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三輛摩托車在海水浴場外停下來。現在已是深夜,一個人影也沒有。
姜曼妮跳下車,伸伸僵硬的雙腿,吸進一口海水特有的咸咸氣味。
好吧,既然來了,就不要再想家里了。反正回家也沒事作,大不了明天挨一頓罵就是。可是她已經兩天沒回家了,老爸老媽不知道會不會著急,姊還說過今天要幫她介紹家教……
康宇杰停穩摩托車,走過來攬她的肩。「想什麼?瞧你眉頭皺成那樣,擔心媽媽會罵?乖寶寶。」
「去啦!誰管她生不生氣。給我一管煙。」姜曼妮探手到他胸前口袋里,掏出打火機和一包皺巴巴的長壽,嘴里餃了根煙卻點不著火。康宇杰豎起夾克幫她擋風。她探頭到他胸前。喀擦喀擦,還是點不著。
後面傳來賀倩如的聲音:「現在就親熱啊!阿杰,太過分了吧!」
「少管閑事,你!自己跟周宏親熱去吧!」康宇杰頭也不抬的低吼回去。
姜曼妮終於點著了煙,深深吸一口,任康宇杰緊緊摟著。「什麼地方不好去,來這種風大的鬼地方。」
「你一定沒有看過夜海,棒透了。這世界上我只喜歡三樣東西,朋友,機車和海。」他接過她手上的煙,也吸一口。
她早知道啦!康宇杰最以他的機車和朋友為傲。他甚至說過,待在家時機車是他唯一的親人,出來玩時朋友就是一切,而一個人獨處時,心內便只有海了。也就是為了康宇杰堅持要她看看他最愛的夜海,姜曼妮才毅然決定不回家了。
但在內心深處,她也不全是因為康宇杰才不回家的。
在姜曼妮體內或許早有著這麼一股反抗家庭的沖動吧!爸媽不是不好,相反的,對她百依百順,幾乎任何要求爸媽都會答應,生怕給她任何刺激。因為,在家人心中,她這個毛病千奇百怪的小女兒只要人還活著就算撿到了,雙親的滿懷期望已經全數寄托在她姊姊身上啦!
他們要求的對象、關心的目標,從來從來只有她那聰明能干、美麗大方的姊姊姜曼婷!她這念不了書、成不了材的小小姜曼妮以後會變得怎樣又有誰在意呢?
姊姊是絢爛傲人的太陽,她只是一粒不起眼的星塵,而且還是失去光芒的哦!
「又在想什麼?」康宇杰拉著她往沙灘走,周宏和賀倩如就在前面不遠處。
「想好多東西。爸媽,姊姊,朋友,所有的人,所有的狗,想草,想沙,想海……」她索性把落入眼楮里的東西全報名出來。「想好多東西!」
「你這顆腦袋好像永遠停不下來,像我什麼都不想,日子過得多好!」
「是很累。有時候一個人半夜想一大堆事情,想得快瘋了。悶在房里也不知道找誰聊好,干脆趴在床上大哭一場––真的很累很煩。」
「不要想太多。」他簡單結論。
每次都這樣,跟阿杰好像談不到心里去。他最愛問她在想什麼,可是當她把一大堆腦中的問號告訴他––石頭不會動是因為它沒有生命嗎?生命總會消逝,以後又會留下什麼?人與人之間總免不了虛偽嗎?如此為什麼要交這麼多朋友?因為想從人群中找出一兩個可能存在的「真誠」嗎?所以人人都戴著面具不停搜索?難道沒人知道只要拿掉這個面具,自己就是一個「真誠」……
而康宇杰卻只是听,听完發表一兩句簡短申明就宣告結案,然後拉著她到處玩,要她沒有時間想。「老是悶在家里,當然會想東想西。」他會這麼說。可是她有玩啊!跳舞、飆車、喝酒、打牌……然而腦中的胡思亂想還是像病毒一樣無可克制的滲透蔓延––她真的覺得很累。
「你知道我正在想什麼嗎?想怎麼樣把你帶到小偉看不到的地方。」康宇杰輕聲在她耳旁笑著說:「他總怕我會對你亂來,他一直說你最純了。」
「我本來就很純啊!我很乖的,全是被你教壞的。」姜曼妮賭氣鼓著腮幫子。
「是啊,你很純很純。」他把音發得像蠢字。「真正的你是什麼樣子我還會不知道嗎?哪像你外表一副文靜樣?第一次看到你還差點被唬住,懷疑這麼乖的女孩怎麼也跑來跳舞?後來看你眼楮瞟啊瞟,滿心想勾引男人的樣子,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悶騷!」
姜曼妮不由得惱羞成怒了。因為與康宇杰認識的那一天,她原是有意要把一個新認識男孩的注意力從賀倩如身上轉到自己,可是當然不會有人知道她心底深處轉動的念頭啊!沒想到現在居然被他當面說穿,還說得如此不堪呢!
「你太過分了,我哪有什麼眼楮瞟啊瞟,哪有什麼悶騷,你亂說……」
「算啦!」康宇杰要摟他,被她掙開,他狠狠抓住她手臂。「我可不想讓別人听到我們吵架!版訴你,管你是真騷假騷,外騷內騷,我都喜歡,滿意了吧?」
這是什麼意思啊?姜曼妮听得一肚子霧水,阿杰說她是騷貨,卻又說喜歡她?如果他愛浪蕩開放的女孩,為什麼不去追賀倩如?為什麼他總是霸道獨行,從來不把他的意思明白表達出來?每每教她滿月復猜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不知道他接下來要作什麼……
可是,唔,他的吻真叫她喘不過氣來,像要揉碎她小小的嘴唇似毫不憐惜……哦,老天,別去想了。姜曼妮閉上眼,被動的癱軟的讓他的熱情吞噬……
「曼妮,不要化妝。」康宇杰放開她,黑黝似深潭的雙眼探索她的臉。「你不化妝比較好看,什麼不好學去學母夜叉化妝干嘛!」
「我不化妝簡直像個學生,而且還是丑八怪。」賀倩如眼楮大,又把睫毛刷得亮黑亮黑,多好看啊。周圍每個人都化妝,她也覺得自己淡淡的妝使她出色多了。天知道,從來沒有在阿杰面前不化妝的,他根本沒有看過自己的「真面目」嘛!
姜曼妮重新綁著已被風吹亂的馬尾,康宇杰卻按著她的手,幫她解開頭發。「為什麼要綁起來?我喜歡你的頭發亂飄亂飄的,很像女鬼––那種穿白衣服,頭頂一圈光環,背後一雙翅膀,輕飄飄從天上飛下來的女鬼。」
「我看你比我更像鬼!」她笑出了聲音,拉扯他散在背後的長發。
康宇杰拉著她的手,兩人跑上沙灘,摔掉鞋子,連褲管也不卷了,就這麼沖向海浪。踏海,踢海,掏海,撥海,追遠去的浪花,逃襲近的浪花,最後跌坐在浪里。其他人都散開各找各的情調了。黑暗中無止盡的低嘯聲像在告訴兩人––全世界只剩下他們了,所有人全消失啦!
海水卷向她的腰部,又退下。一層層張牙舞爪的白浪不停歇的攻擊黃黃褐褐的沙岸,而她眼前只有沈重的黑幕壓著沈重的大海。姜曼妮感覺這片巨大的黑像要吞噬一切。全面的黑讓她忽然懷疑自己身在何處。
「我怕。」她不由主顫抖了一下
「怕什麼?」
「什麼都不存在了,好像,全都消失了。」
「什麼消失了?」
「所有的時間––昨天和明天全消失了,只剩下現在……經歷過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跟看故事一樣,看完了,除去記憶里似真似假的一點印象和心里若有似無的一點感動,什麼都沒有留下……」她出神的想了一會兒,頭歪歪靠在康宇杰肩上。
他沒有說話。
姜曼妮點了根煙,白白的煙很快被風吹散進黑暗中。
她轉頭看看康宇杰,他沈著臉,線條好看的嘴唇緊抿著,深黝漂亮的眼眸望向宇宙深處,越過黑暗,越過一切,沒有在看她,沒有在看海。恍惚間,他的眼角好像閃動了,嘴角好像牽動了。也或許是她自己的眼楮開始迷蒙吧,所以看不真切。
「阿杰。」她內心忽然一陣抽痛。
他猛一抬頭,竟像瞬間面前出現了敵人,驚嚇戒備地。
「不要哭呵。」她輕輕說。
康宇杰彷佛這才意識到她,松懈下來,深深吸一口氣後攬住她的肩膀。
「哭什麼?」他說。又揚起那種帶點輕蔑,什麼都不在乎的笑容。
他不過是撇撇嘴角罷了,卻每次每次令她顫抖,淚水反而滑下她面頰。
「傻女孩。」他拿拇指輕柔抹去她的淚水。「看來人家說什麼寂寞的十七歲,倒一點也不假。日子太安逸太無牽掛了,才從早到晚傻想––笨,有什麼好處?想得出答案也罷,偏偏你老是想些生啊死啊人啊夢啊現實啊靶覺啊,人和草有什麼不一樣,山和海有什麼不一樣,蜘蛛和毛蟲有什麼不一樣……」
她蹙起眉頭。「等等,我還沒有滿十七歲,請不要亂加我的年齡。還有還有,我有問過你什麼蜘蛛毛蟲的事嗎?那種惡心東西很少進我腦子呀。」
「瞧你,愛胡思亂想卻又沒有一點聯想力。照你的說法,人既然能和小草劃上等號,那又為何不能和毛蟲相同?跟蜘蛛當然也一樣啦!甲既等於乙又等於丙,那乙一定等於丙嘛!所以羅,毛蟲和蜘蛛一樣!」他大笑。
她愣住了。這阿杰呵,總愛給她一些纏七夾八的歪理。
姜曼妮又開始懷念兩分鐘前不言不笑的康宇杰。到底哪一種表情才是他?
康宇杰給人的第一感覺有點冷傲,深深的輪廓帶著些許孤芳自賞的味道,笑起來像挑釁;但和他熟悉的朋友卻只知道他爽朗似毫不在乎的笑聲,為朋友可以犧牲一切的熱情,和像是容得下天與地的胸襟。偶爾偶爾,他就會露出剛才那種令人生懼的表情,像狼的眼神––姜曼妮最常看到這樣的阿杰。
「走,我們去玩!」他興致勃勃的站起來。
「玩什麼?」
「火燒夜海!」
在海灘上有一個石砌的小建築,像防駐用的,已經塌了一半,大煙筒似佇立在布滿垃圾的沙灘一角。康宇杰拉著她從石屋背後的缺口鑽到里面,有張行軍床、一些保麗龍板、可樂瓶、木箱等等,彌漫令人生悶的氣味。
「我們多找點垃圾,最好是木頭,保麗龍一類會燒的東西。」
他們分頭去找。曼妮跟孩子一樣興奮,雖然免不了有點犯罪感,但多刺激啊!她撿了一些紙、木片、塑膠袋什麼的,海灘上到處都是垃圾。
看到不遠處似乎有段木頭,姜曼妮快步走近,正在掰著樹枝時,忽然看到遠處有兩個人互擁著躺在沙地上。一仔細辨認––是賀倩如和周宏在那兒親吻。
姜曼妮趕快抱起東西走開,不敢多看一眼。衣服浸了海水,風很大,吹的涼颼颼。她覺得挺別扭。這種事听多了也不覺得怎樣,但親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她知道賀倩如的第一次就是給了周宏。這是半個月前的事吧,但那時倩如認識周宏還不到三星期呢!
賀倩如告訴她第一次的經過時,說得亂不當一回事的,還追根究底地問她有沒有和康宇杰發生關系。當她回答阿杰從來只有抱她吻她時,倩如簡直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大驚小敝的亂叫起來:
「天啊!周宏說阿杰從來不動女孩子,我還不相信,以為他起碼會……嗯,,你知道,男孩子都是這樣的。天啊!憑他這副長相和身材,一大堆女孩子都會搶著排隊上他床,他居然跟你在一起這麼久卻踫都不踫你?」
听得姜曼妮不禁開始懷疑是自己太沒有魅力了。她也知道這種年紀很多人早就不是處女了,許多朋友都不把這種事當秘密,認識幾天就可以上床,交往兩三星期又分手,誰也不對誰認真––這很平常的。只是她總覺得……
「把東西給我。」康宇杰忽然出現,嚇了姜曼妮一跳,臉孔陡地熱了起來––阿杰確實從沒跟她要求過。雖然他也常提起某個朋友又帶女朋友去墮胎什麼的,可也都顯得漫不經心,似沒有藏著什麼含意。
康宇杰忙著把兩人收集來的東西堆到小石屋里時,她還兀地出神。「周宏和倩如呢?小偉呢?」他問。「把他們一起叫來點火。」
「倩如他們……」她把話咽下去。「不用叫了,等會兒他們看到火就會過來了。」
他懂了,笑笑,一副全不在意的樣子。姜曼妮卻有點窘,難道阿杰真的沒有一點點,一點點驚訝,或也想到要跟她……她臉又火燙了。幸好天暗,真的幸好。
「那我去把小偉找來。他孤家寡人一個怪可憐的。」康宇杰要她在原地等。
但他走了沒多久,姜曼妮就見到林偉倫含著煙從另一個方向漫步走來。
「咦,阿杰呢?」
「他去找你啦。你剛才去哪里了?」她問。
「就坐在那頭沙上看海呀。阿杰也真是的,他怎麼把你一個人丟下,女孩子一個人在這種地方很危險。」
「放心吧,我很會叫。」
他噗哧笑出來,搖搖頭,把手里的煙往遠處扔。「另外兩個人呢?」
「嗯,在那邊難分難解。」她讓自己的聲音表現得很無所謂。
「他們倆交往得好像挺順利的?」
姜曼妮不知道要如何回答這問題。她問過倩如是不是很喜歡周宏,賀倩如聳肩說反正她要用錢周宏會給,沒地方睡可以睡他家,有機車又可以省車錢––大家都知道周宏對倩如很好。倩如說其實一開始周宏只想跟她玩玩而已,後來知道她是處女給他的,才變得比較認真。
「我也不知道順不順利,這年紀大家反正都變來變去,也不知道他們會在一起多久,開心就好。」姜曼妮最後用倩如自己說的話來回答林偉倫。
他古怪的看了她一眼。「你的口氣很憤世嫉俗哦,真跟個小孩子一樣,怪不得阿杰說……」
「他說什麼?」她掩飾胸口緊張的情緒,好想知道康宇杰說了她什麼?
林偉倫聳聳肩膀,漫不經心似的。「他說你這種女孩如果真娶來作老婆怎麼辦?不會做家事算了,可是你隨時要人護著,眼楮離開一會兒就不知道你要干什麼,腦袋里花樣比誰都多,又孩子氣得要命。」
「誰又說過要作他老婆了,他真無聊!」姜曼妮不是很喜歡這種評語。
林偉倫也沒理她的不滿,繼續說:「他說你看起來好像什麼都懂,很成熟,可是實際上還是個孩子,強裝出一副早熟模樣。從來不會想到算計人,不會保護自己,總憑一時沖動做事––像今天吧,他明明知道你家人不放心你在外面過夜,可是你不理,就是愛玩。他說他實在應該叫你回家的,可是……」
「呃?」
「唉,傻瓜,他不想讓你走呀。听起來很自私是不是?其實他才不是這種人,他很為人著想的,只是悶葫蘆一個,總是放在心里不說。他雖然不是什麼痴情種子,但對女孩子,他一直很當心,你也知道很多女孩喜歡他,可是太專情的他不敢惹,太濫情的他又不要。」林偉倫像是考慮了一下,才說出口:「他說你還小,不知道自己在作什麼。他在等你長大。」
最後幾句話使姜曼妮心跳頻率沒來由的加快起來,但又不是很分析得出是怎樣的一片心情––甚至連自己是在快樂還是不滿,她都不清楚。
「啊,阿杰來了。」林偉倫指指遠方走過來的康宇杰。
幾分鐘後,他們真的放了把火,把石屋里堆滿的垃圾化為熊熊火紅。
火舌從頂上冒出來,灰灰厚厚的煙順著火端延伸,從窗口門口透出的火光照得三個人臉都紅通紅通的。他們全退在三四尺外,太熱了,可是也太過癮了!三人一副心腸,都想如果火永遠不熄該多好。他們立刻又分頭去找更多可以燒的東西。
遠處周宏和賀倩如看見通天的紅光,也興奮的跑來加入尋找燃料的行列。
姜曼妮不時轉頭看被火映得耀眼的石屋。海水拍岸的聲音夾雜著火焰嘶嘶燃聲,在這空曠的地方听來竟有種說不出的空虛感。雖然大家都熱絡忙碌著,自己卻覺得寂寞––就算找來再多燃料,讓火燒得更旺更盛,也終歸是要焚燒殆盡的呢!
她勉強把視線移開這份炙烈,向大海看去––還是一樣沈重,唱著千年不變的音律。這把燒到兩三個人高的火已經刺痛了人的眼楮,卻影響不到海天深處那份淒暗沈郁的黑呵!
她深吸一口氣,咳,難聞的氣味已經掩蓋了海水的氣息。
「說真的,要不要把火熄掉?」賀倩如看看表,「三點了,你們要折騰到幾點?」
「找東西裝水來澆吧。反正遲早會熄的,早點弄掉也好,免得被人看見。」林偉倫邊說邊撿起一個保特瓶,轉身跑去盛海水。
反正遲早會熄的。
姜曼妮有點留戀這把火。她轉頭看康宇杰,只見他也跟自己一樣,怔怔望著火出神……
4.2
賓滾白浪翻騰。這是兩星期來第五次了,他帶著姜曼妮來到海邊。
「時間晚了,我們回去吧。」顏飛軒撳熄手中的煙。
她斜靠在他身邊,從他懷里掏煙出來抽。「等我再抽一管好嗎?」
在海邊或在他身邊的姜曼妮,正常得像普通少女,會和他聊許多千奇百怪的話題,只是總限制在自己錯亂的時空中。一回到家,她燦爛的表情立刻會籠上烏雲,黯淡下來,甚至會問他:「這是哪里?」等他解釋完,她就默然了,也不知听懂了沒有。
對她來說,他依然是「阿杰」。
顏飛軒問過她,阿杰是誰?
姜曼妮大笑起來,回答:「你學我!我常常問你我是誰的。」
很好,他問不下去了。凝視她抽煙沈思的臉,他又會問,「你在想什麼?」
她斜眼看他。「沒想什麼。你不總說我想太多,要我不要想嗎?」
起碼,他知道了那「阿杰」經常會問她在想什麼。
就這樣一點一滴的,從她顛三倒四的話里,顏飛軒漸漸拼湊出曼妮的世界––她不喜歡念書,不喜歡回家;她要玩樂,要喝酒,要狂歡,要朋友;她怕黑可又愛看夜海,怕機車可又愛央著他載。曼妮是矛盾的。
只是,他還找不到她的病因。不知道是什麼讓她周圍的時間停滯不前。
顏飛軒把工作以外的精力大部份都用來探索姜曼妮的內心,若非如此,他很可能在兩星期前就再度背著來時的小行囊,像八年前決然拋開一切離開何家了。
他簡直無法忍受和姜曼婷及何懷文同處在一個屋檐下,看著她依在何懷文身邊吃飯看書,看著何懷文溫柔執著她的手,摟著她的腰,香著她的臉蛋……老天,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真不相信何懷文會有心髒病,像他這樣每天心髒要抽痛幾十次,幾百次的人可不都還是勇敢堅忍的活下來了嗎?
每天晚上,他在床上翻過來見到姜曼婷一雙柔魅的瞳眸,覆過身子又見到她那欲語還訴的紅唇。氣死人的是她就此停止了夜間喝咖啡的習慣,使他完全喪失了與她獨處的機會。再如此下去,他不只要得心髒病,恐怕連精神病也會上身––若那天真的來臨,曼婷是不是會像照顧何懷文或曼妮那樣,用柔軟細心的手指照顧他呢?
笑話。顏飛軒為自己荒唐可笑的想法點起一根煙。
「我姊姊是個聖人。」姜曼妮吐出一口白煙,眼楮對著海說話,像她經常一樣,突然冒出些沒頭沒腦的言語。
他呆了一下,聖人?他眯眼望她。「什麼意思?」
「她和我不一樣。我什麼都想要,她好像什麼都不要。可是她又什麼都得到了,我卻什麼也得不到。」她說得古里古怪,讓顏飛軒听得糊里糊涂。「從小就這樣。我要很用功很用功念書,念得腦袋快炸了,才能及格,但姊姊輕輕松松就能得到最好的成績,口上還會說『沒什麼,我隨便念念而已。』別人贊她謙虛,可我听來就很假。」
「你……不喜歡她?」他听出語中的譏諷。
姜曼妮深深吸煙。「我也不知道。她對我很好。但她對其他人同樣這麼好,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她心中是不是和其他人一樣,沒有分別?我從沒見過她為自己爭取什麼,不像我,總要得很辛苦,要得很無助––你看她是不是聖人?這世上哪有人什麼都不想要呢?」
「也許她要的,只是壓抑而沒有表現出來?」他喃喃似在問自己。
姜曼妮也沒有回答,自顧自的說著心中結:「她是聖人,我是比平凡還平凡的人。我想吸引爸媽注意,要大家關心,可是非得等到我病了痛了,他們才會注意我。姊姊什麼都不用作,周圍人的注意力就會像河水流進大海般,自然而然集中在她身上––她在發光發亮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活在她影子底下的我,好掙扎好掙扎也榨擠不出一絲絲光芒!」
她激動了,手一揚,煙蒂月兌手跌進大海里。「穿衣服也是,她隨便穿穿就有型有款,像模特兒,好多人追。大家都把她捧在手心上,而同樣父母生養的我,卻怎麼學化妝學打扮也還是個丑小鴨!所以我不喜歡回家,反正處處都比不上她!」
「你怎麼會是丑小鴨呢?」顏飛軒凝望那張清麗的臉蛋,冒火的眼神是不平的,嘟起的小嘴是委屈的,每一寸表情都顯示她還是個十幾歲的小女孩,但姜曼妮是漂亮的,有種讓人自然而然想去保護她,去疼惜她的稚女敕氣質。
「那是因為你沒有見過我姊,等你見過她,一定會認為我是丑小鴨啦!」
「我怎麼會沒見過……」他頓住,想起姜曼妮還是把他當成了那個阿杰。「既然你這麼說,我相信你姊姊應該很美,可是就當她是玫瑰,你是薔薇好了。玫瑰雖美,薔薇也俏啊,硬要放在一起相比,或許薔薇會被玫瑰的光彩蓋過,但薔薇自有她清新可愛之處,你何必把自己喻為丑小鴨,又何必硬要和她比呢?」
姜曼妮有點詫異的轉頭看他,一雙眼楮晶亮如星。
「你真覺得我漂亮嗎?阿杰?」
他心一跳,在她那雙專注的,期待的,天真的眼光中迷失了。「是的,你很漂亮,曼妮,再也不要說自己丑。」
「啊,阿杰。」她心滿意足的閉上眼楮,紅唇微微輕啟,兩手勾上他的脖子。
原本在充耳不絕的海濤聲漸漸遠離,他的頸項不由自主地被她一點一點拉下,當當心心的,輕輕柔柔的吻住了那兩片細女敕甜潤的唇瓣……
她喜悅的在他嘴里嘆著氣,聲音低低軟軟的:「你是愛我的,是不是?那你為什麼……為什麼從來不說?」
顏飛軒猝然一震,想也沒想就將她推開,站起身。老天,他在作什麼啊!他不是阿杰,她也不是曼婷呵!
「阿杰……」她受傷了,身子縮瑟成一團。
他愣了愣,心髒被她眼眶里那兩顆楚楚可憐的淚水攫住,在她身邊屈膝跪下來。
「曼妮,對不起,我……」
「你要離開我了,是不是?阿杰,你不要我了?」她渾身發抖。
此時此刻,此情此境,他能說什麼?他能作什麼?
他將她摟進懷里,緊貼在胸口那顆隱隱作痛的心髒上,撫模她如絲細發。「不是的,曼妮。我沒有要離開你,我只是……情不自禁,只是一時忘了自己是誰,忘了自己在哪里……」
「你是康宇杰啊!你在我身邊啊!傻瓜。」她破啼為笑,面頰在他胸膛前搓揉,「看來你真染上我的毛病了,真是笨阿杰!」
顏飛軒用兩手捧起她的臉,不能讓她再錯下去了。「曼妮,听我說,我不是……」
姜曼妮搖搖頭,制止他的話,也以兩支軟綿綿的手掌密密貼在他的面龐兩邊,雙眼專注而認真的盯著他的眼楮。
「阿杰,再告訴我一次,告訴我你不會不理我,不會離開我。」她溫暖甜蜜的氣息拂上他的臉。
顏飛軒深深嘆息了,屈服在她又期待又怕受傷害的眼波里。
「我不會離開你……不會。」
4.3
不管人心里有再多解不開的結,地球還是以同樣的速度在運轉,不是嗎?
姜曼婷不知道該慶幸還是失望,顏飛軒不再像前陣子一樣緊盯著她不放,而她也藉口要在去台灣之前將所有公事料理好,把自己的頭給埋進了高高的公文堆里掩藏起來;辦公以外的時間,她更干脆把自己當成嬌弱小鳥緊緊依在何懷文身邊,卑劣的想藉著未婚夫來將顏飛軒驅逐出她的視線之外。
但即使他的面容不落在她視角膜上,每一根視覺神經縴維卻都烙印著他的影子。
她瘋了,姜曼婷肯定自己一定是瘋了!否則從小到大,她何時如此記掛著一個人?為了醫治曼妮而來到美國之前,她的日子是輕松自在的,從不用花費多少腦汁就能做好許多事,想對誰好就對誰好,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她絕不汲汲營營去爭取什麼––或者說,因為她不用去爭取,就能得到所有,因此縱使得到她也從沒放進心里。
當然懷文是例外的。對她來說,何懷文是神,不是人。他在她家庭破碎的時候,在她最無助的時候扶了她一把,給她依靠,給她溫暖,她還是能像從前一樣擁有一切,只是姜曼婷心里雪亮清楚,這是何懷文給她的。
如果那個浪子不橫沖直撞的闖進她心扉,不像火焰狂浪般襲卷她的生活,她這一生或許能如此平順安然地過完吧?
姜曼婷秀眉收攏在一起,兩排貝齒在嘴里磨了又磨。她沒有忘記顏飛軒對她說的關於何懷文的故事,更沒有忘記那兩次沒有保留的,令她既愛且懼的熱吻。可是,可是,真正讓她心恨到發痛的是他老兄秉持一貫蠻橫霸道的獵人行徑,竟然去招惹上曼妮,三番兩次在她面前上演煽情戲來刺激她!
想起顏飛軒眼眸望著曼妮時的那股疼愛神情,姜曼婷芳心飆起一陣強烈痛楚。
前晚,曼妮挽著他手臂央他出去玩,他即捉小貓似的摟著她縴腰就跨上機車!昨天,他讓曼妮坐在他腿上,一口一口喂她吃飯,動作溫柔好比喂文鳥寶寶!今晨,他把一臉還沒刮的胡渣子往她女敕女敕的臉上摩擦,引曼妮笑得燦若花開!
這到底是對她的殘酷報復?還是在宣告男人能多麼寡情善變,游戲人間?
姜曼婷玉掌翻起,一拍桌子,嬌聲大喝:「這根本是虐待兒童!」
「姜小姐?你是認為我們不該雇用打工的學生嗎?」茱蒂何曾見過上司如此憤怒糾結的表情,怯生生的問:「那麼這次市場調查該調派哪個部門去進行呢?」
「啊?嗯?哦,不是,我是說,很好,就照你剛才的提議去作。」她抹去額頭一把冷汗,渾然忘了自己正在和部下開會。
曼妮二十二歲了,論年紀當然算不得「兒童」啦,可是她的心靈確實還只是十幾歲的少女,顏飛軒若安心要利用她或玩弄她,那勉強可以稱得上是虐待兒童吧?
話說回來,大概沒有受到虐待的孩子能像曼妮,臉頰一日比一日紅潤,身軀一夜比一夜豐盈,兩顆眼珠燦爛如星,一朵笑容甜美似糖––她無法否認顏飛軒讓曼妮月兌胎換骨般健康強壯了,活動多了,說話多了,再也不昏睡不呆坐了。
唉,她能向誰提出控告呢?何況她又憑什麼上街舉牌抗議?他不曾說過愛她,她更甚之的表示自己喜歡當撲火的飛蛾嬉戲玩耍,既然現實如此,她也只能把苦水當蜂蜜往肚子里猛灌了。
捱到公事處理完畢,捱到燈火闌珊之際,她還是得回家面對無法逃避的……
「你最近瘦了。」何懷文撫模她面頰。「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沒有。」她把手繞到他腰後環繞,尋求一份支持。「工作累了點,沒什麼。」
「給自己放個假吧,去台灣前好好休息一下,嗯?」
「再說吧,還有好多事要處理。」
在樓梯口演出的這幾句對話,幾個小動作,完完整整落在顏飛軒眼里。
短短兩星期,他已經練就了鐵布衫和火眼金楮兩大神功。也就是說,除了火焰會從他雙眼中迸射而出,直取棒山之敵以外,他可以控制全身上下的細胞在一瞬間僵硬似鐵,任他們如何親親我我,他也不會顫動分毫。
說真的,他頗為佩服自己,若生在古代,肯定是不世出的武林奇才!
「飛軒,和我們一起去吃飯吧。小婷已經定好了位子。」何懷文笑著對他說,「今天是我生日,她說一定要給我慶祝,就當是我們家庭小聚餐,如何?」
姜曼婷神情猶豫的推推他手肘,低聲道:「我只定了兩個位子呀,懷文。」
這暗示太明顯了嘛,她並不希望他跟去!哼,不去就不去,他顏飛軒又不是跟屁蟲,難道沒有她加菜就吃不下飯嗎?
一咬牙正想遂了她的心願,何懷文卻不妥協姜曼婷的暗示。
「要餐廳加個位子多容易,而且我還有事想順便和飛軒交代一下––關於台灣的事。」何懷文深深望了他一眼。「一起去吧?飛軒?」
顯然不容人拒絕的樣子。顏飛軒點點頭,這可是你未婚夫非要我去不可的哦!他在心里給自己找了台階下,並沒有忽略姜曼婷的脊梁僵硬挺直了,彷佛意識到這頓飯不會太好消化了。
4.4
用餐之間,顏飛軒發揮高段酷哥功力,表情談話,舉刀用叉,全都表現出恰到好處的冷淡自制。光看他一副滿不在乎的外表,誰會知道他那目不斜視的眼光其實都被坐在他斜對面的美艷佳人充滿而再容不下一絲空隙了?
盡避這些天中他沒有再糾纏於她,沒有再步步逼近,但並不表示他停止觀察她,研究她。他想看透她偽裝幸福的表面底下,那顆用冷靜外表包裹的芳心是否會為他顫抖?就拿這一刻來說,盡避她漂亮的長睫毛晃也不晃地專心對著盤中飧,但他似乎可以看見被睫毛包圍的黑水晶瞳孔里,是她不允許自己泄漏出來的緊張和痛楚。
緊張為了他嗎?痛楚為了他嗎?
「下星期我們就要啟程了。這趟少說要耽擱三星期,我甚至預留了兩個月的空檔以備萬一。還有,幫爸和曼妮請的兩名特別護士後天就會先住進家里來,日夜輪班,一切都安排好了。飛軒你那里如何?都準備妥當了嗎?」何懷文以閑聊的口氣問。
「公事沒有問題,私事方面,我有一個要求。」
「私事?」何懷文眯眼打量他,嘴角浮現好奇的笑容。「是什麼?」
「我想帶曼妮一起去。」
姜曼婷飛快抬眼看他,錯愕與疑惑之外,是否還有幾分酸澀?
何懷文沒料到他會作此要求,不由問道:「帶曼妮回台北?可是她正是來美國求醫的,每個星期要見兩次心理醫生,回去恐怕會耽誤她的治療吧?」
「曼妮最近的情況很穩定,我相信她現在需要的不是醫生,而是我。」顏飛軒以平淡的口氣說出充滿自信的話。「她的病其實很簡單的,我推測她將腦中的某段她不願去面對的記憶給屏障住了,下意識地強迫自己活在那段記憶之前的日子里,所以才會造成她的時空始終在原地踏步,只要能幫她跨過這一步,她就能完全恢復。」
「回台北對她會有幫助嗎?」姜曼婷顫顫的問。
「我不敢保證。」顏飛軒舉杯遮擋她的目光,生怕一相對就彼此相鎖。「但值得一試。若我剛才的推測沒有錯,那段記憶肯定是令她心碎的,要逼她去面對她想逃避的過去雖然殘忍,但,卻是必要的。我想幫助她。」
「似乎你很了解她?」她低著頭,讓人無法看見她此刻的表情。
顏飛軒想起姜曼妮看著他時,那雙柔如夢的眼眸,耳邊依稀能听見她用那低低軟軟的,充滿無限期待的聲音請求他不要離開她。
「在現階段,我確實是最了解她的人––但最重要的是,她現在不能沒有我,我也無法離開她,如果我不顧她而去台灣,她會以為我不理她,不要她了,她很可能會因此而崩潰的。」
沈澱在感情中的他,說話時的情緒是急切忘形的,由衷希望自己能做到不辜負曼妮滿懷的信賴,不想造成她脆弱心靈的二度傷害。因此他全然忽略這幾句話無異一記重拳,不偏不倚擊在姜曼婷心版中央。
等注意到她的臉比磁盤還雪白時,他才省悟到自己剛才的話會給旁人什麼感覺––她不能沒有我,我無法離開她––實在白話到家了,連幼稚園孩子都能听懂這是在宣布他和曼妮聚散兩依依嘛!
他張開嘴卻又打住,他還想解釋什麼?他為什麼要解釋?解釋給一個拒絕他的女人听?不怕越描越黑?越攪越亂?
「听來你對曼妮情有獨鐘,若不是為了愛情,你怎麼會如此用心為她?既然如此,只要小婷沒有意見,我並不反對帶曼妮一起去。」何懷文看看未婚妻,才注意到她的表情不比尋常。「怎麼了?小婷?你不同意嗎?」
姜曼婷一雙手用力握緊刀叉,隨即又頹然放下,低聲回答:「不是,只要能對曼妮有助益,我怎麼會反對?我只是很慚愧,飛軒在短短的時間內就對曼妮產生如此深刻的了解,遠勝於我與她相處二十多年的歲月。」
「好,那我們就這麼決定了,明天為曼妮加訂機票。但願此行真能幫助她。」何懷文呷了一口酒,開朗的聲音正經下來,問他:「如果我提議讓你長期駐守東南亞的事業,也就是在台灣定居發展,你願意考慮嗎?」
顏飛軒一呆,眼神不由得飄到姜曼婷身上。只見她也一臉驚訝茫然,可見她也是初次听說何懷文的提案,並非是她提出請求,故意要將他調開她的身邊。
但是,為什麼呢?東南亞明明是何懷文所掛勾的走私集團本營所在,將他安排到那里,豈不等於拿石頭壓住自己的腳嗎?難道惡魔黨大頭目搬基地了?還是何懷文想藉此表示清白?「我不明白。」他瞅著何懷文。「有這個必要嗎?」
「必要性可以由你自己去判斷,我只能說,其實早在你這次回來之前,我就打算一點點地將美國本土以外的市場完全交給你,甚至可能的話,最好你全部接手,但這點現在先不討論了。總之,東南亞有我們最多的交易點,這次回台灣你正好能仔細觀察考慮,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提議。」
「在台灣定居嗎?我們雖然是在這里出生的,但卻是在台灣長大。我小學畢業的時候,你是十六歲吧?我們才又再跟著爸回到這里。」他沈吟著,燃起一根煙。「我是很喜歡台灣的,只不過……」
何懷文抬抬眉稍。「不過什麼?」
「我不想破壞了你的好事。」顏飛軒定眼看他。
「我有什麼好事?」
何懷文的表情很可以文風不動,簡直像戴了一層人皮面具,他實在看不出端倪。「你不要明知故問,你究竟還有沒有再繼續那件事?」
何懷文的呼吸頻率改變,沈默了好久,才回答:「飛軒,你決定要回來前已經問過我了,我也回答過你沒有,你為何要苦苦咬著我不放?你就不能信任我一次嗎?」
姜曼婷的表情僵硬住。何懷文的口氣等於承認以前確實有過「某件事」,只是他沒有「再繼續」而已。
顏飛軒按耐著被往事煎熬的痛楚。「我很難說服自己信任你。這幾年我一直忘不了你告訴我的話。那天晚上,你說你絕不會放棄,縱使我不加入你的計畫,你也會不擇手段,不惜代價去達到你的目的––而你確實做到了,甚至不用幾小時你就證明了給我看,不是嗎?」
「你……究竟……」何懷文面容起了變化,胸口也急促起伏著。
「我當時都听見了。你溜進爸房間,逼他立遺囑的事我都听見了!連爸性命都可以不顧的你,要我如何相信呢?哥––」他顫音喊出八年來沒有出過口的稱呼,眼眶潮濕。「如果你至今還沒有罷手,就不要再錯下去吧!」
姜曼婷已經感覺出身邊人狀況不對,心急如熱鍋螞蟻。
「飛軒,求你別再說了!懷文,你也一樣,你們不要再說了嘛!」
何懷文卻揮手不讓她打岔,眼楮死盯著顏飛軒,嘴角慘然一笑:「你既然不相信我,又何必問我?我說了沒作你也不會信!你用你自己的眼楮去看、去調查啊!何氏財團里有什麼報表你查不到?這些年來我調動過多少錢有哪一筆不是清清楚楚!飛軒,我沒有多少日子能和你繼續辯解我的清白,但願你的調查動作最好快點,不要讓我含冤九泉……」
他一手壓著胸口,面容扭曲得可怖,另一手無助的往姜曼婷的方向抓動。「藥,小婷,藥……」
姜曼婷慌亂的從皮包中掏出藥瓶。淚水同時從她雙眼崩流而下。她倉促倒出藥丸送進未婚夫發紫的嘴唇里,厲聲大叫:「叫救護車!快叫救護車啊!」
4.5
守候在急救室外,姜曼婷已哭腫了眼,也哭啞了嗓子。
「現在你心滿意足了吧?顏飛軒先生!你證明了對我說的話,也證明了懷文是有心髒病的,您總算功德圓滿,可以安心升天了!你這可惡的、沖動的、火爆的脾氣,永遠愛把所有話都挑開了說嗎?你就不能沈著性子等自己有了證據再追究嗎?逼了我又來逼懷文?」
「曼婷,我以為他……」
「你以為你以為,你只會自以為是!你以為上帝還能同情他多久?你以為他能繼續承受你無禮的態度多久?你以為我不是每天早晨張開眼楮就戰戰兢兢的害怕今天可能……可能再叫不醒他……好不容易今天是他三十歲生日,我滿心想為他慶祝,而你……卻一心想讓今天成為他的忌日嗎?」
「曼婷!你明知我不是的!」顏飛軒無意識的揮舞拳頭。「我當年就可以去報警,但我沒有,因為我愛他!他是我哥哥啊!就算他真的不是我爸親生,但我從沒有因為這點而排斥過他,我之所以會遠遠走避,也是不想和他爭,今日之所以會回來,難道不是因為怕他會走上錯路,希望能來得及制止他嗎?」
「是啊是啊,你真是一片好心!好心到想以他曾經犯過的錯來影響我對他的心,好心到想帶他的未婚妻遠走高飛!而我竟然被你迷惑,竟然會愛上你,竟然背叛了懷文……天,我對不起他……」
顏飛軒被電流從頭直貫到腳。曼婷愛他?
她激動的,痛苦的蒙臉哭泣。「他對我是這麼好,而我卻……」
「曼婷……」
「我該用一生一世來報答他的,我不能因為他以前犯下的錯就忘記他對我所有的所有的好啊!你說這是感激也罷,是現實也罷,是我被馴養也罷,但我怎能明知他隨時可能會死而又拋下他去過自己的快樂日子?你以為我這樣會快樂的起來嗎?你為什麼不給我留片餘地,你為什麼不給他留條生路啊……」
顏飛軒伸手攫住她顫抖不已的肩頭,將她身子擁進他懷里。
哇的一聲,姜曼婷把自己完全松懈在他胸前,靠著他堅硬的胸膛像孩子似的大哭了起來,像回到五年前父母剛辭世時,那個帶著精神異常的妹妹,在異鄉不知何去何從的,未滿二十歲的無助少女……
「不要再逼他了,飛軒,我求求你……」
他懷里的身子像要凋謝的落葉在台風中劇烈顫抖。
或許是姜曼婷不停的祈禱奏效,也或許是上帝畢竟是同情何懷文的––他總算度過這次危險。等醫生終於許可家人進房探望時,姜曼婷連沖帶跌的掙月兌顏飛軒懷抱,搶進病房,偎在床頭,顫抖的雙手不停不停輕撫躺在床上的何懷文額角。
「懷文,你嚇壞我了,懷文。」
「我沒事了,小婷,可惜辜負了你為我慶祝的好意。」他的聲音仍是虛弱的。
「那算什麼,只要你平安,我們年年都可以慶祝……哦,你這次別去台灣了吧,你需要好好休息,我們取消下星期的行程好不好?要不我一個人去就夠了,你什麼事不能交代我辦呢?」
「不行,我這趟非去不可,小婷。這回很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去了,我得把所有事情全交付給飛軒,不然我……只怕就要來不及了。」
「你不要這麼說好不好,懷文。」
「你不也希望我能早點將事情都交給飛軒,就可以什麼都不用管了,和你一起去瑞士放上幾年大假嗎?」何懷文輕輕捏著她的手。「等一切安排好以後,我們就在台北舉行婚禮吧,小婷。」
姜曼婷將臉埋進他肩頭,深深的,深深的抽噎起來。
站在門邊拿眼望進一切的顏飛軒,內心百味陳雜,有震撼,有悔恨,有難過,有不解,有釋懷,也有酸楚與悲哀……他一雙腳踏著虛無般沒有著地感。
這不可能是騙人的!他的聲音,他的神情,還有他的病情!
親眼目睹的種種將顏飛軒心糾結成一團,失去了全部分析能力,誰能回答他的重重疑惑?誰能幫他重組這張紊亂的拼圖?
何懷文真的悔改了?他沒有再繼續走私?而且他隨時踩在生死分界上?何懷文找他回來的目的真的只是要在自己大限之前將財團交給他?如此單純?
老天,顏飛軒甚至不知道該為他慶幸,還是難過?他只知道,此時此刻,在病房中的兩個人,其間沒有一厘米的空隙足以讓他介入。他不再等候,不再守望,轉身離開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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