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天上所有的星 第四章

那一日,離開伍家,全速下斜路,忽然之間,近面而來的一輛紅色跑車突然閃避松鼠,向他迎頭撞來。

懊剎那,展航內心異常鎮定,他反應迅速,立刻跳車,滾下斜坡,左肩先著地,踫一聲響,痛人心肺。

那輛跑車也剎住了,可是已將腳踏車卷入車底,壓個稀爛,發出驚人刺耳吱吱聲。

展航倒在地上,知道自己已從鬼門關兜了圈子回來,他掙扎著起來,又摔倒。

跑車司機匆匆下車,原來是個女子,高聲問︰「你沒有事吧?」

她立刻用手提電話報警。

于展航看到她的面孔,臉色忽然發青,「是你,是你!」他奮力撲上去,「你這只妖精,你又來害我。」

那女司機尖叫起來,被于展航拉住,跌在地上。

于展航不放過她,纏住她。

這時有途人經過,紛紛下車了解情況,大力分開兩人。

警車與救護車也趕到了。

護理人員見受傷的少年發瘋似嚎叫,立刻替他注射。

女司機一邊流淚一邊蹲著對傷者說︰「對不起,對不起。」

展航看清楚了她,他靜下來。

同樣是大眼楮尖下巴,但這不是他的仇人,他認錯了人。

救護人員問︰「你姓甚名誰,家住何處?」

展航一條手臂軟綿綿,知道要進醫院,懇求說︰「別嚇著我母親。」

他把葉慧根的電話告訴他們。

展航昏迷過去。

酪來的時候,一睜眼看到葉律師,「媽媽——」

「媽媽不知道。」

他放下心頭大石。

「嚇壞人,不過見你混身血,知道沒事,你知道,車禍即時死亡者不再流血。」

「媽媽那里——」

「說是打球意外好不好?」

手臂已打上石膏,不能動彈,展航苦笑。

「一會我陪你回家。」

「謝謝你。」

「不過有個條件,以後,你別用腳踏車,免叫我們擔心。」

展航只得點點頭。

「一下子,轉眼間,你也十六歲了。」

展航看著窗外,是,他一年拔高四寸,聲音變得低沉,體毛紛紛長出來,他錯愕,意外,好象不再認識自己的身體,並且覺得尷尬。

看護進來,「噫,真是不幸中大幸,不過是皮肉傷,三兩周內可恢復原狀,以後可得小心了。」

葉律師說︰「我打算接他出院。」

「你是監護人?沒問題。」看護和藹得不能置信,「不過,有個人想見你。」「誰?」

「是那個司機。」

葉律師問︰「听說是個女子?」

「是,長得似電影明星。」

葉慧根好奇,「請她進來。」

展航不出聲。

「听說你與她滾在地上廝打?」

展航簡單地答︰「我認錯了人。」

「認錯人?」

這時,一個妙齡女子走進來,她右臂上也捆著紗布,看到于展航,她舒口氣,「請你原諒我。」

展航輕輕答︰「那是一宗意外。」

「我竟沒看到你。」

「我的速度太快。」

「不,是我反應拙劣。」

葉律師笑了,「雙方都有錯。」

那女郎說︰「你如有事,我會內疚一世。」

展航忽然重復︰「一世?」

那女郎刷地臉紅,別過頭去。

葉律師看著,嘖嘖稱奇,這女子年紀要比于展航大好幾歲,可是看情形,已被他深深吸引。

葉律師咳嗽一聲,「我來介紹。」

女郎說︰「對,我叫周晚晴。」

葉律師凝視她,「你是名歌星周晚晴。」

那周小姐微笑,「不敢當,我應叫早紅,改錯了名字,故此有點半紅不黑。」

葉慧根有意外之喜,懂得自嘲的女子真是少之又少,何況,又是個美貌女子。

「展航稍後可以出院,你大可放心。」

葉律師與她交換名片。

稍後,周晚晴的朋友上來陪她離去。

葉律師說︰「明星到底是明星,多麼漂亮。」

于展航不出聲,有人比她更加水靈嬌美,只不過,那人是他仇人。

葉律師看著他,「認識你們兩年多了,發覺展翅應付得最好,展翹完全不去接受事實,也無所謂,而你,展航,你的傷痛沒有得到任何緩和。」

展航被她說中心事。

「連你母親都已經開步向前,展航,你是少年人,請把傷痛埋葬。」

展航不發一言。

「我們回家去吧。」

腳踏車被壓成一團爛鐵,驟眼看,象一具現代雕塑,展航把它放在車房陳列。

于太太自始至終,不知事情真相。

展航帶著石膏手臂上課,走到路口,看見一輛車子在等人,他不以為意,可是車子響號。

呵,是周晚晴。

清晨,她剛洗過頭,身上清香撲鼻,脂粉不施,笑臉盈盈地說︰「送你一程。」

「我步行。」

「我壓爛了你的車,應當做司機。」

「每天?」

「每天。」

「管接又管送?」

「沒有問題。」

「你哪來時間?」

「上車來吧,再談下去要遲到了。」

到了學校,同學紛紛在石膏上簽名,伍玉枝閑閑問︰「誰送你來?」

「朋友。」

「你有那麼大年紀的朋友?看樣子都有廿五六歲了。」

「我沒有問過她幾歲,你覺得重要嗎?」

玉枝忽然生氣,調頭而去,展航大惑不解,女同學都嘻嘻笑。

展航真沒想到放學時周晚晴真會在校門等。

他問︰「歌星不用唱歌嗎?」

「我已經退休。」

「廿多歲就退休?」十分意外。

「做我們這一行,廿八歲之前若果還不能退休,那就大告而不妙。」

展航嚇一跳,「那麼,幾時開始事業?」

「十五六七歲。」

「那不是求學階段嗎?」

周晚晴笑不可抑,「我們不讀書。」

展航發覺他無意中認識了另外一個世界的人。

她把他載到家中,「明早再見。」

「你真的再來?」

她頷首,「直至你不需要我為止。」

接著個多月,周晚晴天天來接送于展航。

于太太知道了這個消息,叫展航來問話︰「可有這樣一個艷女,比你大十歲八歲,天天管接管送?」

「是。」

「展航,雖然住外國,我們還是保守點好。」

「是,媽媽。」

「叫你朋友不必辛苦了。」

「是。」

「我們自家也有車。」

「是。」

接著,于太太大惑不解,「你從什麼地方認識那樣一個人?」

「在社區中心。」

「展翹說,她還是一個歌星。」

展翹真多事。

「展航,你大哥訂婚了。」

「那麼快?」

「徐家催促他。」

「都沒通知我們出席。」

「徐家會立刻著手籌辦婚禮,約十二個月後舉行儀式,屆時我們往新加坡出席。」

「徐家徐家,大哥不是姓于嗎。」展航抗議。

于太太反而看得很淡,「展翅一向有主張。」

第二天,展航同周晚晴說︰「母親叫我自己開車。」

周晚晴伸手過去,輕輕撫模他拆掉石膏的左臂,「你己痊愈。」

展航點點頭。

「以後,不能見面了嗎?」

展航鼻端那股熟悉的清香味,個多月來已經熟悉,使年輕的他覺得母親的命令不近人情。

「我改在街角等你。」她引誘他。

「我不會叫母親失望。」

她頷首,「愛護母親的都是好孩子。」

展航別轉面孔,「謝謝你的諒解。」

車子一直駛出去,展航發覺那並不是回家的路。

他問︰「我們到什麼地方去?」

「我的家。」

展航本來想反對,不知怎地,卻沒有開口,開篷車一直朝山上駛去。

抵達周宅的時候,烏雲已經密集,周晚晴下車來,用手一指,「從這里,可以看到你的家。」

展航朝山腰一看,果然,郁蒼蒼的樹木中,正是他家的橘黃色瓦頂,他甚至依稀以看到有人在園子里走動。

「請進來。」

她帶他進屋,走到露台,展航看到一具望遠鏡。

他湊過去一看,鏡頭正對牢他家里,剛才看到在園子的人影原來是園丁。

他轉過頭去,不置信地問︰「你每天都觀察我?」

周晚晴手中已經握著酒杯,「是。」

她給他一杯冰淇淋蘇打。

「有什麼目的?」

周晚晴回答︰「我想知道你一舉一動。」

「你看到什麼?」

「你打籃球、你練小提琴、你陪母親整理花園、你在樹蔭下讀書。」

「這好似偷窺狂的行為。」

周晚晴伸一個懶腰,「也怪不得你那樣說。」

「你看到的不過是一個正常愚魯的年輕人。」

「你平靜的生活叫人羨慕。」

周晚晴忽然走過來,她窈窕的身型貼近他,這時,天空中傳來隆隆雷聲,豆大雨點灑下。

展航把雙手輕輕放在她腰上。

竟有那樣細的腰身,差一點點,展航的兩手就可以合攏,拇指踫到拇指。

連毫無經驗的他,都知道這樣美好的身段是最難得的。

他貼近她的臉,呵柔肌滑溜如絲緞一般。

她輕輕後退,那時,雨點已經淋濕了兩人的肩膀,他們回到室內。

玻璃長窗始終沒有關上,雷雨風把紗廉卷得飛舞。

于展航到黃昏才離去,仍由周晚楮駕車送他,不過車子到街角已經停下來。

展航下車向家里走去。

另一輛車子向他響號,展航在雨中抬起頭來,發覺那是姐姐展翹。

「那是周小姐?」

她看到了一切。

展航點點頭。

「她比你大很多。」

「我知道。」

「媽媽禁止你們來往。」

展航笑了,姐姐臉上化著濃妝,又何嘗不是母親所禁止的,從什麼時候開始,子女會听從父母指令。

到家門之前,展翹把胭脂抹掉。

于太太看見他們姐弟一起回來,有點高興,「現在由你接送展航,最好不過。」

回到臥室,展航躺在床上沉思。

周宅米白色大理石地板陰涼感覺仍在,他心靈中那一線喪父後的空虛似乎稍微得到彌補。

每個月初是葉律師來探訪他們的日子。

「一切都好嗎?」

于展航微笑。「我們的一切,你最清楚不過。」

「少年人幾時變得這樣諷刺。」

展航還是笑。

葉律師凝視他。

展航問︰「有什麼事?」

「你一早就知道自己是名英俊小生吧。」

展航答︰「有人那樣告訴過我。」

葉律師嘆口氣。「你自己當心。」

「我知道。」

葉律師忽然說︰「歌星瑪丹娜喜歡年輕男子,她說︰‘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可是,他們可以整晚都做。’」

展航詫異。「葉律師,如此直接根本不像你的口吻。」

葉慧根律師又嘆口氣。「你被人利用了,展航。」

展航還是笑。

「周晚晴有情人,他是大名鼎鼎的富商王新朝,一直由他負責她的生活開銷。」

展航無動于衷。

「你太年輕,尚未勝任這危險的游戲。」

展航一句話也不說,既然不能順從長輩,噤聲也是一種尊重。

葉律師既憂心又生氣。

她已與這一家人發生感情,尤其是展航,她想看著他好好成長,他進大學她就放心了。

葉慧根做了一件她不應該做的事,她說︰「如果你不停止見這位周小姐,我會告訴她,你尚未成年,她正騷擾兒童。」

展航的笑容凝住。

兒童,在法律上他還是孩子?多麼可笑,吃了那麼多苦,經歷那許多事,未滿十八歲,也不算數。

他低下了頭。

「展航,不要讓母親焦慮。」

展航終于點點頭。

葉律師告辭,于太太送她到門口。

「怎麼樣?」

葉慧根悻悻然。「于展航的功課若有退步,我叫那只狐狸趴在地上求饒。」

于太太極之感激。「你太關心我們了。」

「那周晚晴的前一屆情人是二十五街海灘咖啡座的金發侍應生,我有他倆幽會的照片,我想王老板或許有興趣知道。」

于太太嚇一跳。「我真未料到你那麼厲害。」

葉律師笑了。「各有各自的殺手 。」

于太太頷首。「為著展航,也只能這樣。」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葉慧根恨恨地說︰「竟拿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來消遣,還成什麼世界。」

到了秋天,當滿園樹葉都轉為金棕之際,周晚晴輕輕同于展航說︰「我要走了。」

展航有點意外。

「我得搬到倫敦去住。」

「為什麼?」

「那是我最後一次機會,我得改過自新,不再胡鬧,否則,我的老板就會叫我卷包袱。」

她說得那樣坦白,教展航佩服。

「跟著他這些年,除出飛機大炮航空母艦,也什麼都有了,他待我不錯,所以只得搬往倫敦,」那周小姐握住展航的手,放在臉上摩挲。「真舍不得你。」

展航答︰「我也是。」

「你會記得我?」她淚盈于睫。

「會。」

「到了中年,仍然記得我?」

展航點點頭。

周晚晴終于落下淚來。

展航擁抱她,下巴擱在她頭頂,雙手圍住她的腰,是最後一次了吧,腰身仍然那麼縴細,柔若無骨。

展航說︰「到了暮年,仍然記得周晚晴。」

「謝謝你。」

第二天,她派人送一輛平治七排檔爬山腳踏車給他。

展航騎車到她家,已經人去樓空。

好象是趁著月黑風高匆匆搬走的,急得不得了,一定要在那個時辰離去。

展航無言,往山下望去,樹葉已紛紛落下,看自己的家,也就分外清晰。

他一聲不響返回家里。

他愛上了那輛腳踏車,天天用。

「展航,用四輪車吧。」母親央求。

「不必。」

風雨不改,他仍用腳踏車,除非大雪吧,他才改為步行。

冬日,大哥展翅宣布婚期。

展翹詫異。「十一月怎麼結婚?」

「新加坡四季皆夏。」

「呵,對,我忘了。」

一切都已安排好,飛機票寄到于家,酒店也已訂妥,他們一行三人抵達星洲,自有司機來接。

神采飛揚的于展翅大聲講高聲笑,第一件事便是叫家人試禮服。

妹妹是伴娘之首,穿淡紫色長裙,配銀白南洋珠耳環與項鏈,弟弟是伴郎之一,小禮服侍候,母親是主婚人,一套深藍色緞旗袍,什麼都已安排妥當,連鞋襪都齊全。

準親家對于氏三人親厚周到,尊重有加,連于太太坐著的時候,徐列華都站在身邊侍候,原來,最驕縱的是小家碧玉,並非大家閨秀。

展航看在眼里,替大哥慶幸,求仁得仁,是為幸福,應當無憾。

徐家真當他們是自己人,尤其喜歡展航,介紹了許多適齡少女給他認識,天天都有下午茶會。

展航很少講話。

他情願與老朋友伍玉枝通電話。

玉枝告訴他。「下雪了。」

「真想家。」

「回來一起去溜冰。」

「一言為定。」

玉枝可能是唯一注意他內心多過容貌的女性。

于展翅的婚禮豪華鋪張,其實是徐家宴客,酬謝多年來生意上朋友,可是做得大方,事事以于太太為重,大家高興。

幾個伴娘看到于展航如蜂見蜜似圍住。

當知道他仍是中學生時不禁愕然。

「幾時進大學?」

「明年九月。」

「修什麼科?」

展翹搶答︰「建築系已預留了位置。」

「你呢,展翹?」

「我與他一般明年升讀,他跳了班,我沒有。」

徐太太過來笑說︰「展航,你可要年年來探訪大哥大嫂,畢業後幫忙建設東南亞。」

婚禮上衣香鬢影,客人沒有想象中多,不過百來名,一定經過精挑細選。

忽然之間,展航在人群中看到一個穿黑色大排穗裙子的女郎。

他睜大了雙眼,段福棋,這女子是段福棋。

他急急走近。

那女子听到腳步聲轉過頭來,笑臉迎人,不,不是她,女郎皮膚黝黑,

甚具熱帶風情,卻不是段福棋。

展航連忙退下。

展翹問弟弟。「找人?」

展航不出聲。

「周小姐不會來這里,她身分不能見光。」

不,他不是找周晚晴。

「我們跳舞去。」

「我情願到露台散步。」

「盛大婚禮真高興,希望將來我也可以享有。」

展翹一下子被伴郎們擁入舞池。

展航坐在酒店露台欣賞蕉風椰雨之都的夜景。

熱帶的月亮總是又大又圓,連心脈的陰影都一清二楚,噫,吳剛在砍桂樹呢,嫦娥應悔偷靈藥……

「在看星座?」

「嗯。」展航轉過頭去。

正是那穿黑色流蘇裙子的女郎。

女郎走到他身邊。「你是新郎弟。」

展航頷首。

「我叫郭子丞,新娘的表姊,特地從澳洲來。」

「這真是一個盛會。」

「你看上去卻十分寂寞。」

「是嗎?我在找人。」

「找誰?」女郎問得十分坦率。

喝了幾杯香檳的展航回答︰「喪父之前少不更事,開心活潑的于展航。」

女郎完全明白他說的是什麼。

她溫柔地說︰「你總得放手,讓過去成為過去,生命由許多失去組成,你失去童年,成為少年,失去青春,成為大人,怎可戀戀不舍不願松手。」

展航不出聲,真想痛哭一場。

「有得有失,才是人生,切忌忿忿不平。」

她低沉的聲音猶如一雙輕撫的手,拂著他哀痛的傷口,給他安慰。

「多謝你與我分享智能。」

「希望對你有幫助。」

「我們以後還有機會見面嗎?」

「明日我便要回墨爾本,我在那里打理一間模特兒公司,你有標準身段面孔,如有興趣亮相,可以同我聯絡。」

她給他一張名片,他慎重收好。

這時展翅大聲叫︰「小弟,快來跳舞,專等你一人呢。」

冰子丞拉著他走進舞池,大家正圍住新郎新娘團團跳舞,展航只得加入。

他相信他是醉倒的,由姊姊扶著回到酒店。

第二天醒來,和衣倒在床上,脖子僵硬,肩膊酸痛。

他听見展翹說︰「大哥說我可以保留全套首飾衣裳,那是他送我的禮物,你也是,媽媽。」

「展翅剛畢業,有什麼能力。」

展翹頭腦卻很簡單。「我不管,大哥大嫂說送給我。」

展航頭痛欲裂。

于太太說︰「那你就收下吧。」

在這種時候表現骨氣,會變成僵局。

展翹非常高興,嘰嘰喳喳講了徐家許多好話。

當徐家婉留他們多住一陣的時候,于太太堅辭,只是說展航要開學。

餅一日他們就走了。

于太太輕輕說︰「幸虧徐家只有一個女兒,否則連展航都要留下給他們。」

回到家中,玉枝說得不錯,大雪紛飛,飛機需延遲降落。

展航恢復了他的黑衣黑褲打扮,外罩一件防濕大衣。

第一件事便是去找玉枝。

他拾起小石子扔向她二樓臥室的窗戶。

她探頭出來。

「回來了,婚禮是否成功?」

「新娘戴真的鑽冠。」

「嘩。」

「空氣清冽冰冷,可要出來散步?」

「我五分鐘就下來。」

玉枝很快披著厚大衣下樓,她驚喜地看著他。「你長高了。」

「才沒有,別把我當孩子。」

「你仍是中學生。」

展航拾起一團雪揉到玉枝臉上。

玉枝只是笑,他緊緊擁抱她。

「你好似釋放了一點。」

「看到大哥得到幸福,覺得人生尚有意義。」

他倆在雪地上留下兩行足印,一直往附近公園走去。

「听說你已結束某段感情。」

展航只在喉嚨內發出一陣模糊的聲響。

那日下午,回到家里,發覺葉律師正在探訪。

于太太說︰「展航你來得正好,葉姊姊來道別。」

展航愕住。「為什麼,」他反應甚激,又一次不接受失去好友。「你去哪里?」

「紐約有一家律師行邀請我過去發展。」

展航低下頭。

「我們仍可見面。」

展航忽然像足一個十六歲少年,賭氣。「不不不。」把頭埋在雙手中。

于太太笑。「你看他,若不舍得,可到美國去看葉姊姊。」

「不讓你走。」展航緊緊拉著葉律師的手。

葉慧根也笑。「到底還是孩子。」內心卻為少年那點真摯而惻然。

不久,他會長大,真情為理智活埋,再也不會有類似表現。

「我已交代了一位施少華先生照顧你們。」

于太太婉拒。「孩子們已大,我生活漸趨正常,不再需要律師,動輒請律師出去講話,嚇壞人家。」

葉慧根微笑。「我也這麼想,施君是執業會計師,不是律師。」

于太太說︰「呵,那倒是好。」

聖誕節前後于家電話不絕,泰半是來約于展航。

于太太暫充社交秘書。

「展航屆時往東南亞探親。」

「他不在本市,對不起。」

「他此刻到音樂老師處去了。」

于展航其實在房里迷頭迷腦讀莎士比亞四大悲劇。

展翹說︰「展航自閉。」

于太太說︰「還有玉枝是他好友。」

展翹又說︰「他的好友都比他大。」

展航微笑,一句話也不說,也不動氣。

于太太輕輕勸。「展航,朋友年紀要相仿,像玉枝大一、兩歲不妨,否則,有什麼話好說?」

展翹嗤一聲笑出來。「他與她們又不是開研討會。」

于太太瞪了女兒一眼。

展翹說︰「不知多少女生要求我介紹展航給她們認識,連帶我也不知多受歡迎。」

于太太大惑不解。「展航有什麼好?脾氣古怪,喜怒無常,沖動牛勁十年不改,還有,長頭發問題沒解決,現在又留上了胡須,我隨時預備接校長電話。」

展航笑。「沒想到在媽媽眼中我一文不值。」

「展航你仍是媽之寶,」于太太也笑。「我不過指出事實而已。」

展翹說︰「校長?本校靠于展航光宗耀祖呢,他平均分九十九點八,還要發新聞給報館呢。」

于太太笑得合不攏嘴。

餅兩日有一位華人報館的年輕女記者來做訪問。

開頭,她以為會看見一個蛋頭,或是四四方方典型的小書生。

誰知來開門的英俊小生答︰「我就是于展航。」

女記者張大了眼楮,到底年輕,忍不住問︰「你有否看日本電視劇──」

展翹在一旁听見。「他比日本人好看。」

記者平日也十分刁鑽活潑,不知怎地,這次一直說是是是,因為事實如此。

于太太問︰「是光明日報區小姐?」

「正是區家惠。」

「區小姐,」于太太微笑說。「首先我想說明一點︰孩子們讀書成績略佳是應該的,沒有什麼值得表揚。」

「于太太,」那區小姐說。「我們是想借著于同學的經驗鼓勵其它華裔學生。」

「那麼就隨便談幾句吧。」

于展航仍然穿著那套洗得發白的黑衣褲,他斟了果汁給記者,兩人坐在書房進行訪問。

「听說你考取美國名校而終于婉拒學位?」

「是,當初投考是想證明能力。」

「為何沒有南下?」

「最後覺得陪伴母親比較重要。」

區小姐感動,接著,詳細問及他讀書習慣、課余興趣,展航一一作答。

最後,她問︰「男孩子長得英俊,會不會是一種負累?」

展航笑笑。「那你要問那些相貌漂亮的男子。」

區小姐看著他。「你好象已經被問過多次,並且知道該怎麼回答。」

展航只是笑。

女記者問于太太。「請問,于展航有無缺點?」

于太太長嘆一聲。「所有十六歲男孩子有的缺點,于展航都具備,你看得他太好了。」

女記者留下名片離去。

于太太叫展航。「進了大學,你還照樣蓬頭垢面?」

展翹代為回答。「媽媽,你有所不知,進了大學,人人不修邊幅。」

「是乞丐大學嗎?」于太太不服。

于家漸漸恢復生機。

一日,展翅打來電話,于太太听了幾句,忽然哭泣,展航立刻扶住母親,

只听得展翅在另一頭嚷︰「展航,你快要做叔叔了。」

半晌,展航才明白是要有小小新生命出世,也不禁打心底哭出來。

呵,父親永遠不會知道,父親墓木已拱。

那日深夜,展航听見書房內有聲響,他警惕地起身巡視,看到母親在書房翻閱照片簿。

于太太在看丈夫為主的家庭照。

展航蹲下來。「媽媽。」

母子都流下淚來。

有種傷痕,不是時間可以磨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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