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能拒絕妻子。」寧兒提醒。
「不不不,我不知道怎才能圓滿。」
「不要天真,不能圓滿。」寧兒一直擔憂地望著沉默蒼白的雪曼。難道雪曼真和他無緣至此?二十年前後兩次愛上他,都不得善終,難道這是天意?
「我知道我不該猶豫,我和你是兩世姻緣,只是──人也該有點道義,我──」
「你知不知道有一件事──」寧兒忍不住。
「寧兒。」雪曼急切地聲音。
寧兒看雪曼一眼,仍決定講出來。
「二十年前,你──」
「寧兒──」雪曼的聲音已經變得淒厲。
寧兒望著她泫然欲涕的臉,望著她搖搖欲墜的身體,終于用最大的力量把已到唇邊的話咽回去。
「阿姨。」寧兒擁著雪曼,幾乎忍不住眼淚。這個倔強有極度自尊的女人,終于決定再次沉默,所有的苦難自己擔當。
天意。
「什ど事?為什ど不許寧兒說?」嘯天一頭霧水。「二十年前什ど事?」
「你先回去,嘯天,讓我休息一下。」雪曼努力使自己平靜。
「為什ど不告訴我呢?」他的疑心更大。
「根本沒有事,」她說,「對不起,我要上樓,以後再談。」也不理嘯天的懷疑詫異,和寧兒一起回到樓上。
「阿姨──」寧兒為剛才的事抗議。
「不要用什ど原因綁住他,讓他自己決定,我們不能對姑姑不公平。」雪曼說。
「姑姑有阿哲阿杰,你也有個女兒,難道不是同樣重要。」
「女兒──還不知在哪兒。」雪曼歉然。「沒有嘯天我也可以生活,只要找回她。」
「一定找得回來,上天一定不會對你那ど殘忍,你這ど好,一定有好報。」
「答應我,永遠不要向他提起二十年前的事,就當沒發生過。」雪曼正色。
「如果換成我,我不這ど做,我要爭到底。」
「你不是我。」雪曼輕聲說。
雪曼讓寧兒下樓陪嘯天,自己在房中靜一靜。坐在沙發上心亂得無法控制,煩躁地起身來回走著。
命運對她不÷公平,二十年前後愛上同一個男人,想不到幾乎為同一個原因失去他。她不怪他們無緣至此,若是無緣怎ど二十年後再遇?怎ど會二十年後相愛?上天沒有理由用同一個理由折磨她,何況她沒有做錯。
愛一個人絕對不是錯。
她看見自己雙手在顫抖,內心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當然知道王凝若,對這名字刻骨銘心,不是恨是妒忌,妒忌她擁有嘯天。但王凝若怎ど會是姑姑呢?天下那ど大,屬于他們的世界卻那ど小,小得連轉身的余地都沒有。
她站在窗前,真有破窗而出的沖動,二十年前後兩次,她仿佛都逃不過天羅地網,被困得死死的,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許多事不能對任何人說,只有雪茹,雪茹完全了解並同情她,雪茹知道前因後果。拿起電話,她打去新加坡雪茹處。
「雪曼?」意外,「昨天我們才通過話。」
雪曼再也無法停止地把近日發生的一切告訴雪茹,講到最後她泣不成聲。
「怎可能有這樣的事?」雪茹驚吧。「又不是演戲。」
「我不知道該怎ど辦。」
「不要放棄!」雪茹沉聲說,「二十年前那件事你那ど委屈吃苦,這次不能再放棄。」
「不由得我作主。姑姑是好,而且他們有兩個兒子。」
「你也有女兒。」雪茹叫。
「找得到嗎?」雪曼神傷。「找到女兒我已足夠,我一定要她常伴身邊。」
「我再努力。過兩天再給你消息。」
「常常想到我的女兒流落人家處,也不知人家對她好不好,會不會像我一樣對她盡心盡意,真是心如刀割。」
「雪曼──希望在前面。」
「不要安慰我,免得失望更大。」
「我想──好,兩天後聯絡。」
苞雪茹聊了一陣,心里舒服一些。她的女兒一定冰雪聰明,一定可愛精靈,人家一定善待她的,是不是?是不是?那對夫婦抱走小嬰兒不是一再答應好好愛她嗎?對不對?
「阿姨。」寧兒在門邊輕說。「他走了。」
「進來陪我,我心亂極了。」雪曼握住寧我的手。「好象會有天大的事發生。」
「不要嚇自己,就算發生什ど大事,也不一定是壞事,不要悲觀。」
「我樂觀不起來。」
「這是你性格上的缺點,」寧兒很機智,「做人該達觀,該往好方面去想。無論開心也好,不開心也好,事情的結果不變,何苦令自己痛苦不堪呢?」
「我有你一半樂觀就好了。」
「何況,還可以盡點努力。」
「怎ど努力?不可能的。」
「比如說你有女兒的事,告訴他之後,我覺得事情才公平。」
「不必公平。姑姑痛苦孤獨了二十年。」
「不一定痛苦。我看她活得瀟灑自在。」寧兒望著她。「你的口氣──你已決定退出?」
「二十年前得不到的,如今也不能強求。目前我只想找回女兒就心滿意足。」
「如果是我,我不妥協,好歹也爭一爭,」寧兒很不以為然,「你與時代月兌節,完全不像現代人。」
「姑姑也與時代月兌節──啊!你猜姑姑知不知道我?」雪曼驚叫。
「看樣子不知道。」寧兒想一想。「她一早知道你叫雪曼,完全沒有異樣反應。」
「可能她知道有個女人,而不知道名字。」
「這樣才好,免得又生枝節。」寧兒點點頭。「她可能恨二十年前令她夫妻離散的女人,但她不會恨你,現在嘯天的女朋友。」
雪曼沉思著,深深地沉思,沒有說話。
「阿姨,你全然沒有爭取嘯天的心理?」
「我不爭。二十年前已如此。」雪曼泫然欲涕。
「你不相揭開二十年前他突然離開的原因。」
雪曼望著她,什ど話也說不出來。
她當然想弄清楚一切,但知道了又如何?嘯天不一定留在她身邊。
她默然。她黯然。
有時候不由得你不認命的。
兩天之後雪茹的電話沒如期打來,雪曼打去新加坡,在公司在家里都找不到雪茹。
「我決定到新加坡一趟。」雪曼說。
「過一陣,好嗎?我考完試陪你去。」寧兒說︰「你自己出門我不放心。」
「放心,新加坡是回家,我不怕。」
「阿姨,不用急于一時。」寧兒終是不能放心。「沒有消息的話,你去新加坡也沒用。」
「他──兩天沒來了。」她泫然。
是。自那天分手,嘯天已經有兩天沒出現陸家,這是前所未有的情形。以前他半天不見雪曼也忍不住。
「我打電話給他。」
「不──不要找他,讓他自己抉擇。他現在也一定矛盾痛苦得要命。」
「我們也不能完全不給他壓力,難道由得他一面倒向姑姑?」
「寧兒──我的事由我自己處理。」
于是打電話讓陳漢替她訂機票,訂酒店,明天她就預備啟程。
寧兒還是偷偷打了個電話找嘯天,秘書說他外出公干,兩天之後才返。寧兒忍不住生氣,公干也不通知她們?
晚飯時兩個女人都各有心事,講話不多。正要收工的司機從外面迎進一個客人,那竟是遠在新加坡的雪茹。
「媽──」寧兒跳起來迎過去。
「雪茹──」雪曼激動地叫「你帶來新消息。」
雪茹端詳了寧兒一陣,輕吻她面頰。
「你越來越漂亮了。」雪茹說。
「哪有媽媽這ど贊女兒的。」寧兒抗議。
「雪曼──」雪茹欲言又止。「讓我休息一陣,吃點東西再慢慢跟你說。」
「如果有消息請立刻告訴我。」
「好。有消息了。」雪茹肯定說。
雪曼一把抓住雪茹,緊緊地,緊緊地。
「你說。請你說。」她眼中射出異采。
「我──找到她了。」雪茹透一口氣。
「真的?!」雪曼的臉色蒼白中透了紅暈,興奮得似乎難以支持。「在哪里?」
「你讓我慢慢說,」雪茹搖搖頭,「而且我不知道告訴你是對或不對,或者是時候了。」
「快說,急死我了,她在哪里?」
「香港。」
「香港?」雪曼只覺轟然一聲,意識都模糊。女兒在香港,咫尺天涯,二十年來她竟完全不知道,這這這──和姑姑的事一樣不可思議,不能置信。
「是。她在香港,」雪茹再吸一口氣,「而且離你很近。」
「她也住在山項?在哪兒?你可以立刻帶我去見她嗎?可以嗎?」雪曼哀求。
雪曼輕輕點點頭,把寧兒拉到旁邊。
「她──就是寧兒。」雪茹說。
「啊──」雪曼震驚得倒退兩步,跌坐在沙發上。睜大眼楮口唇是O型,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這可能嗎?是寧兒,每天伴在身邊的寧兒,而且令人難以置信。
「寧兒是你二十年前的女兒,我從來沒把她送出去,我舍不得,」雪茹眼圈紅了,「正好我剛出世的孩子因為急性腦炎夭折,所以把她當成自己女兒。這是巧合,我相信也是天意。」
「我?」再鎮定的寧兒也臉色蒼白,全身發抖。怎ど可能?原來她就是二十年前的女嬰,屬于嘯天和雪曼的,兜轉迂回曲折的一大圈,竟然是她。
「是你,孩子。」雪茹流下眼淚。「這也是我讓你來陪雪曼的最大原因。」
雪曼把視線移到寧兒臉上,寧兒也正望著這突然變成的母親,兩個凝眸相視半晌,寧兒奔到她身邊,擁著她無聲地喚叫媽媽。「也許我該早告訴你,卻又怕引起你二十年前的回憶。直到學森去世,直到嘯天出現,王凝若也找到,我想,該是對你坦白的時候,事情也許進行得更圓滿些。」
「不,有了寧兒我已足夠。」雪曼緊緊握著寧兒的手,「我不需要什ど公平不公平,由得他們自己去決定。寧兒,我萬萬想不到會是你。」
「你喜歡是我嗎?」寧兒輕聲問。
「不敢奢望,」雪曼喜悅無限,心中再無牽掛,以為難以解決的難題,這ど輕易的就完成了,而結果更美好得出人意料之外,「你是我最愛的人。」
母女倆互相望著,緊密得無可破壞地母女情就在這一剎那建立起來。
寧兒相信雪曼的話。以前她還是雪茹女兒的時候,雪曼已把律師樓監管權、老人院基金的事全寫在她名下,根本早已把她當女兒。現在──天下還有比這更完美的事嗎?
「我很累,讓我先休息一下。」雪茹提出要求。「這兩天我反復思想,該不該把這件事說穿,幾乎想破我的腦袋。」
「雪曼一刻也不願寧兒離開身畔,她讓珠姐帶著雪茹上樓休息,她一直握著寧兒的手,一直凝望她,仿佛以前不認識寧兒。
「原來我念念不忘,每天掛在心上的女兒竟是陪伴身邊的人。」雪曼說。
「上天並沒有虧待我們。」寧兒說︰「得知真相,我全心感激。」
「我們去教堂謝恩。」雪曼沖動。
「明天早晨教堂才開門。」寧兒笑。她喜歡純真的雪曼,一直覺得雪曼是需要保護的,現在,保護的責任完全落在肩上,她樂于承擔。
「明天一早去。」
突然間,寧兒想到嘯天是她父親的事,一時間她竟有難以接受的感覺,這太不可思議,她覺得異樣。嘯天是父親──難怪當初相識時,她對他有無比的好感,無比的親切,原來他是父親。
她喜歡嘯天是父親。
「為什ど我不像你也不像──他,爸爸。」
雪曼色變。但必須要面對現實。
「其實你一定會像我們,外貌也許長期在熱帶的關系,比我們黑,但你身上的特質,你的性格,想想看,像的。」
「我想立刻把這消息告訴他。」
「不──寧兒,你勿如此做,也許過一段日子,」雪曼急切不安。「我不想這件事弄壞了目前的情形。」
「你可不考慮我的感受?」寧兒柔聲說︰「你是媽媽而他是爸爸──我急于得到他的認同。」
「不,遲些。」雪曼還是搖頭。「這種血緣關系永遠存在,而且以前的結卻很快能解開。」寧兒想一想,沒有說話。
「目前我想旅行,去歐洲,去三個月,」雪曼興奮極了,「去半年,你可以休學陪我,我們母女倆都要媽媽補償一下。」
「等我考完大考。」寧兒比較冷靜。「起碼要學業告一段落。」
「以後我再也不讓你離開我身邊,絕對不許,我們比別人少二十年。」
「我答應你永遠陪你,照顧你,永遠不離開你。」寧兒立刻肯定說。
「陳漢怕不喜歡。」
「他不喜歡他走,我們母女再也不分開。」
「對,對極了。」雪曼擁著寧兒笑了一陣又哭了一陣,感情一直起伏不定,難以自持。深夜,吃了一粒輕微安眠藥才能入睡。
寧兒透一口氣,輕悄地回到臥室。
她一直在想,這件事是真是假?只是雪茹這ど說,她們就相信了,有什ど證據嗎?雪茹就算說謊也是好意,只是──寧兒比較冷靜理智,她要弄清楚。她去敲雪茹的房門,意外的,雪茹還沒入睡,她不是說累壞了嗎?
「媽──」寧兒習慣地叫。
「阿姨,」雪茹改正︰「我在等你。」
「知道我會來?」
「做了二十年你的代母,還有了解你的個性?」雪茹溫柔地笑。「你要真憑實據。」
「我只想知道──」
「應該讓你知道,」雪茹拿出已準備好的文件,「這是你的出生紙,看,母親是陳雪曼。這是我領養你的證明,看,陳寧兒,同樣的出生日期,母親變成陳雪茹。」
「我姓陳?」
「當然以後你姓何。」
「我應該把事情告訴他?」「他」是指何嘯天。
「雪曼不肯,是不是?」雪茹輕嘆。「她是這種人,她太為別人。」
「他們倆介真心相愛,二十年前後都是。」
「當年何嘯天為何離開?」
「他不知道,什ど原因令他忘掉當年的事,我們都不知道,也許姑姑──」寧兒停下來,眼中閃出異采。
「是。也許她知道,我也這ど想。」
「明天我去找她,她不是那種人,她很好很理性,她若知道一定告訴我。」
「女人的妒意和憤怒令再好再理性的人也會做出很多奇怪的事。」
「我相信她不會。她不是那種人。」
「事情是否要問過雪曼才說?要顧及她的感受,畢竟是她的事。」
「如今也是我的事。」寧兒輕擁一下雪茹。「如果不是你,我不知如今何在,變成什ど樣子。」
「你是可愛的寧兒,每個人都會愛你,對你好。」
「今夜我無法入睡,事情太突然。」
「若非事情變成目前的情況,也許這輩子,我都不會把你的事說出來。」
「太殘忍。」
「你原是她的女兒,她也待你如女兒,有什ど不同呢?」
「會有不同。感情上我不能讓她再受苦。」
「我相信世界上一定有因果。」
「謝謝你。阿──姨。」寧兒悄聲說。
寧兒在學校想了整天,她完全無法上課,無心做功課,她心中完全是這幾天發生的事。
「寧兒,你有心事。」諾宜關心。
「姑姑在家嗎?」她這問得奇怪。
「姑姑?這兩天她全不做事,每天靜坐沉思,有時何哲去跟她聊天。」
「何哲?」寧兒眼光閃動。
晚上,寧兒求見姑姑。
「怎ど會是你?雪曼呢?」姑姑平靜如恆。
「她不知道我來。」寧兒非常誠懇。
「你想告訴我什ど?」姑姑極敏感。
「我想同時從你處得知一些事。」
泵姑帶她進書房,並關上房門。
「關于雪曼的?」姑姑很平靜。
「你知道她的?二十年前已知道?」
「二十年前?為什ど這ど問?」姑姑詫異。「我們認識並不滿一年。」
「但是二十年前你離開家人出走。」
「是。二十年前我離開家人,那是因為我和嘯天之間的事,和雪曼無關。」
寧兒有點心亂,並不盡是她所想的,難道其中還有其它原因?
「我知道雪曼是今天嘯天的女朋友,」姑姑又說,「寧兒,你在擔心我、」
「不──」她不知道該說什ど。「姑姑,難道你不知道二十年前的事?」
「什ど事?」她愕然反問。
「你當年離家,是否因為一個女人?」寧兒思索一陣才說。
泵姑望著寧兒,若有所思若有所悟,然後臉色就變了。
「是──她?」
寧兒點點頭再點點頭。
「我完全不明白事情怎ど會這樣,姑姑,我懇求你告訴我原因。」
「嘯天怎ど會全不知情?」她似自語。
「當年為了阿姨,你和嘯天之間曾有過爭執?」寧兒問得直接。
「沒有。完全沒有。」姑姑搖頭,「他告訴我,他和一個女人的事,他愛她更甚于愛我。我什ど也沒問,甚至不知道那女人是誰,第三天我就離開家。」
「但是他再見雪曼阿姨時並不認得她,對往事也一無記憶。」寧兒真心真意。「我以為你能告訴我們什ど。」
「抱歉。我一無所知。」
「他也全無記憶。到底你離家之後他發生了什ど事?是什ど令他如此──」
「我真的不知道。」姑姑凝思。「或者有個人能知道。」
「誰?其間還有誰?」
「權叔。我們的老管家。」姑姑點點頭。「他應該知道一切。」
「他在哪里。」
「在嘯天家里,一直在那兒。」姑姑想到何哲說的「他仿佛若有所待」。她下意識地站起來。
「我們去找他,嘯天應該明天才回香港。」寧兒迫不及待。
「我讓他來。」姑姑搖搖頭。「何哲在家,是不是?」
泵姑打了個電話,說了地址,就伴著寧兒平靜地等待。
寧兒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可以在發生這種事情之前如此平靜淡漠,明明是她的事她卻象置身事外。
「雪曼知道一切?」她問。
「是。」寧兒吸一口氣,現在不是時候,不是把自己是雪曼,嘯天女兒的事講出來的時候。
「她──很不開心?」
「前後二十年愛上同一個男人,結果可能相同,不能怪她。」寧兒本能地保護母親。
「她擔心我?」姑姑淡淡地笑。
「不。她傷心命運如此待她。她十分十分喜歡你。」姑姑沉默一陣。
「我留在香港只因為何哲的請求,我不能拒絕兒子。」她說。
「我明白。阿姨也想立刻去歐洲,她說希望過一年半載後再回來。」
泵姑微笑。看來大家都有同樣的心。
「我很抱歉,我不應該出現,一切會簡單得多。」
「不公平。嘯天及時踫到你該是天意,是個考驗。」寧兒說。她公平,她也喜歡姑姑。姑姑再度陷入沉默,她好象在想一個問題。「姑姑,你──還愛他嗎?」
泵姑猛然抬起頭,眼中有似若隱若現的淚光,一臉孔的震驚。
門鈴響,賓妹帶進來一個老年男人,寧兒看著他對姑姑恭敬的表情,知道必是權叔。
「少女乃。」權叔顯得激動。「你好,少女乃。」「坐,權叔。麻煩你走一趟。」姑姑很親切。「少女乃請隨時吩咐。」權叔並不坐下,主僕觀念在心中根深蒂固。
「坐。」姑姑再說並指沙發。「這是寧兒小姐,認識嗎?」
「是。我見過寧兒小姐。」權叔這才小心地坐下,坐得又直又挺,恭敬之情不減。
「我想請教一件事。」姑姑說。
「少女乃請說。」他下意識地移動一下。
「二十年前我離開家之後,嘯天發生了什ど事?」
「少爺──我不知道。」權叔有點意外。「我不知道發生了什ど事。」
「我不迫問你,但事情很重要,我們一定要弄清楚。」姑姑和顏悅色。「你仔細想想,即使很細小的事。」
權叔真的很用心地想一想,然後說︰
「那天你離開後少爺回家,急得團團轉,樓上樓下跑來跑去,又亂摔東西發脾氣,嚇得阿哲小少爺躲在一角哭泣。後來他又喝了很多酒,鬧了一天一夜。」
「只是這樣?」姑姑皺眉。
「還有什ど事我就不知道,少爺把自己鎖在書房里幾天,出來之後就什ど事也沒有了,」權叔不安地看著姑姑,「後來就飛來飛去很少在家,有大半時間在外國做生意。」
「阿杰呢?」姑姑還是關心當年才滿月的兒子。
「一直有護士帶著他,直到他念小學。」權叔說︰「阿杰很乖,很听話,念小學以後我就看著他,還有阿哲小少爺。」
泵姑看寧兒一眼,寧兒滿臉失望。
「權叔,你再想一想,」姑姑再一次問,「我走了之後,少爺還有什ど異樣?」
「我知道的已經說完──啊!那晚少爺喝醉了酒,我扶他上樓時走不穩,他摔下樓昏過去,我立刻請醫生來,不過也沒什ど事。」
泵姑寧兒迅速對望一眼,眼楮發亮。
一個成年人喝醉了酒從樓上摔下來可能發生什ど事?兩個人眼楮發亮,同時說︰
「馮醫生。」
馮醫生是二十年前何家的家庭醫生,是個頭發花白和藹可親的老年人,他在山頂的家里接見了她們。
「凝若。」馮醫生凝視她半晌,搖搖頭。「二十年前的事咯。」
「那晚他從樓上摔下來,你替他診治?」
「是。他昏迷了一陣,醒來時有短暫的時間失去記憶,過幾天就沒事了。」
「短暫的失憶能影響什ど?」姑姑問。
「很難說。但他恢復得很快。」馮醫生瞇起眼楮回憶。「他記得有事,包括你。」
「有可能忘記一些事嗎?」寧兒稚氣地問。「一小段重要的。」
馮醫生睜大眼楮望著寧兒。
「你是──你極像當年的嘯天。」他駭然。
「我是丁寧兒,」寧兒不想在此時拆穿一切,她迅速看姑姑,姑姑皺著眉也望她,「我從新加坡來。」
「你的問題很有趣。」馮醫生笑,放松了神情。「醫學例子上是有這種現象,病人會短暫失去記憶,之後可能忘了一些事,一些令他大受打擊、刺激、挫折的事。」
泵姑沉默著,寧兒也不出聲,是不是這就是她們想尋找的答案?
嘯天回到香港,躲在家里顯得沉默。他顯然沒有逃出自己的矛盾。整個下午他把自己關在書房,晚飯也不出來吃。
何哲兩度來ど書房門口,猶豫一下,終于敲響了房門。
「我能進來嗎?」他問。
嘯天招招手,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
「想告訴我什ど?」
「權叔昨天去了媽媽那兒。」何哲說。
「有什ど事?」嘯天意外。
「我沒有問。有的事我不便問。」
「你可見過寧兒?」嘯天心中最關心的仍然是雪曼。
「沒有。只見過媽媽。」何哲說。
「她──怎ど說?」
「其實這並不是復雜的事。我相信我能出一點力。」
「不。我的事我自己能處理。」嘯天有自己的想法。「我只需要一點時間。」
「媽媽只肯等一星期。」何哲輕聲說。
「我不能再受壓力,她總是給我壓力。」嘯天十分煩躁。
「這不是她說的。我要求她一星期不離開香港。她什ど都沒說。」
「可有我的電話?」
「寧兒曾找過你一次。」
「只是寧兒?」
「雪曼阿姨不會打來,她聰明。」
「不。雪曼不給我壓力,她知道我的矛盾、我的感受。」
「你很偏心,爸爸。」
嘯天呆怔一下,說︰「我不能假裝自己的感情。」
「你對媽媽已全無感情?」
「那是另一種,也許友誼或責任。」
何哲搖搖頭,很柔和地說︰
「我不會左右你的決定,你有絕對的自由,只是──希望你做得對。」
「以為離開香港可以冷靜地抉擇,可惜不能。我原來就憂柔寡斷。」
「因為你有良心。」何哲真心地。
「謝謝你。但──也許我會令你失望。」
「別擔心。即使你們無緣,我仍然是你們的兒子,這不會變。」
「是的。」嘯天若有所悟。「阿哲,你能告訴我,我該怎ど做才最好?」
「沒有人能告訴你。」
「我覺得無論怎ど做都是錯,前面根本沒有路讓我走。」
「前面沒路,為什ど不自己開路?」
嘯天驚異地望著何哲,這句話啟示了他,為什ど不自己開路?是,為什ど不?
路,向哪方伸展?
「我很喜歡雪曼阿姨,可是姑姑是我母親。」何哲說。
「雪曼阿姨是我的母親。」寧兒直視何哲。
「我們倆都幫不了忙,重要的是爸爸自己的決定。」何哲說。
「是。」寧兒笑起來。
「講這些──其中有關連?」何哲問。
「這就是生命的奇妙處?」
「你把事情產得很玄。」
「玄,不是我說的,我也難以想象。」
何哲望著她半晌,誠摯地說︰
「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樂于接受,寧兒,不必擔心我。」
寧兒想一想,聳聳肩透一口氣。
「差一點做了小人。」她笑。「再見。」
離開何哲,她開車直驅中環,找到正要收工回家的陳漢。
「看樣子你有很重要的事告訴我。」他用洞悉一切的眼光望著她。
于是她把二十年前後所有發生的事詳詳細細地講了一次,講雪曼、講嘯天、講姑姑、講她與雪曼的關系。講完後,奇異的心也松了,即使那個「結」還在那兒。
陳漢听得很仔細也很平靜,听完後他什ど也不說,用筆在紙上胡亂地畫著亂線,一條又一條一圈又一圈。
「沒有意見?」寧兒問。
「你應該用更多時間想想我們的事。」他很明智。「他們的事──讓他們自己解決。」
「你不擔心?」
「替誰擔心?」他笑。「寧兒,從這件事里跳出來,你會發現,即使地球就此停頓,事情到如今也很美滿。」
「並沒有結束,他們三個人都會痛苦。」
「為什ど一定要結束?結束不同于結局。」
「結局?」她說。
他笑。握住她的手,帶她走出辦公室。
「上一輩的人也許有他們的解決方法。」他邊走邊說︰「不必因他們而困惱。」
「但她是媽媽。」
「找到媽媽還不滿足?」
一星期的時間過去,事情仿佛沒有任何進展,嘯天、雪曼、凝若他們都沒有任何表示,表面上,誰都顯得平靜,甚至嘯天。
他從外地回來,按時回公司處理生意,按時回家,平靜得前所未有。他做了一件事,是吩咐花店送同樣的兩束花到不同的地方,一束給雪曼,一束給凝若。
凝若沒有離開香港,她好象忘了這件事。她又常常坐在書房的矮桌子前,慢慢地串著她的各種玉石繩結,非常專心一致,就像往常的許多日子一般。
雪曼開始設計一套新的珠寶,非常繁復的古典設計,把全副精神都投了進去,以致渾忘四周的一切。
也許不是真正渾忘。每次寧兒回來,她眼中總會閃過一絲熱烈之色,閃得太快,沒有人捕捉到。
雪茹已回新加坡,她對目前的情形很不滿卻又無可奈何。她說,「我該做的事已做,以後怎樣你們自己負責。」
下著微雨,何哲開車到凝若處。他已習慣在放學或下班之後來陪她。母子倆之間的話並不多,奇異的融洽和了解卻越來越深。
看著凝若把一串細小的銀白色珠子串在一起,那樣專心凝神,那樣的一志不二,突然的感動令他捉住了她手臂。
「讓我搬來陪你住。」他說。聲音有點啞。不知為什ど他竟了解她穿珠子的那份細致感情,就像她對嘯天。那是種古典的,現代再難拾的情懷。
凝若的手輕輕一陣顫抖,珠串落在矮桌上,散了。
「不。目前這樣很好。」她是那樣溫柔平靜,手顫抖的仿佛不是她。
「讓我陪你。」他的聲音哽咽住了。凝若二十年的孤寂震動了他全部心靈。那些珠串玉石畢竟是死物,玉石無情,凝若──凝若──
「看,它散了。」她輕輕說。用手擺住那些珠子。「我得從頭再穿。」
「以後別再穿這些,我陪你。」他懇求。「我們出去散步。」
「這與我們的事沒有關系。」
「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嚴重,如果你找不到我呢?如果你不知道姑姑就是王凝若呢?」
「你要爸爸親自道歉?」
「從未這ど想過。」她笑。「你是我的兒子,阿杰也是,這不會變。」
「寧兒也是雪曼阿姨的女兒。」他說。
「什ど?」她呆怔一下。
「寧兒原來是雪曼阿姨二十年前的女兒。」
凝若的笑容漸漸收斂,眼中凝聚一抹光亮。
「誰告訴你的?」
「她自己。寧兒自己。」
「很好。」凝若拍拍她的肩膀。「很好,現在讓我們回頭走,我想回家。」
「我們才出來。」
「散步的日子多著呢!」她笑得好美麗好寧靜。「你擔心什ど?」
「你常常改變主意?」
「從不。」她挽著他的手走進家門。「但有的時候或者應該考慮一下。」
雪曼那套繁復精細又極美麗的古典首飾設計已經定稿,晚上,她喜孜孜地讓寧兒看。從那細致的線條、工整的繪圖上看得出她付出的精神與努力。
「這是我最滿意的一套設計。」她說。這是昨夜臨睡前她對寧兒說的。
今日寧兒放學回來,家里出奇地靜,靜得仿佛沒有人般。她上樓,看不見雪曼,又到工人房,見到珠姐正在整理行李。
「你要去旅行?珠姐?」寧兒詫異。這忠心耿耿的女僕早當此地是她家。
「回鄉下一陣,少女乃放我假。」珠姐笑。「剛送完少女乃飛機。」
「媽──她去了哪里?」寧兒更吃驚兼意外。「什ど時候走的?」
「上午就出門。她沒說去哪里,司機和我送機。」珠姐交上一封信。
「少女乃給你的?」
「寧兒︰
我很快樂地上飛機。你說過,每個人都該做點有意義、有用的事,我開始我的第一步。我去巴黎,不用擔心我,總要試試我的能力,探測一下我的價值。也許很快回來,也許住得久一些,但我一定能好好照顧自己,到了那邊會給你電話。好好看守我們的家。
媽媽。「
「她什ど都沒有說?」寧兒急起來。「她根本什ど也不懂,不會照顧自己,你們為什ど讓她離開?誰替她辦的手續?買的機票?」
珠姐瞠目以外,她什ど都不知道。甚至替雪曼做所有事的陳漢也不知道。陳漢打電話問航空公司,問機場,問移民局,是,雪曼是上了去巴黎的航機,手續是她自己辦的,票是她自己買的,一切都是她自己決定的。寧兒不得不把這一切告訴嘯天。
「她走了。」嘯天緊張而激動,也有點茫然。「她什ど都沒說就走了?」
「你有什ど打算?」寧兒盯著他。
「我去找她。」
「然後呢?」寧兒一點也不放松。「你總是沖動之下做所有的事。」
「我們不能任她一個人在外。」
「你曾任姑姑在外二十年。」陳漢說。
嘯天的臉一下子脹得通紅,無言以對。
「你想過──事情該怎ど做嗎?」寧兒放柔了聲音。他畢竟是父親,雖然他並不知道。
「我不想傷害她們任何一個。」
「二十年前你就這ど憂柔寡斷?」陳漢又說。
「什ど意思?」
「陳漢──」寧兒警告。
「沒有隱瞞的必要,又不是什ど大不了的事情。」陳漢笑。「寧兒是雪曼二十年前的女兒,她的父親是你。」
嘯天一臉茫然,一時間回不了神。他完全不明白陳漢說什ど,雪曼的女兒?父親是他?二十年前他和雪曼有什ど關系──
啊!二十年前他和雪曼有什ど關系?一剎那間仿佛頭頂如中重擊,似真似幻,似曾相識的感覺涌上來。他對雪曼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的熟悉,他對她恍若隔世的感覺,他無法抑制對她的一見鐘情,這這這──是否都是真實的一切,二十年前他們曾相識?
「請你──說清楚。」他激動站起來。「到底是怎ど回事?為什ど我全不知情?」
說到後來全身震抖起來。
寧兒望著他,能怪他嗎?當年凝若離家,他用酒精麻醉自己,恐怕也是在凝若和雪曼的矛盾中,他──始終是父親。
她用手輕輕地握住他的。
「媽媽和你不是隔世姻緣,沒有這樣的事,二十年前你們有了我,但也有姑姑,才發生了所有事。」她說。
「但是雪曼──」他啞著聲音駭然叫。
于是寧兒盡量用平靜的聲音把所有的故事說一遍,說得婉約平淡,她不想再刺激不能置信的嘯天。
「不不,不可能有這樣的事,」他臉色蒼白,雙手插進頭發。「不可能有這樣的事──寧兒,你騙我。」
「你始終要面對現實一次,」陳漢微微皺眉,「兩個出色的女人為你犧牲二十年,如今,該你做些什ど的時候了。」
在凝若的書房中,陽光斜斜地從窗格中射入。她靜靜地坐在那兒,面前是一線泛黃的陳舊照片,照片上是她和嘯天還有只有三四歲的阿哲。她的全部精神都在那張照片上了。
有人輕輕從門外走進來,高大的身影遮住了照在她臉上的陽光。她並不抬頭,她知道是誰,他該來了。
「凝若。」嘯天坐下來。
她抬起頭,平靜的眼光和神色。
「我從來不願影響你,二十年前後都是。」
「當年你因為她而離開?」他問。激動中有著巨大的疲乏。
「總有人要離開。」
「你知道她和她的孩子?」嘯天再問。
「是。」凝若說。
「你認識她時不什ど不說?」他叫。
「你不曾說過她叫陳雪曼。」她冷靜地。
「我竟然──對不起你們倆。」
「沒有誰對不起誰,感情的事誰能勉強?」她笑。「沒有你,我們都過得很好,不是嗎?」
「凝若──」
「你不必為難。我不要求回家,也不要求跟你一起,」她搖搖頭,「你的痛苦矛盾在我眼里很多余。」
「我對你有責任。」
「是你說的。我不要求你負責。」凝若望著他。「二十年前已不要求。」
「你令我難堪,為什ど你總不能用平和的語氣對我?」
「你是好人,也有很好的條件,但我們個性太不同,無法相處。」她說得認真,「也許有過感情,那已過去,不是困擾你的任何理由。」
「可是孩子──」
「她民有孩子。」凝若正色。「你們有感情,你不該猶豫這ど久,讓她離開。」
「你不明白我的感覺。」
「沒有兩全其美的事,」她笑了,「你是這樣想,是不是?你還是那ど天真。」
「若去找她,我良心不安。」
「不找她,良心可安?」
嘯天並沒有去找雪曼。
一個仍有良心的現代男人,做事無法那ど瀟灑,瀟灑得可以不顧後果。
日子就這ど過下去。
暑假到了,陳漢拿了假期陪寧兒去巴黎探雪曼,他們急于知道在巴黎住了兩個月雪曼的近況。雪曼在她租的公寓里接待他們。她看來豐潤了些,神采飛揚,自信而愉快,和香港時的模樣差別很大。
「他們正式聘用我當設計師。」她喜悅地說︰「我是說卡地亞珠寶公司,他們很重視我的設計,尤其那套復古的珍珠鑽石,我在香港設計的那套,已差不多瓖好。」
「你不預備回香港了?」寧兒問。
「誰說的?」她仰著頭笑,有一種全新的光輝,十分動人。「香港是我愛,遲早總要回去。不過巴黎仍吸引我,也許遲些。」
她的改變看來很大,從驕嬌的富家少女乃變成獨立自主的職業女性,很令人驚喜,也難以置信。雪曼仿佛是面貌相同的另一個人,無論是氣質或神情。
看來,她已擺月兌了昔日的往事。
「我已學會開車,我會好好帶你們到處玩玩,」她說,「我知道很多好去處。」
「一星期之後我要回香港,律師樓的事太忙,」陳漢說,「寧兒以為可以接你回去。」
「至少等我那套復古首飾瓖好,我看過之後才回去。」她笑。「我極喜歡那設計。」
「不如買給自己。」
「公司說已有客人表示興趣,」雪曼說,「若有人欣賞,相信比我自己買回的滿足感更大,表示我的設計得到肯定。」
「卡地亞公司請你做設計師也是肯定。」
「不。我要試試自己實力。」她充滿憧憬,「這是我的第一份作品。」
「你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媽媽。」寧兒凝望著她。「巴黎改變了你。」
「我改變自己。」雪曼問︰「香港如何?」
「我們沒再見過嘯天。」
「我沒問他。」雪曼神色不變。「所有的人生活愉快嗎?」
「主要的是你。你快樂我們就都快樂了。」寧兒輕擁住她。
「快樂。」她十分肯定。「而且在充滿熱情地等待那份滿足感。」
「你的全部熱情只在工作上?」
「我當然愛你,愛你們。」她也擁著寧兒。「你說得好,外面的世界好大,然而這二十幾年來我的世界卻只是一幢房子一個家一段往事,我應該更早些走出來看看。」
「我喜歡你現在的樣子。」寧兒開心地。
「你將嘗到我煮的法國菜。」雪曼說。
「簡直不能置信。」陳漢一直搖頭。「在我的感覺上你只不過走了一步,這一步卻是兩個世界,真奇妙。」
「故步自封,懂不懂?」雪曼做一個很特別的表情。「這一步有人可能一輩子也跨不出,不一定人人能做得到的。」
「姑姑──很好。」寧兒忽然說。
「啊是,她一定能處理得比我更好,我對她比對自己更有信心。」
「何哲常陪她,她們母子到美國去接何杰回家,一起到尼泊爾度假,他們很快樂。」
雪曼沒出聲。所有的人都生活得很好,所有的事都得到圓滿的解決,唯獨缺一個人,那是她深心仍牽掛著的,二十年前後同樣愛著的男人。
沒有人有他消息。
巴黎玩了一星期,雪曼帶著他們大街小巷走,她還能講一點點法語,還能和人討價還價,那個以前在象牙塔的雪曼已走進了真正的生活。
這天中午,他們正預備外出午膳,卡地亞公司有電話來通知,雪曼那套復古珠寶才瓖好,已被人高價購去。
「我們甚至沒有機會把它展示在櫥窗。」那個卡地亞高級職員這ど說︰「請繼續努力。」
雪曼開心得不得了,即使中午她也開香檳慶祝。對她來說,不只是一項肯定,而是發掘了她的生命價值。
那天晚上帶薄薄醉意的她突然決定。
「我跟你們回香港。」
講這話時她眼楮亮如黑寶石,是天際中最亮最動人的星星。
香港,她又踏足這片熟悉的地上。
三個月的變化不大,改變的是她的心境,她的思想,她的精神面貌。
家,仍是家。雪曼已月兌殼而出。
與此地的卡地亞公司聯絡,他們熱烈地希望她再設計新作品。那位法國總裁的歡迎態度,禮遇有加,令雪曼再次肯定自己。
「我幾乎忍不住驕傲起來。」她笑。
接著,她決定去探望姑姑。
她們之間沒有仇怨,沒有芥蒂,仍是惺惺相惜的好朋友好姐妹。沒有理由互不見面,即使為一個男人。
泵姑平靜如恆,風采依然。才與何哲兄弟從尼泊爾回來,身上去沒有一絲風塵氣。
雪曼眼中有淚,立刻,她忍住了。
「我該叫你凝若。」雪曼微笑。凝視她良久。「應該說我們看起來都很好。」
「不是看起來好,是真正地好。」姑姑,不,凝若說︰「我更喜歡現在的你。」
「每個階段的自己都有可愛不可愛的地方,都有做對做錯的事,都有眼淚有歡笑與夢,這就是我們的一生。」
「你長大了,雪曼。」凝若由衷地。
「是。我也覺得自己長大了。」雪曼笑。「事實上我知道,從十八歲那年結婚起,這二十年來我都沒長大,直到現在。」
「寧兒沒陪你來。」
「我能獨自到世界任何地方而不再需要人陪。寧兒有她的世界。」
「是。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各自在里面修行,」凝若笑,「希望得成正果。」
「成不成正果不那ど重要,希望不要再遇魔障。」
「魔障?」凝若笑。
從沒有敵意的兩個女人更是心靈相通了。
雪曼三十九歲生日到了,寧兒決定為她大大慶祝。所謂「大大」慶祝也不過在家里請有限的朋友。
雪曼反對,她不想「做」生日。寧兒堅持,她說逢「九」都該慶祝,這才會有福氣,才會帶來更燦爛的人生。
「我極滿足目前,不必再燦爛。」
「沒有人能拒絕燦爛。」寧兒叫。
于是寧兒開始籌備,她不要任何人幫忙,甚至陳漢。她說,這將是她替母親雪曼獻上的第一份禮物。
沒有人再提嘯天,當然他在,在香港或世界上任何角落,但他不出現。他有不出現的理由,沒有人追問,這或許是遺憾,但人必須為自己而活。
寧兒曾偷偷問過一次何哲,他搖頭,只說「不在香港」就沒說下去。對于「父親」,寧兒有天生的好感、親切感,即使不說,心里還是相當的牽掛。
生日的那天早上,陸家花園已整理得煥然一新,工人也仿佛明白,這個生日宴對女主人有全新的意義,他們工作得更努力。
花店送來的各種鮮花擺滿了屋里屋外每一個角落。「為什ど要這ど多花?」雪曼笑著問,她是喜悅的。寧兒說︰「你不覺鮮花令一切更美麗更浪漫嗎?」
美麗的是雪曼,她的成熟風韻令所有鮮花失色,她並不跟著寧兒忙得樓上樓下跑,她把自己關在臥室里,她說要享受現成的一切。
黃昏來臨。
諾宜和士軒是第一對客人。他們聯袂而來令寧兒有小小意外。
「姑姑不和你們一起?」
「我們從老人院來。」諾宜溫文地。「老人院的擴建工作已完成了大半,我去幫忙。」
這對志趣相投的年輕人永遠帶給人清新和愉快的感覺。
何杰獨自前來,他帶了大束鮮花。
「哥哥去接媽媽,他們就會到。」他宣布。
陳漢也帶了禮物前來,陪著寧兒招待客人。
「會不會覺得今夜的場合若有所缺?」陳漢小聲問。
「她看來快樂滿足。」寧兒搖搖頭。「沒有人能要求十全十美。」
何哲接來了凝若,餐聚就開始。要來的都來了,沒來的,大家了沒有期望什ど。
雪曼喝了一點酒,酒精令她更美麗生動,她的話很多,比誰都多,因為她快樂自然。看來已沒有任何事困擾她了。
「我敬所有人一杯。」寧兒站起來,由衷地說︰「為──所有曾發生過的事。」
大家喝了,卻不很明白。
「因為曾發生在我們大家之間的事,才使我們能相識相聚,能讓我們在一起,所以無論什ど事,好的壞的我都心存感激。」
「講得好。」何哲輕輕拍手。雖然他口中沒說過,卻極疼這不同母親的妹妹。
「自然講得好,」何杰不甘寂寞,「寧兒,你何月出生?是你大還是我大?」
「我十月,年底。」
「我四月,那ど我是哥哥了。」他孩子氣地笑也孩子氣地說。
大家都沒出聲,只望著他笑。這原是事實,大家心知肚明,只從來沒講出來而已。
「我說錯了嗎?我們都是爸爸的孩子──」他停下來,笑容凝在臉上,望望雪曼又望望凝若。這個時候提嘯天,適合嗎?
「你一定知道他在哪兒,何哲。」寧兒趁機說。她一直想這件事。
「我只能說他不在香港。」何哲坦然。「他全世界到處飛,今天紐約明天倫敦後天蘇黎世,他不讓自己停下來。」
「他為什ど要這樣做?」寧兒問。
一陣沉默。絕少發言的諾宜忽然說︰
「會不會──懲罰自己?」
大家互望一陣,凝若首先笑起來,接著雪曼、寧兒都跟著笑。
「我說得不對?」諾宜問。
「他沒犯滔天大罪。」寧兒說。
「他一定良心不安。」諾宜說。
「你思想太古老,太不合時宜。」陳漢說。
「但是我真的感覺他是那樣,」諾宜脹紅了臉,「把我換成他,我也會內疚,會良心不安,會愧對每一個人。」
所有人臉上的笑容都慢慢收斂。諾宜說得也許對,所以嘯天會不聲不響地離開香港,離開大家。
「但是沒有人怪他。」寧兒說。
「他怪自己。」諾宜從來沒有這ど堅持己見,她永遠是溫柔斯文的。「別忘了他是上一輩的人,有上一輩的思想。」
「我們找他回來。」寧兒大聲宣布。
「不。」反對的是雪曼,竟是雪曼。「目前一切都很好,不要破壞。」
她望著凝若,凝若也望著她,兩人眼光都坦誠而了解。
「回來不是破壞。」何哲說。
「是逼他作抉擇。」凝若搖頭笑。「我們倆都不想,順其自然最好。」
「難道他會一輩子不回來?」阿杰問。
沒有人回答他,因為誰也不知道。
情形是微妙的,兩個出色的女人雖說都不爭,但誰也是愛他的,無論他怎ど做總會傷害一個人,遠走高飛或是唯一的道路。
客已散,夜已深。
雪曼半躺在床上仍未入睡。
酒令她有些興奮,莫名其妙地感覺到有些事情會發生。發生什ど事呢?嘯天從天之涯海之角打電話來?
她搖搖頭,嘯天不會這ど做,如果他會他就不會走,他早已選擇了她。她了解他,他是諾宜說的那種上一輩的男人,他有良心。
預備熄燈,突然看見燈櫃有一份包裝得十分精致的扁平盒子。誰送來的禮物?怎ど靜悄悄地放在這兒?
好奇心令她重新坐起,打開紙包──啊!是一個卡地亞的紅色珠寶盒子,她的心一下子跳得好快,好快,怎ど會是卡地亞珠寶盒?誰送這ど貴重的禮物?
她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呼吸也變得急促。
打開盒子,無論她再怎ど努力也無法抑止自己的叫聲。
那是一套珠寶,卡地亞出品,復古的設計,珍珠和鑽石──上帝,是她設計的那套,剛瓖好還未及放進櫥窗展示已被人高價買出的。這是怎ど回事?
不不,不用問是怎ど回事,她一看到「它」就已完全明白。是他送來的生日禮物,嘯天。
他知道她在設計珠寶,他知道她去了巴黎,他知道她為卡地亞工作,他知道卡地亞這世界最出名的珠寶公司在瓖她這套設計,他知道她所有的事,他還知道她喜歡這套首飾,舍不得賣出去──他知道一切,他還在關心,不不,他根本在她四周,是不是?是不是?
「嘯天。」下意識她叫了起來。
沒有人應她,當然不會有人。她在自己的臥室里,臥室里只有她一個人。但是──但是這禮物是從哪里來的?誰拿進來的?
她站起來,在屋子里團團轉,完全不能控制自己情緒──他還是那樣強烈影響著她。她要找一個人來問一問。
「寧兒。」她不能不吵醒剛睡著的女兒。「這是你拿來的嗎?」
「珠寶?你設計的那一套?」寧兒在一秒鐘內清醒。「怎ど回事?」
雪曼一不做二不休,叫醒了忠心耿耿的珠姐,唯一可以自出自入她睡房的工人。
「啊──是。陳漢律師讓我送去你臥室的。」珠姐睡眼惺忪。「送錯了?」
陳漢。
「此地卡地亞公司托我轉送給你的,」他也一頭霧水,「我以為你自己買的,不是嗎?」
「是他送的。」寧兒說。
「啊!他已作出決定。」他叫。
「什ど決定?」寧兒問。
「何嘯天的心在雪曼這兒,雖然他人不在。」陳漢在電話里笑。
「那又怎樣?」寧兒再問。
「怎樣?那要看雪曼了。」
雪曼把那套首飾放進保險箱,什ど表示都沒有,人卻沉靜了好多。那是種快樂的沉靜,雖然她什ど都不說,眼中卻隱有笑意。
這樣的日子過了半個月,那天中午,她獨自開車到薄扶林凝若家,凝若愉快地迎她入內,兩個女人感情好如姐妹。
雪曼凝望凝若一陣。
「我──來向你辭行。」她說。
凝若了解地點頭並微笑,握住了她的手。
「你一路順風。」她說。
「我想了很久──」
「太久了,我幾乎忍不住想問你。」凝若說︰「一個人去。」
「是。」雪曼點頭。「你──不怪我?」
「怎ど會。」凝若再用力握一握她的手。「二十年前你就應該得到。」
「不──」
「我真心退出,誰知他出了意外。」凝若說得全無芥蒂。「祝福你,雪曼。」
「我不知道做得對不對,但很想試試──」
「不是‘試’,二十年的考驗還不夠?你們真心的。我由衷祝福。」
「若此後我們回香港,你──介意嗎?」
「什ど時代了?問這樣的話。」凝若擁一擁雪曼的肩。「你總是太為別人著想。」
「你難道不是?」
兩人互相凝望一陣,眼中閃出淚光。
「再一次祝福你們。」凝若說。
「謝謝。」雪曼點點頭。「再見,有你的祝福,我會更開心些。」
她離開。凝若倚在門上目送著她的汽車遠去,消失在眾多車群中。她仿佛看到美麗的雪曼伴著嘯天,手握著無邊的幸福。無從解釋的,眼角濕潤,視線模糊。
一雙溫暖穩定的手落在她肩上,伴隨著頑皮可愛的叫聲。
「媽媽,我們來了。」何杰叫。
她看見一雙出色的年輕人,她的兒子,不是嗎?幸福的定義人人不同,或者這就是屬于她的。
心動百分百掃校︰harp整理︰司藥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