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風滿樓 第五章

待宦暉能清醒地坐在早餐桌子前的時候,股市已經下跌一千一百點。

他母親猜得不錯,這次教訓叫他沉默下來,但是他妹子看出他眼神渙散,精神不振。

宦楣趁空檔問他︰"你到底買了多少,賠了多少?"

他只是答︰"別問。"

"你可以告訴我,我不會同任何人說,毛豆,打小時候起我就替你保守一切秘密。"

"一切已成過去,我已得到教訓,眉豆,不要再問。"

宦楣總覺他的氣色欠佳。

宦暉緊緊擁抱妹妹,"別為我擔心,知道嗎?"

"那麼我要你現在跟著我說︰宦暉以後做個乖孩子。"

宦暉問︰"你記得艾自由?我會帶她到家里吃飯。"

"她才真是個乖孩子。"

"眉豆,听說你也有新朋友,喚他一起參加如何?"

"還未到時候。"

"眉豆,不知怎地,我忽然想結婚。"

"你,宦暉?"他妹妹大吃一驚,用手指指著他,"你想害誰?"

宦暉聞言低頭不語。

宦楣即時後悔,不該在他不如意的時候打擊他。

于是連忙說︰"好,你先去注冊,我跟著來。"

宦暉忽然問︰"你想會不會有人願意同我們結婚?"

宦楣一怔,立刻強笑道︰"怎麼沒有,前僕後繼。"

但是宦暉沒有笑。

宦楣亦感覺到一絲強顏歡笑的氣氛。

事情好像真的全過去了。

這個城市天賦異稟,無論是什麼樣的傷口,都可以迅速止血,愈合,了無痕跡。

只有老司機一個人還在訴苦︰"要命不要命,四塊九角半會跌到五角三仙,不知何日可返家鄉。"

宦楣也並不十分同情他,願賭總得服輸。

宦暉沒有痛改前非之前她已經月兌胎換骨,現在兩兄妹常常在家陪母親晚膳。

宦太太開頭覺得高興,稍後就有點擔心,"出去呀,你們出去玩呀。"她受寵若驚,擔當不起,就希望恢復舊狀。

宦暉變了一個人似的。

宦楣總不相信他會學乖,在父親身上打探消息。

"爸,毛豆想成家立室。"

宦興波不置可否。

宦楣小心留意父親的神色,不見有變,略為安心,她不信這麼大的事故會沒有後遺癥,只要父親稍露端倪,她便盤問到底。

她要父親說宦暉,父親偏要說她,"你又是幾時決定做乖女兒的?"

宦楣想一想,已經有了答案,當我發覺自暴自棄一點幫助也沒有用的時候,但嘴里卻說︰"我自出生就是個好女兒。"宦興波莞爾,"是嗎,你是嗎?"

"當中身不由己的誤會太多而已。"

宦興波回味這句話,頓時百感交集,當下不露聲色,只說︰"你叫宦暉把那女孩帶回來我們瞧瞧。"

噫,父子雙方都有誠意。

艾自由上來那一日,穿著時下少女流行的名貴便裝,水手領藏青夾白條子毛衣配寬身裙子,雙手插在口袋里,一頭青絲用根緞帶松松扎在腦後,宦暉跟在她身後,替她拿著書包,他剛自補習老師處把她接來。

宦楣這次看到自由,才知道為什麼對她有特殊好感,她像足幾年前的宦楣。

當日拿書包的那個人是鄧宗平。

宦楣招呼自由,"你請坐,家母馬上下來。"

自由朝宦暉笑一笑,一點不覺拘謹,在沙發中伸一個懶腰。

宦楣萬分感慨,不多久之前,她也是這樣天真可愛的小女孩,倘若可以把當日那個自己找回來,走遍萬水千山也是值得。

此刻她只希望自由的感情道路比宦楣順利。

宦暉有點緊張,"我去催催母親。"

宦楣趁他走開,問自由︰"你覺得宦暉怎麼樣?"

自由坦自爽直,"對我很好,我很喜歡他。"

宦楣微笑,"是怎麼樣的喜歡?"

自由並無靦腆之色,"很深的喜歡。"

宦楣不知怎地忽然問︰"倘若他不是今日的宦暉了,你仍然喜歡他?"

自由詫異的問︰"人可以分昨日今日明日嗎?"

"可以,人會變的。"

"不,"自由笑說,"你的意思是環境會變。"

"對。"這小女孩真有意思。

"環境不會比現在更壞,宦暉說,許多人都利用他的身分,對他有企圖。"

他那樣說過?宦楣大大訝異,她一直以為他喜歡那些人,愛搞那種關系。

看樣子兄妹之間了解不夠。

"他說他有點厭倦,有機會的話,他想找一個風景幽美的小鎮隱居。"

宦楣覺得好笑,他,毛豆?她不相信,這不過是一時的意興闌珊。

宦太太下來了,把自由迎到樓上小會客室。

宦楣沒有跟上去。

老司機匆匆過來,"小姐,麻煩你,宦先生要那只黑色公事包。"

宦楣進書房取傍他,一邊問︰"他要公事包干什麼,不是說好回來吃飯嗎?"

"看我,險些給忘記,"老司機拍一下額角,"宦先生與冉先生談公事,不吃飯了。"

宦楣一怔,這個日子事前征求過父親的同意,他不回家赴約,可見是有急事,宦楣知道她父親的脾氣,他一向喜歡主動,今日取消一個約會去遷就另一個,可見是被動,不但有急事,且有點身不由己。

同冉鎮賓談公事。

宦楣忽然想起坐在冉某身邊的葉凱蒂,她伸手拍拍胸口,聯想力別太豐富了。

"眉豆,眉豆。"

她听見叫,走進飯廳去坐下,一邊說︰"爸爸有事,不回來了。"

誰知宦暉一听,手一震,半碗湯傾潑出來。

自由連忙取餅餐巾替他揩手。

宦楣看在眼里,發覺自由也對宦暉很好。

宦太太對自由說︰"你別見怪,宦家男人一向視工作為第二生命。"

自由笑笑不語。

宦楣肯定宦暉跟她一樣食而不知其味。

只听得宦太太不嫌其煩地問了足足千余條問題,把艾家家宅查得一清二楚。

宦楣只听到自由答︰"父母已經過身,我跟兄嫂生活已經有十年以上,十分渴望有自己的家庭。"

宦楣知道母親會得喜歡這個單純但絕不愚鈍的女孩子。

她讓她倆繼續談下去,向宦暉使一個眼色,便離開飯桌。

宦暉與她走到走廊,她悄悄問︰"爸爸同冉鎮賓有什麼新計劃?"

宦暉強笑,"我只知道,冉鎮賓要娶葉凱蒂。"

"什麼?"

"不能置信是不是,凱蒂終于得到她要的一切。

兩兄妹面面相覷,苦笑。

宦暉嘆口氣︰"現在我才知道,我逼人太甚了。

宦楣始終護著大哥,"冉鎮賓跟你全然不同,他可以做主,你不能。"

"凱蒂不會原諒我。"

"我們需要她原諒嗎?"

"如果還想同冉鎮賓談生意的話,我們需要。"

宦楣說︰"別低估冉鎮賓,商場無父子,亦無恩仇,惟利是圖。"

"眉豆,我一直覺得你的腦袋遠勝于我。"

"這算是稱贊嗎,比你好就算好嗎?"

說到這里,大門打開,他們的父親回來了。

"宦暉,跟我來。"

宦楣連忙說︰"爸爸,艾小姐在這里。"

宦興波像是沒有听見女兒說什麼,一徑朝書房走進去,宦暉只得撇下女朋友跟在父親身後。

自由過來問︰"宦暉呢?"

宦太太笑︰"他們父子有話說。"

宦楣拍拍自由肩膀︰"我開車送你回家。"

自由就是這點好,非常容易商量,她點點頭。提起書包,並沒有不愉快的樣子。

在車上,官婚問︰"自由,你如何認識宦暉?"

"我哥哥是鈞隆的職員。"

"啊。"宦楣笑,就這麼簡單。

艾家位于森林般的住宅大廈其中一幢,自由清晰地指導宦楣把車子駛進相當狹窄的馬路。

自由笑笑說︰"比起宦宅,這里並不是理想的居所。"

宦楣即時回答︰"但是你看上去比我開心得多。"

自由沒有回答,笑著揮揮手,上樓去了。

宦楣覺得她很有意思,宦暉自有他的福氣。

她把車子駛向聶家。

一邊駛一邊同自己講道理︰他也許不在家,也許不歡迎不速之客,也許正在招呼朋友。

也許……他倆的關系還未到女方可以隨時出現的地步。

道理管道理,宦楣雙手一點都不听話,直把車子開到郊外,駛進聶宅的私家路,才停下來。

引擎一熄,她的心也靜了。

她把臉伏在駕駛盤上不動,過一會兒,她嘆口氣,又開動車子,迅速掉頭,往大路駛去。

一抬頭,看到一個人,穿著運動服,站在路口上,雙臂抱著胸前,笑眯眯的問︰"小姐,找人?"

宦楣松一口氣,停車,他一定是听到引擎聲了。

聶上游走過來,笑說︰"是一輛火辣辣的車子。"

宦楣下車,"這並不是我的座駕。"

"把它的故事告訴我。"

"你有無好酒美肴?"

"你說什麼有什麼。"

宦楣把手臂圈著他的手臂,仰起頭笑了。

他的家是那麼舒服,那種老式大張的沙發,永遠罩著雪白的套子,鼻端接近了可以聞到新近漿熨過的香味,躺下去便不想起來。

聶上游是好主人,客人一進門他就知道她要的是什麼,她不必多說一句話,他看她的眉梢眼角就已經服侍得她舒服熨帖。

"我以為你不在家。"

"我剛回來。"

"又以為一個碩健的雪白皮膚的血紅嘴唇的女郎會得應門而出。"

"料事如神,我剛在後門把她送走。"

宦楣不得不佩服他應對的本領,"你究竟在做什麼?"

"你真的想知道?"

宦楣遲疑了,無緣無故漲紅了面孔,他一個人在他家中做什麼是他的私隱,真的告訴她,怕尷尬的是她。

"跟我來。"

他把她自沙發上拉起來,她猶自忐忑不安,他已經一手推開廚房門,撲鼻而來的是巧克力無與倫比獨特的甜香,只見大理石桌面鐵絲架上擱著一大堆剛出爐的巧克力餅干,每塊巴掌大。

宦楣忍不住嚷出來,"聶上游,我愛你。"

也不征求物主的同意,抓了一塊就張開嘴咬。

聶上游開一瓶香檳,斟一杯給她,笑問︰"愛我,這又是不是結婚的理由?"

與他在一起,總是佔下風,又那樣愉快,不可思議。

"你瘦了。"他說,"不妨多吃兩塊。"

"我瘦?你應當去說宦暉。"

聶君不出聲。

"你同他有生意往來,請告訴我,是否有擺不平的地方。"

聶君注視她,"今日你來,就是為了這個吧?"

"坦白的說,我有點擔心。"

"請听我分析,即使有什麼大事,宦興波也可以控制場面,倘若連他都覺得有困難,我們擔心又有什麼用?"

"你一點風聲都听不到?"

聶君搖搖頭。

宦楣知道他騙她。

但她感激他,說實在的,她根本無能為力。

"到了我這里,就不要再有煩惱。"

"再喝下去就不能開車了。"

"我知道你往哪里。"

"哪里?"

"弱水蓬萊西。"

總難不倒他,他總知道什麼時候說什麼話。

宦楣閉上雙眼,輕輕嘆息一聲。

她沒有把所有的巧克力餅干報銷,但的確獨個兒喝光一瓶香檳。

還堅持開車,聶上游只得坐在她的身邊護駕。

她記得很清楚是怎麼回家的,她沒有醉,女性惟有在十九歲之前醉酒尚可容忍,之後,凡事還是清醒點的好。

她跑進書房去。

她沒看見宦暉,父親背著她托著頭獨坐。

她過去叫他,他抬起頭,宦楣驀然發覺她父親已經憔悴。

宦楣裝作沒事人似,在父親身邊站了一會兒,想說話,又覺得無話可說,靜靜離開書房。

她現在明白母親為何極少同父親交談。

皆因不知從何說起。

宦暉一整夜把自己關在房內,他妹妹看到房門底縫那條光線整夜不滅,知道毛豆沒有睡著。

眉豆也沒有。

天亮時分她悠然入夢。

忽然像是置身一間大堂,排排坐滿數百人,仿佛進行聚會,轉眼她自窗口看見隔鄰大廈失火,烏黑濃煙滾滾冒出,有人說︰"疏散,疏散。"所有人站起來有秩序地向大門走去,宦楣忽然看見她母親就在前面,跌跌撞撞,慌慌張張,她連忙叫︰"媽媽,媽媽,我在這里,不怕,不怕。"過去緊緊抓住母親的手,一驚而醒。

她睜開眼,看見許綺年站在床頭。

"昨夜喝多了?"

許綺年笑吟吟,宦楣錯愕地看著她,這人倒是恢復得快,沒事人一樣。

"你怎麼來了?"

"幫令堂大人挑服裝。"

"這個時候換季?"

"辦喜事總得穿新衣。"

"喜從何來?"

"宦暉結婚呀。"

宦楣見狀,說說就變真了,她跳下床來,"你呢,許小姐,公事不忙?"

許綺年答︰"對公關部門來說,什麼都是公事。"

宦楣笑,"鈞隆真少不了你。"

許小姐也笑,"我就是要造成這種幻覺。"

"我洗把臉就好。"

"幾時輪到你?"

宦楣一怔,"我?"訕笑了。

"我都听說你的男朋友一打一打的。"

宦楣轉過頭來,接下去說︰"紅黃藍白黑俱全,是不是?"

的確有這麼一句,許綺年非常尷尬。

宦楣套上衣裳,"聞名不如目見?"

許綺年連忙解嘲說︰"是我造次,鈞隆一連開除了好幾位老臣子,我這張嘴要是不當心,遲早輪到我卷鋪蓋。"

宦楣問︰"開除誰?"

許綺年說了幾個名字。

都是陪宦暉進出與走得密切的那幾個人。

看樣子父親是動了真氣,殺無赦。

宦楣拉起許小姐的手,"來,我們下去看宦老太打算怎麼治妝。"

宦太太在她的房間里,宦楣一進去,便看見滿地滿床滿沙發的衣料,晶光閃閃,都抖了開來,一邊站著兩位綢鍛店女職員,笑嘻嘻地極好耐心服侍,不時把料子往宦太太身上披搭,指出優點。

難怪許綺年要過去討救兵,這樣子挑到幾時去,非得宦楣提點一兩句,速戰速決不可。

"眉豆眉豆,快來幫眼。"

她終于找到精神寄托。

宦楣決定樂它一樂,縱身跳過衣料堆中,扯起一塊桃紅嵌銀線的羽紗,當沙里似,在腰間纏了幾纏,整匹抖將出來,往肩膀上一披,再自背後把紗料兜過來遮到頭上,雙手合十,說道︰我是蓬遮普的馬哈拉尼。"

房間內幾位女士笑得彎腰。

正在歡樂,有人輕輕敲啄房門。

宦楣一抬頭,"毛豆,進來,我們替準新娘挑衣料呢。"

"眉豆,請你出來一下。"

宦楣只得把身上層層紗料拆下來,跟哥哥進偏廳。

她先發制人︰"听說鈞隆許多老伙計因你的緣故提早告老回鄉?"

"眉豆,"宦暉答非所問,"我有事與你商量。"

他是嚴肅的。

"毛豆,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

宦暉開口︰"昨夜父親與冉鎮賓去商議一件事情。"

"我知道,那事沒有成功。"

"你猜到了?"

"從他的臉色看得出來。"

"我相信失敗是因為葉凱蒂的緣故。"

"毛豆,別荒謬,冉鎮賓不是那樣的人。"

"我去會晤凱蒂。"

宦楣站起來,"毛豆,你過慮了,我知道你迫切地希望戴罪立功,但這不是正途。"

"我要查清楚。"

宦楣說︰"凱蒂恨我倆入骨,你是知道的。"

宦暉嘆口氣,搓著雙手。

"你幾時擔心過這些事?"宦楣笑問。

宦暉看一眼。

"如果被凱蒂辱罵一頓會令你好過一點,我代你做一次代罪羔羊如何?"

宦暉抬起頭來,"你肯為我犧牲?"

"你是我兄弟。"

"眉豆,你一向最會賺我熱淚。"

"毛豆,放心,我肯定父親有能力彌補一切紕漏。"

宦暉點點頭,"我要回銀行了。"

"喂。"

宦暉轉過頭來。

"你真的要結婚?"

"自由與我下個月訂婚。"

"恭喜你。"

宦暉臉上一點喜意都沒有。也難怪,辦喜事的並不是他,是宦太太。

那日下午,她勒令宦楣陪同自由一起去選擇禮服。

宦楣說︰"自由,老太君御駕親征,多疼你。"

自由只是笑。

一進店門宦楣便看見鄧宗平,宦楣的一顆心不由自主幾乎沒從喉嚨里跳出來。

他在這種地方做什麼?

莫非來訂禮服預備小登科。

宦楣呆呆的站在門口,小鄧這時候也看到了她,神色一般的驚疑不定,兩人淒苦的凝視半晌,還是宦太太先招呼他︰"宗平,我給你介紹,這位艾小姐是我們宦暉的未婚妻。"

鄧宗平才回過神來,"啊,宦暉要結婚了?"

宦太太笑問︰"你呢,宗平,你陪誰來?"姜是老的辣,不慌不忙套取資料。

"我做我師兄的伴郎。"

宦楣松一口氣,但適才那一驚,已經令她憔悴。

她把兩手插在外套袋里,看母親與設計師嘀咕。

鄧宗平終于走出試身間,靜靜站在她身邊,過半晌問︰"為他人做嫁衣裳?"

宦楣抬起頭,"最近很忙?"

"並不。"

"為什麼沒听見你的聲音?"

"我已經決定了,倘若沒有更好的理由,就不會像上次那樣無故出現。"

"你一直吝嗇。"

"對大家比較好。"

宦楣微笑,"你也最懂得自我控制。"

"為此我恨自己一輩子。"

宦楣不出聲。

鄧宗平過去與宦太太道別,祝賀艾自由,然後離開禮服店。

宦太太說︰"若果沒有更好的式樣,我們到歐洲去買。"

自由拿著圖樣輕輕問宦楣︰"你仍然愛他,他也仍然愛你,為什麼?"

宦楣听到這樣的知心話,一下子怔住,眼楮一霎,小心翼翼含住的兩顆眼淚流下來,掉到圖樣上。

她連忙說︰"自由,你好不天真。"別過臉轉過來,已把憔悴抹掉。

宦太太在一邊抱怨︰"一個月籌備婚禮太難為人,最好有半年時間慢慢來。"

宦楣說︰"當心他們私奔。"

擾攘半晌,才挑了一襲仿五十年代含蓄秀麗的款式,指明要象牙白的真絲緞縫制。

不過宦太太又急了,"訂婚穿什麼?"

宦楣疲倦的說︰"我需要一杯濃茶。"

"好,我們回頭再來。"

自由仍然維持同一的笑容,站得筆挺,侍候在旁。

這個小女孩子不簡單,宦楣開始佩服她。

一行三人還沒走到茶座,宦太太又嚷著要看首飾,換了平時,宦楣早就一聲救命落荒而逃,但今天是特殊的好日子,母親難得借到個名正言順高興的借口,做女兒的有義務陪她瘋。

轉過頭去吁氣的時候,只見自由給她一個鼓勵的神色,宦楣只得笑。

經理正招呼她們,職員開門又放進一位客人。

那位女賓穿一套寶藍色衣裳,更顯得膚光如雪,明艷照人。

宦楣朝她點點頭,她也矜持地頷首。

一邊宦太太與自由正低頭鑽研一套項鏈耳環。

宦楣知道母親必定一早就看到什麼人在這狹小的店堂里,但她老人家永遠有視而不見的本領。

宦楣原本早已得乃母真傳,但這次她有任務在身,于是開口說︰"你好,凱蒂。"

凱蒂在她身邊坐下來,取出香煙,遞給宦楣,宦楣倒有點受寵若驚,一時不知她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亦不相信世上會有不記仇的人,只得先取了香煙。

店員取出一條項鏈替她掛上,葉凱蒂顧影自憐。

宦楣心想,也不能在她面前太過謙卑,微微笑道︰"闊了。"

凱蒂轉過頭來,輕輕一笑,"想開了,自然天空海闊。"

這話很有點意思,宦楣乘機說︰"渴死人,喝杯茶?"

"好呀。"葉凱蒂仍然願意被人看到她與富家千金坐在一桌,證明她吃得開,有交情。

宦楣與凱蒂推開玻璃門出去。

宦太太與艾自由皆無抬起頭來,任由她倆離開。

由此更加可知她們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這年頭,誰不是狐狸。

凱蒂笑問︰"與令堂有商有量的那一位,就是你未來的嫂子吧?"

凱蒂自然已經听說了。

宦楣與她找到位子坐下。

凱蒂又說︰"世上永遠有人得來全不費功夫,不流一滴汗,眉豆,那人也不是你。"

"好端端怎麼又把我扯進去。"

"一個人際遇的好壞,全然不是因為他做了什麼,或是沒做什麼。"

"凱蒂,你也混得不錯呀。"

她沮喪地苦笑,"听听,混,運氣好你也不會用到這個字。"

"凱蒂,與宦暉這樣的人生活,並非福份。"

宦楣忽然之間明白,凱蒂並不介意對面坐的是什麼人,她只想好好的吐一次苦水,而宦楣正是最佳听眾,故事中的每一個主角,宦楣都認識了解。

這並不代表凱蒂會與她冰釋前嫌,所以宦楣非要把握這次難得的機會不可。

"听說冉先生對你很好。"

凱蒂點點頭。

"且快要正式結婚了。"

"听到這兩個字都怕,真沒想到,一直夢寐以

求的機會,真正來到,卻把它拒絕。"

宦楣意外,"你沒答應他?"

凱蒂說︰"跟你一樣,我也想戀愛。"

宦楣慢慢套她的話︰"但是,我還想得到權柄勢力。"

"你?"凱蒂挪揄,"倒是看不出來。"

"冉先生沒有興趣栽培你?"

"也許會送若干股份給我,但男人的事,還是男人的事。"

宦楣已經得到她要的訊息,仍然不動聲色,笑道︰"這麼說來,你不打算垂簾听政。"

"你真愛開玩笑,我此刻比任何時間都想退休歸隱不問世事。"

"我曉得了,大概是冉先生不想你操勞。"

凱蒂忽然醒覺,狐疑的看著宦楣,"你好像對我的事很有興趣。"

宦楣笑,"你是城里的傳奇。"

"你們宦家跟冉鎮賓很熟吧?"

"是呀,所以擔心有一日見到你要叫伯母。"

"你放心,我仍然是葉小姐。"

宦楣忽然勸她,"做冉夫人也不失禮,感情有許多種,冉先生學問好,有肩膊,正所謂有身分有地位,你莫輕視他。"

葉凱蒂笑了,接上去說︰"煙花女子嫁予他也算是理想歸宿,值得艷慕了。"

宦楣一抬頭,看見宦暉正朝她們走過來,怎麼搞的,一整個下午,所有的人都擠到這個商場來。

凱蒂自然也看到宦暉,她臉上笑容不變,神色自若,但是顫抖的手指出賣了她。

宦暉朝妹妹頷首,然後往走廊另一端走去。

凱蒂說︰"我要走了,多謝你這杯茶。"

"凱蒂——"

"算了,你說的話,我永遠听不進耳去,總而言之,我不是壞人,你不是壞人,好了沒有?"

"凱蒂,宦暉也不是壞人。"

"那我就不知道了。"

凱蒂踏著高跟鞋而去,晶光燦爛的外表,千瘡百孔的內心。

宦楣剛想結帳,她大哥出現,拉開沙發椅子坐下來。

這時候,一茶座已經客滿,四周圍的人高談闊論,樂隊又開始演奏,三流提琴手把一只梵啞鈴拉得鬼哭神號,令不安的人更加心煩意亂。

"她說什麼?"宦暉問。

"她什麼都不知道。"

"當真?"

"我打探得很仔細,冉鎮賓的公事,她不了解。"

宦暉抱怨,"你讓凱蒂瞞過去了,她這個人有機心。"

宦楣覺得好人難做,"我已經盡了力。"

宦暉不響。

"媽媽來了。"宦楣站起來。

宦太太拉著未來媳婦,另一只手提滿大包小包。

艾自由隨便一坐,剛好坐到適才葉凱蒂的位置上。

宦楣看在眼內,不禁想,此刻鄧宗平身邊又是誰?

艾自由右手無名指上已戴著一枚鵝蛋形鑽戒,她伸出手讓宦楣瞧。

宦楣哪里有心思看那個,兄妹倆幾乎同時站起來,"媽媽,你們慢慢休息,我們有事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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