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公司提供的宿舍,高據十六層大廈的頂樓,面積足足有五十來坪。
整層樓總共只有兩戶,女老板和他對門而居。
屋子里該有的都有了,不必有的也一樣不缺。包括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的全套交響曲,和一組名貴的音響。
展翼在受雇當日搬進屋子,用預支的薪水買了幾套上班族的普通衣服在衣櫥里掛好。
原本隨身的那只帆布背包,安置在衣櫥底層。里面有幾件換洗衣物,一把牙刷,一塊香皂和一條毛巾。
當他被掃地出門的時候,可以立刻拎著就走,一點也不用收拾。
新工作很快就上手,新老板放手由他全權處理,她自己只管內部的會計和財務。後來他知道賀千羽是一名有執照的會計師。
而且是非常優秀的一個。
他們兩人的確在事業上配合得天衣無縫,星座書一點也沒說錯。
鮑司除了賀千羽之外,其它的也清一色是票年輕的娘子軍,個個才二十出頭,學校剛畢業。
他記得第一天上班,走進辦公室,放眼望去都是衣著入時、頭發五顏六色的小女生。待得最久的,也不過比他資深兩三個月。
她們沒有一個認出他來,沒有任何一雙厭惡或是驚懼的眼神。
倒是愛慕和崇拜的眼神太多了點。
展翼忍不住煩惱地揉了揉眉心。
曾經有一位來訪的外國客戶,半是羨慕、半是取笑地說他真是艷福不淺。
若是那名金發白皮膚的維京人後裔知道……也會和他一樣認定,女人只會給他麻煩。
或許不是故意。
那柔弱縴細的手輕輕一指,就足以使他落入地獄,萬劫不復……
「叩!叩!」
輕輕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沉思。
「經理,你的咖啡。」田小安把咖啡放到他桌上,仰慕的眼神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略帶憂郁的神情。
「謝謝!」他沒說過自己喝不慣三合一咖啡。說起來太費事,十有八九擔任總務的田小安會再費心為他去張羅他慣喝的咖啡豆。
對于女人,他只想敬而遠之。
雖然有些禍事,是怎麼避也避不開的。
田小安仍是立在他桌前,似乎沒有一點要離開的意思。
「還有別的事嗎?」他只好又問。
「經理,晚上的聚餐,餐廳我已經訂好了。你一定要去哦!」
展翼一點也沒有興趣,可是也不好回絕。賀千羽為了慶祝他剛剛簽到一筆大訂單,要宴請全公司,他怎能不去?
「我會去。」
「經理,那我們有四個人,要搭你的便車,可以嗎?」這只是禮貌上的招呼,田小安知道他不可能反對。雖然展翼總是和同事保持一定的距離,可也沒有什麼上司的架子。這四個名額可是全公司的女生,除了賀千羽之外,一個一個抽簽得來的,不過四分之一的機會呢!
「好。」展翼干脆地點頭。一個女人已經是禍水,四個呢?不過話說回來,總比只載一個人安全。
好歹真有什麼事,他會有個明確的證人。
「地點就在綠園餐廳,你有沒有去過?離公園很近。」
怎麼會--沒去過?那是一個他想忘都忘不了的地方。
田小安察覺他略顯蒼白的臉色,不禁擔憂地問︰「經理,你還好嗎?」她知道展翼為了敲定那張訂單,已經忙了好幾個星期,會不會是太累了?
「沒事。」展翼輕撫了撫額頭,擠出一抹微笑,掩飾自己的心情。
不知怎的,那微笑看在她眼中,竟有些慘淡。
田小安很少見到展翼大笑。他的笑總是禮貌的,虛應的,沒有一次是發自真心,似乎他認為世上已經沒有任何值得他一笑的事了……
離公園不遠,離地獄也很近。
展翼手中握著方向盤,女孩子們嘰嘰喳喳的談話聲,一點也入不了他的耳。
車子在餐廳附近繞了一圈,好不容易才找到停車位。
幾個人魚貫下了車。四個女孩子手挽著手走在他前面,他慢慢跟著。臉色和腳步一樣沉重。
餐廳的生意依然很好,和數年前一樣座無虛席。
賀千羽已經到場,正和坐她旁邊的會計主任交談。
展翼在她對面坐下,同來的四個女孩也依序在他身邊就座。
看看所有人都到齊了,賀千羽招呼服務生開始上菜。
資深的女服務生端著大型的冷盤,自然而然的從男士身邊上菜。展翼很快地伸手幫忙接了過來。
女服務生看了他一眼。
「展先生!」她驚喜地輕喊了聲,「好久不見!怎麼這麼久……」她忽然想起當年那樁轟轟烈烈的強暴案,他在坐牢,當然不能來。「……沒來?」她十分尷尬地把話說完。
「是啊!」展翼力持鎮定地淡淡回答。她沒有忘記他這個人,也沒有忘記那件事。
服務生的腳步有點太匆促地很快離去。
「哇!經理,你的魅力也太厲害了,連服務生都逃不過。你是不是和她很熟?早知道就讓你來訂位,說不定還可以打折。」田小安攏了攏秀發,給了他風情萬種的一瞥。
「小安,妳餐廳選得真好。這是杭州菜嗎?好吃極了。禮拜五晚上能訂得到位置,運氣已經不錯了。妳可別指望人家打折。反正今天我買單,用不著替我省錢。平常大家要是有看我不順眼的地方,就盡量點吧!可以趁機報仇。」賀千羽開玩笑地說。
「賀總,妳好賊哦!妳都這麼說了,我們還敢繼續點菜?」田小安笑嘻嘻地埋怨。「那不擺明了真看妳不順眼?」
「我絕對不會秋後算帳。」賀千羽趕忙舉手保證。
「那好,我們就不客氣嘍!我讓服務生再把菜單拿上來,大家盡量點吧!」
展翼沉默地看著她們嘻笑,在每一道菜上桌時盡責地嘗嘗味道。他在獄中已經習慣了簡單的食物,對于山珍海味反而適應不良。
可是他不是習慣的動物。他永遠不會習慣被驅逐,被當做過街老鼠。不論他已經有了多少心理準備。
「喂,待會兒吃完飯,有誰要和我去公園探險?」總機李冠伶吞下一口甜點,邊問道。
「探險?」幾個聲音同時好奇地響起。
「拜托!只不過是一座市立公園,有什麼險好探?」會計林明茹不以為然。
「明茹,妳太孤陋寡聞了啦!」李冠伶理直氣壯地反駁。「幾年前這座公園可是大大有名,出了好一陣子風頭。」
「真的?」林明茹仍是懷疑地問。「該不會是--那里鬧鬼吧?!」
「其實也滿有可能,只是沒听說有人見過。」
「是怎麼回事?」林明茹心急地追問。「妳就趕快說嘛!」
「那座公園發生過一件大案子。」
「什麼案子?」
「強暴案。」
「什麼嘛!」林明茹失望地說。「只不過是強暴案!」
「什麼只不過?那件案子當年鬧得多大,妳們真的都不記得了嗎?」
「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好象是六七年前吧。」
「拜托!我們那時候小學都沒畢業,哪有興趣去注意這種連社會版都不一定上得了的小新聞!」
「還加上兩條人命!」
「凶手一下子殺了兩個人?」
「倒也不是。受害者的爸爸因為這件事病死了,那個被強暴的女生後來自殺。妳們說慘不慘?那個女孩子是不是很有理由在公園里徘徊,等著找出害她的凶手?」
展翼全身乏力地僵坐著,只能眼睜睜地听她們繼續談論下去。
「我想起來了。」記性特佳的一位同事回憶道。「這個案子我听我爸媽談論過。可是我記得凶手當天就被抓到了,好象是姓展。那時候我正在讀七俠五義,最迷展昭了。」
「哦!苞經理同姓耶!」林明茹像發現新大陸似的。「經理,你不會是那匹公園之狼吧!」她開玩笑地說。
「經理才不可能做這種事!」田小安不滿地說。「剛剛妳沒听到嗎?凶手早就抓到了。」
林明茹吐吐舌頭。「經理,我跟你開玩笑的,你別生氣。哎呀!你臉色怎麼這麼白?是不是真生我的氣呀?人家跟你說對不起啦!」
「各位,」賀千羽終于找到機會打斷他們的談話。「就此散會,好不好?時間不早了。再待下去,我怕我真的會破產了。大家路上小心,再見。」
「賀總,再見!」林明茹走到她身旁,湊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妳叫經理別生人家的氣啦!真的不是故意的啦!」
「別擔心,沒事的。」賀千羽安慰她,卻安慰不了自己。
怎麼可能沒事?
待眾人都定到餐廳門口,她開口喊道︰「展翼,我今天搭你便車回家,好嗎?我的車子進廠保養了。」
展翼停住了腳步,沒有回頭看她。並不相信她的車真的進了保養廠。
懊來的總是要來的。
「好啊。」他漠然應道,舉步往停車處走去。
他的步伐大,走路又快,讓賀千羽幾乎跟不上。
進了車子,系好安全帶,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她干嘛不直截了當地說開了?展翼不滿地瞪她一眼。
賀千羽仍是垂著頭,心事重重。
「到家了,還不下車嗎?」他不甚客氣地催促道。
「到了?這麼快?」她其實一點也不知道該和他說些什麼。
展翼打開車門,把鑰匙交到她手上。「房子的鑰匙等我把行李拿出來就還妳。」
「拿行李?」賀千羽楞楞地看著手上的鑰匙,不解地反問。「你拿行李要做什麼?不是住得好好的嗎?」
「好好的?」他自嘲的回答。「我永遠也不可能在那兒住得好好的。」天下之大,並無他容身之處。
「你可以的。」她沉著地回道。「如果你指的是她們剛剛在談的那個案子,我早就知道了。你以為我會胡涂到把我的公司交到一個來路不明的人手中?」
「妳對我過去的歷史一清二楚?」他訝異地問。
賀千羽暗暗想著--比你自己都要清楚得多。
「我該佩服妳的勇氣,還是愚蠢?」他頗覺不可思議。「妳居然敢把我這種前科犯放在一間滿是年輕女孩的辦公室?」
「是需要勇氣,可是一點都不愚蠢。那是一個明智的決定。是你讓這家公司一飛沖天。」
「妳就不怕我惡性難改?」
「那件案子,我查得很清楚,沒有任何直接的證據,我知道不是你做的。而且你從來沒承認過,不是嗎?」
可惜當初主審的法官,不是她。
他的一再否認,只是當庭得到八個字的評語--天性狡猾,不知悔改。
他的法官相信的是正氣凜然的神秘目擊者的陳述。他先受害者一步逃出公園,衣衫下整,酒氣沖天,心虛地逃進自己的車中,就是一副有罪的模樣。
楚楚可憐的受害者,聲音顫抖,語氣堅定,毫不猶豫地指著他--是他!就是他……
就是這個男人!
系著一條灰領帶,上頭有粉紅色的船錨圖案。他死了化成灰我都認得……
化成了灰,她都認得。全台灣的人,也都認得……
那條別致的領帶,成了他絞架上的繩索。由一個弱不禁風、瞎了眼的女人,毫不費力地拉緊……
那個女孩是很可憐,可是他已經沒有多余的同情心留給她。
或者她真如辦公室的那些女同事所說的,在公園徘徊,懷著和他同樣的目的,想要找到害了她的人。
假如她死後生前都一樣盲目,又能找到些什麼?
「我的話,一文不值。」他漠然地下結論。
平淡的語氣之中,潛藏著深深的絕望。像一塊巨石,沉重地壓著她的胸口。
賀千羽拉起他的右手,把鑰匙放回他掌心,緊握著不放。似乎光一只手還不夠,她把另一只手也放上去。兩只冷冷的小手同時包住他厚實粗糙的大掌。他手上的溫度燙熱了她的手心;那溫暖回傳到他身上,像是冬日的陽光讓他的心頭不再冷冰冰的。
他已經過了多少個季節的冬天?他原以為永遠沒有結束的時候……
「我相信你。」
陌生的四個字,讓他心頭一陣激蕩。「這個世界上,妳是第三個相信我的人。」
她心中一驚,還有別人知道事情的真相?「你父母當然……」她頓住話。他們不信,否則怎麼會有報上的聲明?
「不是他們。第一個是我自己,第二個是真正的凶手。」
「總之,我知道不是你。所以誰都別再提起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好了。」
展翼沒有她的樂觀。「並不是妳我不提,就不會有人再提。」
「遇到了再說吧,反正我永遠是站在你這邊的。我肚子餓了,剛剛沒什麼胃口,請你吃消夜,好嗎?我看你也沒吃多少,到我家去吧,我煮給你吃。」
「到妳家?」他離那些可以隨意到人家家里作客的日子,已經十分遙遠了。
「我的手藝很好的,別怕。」
「該害怕的人,不是妳嗎?」
「你有什麼好怕的?我只怕你待會兒不幫我洗碗。」
「這個妳用不著擔心,我洗碗的技術天下無敵,在獄中練出來的。」他略微自嘲的回答。
她拉著他的手走進電梯,不想放開。這真實的連結,既安慰了他,也安慰了她。
賀千羽的家和展翼的住處,格局完全相同。兩戶如果打通,差不多有百來坪。她自然是住不了這麼大的房子。當初原本也沒打算久住。等她把事情處理好,她就要回美國去。
那兒還有一個未婚夫在等著她,
電梯沉默地往上升。她抬頭凝視著展翼如雕像一般的臉孔,那雙銳利而抑郁的眸子也回望著她。
一個男人,有這樣一雙明澈澄淨的眼。當初,怎麼會有人相信,他竟會做出喪心病狂的事?
這個念頭讓她心驚,她發現自己對他已經完全失去客觀性的判斷。
驀然放開他的手,她低頭不敢再直視他的眼。
這一雙眼會讓她無所遁形。
展翼只能任由她的手離開。他憑什麼挽留?心中短暫的陽光,彷佛罩上一朵烏雲,不復之前的溫暖。
出了電梯,左右兩扇大門,通向各自的住處。
賀千羽取出鑰匙打開大門。展翼沒有跟過去,仍舊站在兩扇大門中間。
她進了門,匆促地丟下一句。「再見!」
刺耳的關門聲,震痛了他的耳膜,眼底有著難以察覺的受傷神色。她只不過印證了他的顧慮。
有哪個女人,會不害怕和他單獨共處一室?
一鎖上門,賀千羽才想到剛剛在停車場說過要請他吃消夜的話。
懊害怕的不是妳嗎?他這樣問過,語氣是苦澀的。
她是害怕和他在一起,可並不是為了他所以為的理由。
他一定以為,她所謂的「相信」,不過是隨口說說。
匆匆忙忙換下外出服,套上舒適的家居服。她走進廚房,調了碗面糊,煎了兩張可麗餅,又煮了一壺香濃的咖啡,一起放在托盤上,去按他的門鈴。
餅了兩分鐘,才听見他匆忙的腳步聲走過來開了大門。
他穿著一條短褲,上身披著一條大毛巾。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厚實的胸膛還滴著水珠。頭發濕濕的,沒有完全擦干。
兩人都有些尷尬。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正在洗澡。」她先開口。
「哎,有事嗎?」他拉了拉身上的毛巾,十分不自在。
「我說過要請你吃消夜的,你忘記了嗎?」她指指手中的托盤。
咖啡的香味侵入他鼻間。以前婉兒也煮得一手好咖啡……
他懷念地想著。想到的不只是婉兒煮的咖啡,還有她的不信任,她的絕情。
所有對她的美好記憶,像是一池受到污染的水,不復純淨。
他把賀千羽請進客廳。
「妳坐一下,我進去換件衣服。」
「嗯。」賀千羽點點頭。
他轉身走回臥室,換上一套休閑服。
她打量著客廳的裝潢,當初這屋子的布置完全是為了一個男人量身訂做。黑色的美式牛皮沙發,讓人一坐進里面就陷進去,不想起身。深色的樺木地板,泛著光澤,打理得很干淨,沒有一般單身男人獨居會有的凌亂。
除了幾本商業雜志之外,沒有任何展翼的私人物品。
她敢說臥室也必定是如此。
除了他的衣物之外,所有的用具,大概也就是當初他搬進來之前,她為他準備好的那些。
這里對他而言,只像是旅館,而不是家。他隨時可以打包走人,拎著他當初那只帆布袋,就這樣走了出去。
他能到哪里去?他若是有一個地方可以去,就不會在公園被她找到。
「唉!」她忍不住沉重地嘆口氣。
展翼一走進客廳就听到她的嘆氣聲。她的眉頭深鎖,似乎正被什麼難題所困擾。
是不是,她正在想什麼借口開口告辭?
她其實不用這麼麻煩的。
「我看妳很累了,不如早點回去休息。」他主動為她找了個理由。不是體貼,而是自我保護。何必讓她把話講白了?實話往往並不悅耳。
賀千羽知道他的意思。他仍以為和他在一起,她心存畏懼,恨不得拔腿就跑。
她的確是滿懷戒心,生怕一不留意,就讓自己萬劫不復。很想回家把自己的思緒整頓一下。可是她也清楚一旦如此做,就坐實了他的猜測。他們之間那小小的信任將蕩然無存,一切都回到原點。
那個案子不僅剝奪了所有人對他的信任,也摧毀了他對所有人的信任。
她低頭倒了兩杯咖啡。
「加糖或女乃精嗎?」
展翼點點頭。「三顆方糖。」
他以前是習慣喝黑咖啡的。覺得非如此不能品嘗咖啡的原味。現在,現在不了。他心中的苦澀太多,歡迎任何表面的甜蜜。
賀千羽有點訝異,照他的話丟了三顆方糖進去,放到他面前。
展翼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不會太甜嗎?」她忍不住問道。
「我喜歡甜點。」他微微一笑,又喝了一口。那暖暖甜甜的液體嘗不出多少咖啡的味道,至少能溫暖他的胃。
「你喜歡克莉絲蒂的小說嗎?我記得她書中那個聰明得不得了的名偵探也喜歡甜點。是不是有這種研究,甜的東西可以讓人變得聰明?」她搜索枯腸,找出一些安全的話題。
那他以前肯定是不夠聰明,才會讓自己陷入絕境。
現實生活中也沒有一個白羅,可以將惡人繩之于法,為無辜者洗清冤屈。
「更有可能,在變聰明之前,就先因為糖尿病向醫院報到。」
「說得也有理。嘗嘗我做的可麗餅,加了草莓和蜂蜜。如果你真喜歡甜點的話,應該也會喜歡它。睡前吃些甜的,可以幫助睡眠。」
展翼如她所願的嘗了一口。是很甜。這是他最需要的,一場好眠。
坐牢之後,他就沒睡過一場好覺。
「但願它比安眠藥有效。」他喃喃說了一句。
「你很容易失眠?」
他點點頭,沒有說話。
「是從審判之前開始的嗎?」這也難怪,那時他定是滿心驚懼,哪里還睡得著?
展翼出乎意料地搖頭。
「不,是從判刑確定之後。」他坦白回答。之前,他一直堅信法律會還他一個清白。
「可是……」他是無辜,良心想必十分安穩。「為什麼?」
「妳以為既然我是冤枉,沒對不起任何人,我問心無愧,就該睡得好?」他激動地反問︰「妳知道嗎?和我同一間牢房的是一個殺人犯,罪證確鑿,他自己也認罪了。可是他每天晚上都睡得心安理得,鼾聲大作。為什麼?因為他知道他是為了自己所犯的錯付出代價,所以他心安理得。而我是為了什麼失去自由?這個疑問日日夜夜折磨著我,妳怎麼會以為我還睡得好?事情沒有水落石出的一天,除非我死,否則永遠不能睡得安穩。」他慘淡地一笑。「可是會有真相大白的日子嗎?」
有的。她想開口回答,卻硬生生地忍住了。只低低說了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我的三個人,余心潔已經死了。凶手和目擊者,我拿他們無可奈何。」最後兩句,他是帶著恨意吐出的。
賀千羽再也找不到話回答。她食不知味地吃了一口可麗餅,草莓和蜂蜜似乎都是苦的。喝了一口咖啡,更是苦得難以入喉。她又加進三顆方糖,才能勉強將它喝下。
不知該對他說些什麼,她又不想現在就離開,留下他孤孤單單一個人。
不如听點音樂吧!或許可以沖淡些冷凝的氣氛。
「這組音響的效果還過得去吧?來點音樂好嗎?」
展翼不置可否地聳聳肩。這個屋中所有的一切都屬于她,還能說不好嗎?
賀千羽開了音響,唱盤里已經放了一張唱片,想必是他喜歡的曲子。她隨手按了播放鍵。
柴可夫斯基的「第六號交響曲」。
猶豫了三秒鐘之後,幾乎是不情願的大提琴伴隨著低音管沉重地響起,連進行曲都有些強顏歡笑的味道……
顯示屏標示的時間只是三刻鐘,它沒有提的是,最後一個音符停止時樂曲並沒有結束,它緊跟著一連串無窮盡的休止符,像一個悲劇永不落幕。它只是再無話可說,或者是無聲地說得更多……
這不是她陌生的曲子。以前從來不會用這種心情去聆听。身邊人的靜默深深感染了她,此刻方知為什麼會題名為「悲愴」。
是不是,一個受到冤屈的無辜者,除非冤情有得到昭雪的一天,否則他就永遠沒有真正出獄的日子?
她忠實地回答自己,是的。
事情怎麼會走到這個地步?當初,她以為……
「別再听這張唱片了,它不適合你听。」她打開唱盤,把唱片放回盒中。「給我吧。」她輕聲說道。
展翼淡淡看她一眼,反正她也不需要他的同意。
架上所有她準備的唱片,只有這張第六號拆封過。
他也弄不清楚自己老是听悲愴,是不是出于一種自虐的情緒。
或許是一個不幸的作曲家所寫的不幸的曲子,讓他覺得同病相憐吧!
以前他的理想是世界大同,人人快樂。現在他的理想仍是世界大同,人人一起不快樂。
他惡意地想著,既然他離快樂那麼遙遠,其它人憑什麼得到快樂?
他們用手指控他,在報紙上用文字攻擊他,在街上用鄙夷的眼神瞪他,在辦公室聯合起來驅逐他。
為了一件他沒做的事。他們憑什麼得到快樂?
「別這樣。」她柔聲說道,彷佛已看穿他的心思。「這不是你的個性。」她一點也不喜歡凝在他唇邊那個憤世嫉俗的笑容。「是有很多人對不起你,如果你一直讓自己陷溺在這種自虐的情緒當中,對不起你的人也會包括你自己。」
展翼轉頭看見她憂心忡忡的神情,好一會兒沒有回答。
她是真的為他擔心。
這個女人關心他,信任他。他想著她在停車場說過的話。是她把他從公園救了回來,給了他一個庇護之所。
「為什麼?妳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她像一個幸運女神憑空出現在他眼前。
這是一個她難以回答的問題。
「你自己也知道,公司沒有你是要倒的。」她開玩笑地閃躲。「你是我的財神爺,我當然要好好把你供著。」
「妳知道嗎?妳實在不是個聰明的老板,老板絕對不可以讓他的伙計知道他是不可或缺的。尤其不可以亮出妳所有的底牌。」
她並沒有亮出所有的底牌。賀千羽在心中嘆氣。她手中有一張鬼牌是永遠也不想讓他看到的。
「老板不夠聰明,伙計夠聰明就好了。」她微笑答道。
「我該多謝妳的賞識,還是埋怨自己遇人不淑?」他回她一笑,雖然仍是淡淡的,卻不再是自嘲或是譏誚,而是發自內心的。
他以前定是常常這樣笑的。
其實就算他不笑,也不見得會減少一分殺傷力。辦公室那些小女生,都覺得他又酷又帥,簡直就是她們夢中的白馬王子。她有些不快地想著。
「什麼過人不淑?胡說八道,亂用成語。千里馬也需要怕樂來賞識啊。我不只賞識你做生意的能力,也很賞識你的駕駛技術。周末一起出去走走吧!去哪里由你決定,上刀山下油鍋我都沒意見。」
後面這段話一出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這實在不是個好主意。
展翼也有點訝異。「上刀山下油鍋?妳是打算來個地獄一日游嗎?那我得先去拜訪旅行社,打听看看是不是有這種行程?」
「我相信你的本事,沒有什麼是你做不到的。」她鼓勵地說。當然不光為了出游的事。
展翼沒有她的信心,沒有她,他是辦不到的。現在他不再覺得自己勢單力孤,她是站在自己這邊的。
「謝謝妳。」他真心誠意的說。
賀千羽有些心虛,她覺得自己不配接受他的道謝。「那明天見。你準備好了就來按我的門鈴,我等你。」
我等你。
那簡單的三個字撼動他的心。終于,有一個人,在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