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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二三事 第十章

不到廿四小時,人人都知道葉芳好回蝴蝶這件事。

林泳洋回到家,大聲叫妻子出來。

亮佳問︰「什麼事?」

泳洋說︰「你坐好,我有驚人消息告訴你。」

亮佳微笑,「醫生忽然發覺,我懷的是雙胞胎。」

「你听著,葉芳好回到蝴蝶,已開始辦公,與方有賀並排工作。」

亮佳一怔,忽然號啕大哭。

泳洋知道她歡喜過度。

他擁抱她,「真是本年度最佳消息。」

亮佳抹乾眼淚,「他們幾時結婚?」

「喂,一步一步來好不好,你別貪心。」

「有賀胖了那麼多,他丑得不像樣子。」

「你放心,芳好才不會嫌這些。」

「他們真正冰釋前嫌?」

泳洋笑,「不是我偏幫有賀,他與她有什麼前嫌?」

「你真不知還是假不知,有賀明明追求芳好,卻又忽然回到舊情人身邊。」

「但是芳好失去蝴蝶與他無關。」

亮佳想一想,「不要再提以前的事了,總之今日他們在一起就好。」

「我也這麼想。」

葉太太卻不同意。

「你看,做男人多舒服多容易,一聲浪子回頭,得其所哉,毋需交待前事。」

亮佳輕輕說︰「方有賀也不算是浪子。」

「緋聞滿天飛,差些做了人家私生子的父親,還有什麼名譽可言?」

「我們會包涵他。」

葉太太長嘆一聲,「還有什麼辦法?」

「芳好與他志同道合。」

「芳好年紀老大,不然還怎麼樣?」

亮佳辯說︰「芳好選擇很多,有本事的女性不論年歲,巴巴拉華德斯七十高齡仍是美國電視新聞的一顆明星。」

葉太太面色詳和起來,「你總是維護芳好。」

亮佳雙眼發紅,「芳好時遭人誤解,她又孤傲,不屑解釋,而且不到三十歲便被人扣上一頂大齡帽子。」

葉太太不出聲。

亮佳說︰「我們最好佯裝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任他們自由發展。」

葉太太問︰「一字不提?」

「是,完全不聞不問。」

「不大好吧?」

「芳好會感激我們。」

葉太太說︰「我願意合作,我虧欠大女,我一定盡力成全。」

亮佳說︰「那我去通知有成及結好。」

他們一家商量妥當。

門鈴一響,原來是大小姐來吃午飯。

她抱怨腸胃敏感,酸的辣的都不能進口。

老佣人說︰「我去做紅米粥,加兩粒鹽,最暖胃。」

大家陪著她閑話家常,絕口不提蝴蝶,也不說方有賀這三個字。

如此忌諱,當然需要高度技巧。

不久葉太太便覺得頭痛,告退出門去打牌。

亮佳說︰「最近情緒是有點異樣,喜怒無常,忽爾十分悲哀,覺得沒有把握做個好母親。」

芳好安慰︰「盡力而為罷了。」

亮佳緊握芳好雙手。

「別怕,我們這幫阿姨及嬸嬸一定支持你。」

「芳好,生育期間,倘若我有三長兩短,請你幫我帶大這個孩子。」

芳好舉起一只手發誓,「李亮佳健康活到一百歲我也會盡力照顧這個孩子。」

泳洋驚問︰「你們在說什麼?」

車虧這時門鈴響了,佣人去開門,驚喜地︰「方先生來了。」

泳洋與亮佳一起別轉頭,假裝看不見他,只是說︰「客廳牆壁這只蛋黃色真漂亮,我們的嬰兒室也可以用這個。」

芳好見了有賀,對結好說︰「我們去廣告協會看最佳廣告短片選舉,要不要一起來?」

有成說︰「我沒有興趣。」

結好答︰「我要陪亮佳覆診。」

鎊適其適。

有賀與芳好坐一輛車里。

芳好笑,「他們多麼小心翼翼假裝一切如常。」

有賀也說︰「難為他們,這樣有幽默感。」

芳好感慨,「家母不擅做戲,所以避席打牌去了。」

「結好與亮佳也十分耿直,只把我當作透明。」

兩人笑了一會。

稍後,芳好說︰「我知做男性內衣並非火箭科技,只是一項小生意,不會導致世界和平,或是拯救饑民,但是做一件事總得做好它,我自覺很滿足。」

「我也是。」

芳好笑起來,「幾時變得這樣服從。」

「我由衷同意,並非應聲來。」

芳好說︰「去看戲吧。」

那一日他們遇見許多熟人,因為生意成功,朋友數量忽然增加,都親切地走近招呼,溢美之詞滿天飛,而且,很明顯地把他們當作一對。

散場,芳好表示她只喜歡一只廣告。

「可是健美少女用大鐵鎚在沉默大眾前擊破黑白沉悶大銀幕那則?」

「那個太激烈了。」

「讓我再猜︰是妻子誤會紅色T形內褲屬于第三者,結果,原來是丈夫自用。」

芳好說︰「我在想,蝴蝶可需考慮生產這類內褲。」

「你娛樂也不忘工作,難怪剛才行家紛紛贊美。」

芳好失笑,「那不過是江湖手足給面子捧場之語,听了舒服,過一會也就罷了,怎可信以為真,明早起床,你我還是得辛勞工作繼續努力,千萬不可驕傲。」

說完,自覺口氣真像個大姐,不禁笑出來。

有賀自然也笑。

「許久沒听到滿招損,謙受益這種話。」

芳好輕輕把頭靠在他肩膀上。

有賀動也不敢動,生怕驚動了她,她又退回原地踏步。

芳好輕輕說︰「帶我去吃那款鮮美無比的雲吞面。」

「立刻去。」

這樣過了三個月。

天氣已經開始潮熱,芳好換上短袖黑色或白色小小上衣,結好仍然穿她鍾愛的五十年代斜紋裁的花裙子,而亮佳月復部隆然,走路小心。

葉太太每隔個多星期便問一次︰「有消息沒有?」

「如常。」

「沒有進一步?」

「沒听說。」

「還沒有求婚?」

「也許有開口,不過大家不知道。」

「你們沒留意芳好眉梢眼角?」

「她很愉快很滿足,我們看在眼內,代她高興,覺得維持現狀也無所謂。」

「他有無把公司股份撥她名下。」

「芳好不會接受。」

「芳好純是雇員?」

「正確。」

「喔喲。」

「親愛的母親,蝴蝶公司由你親手出售,葉芳好從此走到哪里都是一名伙計。」

「你們一直沒有原諒我。」葉太太懊惱。

大家笑而不答。

「所以我盼望有賀與芳好有個結果,那樣,證明我做得對。」有些人就是希望同時擁有里子與面子。

「是是是。」

天氣熱了,有賀比較喜歡芳好穿短袖,她的手臂比想像中豐碩一點,但吃那麼多也不胖實屬難得。

白襯衫內可隱約看到內衣痕跡,當芳好背著他,他便愛憐地注視她縴細背影。

那一個黃昏,他倆在公司商量一項設計,肚子餓,叫人買來一客總會三文治,一人一半,就那樣吃了當一餐,許久沒坐下來花兩三個小時吃頓飯,一個人的時間,用在哪里是看得見的。

芳好一邊吃一邊做,覺得三文治淡而無味,她說︰「請把鹽瓶遞給我。」

交到她手里的,卻是一打開的絲絨盒子,里邊是一只瓖工精致維多利亞時代的玫瑰鑽戒。

芳好詫異地抬起頭來。

「這是我曾祖母的結婚指環,她從來沒有離過婚,戒指甚具紀念價值。」

芳好笑出來。

「芳好,我們也結婚吧。」

芳好低頭看那只指環,「那時,狄啤爾斯鑽石公司尚未成立呢。」

有賀不出聲,等候她答覆。

他也不急,反正已經決定一直等下去。

終于芳好輕輕說︰「我還需想一想。」

「想多久?」

「不肯定,也許三天,也許更久。」

有賀笑,「屆時我已禿頭,或是體重一百八十磅,你可怪不得人。」

「我喜歡勤力的胖子。」

有賀無奈,握住她的手,深深一吻。

醫生已囑他節食——「不是說你胖,而是不應再繼續增磅︰對健康無益。」

所以他跟著芳好吃火腿三文治,否則,炸薯條整桶醮芝士醬吃,加十二安士大杯汽水吞下肚子,還狂呼滄海一粟,意猶未盡。

再等下去,孩子升讀大學時他已屆花甲之年,大告不妙。

這些,都沒有說出來。

芳好一直看著那枚指環,一百年前,鑽石切割技術比較落後,玫瑰鑽不比今日鑽石那般精光四射,鋒芒畢露,含蓄秀麗。

她套上無名指試試,剛剛好,指環部份有磨蝕痕跡,可見有賀的曾祖母曾經天天戴著它,戒指的作用原應如此。

但是,芳好心中有一個疑團不能詮釋。

亮佳勸她︰「是時候了,水到渠成,莫再拖延。」

「你們不是假裝不知我倆的事嗎?」

亮佳笑,「裝得累壞了。」

「你講得彷佛像月台上尾班火車就快開動,不跳上去就來不及了。」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結婚,會是反高潮嗎?」

「看你對婚姻期望如何,假使你盼望與他並肩工作,互相照應,又真心相愛,那應該是串福的。」

「亮佳,什麼是幸福,你幸福嗎?」

「我是名孤兒,自幼寄人籬下,一直希望有自己的家,現在願望達成,當然幸福。」

「這麼說來,求仁得仁,是為幸福,各人所求不同,各適其式。」

「有人求名,有人求利,芳好,你求什麼?」

「一個真正愛惜我的人。」

「照我們看,他已在你面前。」

芳好把指環鎖在公司保險箱內。

她同自己說︰六個月之內還下不了決心,就把戒指歸還,以免誤人誤己。

因為這樣,特別珍惜這六個月內的每一天。

一日,握著有賀的手細看,「連手指都粗壯了。」

有賀答︰「皮鞋也不合穿,索性換上懶佬鞋,不知是否月兌胎換骨,再世為人。」

「還適應嗎?」

「不知多高興,覺得自己有用,親友看我的眼光也不一樣。」

「听說本季可分紅利。」

「已經通知各部門。」

「同事們一定很高興。」

「下午有一個運動衣展銷會,我同你去看看。」

芳好只在短袖襯衫外加一件外套就出去了。

同一間酒店有好幾間展覽廳,芳好在大堂踫見結好。

「姐姐,二樓有珠寶展覽,一會你來與我合會。」

「我十五分鐘後下來。」

結果芳好踫見朋友,聊了幾句,一看時間,已經遲了,她向有賀交待幾句,去二樓找妹妹。

珠寶展里全是花枝招展的闊太太,獨不見結好,也許是等不及,先走了。

芳好正想離場,忽然看到一團晶光進場來,眾人立刻迎上去。

芳好定楮一看,原來是這個她。

啊,回來了。

化妝、發式、衣著都經精心設計,無瑕可擊,明星出場,理應如此,面孔身段看上去都像芭比女圭女圭,穿著低胸閃光裙子,由經理陪著試戴名貴珠寶。

記者群涌上去拍照,主人家見大收宣傳之效,歡喜得咧開了嘴笑。

葉芳好低著頭想立刻溜走,被熟人看見,叫住。

「芳好,來看首飾?」

芳好陪笑,「周太大你好。」

那周太太悄悄說︰「看見她沒有,狐狸精與眾不同,這里拉一拉,那處縫一縫,又再出來搏殺。」

芳好唯唯諾諾,腳底加油。

走近門口,剛松口氣,卻踫見有賀進來,他拉住芳好笑問︰「找到結好沒有?一起喝茶。」

一抬頭,他也看見了伏貞貞。

他怔住,定定神,若無其事地說︰「我們走吧。」

芳好點點頭。

正想轉身,卻被人叫住。

「可是葉小姐?」

芳好不得不轉過頭去。

原來伏貞貞不知幾時已經走近,朝芳好招呼。

那樣近距離看,一張面孔仍然光潔無瑕,大眼楮、翹嘴唇,態度非常親熱。

芳好一時不知如何反應,只得微笑應萬變。

伏貞貞輕輕說下去︰「葉小姐,看到你真好,了我一件心事。」

芳好點點頭,心中忍不住想︰是什麼心事?

「我回來辦些私事,今晚就出發到比華利山去,我在那邊買了房子,這一兩年大抵都在那邊發展。」

芳好正想說恭喜祝你鵬程萬里,伏貞貞的秘書已經走過來叫她。

她轉身離去,不忘向芳好說︰「替我問候方有賀,他與你才是一對。」

芳好大吃一驚。

什麼,方有賀一直站在芳好身邊,就在伏貞貞對面,近在咫尺,她竟沒把他認出來。

伏貞貞翩然離去。

芳好連忙轉頭去看有賀的反應。

她竟不認得這個多情的舊男友!

這一定叫他傷心震驚。

芳好立刻握住有賀的手,以示支持安慰。

可是有賀的反應很奇怪,他不但沒有絲毫不愉快的樣子,而且整個人松弛下來,像是放下一塊心頭大石,舒服到極點,十萬八千個毛孔都似在歡笑。

他笑嘻嘻,緊緊握著芳好的手,「我們走吧。」

芳好在該剎那知道,事情已經完完全全過去了。

他們三個人都幸運。

走到宴會廳門口,遇見結好,她說︰「原來賢伉儷在這里,我們去喝杯茶。」

回到公司,芳好把方有賀「前」與「後」的照片,取出細看。

真像化妝喬裝一般,他現在圓臉,戴近視眼鏡,穿便服。

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在乎伏貞貞是否認得他。

不不,看他的表情,他覺得能夠被她遺忘,真是天底下最高興的事。

芳好微笑,那笑意緩緩擴大,像漣漪一般,叫她咧開了嘴,她從來不知自己的嘴唇有那樣大的彈性,可以張得從一邊耳朵到另一邊耳朵。

她把他的照片收好。

這時,有賀推門進來。

「芳好,最新樣版寄到,我想試穿給你看。」

「是蝴蝶第一批印花紋的背心?」

「對。」

他連忙拆開。

芳好贊道︰「顏色印得好極,我就是想要這個淡磨紗色。」

有賀關上門,月兌去襯衫,套上背心,彎曲手臂,做一個大力士姿勢,「如何?」

芳好笑了。

「一共七個款式,立刻寄給訂戶參考。」

方有賀不再有V字上身,但是肩膀手臂仍然圓渾,他的腰身上有小圈圈脂肪,活月兌一名新中年發福樣子。

「希望年輕一輩顧客會得接受。」

芳好走近有賀,伸手輕輕捏他肩膀。

他轉過頭來,詫異地問︰「什麼事?」

看到的是芳好縴秀的面孔,他聲音放柔,輕輕再問一遍︰「什麼事?」

這時,燈光射在芳好手上,晶光一閃,他定楮一看,原來她已經戴上他曾祖母的指環。

他忽然鼻酸。

「你想清楚了?」芳好點點頭。

「比我想像中又要快一點。」

「我性子比較慢,凡事喜歡考慮周詳。」

「我知道你脾氣,這是好習慣。」

「客氣話不說了。」

他倆緊緊擁抱。幸虧關緊了門,否則,同事真會誤會。

葉太太知道好消息之後,這次沒有哭,也沒有邀功,只是不住喃喃說︰「我死可瞑目。」然後,請朋友到家來搓牌,把大女訂婚一事告訴她們。

「不請喜酒了,他們都不喜歡鋪張。」

「兩個人都是工作狂,打算與同事一齊慶祝,分批坐船到日本玩幾日。」

「現在,等著抱外孫,誼孫五月出生,請諸位撥冗來吃滿月酒。」

「噯噯噯,我自模清一色,哈哈哈。」

像一般中年太太,終究靠兒孫,出盡心中烏氣。

那一邊,亮佳捧月復跌坐在沙發上。

她笑說︰「幸虧世上有沙發,你知道嗎,沙發一字源自阿拉伯語,他們在帳篷內用軟枕及地毯墊高部份坐著聊天喝酒,那處就叫沙發。」

「亮佳,大小姐終于答允嫁給方有賀。」

「我喜極而泣。」

「亮佳,我听說方葉兩家,上一代仿佛結過怨。」

「誰還理上一代的事。」

「可是,到底兩家為著什麼原因不和?」

「不知道,也許同行如敵國,又有可能因一次言語沖突,更或者有人挑撥離間,一旦疏遠,便冷若冰霜。」

「今日,兩兄弟娶了兩姐妹。」

「他們的子女是堂兄妹。」

「此刻他們在哪只船上?」

「水晶和諧號,直駛往南太平洋,同事們在日本停留幾天便會回來,他們可能多玩幾天。」

「他倆一定放不下公事。」

「不,」亮佳說︰「電話全關上了,手提電腦留在公司。」

「有這樣的事?」

「方有賀最懂生活情趣,我代芳好慶幸,有賀現在文武雙全,文能替公司賺錢,武懂跳舞調情,大小姐一個人孤苦了這些年,終得佳婿。」

這時有同事把一疊報紙雜志拿進房來放茶幾上。

亮佳逐一翻閱。

「嗯。」

一本周刊的封面上這樣寫︰「伏貞貞在荷里活恢復用本名伏征,意雲征服西方」。亮佳看了,忍不住對丈夫說︰「這女子真是一個人物。」

「誰說不是,三起三伏,正當人們以為這次肯定她玩完了,誰知她又再拔高大放異彩,叫你不得不仰觀。」不過,現在她與他們沒有關系了。

她是明星,他們是普通人。

胖胖的方有賀更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生意人。

普通得只有葉芳好才會愛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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