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不羈的風 第五章

步入宴會廳,所有人客及侍應生又是嗡嗡嗡竊竊私語。

馬家的男丁全部站起來迎賓,以示尊重。

馬紅梅完全改變態度,殷勤地叫清流坐她身邊。

清流真想告訴她︰衣服、頭面,全是借用的呀,一敲十二點,全部得歸還。

穿上那樣的衣飾,不由她不端端正正地坐好,竟似公主般端莊,因不知說些什麼才好,馬家的人也不便隨意開口。

終于,馬老先生試探地問︰"听說,你是劉太太的誼女?"

連清流自己都覺得訝異,睜大眼楮,不知如何回答。

馬星南來解圍,"我們跳個舞。"

清流坐累了,正想站起來松一松。

他倆轉到舞池。

馬紅梅看著清流背影說︰"還有一個謠傳,說她是她的私生女。"

"看得出她十分得寵。"

馬紅梅冷笑一聲,"媽,你肯把那樣名貴的鑽飾借給我戴嗎?問你多次,只說在珠寶店里修改。"

這時有人客歡呼︰"船到那不勒斯了。"

馬星南說︰"我陪你上岸去走走。"

"不,太晚了。"

"那麼,到甲板散步總可以。"

她跟他出去,高高在上,俯視地面。

碼頭上涌滿窮人孩子,不住向游客揮手。

遠遠看到清流,大聲喊︰"美麗的小姐,請施舍角子,擲下來即可。"

清流駭笑,沒想到這種情形會在非第三世界發生。

馬星南說︰"孩子討錢用是那不勒斯傳統。"

"應該禁止呀,如此有辱國體。"

"也許,人家沒有那麼多心。"

樂隊在餐廳里演奏《回到蘇倫托》。

"明早我們去蘇倫托碧綠岩洞游覽如何?"

"明日再說吧。"

這種人家,面色轉變太快,清流適應不來。

在甲板上轉了一圈,紅鍛鞋有點軋腳,清流便藉詞早退。

她特地走進餐廳向眾人一一道別,馬太太還摟著她吻頰,清流心中大喊吃不消。

離開人群,才松一口氣。

第一件事便是月兌掉高跟鞋,赤腳走回艙房。

進了門,發覺燈全熄了,未到十二時,劉太太已經睡下。

清流反手到晚服背後拉下拉鏈,噓,肌肉與脂肪齊齊恢復原狀。

她把裙子搭在沙發上,待明日處理,一逕回臥室卸妝,在浴室輕輕除下鑽冠,洗干淨臉,她嘆口氣,走到床邊,開亮了台燈。

床上有人!

這一驚非同小可。

清流慌忙中退後一步,撞到茶幾上,發出響聲。

床上的人醒來,噓地一聲,叫她肅靜,以免吵醒劉太太。

清流停楮一看,床上那人上胸,笑意盎然,竟是余求深。

清流又驚又怒,喝問︰"你怎麼會在這里!"

余求深笑著反問︰"你說呢?"

清流取餅電話,"你若不走,我立刻通知警衛。"

余求深輕輕說︰"是劉太太叫我在這里陪她。"

清流放下電話,"我不相信。"

"她叫我同你交換房間。"

清流連忙披上浴衣,"將你的門匙給我。"

"明早人家看到你自我臥室出來,會怎麼說?"

清流惱怒,"我管人說什麼,下了船,各散東西,永不見面。"

"這麼說,你我怎地有緣。"

清流看著她,只見他果胸寬大強壯,不見一絲脂肪,用被褥遮蓋著,她忽然漲紅面孔,忍聲吞氣,走到起坐間,蜷縮在沙發上睡。

良久,她握緊的拳頭才慢慢松卻。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珊瑚過來,推她,"這是怎麼一回事?"無比訝異。

清流疲倦地答︰"登堂入室了。"

珊瑚壓低聲音,"你要當心。"

"我想搬到你房中。"

"沒問題,太太要是反對呢?"

"我不是賣身的家奴。"

劉太太起來,看清流一眼,"昨夜玩得可高興?"

清流賠笑,"回來發覺寢室有客人,只得到珊瑚房去,以後也與她做室友,你說可好?"

"不嫌擠嗎?"

"沒關系。"

"隨你吧,不過有事一叫,可得馬上過來。"

清流如皇恩大赦,"是,太太。"

劉太太打一個呵欠,"累極了,"她喚人︰"求深,求深。"

清流巴不得找地洞鑽,經過昨夜,她怕見到這個人。

余求深听見有人叫,只應一聲"來了"!久久不見影蹤,清流心中暗暗生氣。

半晌他出來了,披著毛巾浴袍,頭發濕漉漉,像是剛淋完浴。

"求深,把我們的計劃說出來給她們听。"

余求深往沙發上一坐,笑嘻嘻,在水果盆上取餅一只梨子,咬一口,不出聲。

"你說呀。"劉太太催促他。

老人語氣如少女般嬌怯,非常突兀,令清流不安。

余求深仍然不出聲。

劉太太"啐"地一聲,"你不說,我來稅。"

她放下了銀梳子,轉過頭來,"耽會兒我們上岸去。"

清流一怔,就這麼多?

劉太太忽然笑了,她說下去︰"改乘飛機到巴黎,我已聯絡好牧師替我倆證婚。"

清流張大了嘴合不攏來。

"你們二人跟著來打點,這回可真的少不了你倆,有得忙的。"

清流還是睜大雙眼,一時未能把這件事消化,要靠珊瑚推她一下。

"老程與歐陽律師將在巴黎與我們會合,你們放心,這次將會是正式合法的婚禮。"

清流霍地轉過頭去看著余求深。

這時,他也收斂了笑容,平時動人的眼楮呆視前方,暫停散放魅力。

一夜之間,事情產生了這樣大變化,劉太太辦事能力怎地高強,幾通電話便已安排好終身大事,她根本不需要什麼私人秘書。

清流只得說是。

"在巴黎逗留兩日,然後飛到雅典再上船,時間剛剛好。"

清流佩服得五體投地。

劉太太寶刀未老,由此可知做人不是靠力氣,是靠思想智能。

她必恭必敬回答︰"知道。"

劉太太忽然咕咕笑,聲音似貓頭鷹,听了令人不舒服。

她說︰"再上船,我就是余太太,清流,你得與珊瑚同房,對不起。"

原來如此。

"來,準備下船。"

珊瑚連忙問︰"太太,可需攜帶衣服?"

"不用,福克大道寓所內什麼都有。"

清流立刻著手替主人化妝。

這樣年紀了,身體又不好,不知還受不受得住折騰,但,清流肯定她清醒地知道她在做什麼。

他們一行四人離船上岸。

任天生聞訊趕來,他要見的是唐清流。

見清流臉上的疑惑驚駭之意仍然殘留,任天生輕輕安慰她︰"世上什麼怪事都有。"

清流噓出一口氣。

真可悲,余求深從賣藝淪為賣身。

"你有我的地址電話。"

清流頷首。

"自己小心。"

岸上已有車子在等,立刻駛往飛機場。

一路上余求深不發一言,攙扶著老太太,不知情的人會以為他們是一對相愛的母子。

在飛機上,老太太要求與清流同坐。

飛機艙微微顫動,似還在船上,真像個夢,可惜,這是別人的夢。

"你一定奇怪,為什麼我決定結婚。"

清流無話可說。

"我從來沒有結過婚。"

如果她指劉太太這身份是買賣的結局,那麼,這次同余某,是重蹈覆轍。

"這次,由我安排一切。"

"嗯,唔。"

她閉上雙目,"以後,你們仍可叫我劉太太。"

清流啼笑皆非,只得唯唯喏喏。

老程在奧賽飛機場接她們。

清流像看到故人一般迎上去,"老程先生,你趕來了。"

老程非常了解地拍拍清流肩膀,像是說︰日子久了,你會習慣,同我一樣。

他對余求深非常客氣,一點也沒有輕蔑之意,這老程真會做人。

車子駛往劉太太在巴黎市中心的公寓,女佣人滿臉笑迎出來,一進門,只見到處都是鮮艷的花束,推開窗戶,可以看到著名的星廣場及香舍麗榭大道。

老程說︰"這里有我及茉莉接更,唐小姐,你去逛逛。"

劉太太笑著抬起頭來,"老程你倒會做人情,幾時輪到你發號施令。"

"是,太太。"

"清流,你服侍我試穿婚紗。"

什麼?清流呆住,原來還有蛇足。

"服裝師馬上要來了。"

可是劉太太已經累得往臥室走過去。

余求深在書房與歐陽律師密斟,一定在談價格。

清流抬頭欣賞客廳天花板上壁畫,她只有在電影中見過這種場面。

設計師準時來到,一行二人,取出婚紗,對清流說︰"大改動是來不及了,只得十多小時就舉行婚禮。"

另一人笑,"劉太太身段是標準三十八號,不必太多改動。"

清流立刻知道是誤會了。

"不,我並非劉太太。"

兩位小姐一怔。

清流伸一伸手,"請跟我到這邊。"

寢室門打開,兩人看到蒼老佝僂的劉太太,臉上閃過一絲恐怖的神色。

劉太太巔巍巍站起來,可是那襲紗衣一累累一層層,瘦弱的她撐不起來,也無從修改。

她大發雷霆,擲爛一只水晶花瓶。

珊瑚忙來安撫。

清流立刻帶著設計師出去。

二人面面相覷,匆匆離開。

這時,余求深正伏在露台上看風景,一副事不關己,己不勞心之狀。

他閑閑說︰"此處看不到賽納河。"

清流沒好氣,但是,也不能責怪他。

他雖然是戲中主角之一,但導演不是他,他只是傀儡。

巴黎平原上輕輕罩著一層煙霞,他轉過頭來,朝著清流笑,"要不要陪我去珠寶店取結婚指環?"

珊瑚出來說︰"清流,太太要同你說話。"

清流只得匆匆跑進房中。

劉太太的氣已經消了,頹然問︰"怎麼辦?"

清流心急生智,賠笑道︰"穿緞子套裝好了,華麗絲森遜也沒有穿婚紗。"

劉太太不禁微微笑,"你真會說話。"

"我講事實。"

"你替我去辦吧。"

清流松口氣。

這時,連她都有點累,走到客廳坐下,用手托著腮,想一想該怎麼辦。

老程笑笑說︰"別擔心,我打電話叫各時裝店把套裝送上來。"

"還要頭飾帽子。"

"不成問題,他們都會配好。"

他自去聯絡。

半小時後公寓里已堆滿綾羅綢緞。

余求深卻取起外套打開大門準備出去。

清流急問︰"喂你到什麼地方去?來幫幫眼。"

"我去逛羅浮爆,你可要跟著來?"

"我怎麼走得開?"

余求深走到那堆衣服面前,順手抽出一件,"嗯,芝韻詩,多麼美妙的名字,就是它好了,服侍太太試穿吧,現在,可以走了嗎?"

清流駭笑。

一邊珊瑚拚命向她使眼色表示不可。

清流內心矛盾掙扎半晌,秀麗的臉微微扭曲,一切都落在余求深眼中,他想︰即使叫她痛苦片刻,也是值得的。

終于,清流微笑,"我不會做那樣缺德的事,"她補一句︰"我尚未下班。"

余求深聳聳肩,開門出去了。

珊瑚氣道︰"什麼樣子。"

老程卻說︰"這里沒他的事,怪悶的。"

到底是男人比較了解男人。

"婚禮幾時舉行?"

"明早十時半。"

"在哪家教堂?"

"牧師上門來,就在這里舉行。"

清流意外,"這麼方便?"

老程笑道︰"可見歐陽律師辦事是多麼妥當。"

苞著,醫生上來替劉太太檢查身體。

珊瑚斟杯咖啡給清流。

清流問︰"你還有沒有蕩漾的感覺?"

珊瑚搖頭,"下了船就消失了。"

清流說︰"我卻還在搖搖擺擺。"

珊瑚含有深意地說︰"你的確是比我們敏感得多。"

醫生一走,布置婚禮場地的人來了,沒有太多改動,只捧來更多鮮花,把幾件家俱略為移動一下,又搬來一架小小迸董風琴。

他們離去之際,客廳已經變了樣子,舉行婚禮也不覺突兀。

清流忍不住問︰"明日十時半以後,余某可是有權分一半財產?"

珊瑚嗤一聲笑。

老程和藹顏色地回答︰"太太不會虧待他,有些東西的確已由歐陽律師撥到他名下,他亦表示滿意。"

劉太太在寢室內午睡,醒了,嚷口渴,抱怨嘴巴像是鋪了地毯,渴望有鮮味的湯喝。

老程連忙說︰"我吩咐茉莉做了火腿筍絲湯。"

劉太太這才露出一絲笑意。

"求深呢?"

天色已近黃昏,他溜達到這個時刻尚未回來。

劉太太的面色一沉,不悅地發凱。

可是大門一響,余求深手里捧著一盤鈴蘭回來了,劉太太馬上露出笑容,接過深深嗅著花香。

清流暗暗好笑,難得的是這樣的陳腔濫調劉太大居然受落。

鎊人也有禮物,由余求深親自挑選,老程他們立刻道謝。

清流打開盒子一看,是一只金手表,她立刻取出戴上。

劉太太笑說︰"大家喜歡就好。"

又把婚戒傳給他們看。

清流有點意外,婚戒只是普通的白金指環,一點花巧也無,戒指內側刻著二人姓名縮寫,劉太太叫老程代為保管。

香檳也送上來了,隊伍忙而不亂,整整有條,一批人退下,另一批上,安排得妥妥當當。

劉太太說︰"明日勞駕各位一早起來。"

那是真的早,五時便得起床準備。

清流與珊瑚更在四時多便起來打點。

整個客廳都彌漫著花香,這時,昨天的花蕾剛剛綻放,到了中午,又該謝落了。

衣服鞋襪全部檢查過熨好放在一邊。

攝影師在六時正抵達,開始擺好器材。

準備午餐的大師傅也帶著伙計上來,各就各位。

大家都有點緊張,沉默地工作。

老程指揮如意,堪稱是將才。

八時正,他說︰"清流,叫太太準備。"

歐陽律師也來了,斟了杯咖啡坐露台上。

"牧師呢?"

"已派車子去接。"

珊瑚攙劉太太起來,劉太太一時間像是不知今日要做些什麼事。

慢慢想起來,她看著天花板嘆口氣。

奇怪,竟沒有笑意。

她握著清流的手,忽然說︰"我累了,不玩了。"

什麼?清流愣住。

"叫他們都回去吧。"她揮揮手。

清流低聲說︰"可是,一切都準備好了。"

"我再也沒有精神。"

"牧師正在外頭等呢。"

珊瑚卻巴不得她取消婚禮,"我立刻去叫他們走。"

劉太太又叫住她︰"慢著,先喚求深進來。"

珊瑚不甚願意,"好。"

清流識趣,正欲退出,劉太太卻說︰"你不用走開。"

片刻珊瑚回來說︰"他還未睡醒,叫不起來。"

劉太太嘆口氣,"你們看看。"

珊瑚說︰"我去解散他們。"

幾日來的興奮一掃而空,劉太太頹態畢露,了無生趣,"清流,你說,是否該取消婚禮。"

清流賠笑,"想清楚點也是好的。"

劉太太抬起頭,"清流,說是改期吧。"

清流點點頭。

清流見歐陽律師仍然坐在露台上,上前與他耳語幾句,律師手一松,甜圈餅掉到地上,可是臉上隨即露出笑意。

接著,清流把消息告訴牧師,牧師的反應不一樣,慈祥地勸道︰"有分歧的話可以諒解。"

清流笑笑,"你誤會了,我不是新娘。"

牧師張大了嘴。

清流招呼他︰"請過來吃早餐,改好日期再通知閣下。"

她再去看臥室里的余求深。

外頭鬧了好幾個小時,他朦然不覺,高枕無憂,露肩擁著被褥憩睡。

幽暗的寢室里有他的氣息,清流深呼吸了幾下。

小時候,經過蛋糕或是她妃糖店,她也會這樣貪婪地深呼吸。

余求深立刻醒來,看著她。

清流這才知道珊瑚藏奸,並沒有來叫過余求深。

這也是忠僕唯一可以做的事,護主要緊。

他臉上露出一絲訝異的神色,"你怎麼在這里?"

接著,取餅腕表看一看,"唷,九點了。"想掀開被單起床。

然後,發覺清流在他面前,不方便行動,笑道︰"你讓一讓。"

清流只得告訴他︰"婚禮取消了。"

這時,連清流也不得不佩服他,他只是一愣,神色隨即恢復正常,反問︰"是永久取消?"

"大概是。"

他笑了,嘿地一聲,十分合理地說︰"我馬上收拾東西走路。"

"太太並沒有叫你走。"

他下床,轉過頭來,"小姐,知道在什麼時候下台是十分重要的事。"

清流問︰"你沒有失望?"

他真正的笑了,"小姐,若果連這點心理準備也無,如何出來跑江湖。"

"你——也不會一無所有吧。"

"放心,一早講好條件,我已經得到我要的東西,一點也不吃虧。"

老程說得對,劉太太的確是個慷慨的人。

"也許,這樣只有輕松吧。"

他想一想,十分坦誠地答︰"也不是,合同上注明,婚後一年,我又可得到一筆豐富的獎金。"

真沒想到合同如此精密。

這時,虛掩的門外一聲咳嗽,清流听得出是老程的聲音。

余求深揚聲,"進來。"

老程推開門。

余求深說︰"我立刻收拾東西走。"

老程答︰"太太想見你。"

余求深說︰"不必了。"

"太太另外有安排。"

他爽快地說︰"不用麻煩,畫蛇何必添足。"

他開始穿衣服。

老程只得退出去。

清流問︰"你不再回到船上?"

他失笑,"我此行收獲不淺,人在巴黎,也該輕松一下了。"

清流輕輕說︰"後會有期。"

他忽然走近清流,捧起她的臉,輕輕吻一下她的嘴唇,"祝你好運。"

他取餅外套,瀟灑地開門出去。

余求深頭也不回的走了。

留下清流輕輕撫模自己的嘴唇。

珊瑚看見清流惘然若失的樣子,挪揄道︰"世上這樣的湯丸是很多的。"

清流回過頭來說︰"不,他是他們當中很特別的一個。"

珊瑚冷笑一聲。

不久,劉太太證實了這一個說法。

她尖聲問︰"你們讓他走?"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回答。

劉太太走進臥室, 一聲關上門,把自己反鎖在里邊。

外人都走了,只剩下他們幾個人,收拾客廳里殘局。

看看時間,才九點半。

有人按鈴,原來是送結婚蛋糕上來。

清流從來未見過那麼漂亮的蛋糕,像一件瓷器雕塑,雪白三層高,全是各式各樣糖制花朵,栩栩如生。

清流摘下一塊淡黃玫瑰花瓣,放進嘴里。

啊,嘗到甜頭了。

珊瑚咕噥道︰"白花費。"

老程卻說︰"錢不是問題。"

真沒想到侮婚的會是劉太太。

純銀相架上還留著她與余求深的歡樂時光。

茉莉上來問︰"都收拾掉嗎?"

老程點點頭。

"我去喚人來把鋼琴抬走。"

稍後,清流听到古董鋼琴發出錚宗樂聲,有人在彈小步舞曲。

出去一看,原來是劉太太,既未更衣,也沒化妝,在那里彈琴呢,像只蒼白的魑魅,不過不奈寂寞,白天就出動了。

看到清流,頹然問︰"他有無留下地址?"

"他走得很快,留都留不住。"

劉太太低下頭。

清流不忍,輕輕問︰"設法去叫他回來?"

劉太太擺擺手,"他從來不屬于我。"

這是真的,可是,到了某種關口,不必追究真相,只要他願意留在身邊即可。

她伸出手,想彈完那首曲子,終于顫抖的手不能完成任務,她抽噎起來。

清流吃一驚。

她從未見過劉太太哭,還以為她已成為化石,沒想到還會流淚。

客廳里只有她們主僕二人,其余人都累得休息去了,清流再低聲問一次︰"可要找他回來?"

劉太太再次搖頭。

清流扶她進寢室休息。

然後,她打開了大門,學余求深那樣走出去。

但願她也可以一去不返,自由自在。

清流朝福克大道南邊走過去,只見車水馬龍,整個城市籠罩著一陣煙霞,游客如過江之鯽,肩擦肩,日本人眾多,都往道旁時裝店擠。

這個名都見面不如聞名,她坐在路邊長椅上,深深懷念余求深。

如果他還在劉宅,情況一定有所不同,他可能會建議到南部租別墅度假,摘葡萄,釀酒,又會拉隊到海灘曬太陽,野餐,把所有人都哄得開開心心。

余求深既是他們的敵人,又是他們的伙伴,短短日子,已成為不可缺少的生活調劑品,少了他,似咖啡里少了糖似。

他一走,劉家就像沒了靈魂。

不知為什麼,劉太太到最後一刻居然清醒過來,真正可惜。

清流看過地圖,知道羅浮爆就在前邊,步行二十分鐘可到,但不知怎地,無論如何提不起勁來。

清流躑躅回公寓。

黃昏,華燈初上,道旁已有穿細跟高統子鮮紅色漆皮靴子的流鶯出動。

清流用手掩住面孔,她想回家。

可是,她早已沒有家。

清流嘆息一聲,回憶到極小極小的時候,每日下午放了學,母親在操場等她,領她回家,只有那時她才有家。

清流落下淚來。

她終于站起來,回到公寓去。

正好听得珊瑚問︰"我們還回到船上去嗎?"

"那真要問過太太。"

"清流你去探一探。"

清流輕輕推開門,看到劉太太靠在床背上,一動不動,雙目半瞌半閉。

清流嚇一跳,連忙急步走向前,冒失地伸出食指,去探老太太鼻息。

誰知劉太太猛地一擋,推開她,吆喝一聲︰"干什麼?"

清流人急生智,"有只小蟲。"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要人沒人,叫你來干什麼,度假享福?"

一切恢復正常。

"老程先生說,我們還回到船上不?"

"那麼局促,不去了。"

那"麼,去何處呢?"

"在巴黎終老,要不,到倫敦去。"

珊瑚知道了,忙不迭叫苦。

"我陪太太在倫敦住餅半年,幾乎自殺,天天下雨,不見天日,每日三時天黑,整晚逼著大家陪她做三千塊拼圖游戲,我忍不住要辭職。"

半晌清流說︰"是該讓她結婚的。"

"結了婚,那小白臉還如何有好臉色。"

老程瞪眼,"這是什麼話?"

珊瑚立刻噤聲。

電話鈴響,老程去听了回來說︰"唐小姐電話。"

"清流,我是任天生。"

清流又驚又喜,"你怎麼找得到這里?"

"要找一個人,總會找得到。"

清流長長嘆口氣,"又累苦,想回家鄉。"

任天生笑出來,"很多人羨慕你還來不及,何生怨言?"

清流輕輕說了幾句近況。

"原來如此。"

"船在哪里?︰"

"快要駛往君士坦丁堡。"

"啊,阿歷山大大帝的家鄉。"

"你對歷史有點認識。"

"船上諸事平安?"

"若干客人預備上岸乘坐東方號快車返回巴黎。"

"多會享受。"

他忽然說︰"清流,極之想念你。"

清流感慨,"我們認識多久了,仿佛已有十年八載。"

"清流,我有話說。"

"請講。"

"我鄭重向你求婚。"

拿著電話听筒,清流耳畔嗡嗡作響。

"我可以給你一個舒適安全的家。"

清流呆呆地听他說下去。

"我打算轉往岸上工作,朝九晚六,每日準時回家吃晚餐,盡力做一個好丈夫。"

清流輕輕的笑,輕輕落下淚來。

"我們二人都不必再流浪了。"

清流不出聲。

"你可是需要一點時間考慮?"

清流終于答是。

"兩天後我再找你。"

他把時間拿捏得很準,四十八小時已經足夠。

也許,命運安排她跟劉太太乘不羈的風,就是為著替可憐的她安排一個家。

溫暖的永久住所,男主人準時回來,將來,還可以養兒育女……

清流看著天花板,這不是她期待已久的機會嗎。

珊瑚過來,看她一眼,說道︰"還未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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