋不會有下輩子?他有點異想天開。
明天,他要帶雅雅去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