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是補習的日子,外面在下雨,還相當大,為了保持不遲到的好紀錄,我穿上雨衣,拿了傘就沖進雨里,我想,豪華一次——坐計程車吧?
大雨嘩啦、嘩啦的下不停,定了兩個巷口,計程車的影子也沒看到,鞋子和裙子都濕了。
正在嘆氣該怎麼趕到陳家,一輛黑色的林肯牌汽車嘎一聲的停在我面前。
我好意外,這麼名貴的汽車主人自然不會是竊匪,然而我也絕不可能有這麼高貴的朋友。
我看見一個陌生的男人在駕車。
正想閃開,車門開了,我看見坐在後座的男孩。
冷漠如雕像的面龐,又深又黑的眸子,還有那目不轉晴的凝視和伸出來的那只手。
是一只修長,敏感卻蒼白的手,士恆!
「士恆?」我意外,驚訝的忘了大雨,陳家派車來接我並不奇怪,意外的是永遠坐在輪椅上的土恆會在車廂里,「你——怎麼來?」
「來接你!」他說得那樣簡單,聲音也冷漠,卻——莫名其妙的感動了我。
我把右手交給他,就這麼濕淋淋的上了車。
汽車在我們沉默中向前駛去,我用左手掠一掠微濕的頭發,這才發覺我的右手仍在士恆的手掌中。
我全身巨震,慌忙抽回手來,臉也紅了。
「哎——謝謝你來接我,」我慌亂的,我是老師,我竟不敢看他。
「把你的謝意放在心中會更好的,」他的眼楮停我臉上,我感覺得出來,「有的事——不該講出來的!」
我無言以對,只能不停的深深吸氣。
這——是什麼意思呢?我甚至從來感覺不到士恆和我之間有友誼的存在,但這一刻——這一刻我心胸中卻被一種奇異的感情充塞著。
我不知道這感情是什麼,肯定的不是同情!
士恆要坐輪椅,雖然要人服侍一切,在我心中,他是個強者,從來都是。
強者是絕不需要同情的!
我點點頭,我竟對他點點頭,眼角處,我看見他展露唇邊的一抹微笑。
他的微笑是動人的,只是淡淡的一個微笑,就溶化了臉上所有的冰霜,冷漠。
「我想——這種大雨下一定很難叫到計程車,你卻是個很守時的人。」他又說,「我不想你為難!」
我不再言謝,只是微笑。
「你笑起來就變得很柔、很乖,很斯文的樣子,」他說得好奇怪,「但是我也喜歡看你面紅耳赤,咬牙瞪眼的不妥協狀,那很真,很光明,很接近——真理!」
我怔怔的發呆,我那爭論時的模樣居然能很真,很光明?很接近真理?怎麼說呢?
是經過他的眼楮把我美化了吧?我並不是他說的那麼好的一個女孩,我知道!
「我很高興你是我老師!」他說。
多溫暖的一句話呢?他這「老師」說得真心誠意的。
「我是不是該驕傲有你這樣的學生?」我笑著。
「我承認有數理方面的天才,可是——」他看一看自己的腿,「我是殘廢!」
「士恆,面對你時,我從來都想不到這一點,請相信我,你是強者!」我真誠的說。
「強者?」他咀嚼著這兩個字。
「強者!」我加強氣,「而且這強者的形象以前從不曾在我心中出現過的!」
他望著我,好久,終于笑了。
「你很會鼓勵人!」他說。
「真話總有它本身的力量!」我說。我一向沒有好口才,這次竟說得不錯。
他再想一想,點點頭。
「我想——你說得對!」他說,聲音里有奇異的力量。
是我鼓勵了他?我有驕傲感。
我們的汽車駛進那條長街,雨中的長街又是另一番氣勢,另一種味道!這是一條具有奇異吸引力的街,和台北市任何街道不同,這——是不是也像士恆?
到了他家,汽車駛進車房,女工人已推著輪椅等在那兒。
司機把士恆抱下車,放上輪椅,女工人正預備推他進屋子,他的眼光移到我臉上。
一種無法抑制的沖勁,我走過去。
「讓我來推他!」我對女工人說。
女工和司機都露出了驚訝之色,不約而同的注視著士恆,士恆原是怪脾氣的少爺。
士恆臉上的線條卻更柔和了,他對著我微笑——我看見眼中的欣喜和滿意。
他欣喜和滿意是因為我能了解他的眼光?
我推著他經過有屋頂遮著的走廊,直入客廳,在客廳里,遇見陳夫人和神色古怪的士怡。
陳夫人的神色平靜一如往日,我推著士恆似乎是理所當然,她完全不意外。
士怡的古怪神色——我不想研究,那與我有什麼關系呢?他只是士垣的哥哥!
打過招呼,我推著士恆直入書房。
士恆沒有說謝,他不會說的,他主張把一些事放在心中,不要用口說出來。
他的神情——我看得出,那是平靜和快樂的,那豈不比一個謝字更令人快樂?
我們又開始了找們的討論——或者說辯論,爭論,在學問上我們是互不相讓的。
也許互不相讓才能有更大的進步吧!
然後,我出了兩個題目讓他做。
通常他做題目時,我都站起來四下走走,一個人定定的坐在那兒一個長時間是件難受的事,我不能想像,如果我像士恆一樣會——怎麼樣?
窗外的雨勢已小,天色依然不明朗,那種傾盆大雨隨時都可能再來。
站在窗邊,我看見花園中淋雨的一個人,雨雖不大,他即是渾身濕透了。
我皺皺眉,是士怡?富家孩子都有點怪脾氣,他無端端去淋什麼雨呢?
他沒有看見我,臉孔卻是面對著書房,他的神色和天色同樣陰暗。
他在發怒?在生氣?我不知道,不過——去淋這種雨,他是有些不正常。
我想退開,我不想讓他看見我,一轉身,嚇了一跳,士恆什麼時候來到背後的?
他自己也能推輪椅?
「士怡在淋雨?」他神色也很特別,「他從來不會這麼不愛惜自己!」
我不明白,他們兄弟之間似乎有些什麼不妥。
他們——好像從來沒有互相招呼過。
「現在的年輕人不容易被了解,」我退回書桌,力持自然,「每個人的自我觀念都太強!」
「你是說自私?」他慢慢推輪椅過來。
「我是說自我表現欲!」我搖搖頭。
我對他們兄弟了解都少,尤其是士怡,才見過三次面,我不能胡亂批評他自私。
「也對!」士恆點頭,「自我表現欲!事實上人就是人,沒有人是超級巨星!」
士恆為什麼這麼說?不滿士怡?
「你們兄弟個性絕對不同!」我搭訕著。
「絕對相反!」士恆強調著,「你——很了解他嗎?」
「陳士怡?不,我不了解!」我搖頭,「尤其他是那種離我好遠,好遠的一型人!」
「但是——你們曾一起去晚餐!」他終于說。那凝定著的視線中是有著些什麼。
「那——並不表示了解!」我心中一緊。
士恆怎麼知道的?士怡告訴他嗎?
「表示什麼?友誼?」他追問。
「也許吧!」我聳聳肩。
他臉上神色逐漸冰冷,非常清晰的看得出,剛才一直蕩漾在眸中的光芒也斂去。
我的心開始不安,我不能明白他神色的變化是為了什麼?我!
「士怡說你是天才!」我試探著。
「天才?或是個怪脾氣,不通人性的怪物?」他冷笑。
「他是哥哥,怎麼會這樣講你?」我放柔了聲音,「他是真心的稱贊你!」
「不必替他說話!」他看著窗外,「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他心目中只有自己。」
我皺眉,兄弟間的成見如此之深?
「我——不知道你們兄弟之間的事,我不該有任何批評!」我考慮慢慢說,「我有一個念高中的妹妹,我非常愛她!」
「你們——不同于我們!」他非常固執。
「然而天下間手足始終是手足!」我說。
他望著我半響,慢慢的,生硬的說︰「我知道你心里向著他多些,因為他淋雨!」
「淋雨!那是很可笑的!」我笑起來,「他愛淋雨是他的事,與我何關?我為什麼要——向著他?」
他目不轉晴的望著窗外,臉上神色——似乎不相信我的話。
「你不知道他為什麼淋雨?」他問,有自嘲又嘲弄的意味。
「不知道!」我坦然的。
士恆突然轉過臉來,一臉孔的嘲諷。
「為你!」他吐出冰塊般的兩個字。
我全身一震,那兩個冰塊的字打得我渾身都痛。
「你——胡扯!」我叫。天下那有這樣的事?我和士怡才見過三次面,才吃過一餐飯。
「我肯定的知道!」他蒼白的臉上突然涌現了一抹古怪的紅,「他妒忌,他妒忌你推我進來,他是在妒忌,我知道,我肯定的知道!」
「太——離譜了!」我脹紅了臉站起來,「你怎能這樣想?你當我——是什麼人?」
「你別生氣,別激動,這是實情!」他自己卻激動得直喘息,「他妒忌——妒忌我擁有的一切,他——也許並不喜歡你,並不愛你,但——看見你每次總和我一起,他就妒忌,他就要想辦法搶去你,他——妒忌我的一切!」
「士恆——」我甚麼話都說不出,那有這樣的事?這樣的兄弟?
「我說的是真話!」他咬著唇,突然轉身飛快的推著輪椅出去,再也不看我一眼。
我的心里發冷,兄弟倆各有各的說法,他們——到底誰說的是真話?誰不正常?
我對這份家庭教師的工作突然開始害怕。
我只不過想存一點錢,以補助我明年出國的費用,我仍有正式的工作,我不必卷入兄弟倆的爭執中,是不是?他們如何與我有什麼關系呢?
我一直在考慮,是否應該辭去這份工作。
我肯定的可以找到另一份兼職,也肯定不會有這麼高的待遇,但——我喜歡單純。
薪酬再高,每天卻要煩惱,要應付兩兄弟莫名其妙的情緒變化,我自認不是適當的人選。
我又不敢跟母親商量,只要我說出士恆兄弟的事,母親一定會要我辭職的。
我獨自苦惱著。
莫至剛有信來,他的信倒表現了很好的風度,絕口不提我們之間曾有的尷尬感情,一再表示我們單純的友誼是永恆的!
我很欣賞這種風度,我一直認為他會是我最佳的哥哥人選。
至剛這邊的煩惱結束,陳家兄弟呢?
今天又該去替士恆補習,從早上開始我就在猶豫著,去或不去?該不該辭職?
三點半了,該去他家的時間——去吧!就算辭職,也得當面去講清楚,把薪水也結清,是吧?
我搭公共汽車去,一路上我都在為自己想最好的辭職理由。下車之後,轉進長街——哎!我就說學校工作加重,我這沒有經驗的助教要開始忙碌,我怕兼不了職——
對!就這麼辦吧!
陳夫人一向是溫和又有教養的人,她一定會答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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