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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若有情 第六章

一份工作帶給耐雪一種全新的生活,把她從困居的斗室中重新解月兌出來,她很緊張,也很興奮,兩星期來她忘我地把自己完完全全投入工作中。她知道,這份工作並非她憑學問、憑真本事得來的,那位程經理似乎對她特別另眼相看,她非得努力工作不可,否則豈不太辜負了提拔和賞識她的人?

因為腦中、心中全被工作佔滿了,她幾乎完全忽略了身邊的—切,包括天威、天威的困難和他那個「場合」。每天一大早她就離開她和天威那不是家的屋子,那個時候天威當然還沒醒,下午下班回來時正是天威為應付各方面事情而最忙碌的時候,兩人只能在晚餐台上匆匆一聚,沒說上幾句話他就被弟兄們請出去,神神秘秘的商量他們的大事,直到耐雪上床時,他也沒時間進來一趟。

他們倆就這麼莫名其妙地疏遠了。

下班的時候突然下起雨來,把耐雪為領了第一次的半個月薪水的興奮冷卻下來,原是人、車最忙碌的時候,此時更是到處人頭攢動,都躲在走廊上、屋檐下避雨,等車。耐雪已經站了十五鐘了,硬是連一輛計程車都沒有,如果冒雨走到公共汽車站,怕淋濕了一身還得排長龍,她焦急又不安地四下張望,慈愛的上帝給她—輛計程車吧,她怕回去太晚又令天威不高興,天威那脾氣——唉!計程車是停在她面前,偏有那麼霸道、那麼不講理的女人一把推開她搶著上去,她驚叫一聲,腳下不穩又失了重心,整個人斜斜蠢蠢地往旁邊跌下去,她又急又氣又懊惱,這一跤摔下去怕不四腳朝天,笑掉人大牙嗎?驚呼剛止,腿已半跪,更快地背後伸出一只手,強有力地扶住了她。驚魂甫定,正想道謝,她听見一陣熟悉又溫文、有教養的聲音。

「咦?你不是——沈小姐?」

「啊——程經理,真謝謝你,我——我被人推了一把幾乎摔倒,真是謝謝你!」耐雪又窘又羞又狼狽的樣子全讓上司看到了。

「我看到,只是不知道是你!」程思堯點點頭又望望天。「你等人?等車?」

「等雨,」耐雪漸漸平定一些。「這麼大的雨不會有車,就算有,也搶不過別人,只能等雨停了才走!」

「這樣吧,」程思堯有幾秒鐘的猶豫——他猶豫什麼?「如果你不怕跑過街淋濕衣服,我的車就在那邊,我可以送你一程!」

「那——怎麼好意思,」耐雪連忙搖頭,經理送她?她可擔當不起,可是天威——「不太麻煩嗎?」

「這雨一時不會停,來吧!」程思堯領先沖進雨里。

沒有再讓耐雪考慮的余地,除非她不想立刻回去,除非她肯冒天威發脾氣的危險,她咬著唇,用皮包遮著頭頂也跟著沖進雨里。

只是橫過一條馬路,她也淋得全身濕透,這雨簡直大得毫不講理。

程思堯已打開路邊停著的一輛白色「快意」轎車,並示意而耐雪上去。汽車緩緩地向前開動,大雨使視線模糊,馬路上又人多車亂,好半天也走不完一條街。耐雪不安地模一模濕衣服,直直地坐著不敢移動。

「住在哪里?沈小姐!」程思堯問。他平靜而安詳,似乎周遭的一切完全影響不了他。

耐雪迅速說了地址,更加窘迫不定。

她從來都是開朗、坦率又大方的女孩子,她和許許多多男女朋友都能自然相處,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程思堯是經理,是上司,是錄用她的人,她就是不能更自然,尤其大家還那麼陌生,又處在這麼小小的車廂中!

「和父母一起住?」程思堯看出了她的不安,隨口問,他是想使氣氛自然些,這女孩看來有些怕他呢!

「哎——是,是的。」耐雪下意識的移動一下。

「這些日子的工作順利嗎?」思堯再問。他自認不是嚴肅的人,耐雪有什麼理由怕他呢?

「順利,很順利,」耐雪舌忝舌忝唇。「許多同事都很幫忙,我學到很多東西!」

「很好,很好!」思堯笑一笑,很有氣度地。「好好地做下去,會有前途的!」

「是!」耐雪緊緊盯著自己濕了的鞋尖,只希望能快些回到家里。

程思堯暗暗搖搖頭,不再說話。這女孩子怎麼回事呢?他已經盡量溫柔了,她還害怕,不自然得那樣,送她一程只是出于好意,她不會想到——什麼歪處去吧?雖然傳說中許多上司仗著權勢追女職員,但程思堯是這樣的人?三十三歲的他抱著「寧缺毋濫」的宗旨,幾乎沒踫到過任何吸引他、令他心動的女孩子,這沈耐雪——他不自覺地望她一眼,眼中浮起了笑意,她的條件不錯,比他以前所遇見的每一個女孩子都好,只是——仍不是他心目中的對象,仍不是——

「就在前面,經理!」耐雪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停在巷口就行了,我自己走回去!」

「為什麼不停在門口?」他淡淡搖頭。「哪一家?」

耐雪只好指一指那紅門,思堯把汽車正好停在門簾下的阿發面前,面對著阿發那驚訝、意外的臉,耐雪心慌意亂地跳下車,連道謝的話、連再見都沒說地就直沖進大門,好像一個做錯了事被人抓住的小學生一樣。

思堯也不在意,微笑著把汽車開走,這個沈耐雪的神態也太奇怪了些,怕什麼呢?已經到了她的家,難道還怕他會吃了她?這些小女孩子!

耐雪奔到二樓,還看見阿發的驚愕,心中就益發不能坦然了。事實上她根本沒有做錯過任何事,只不過等不到車,搭了經理一程便車,有什麼理由這樣呢?阿發——也太莫名其妙了,她是不必在乎他的!

上到四樓,打開大門——她呆怔一下,該是高朋滿座的場面怎麼如此冷清?怎麼會是空著的桌椅?怎麼只有阿胖獨自一人坐在那兒?

她不願跟阿胖多嗦,她可以問于文泰,甚至可以問天威——經過小小的賬房,于文泰不在里面,那是反常的,平常的日子里阿泰該在此地坐鎮才對。她快步奔回臥室,她有個不好的預感,天威也不會在——推開門,她長長的透一口氣,她懸念著的人不正平靜地躺在床上嗎?

「天威——」她顧不得自己濕淋淋的一身,奔到床邊。「阿泰他們呢?今天怎麼沒有客人?」

天威漠然看她一眼,這些日子來,他變得更深沉了,簡直完全令人模不著他的內心。

「今天休息!」他說。

「休息?!」耐雪皺眉。直覺使她知道一定發生了一些事情,干他們這一行的說什麼休息呢?「為什麼?」

「你不高興嗎?休息——我會有完整的一夜來陪你,」他翻身坐起。「快換衣服,我們出去吃飯,然後去跳舞!」

「這麼大的雨出去吃飯?」耐雪拿出干衣服預備換。「街上連一部計程車也找不到,我不想再濕一次——」

「你到底去是不去?」天威盯著她,眼中光芒如利刃。「你怎麼完全不識抬舉?」

「天威——」耐雪一震,連話都講不出了。什麼人又惹了他?或是他又受了打擊、挫折?他又像一枚要爆炸的地雷,他又變得滿身殺氣。「我是好意——」

「收起你他媽的好意!」他臉上紅雲隱現。「我就討厭你那婆婆媽媽,去或不去,我再問一次!」

「我——我換好衣服就走。」耐雪深深吸一口氣,什麼都不敢再說的迅速換好衣服。

天威始終在旁邊一言不發地盯著她,耐雪激靈靈地一顫,她感覺到那逼人而來的火焰,天威——在燃燒嗎?

「你為什麼不出聲?一副委委屈屈的養女狀,」他冷哼一聲。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麼?」

「我根本沒想什麼,天威,你公平一點!」她委曲求全,強抑激動,天威好像是故意找架吵似的。

「放屁!居然想騙我?」他怪叫起來。「你心里不是在罵天威你這王八蛋,你這流氓,你這混蛋,我才不信,你說是不是?你說!」

「天威,」耐雪慌忙關上房門。「別這樣,讓別人听見像什麼呢?你明知我不會這樣罵你的!」

「還不承認?」天威一把抓住她手臂,捏得她忍不住呼痛。「沈耐雪,你說,你到底對我說了多少假話?你說?怕什麼人听道?什麼人會在听?」

「天威,」耐雪的眼淚涌上來,心里又慌又亂,她誤會了天威的意思,她以為阿發已對天威說了程思堯送她回來的事。「我從來沒騙過你,真的,我可以發誓,你為什麼不相信我呢?你脾氣變成這樣,到底——到底又發生了什麼事呢?」

握著她手臂的手一陣顫抖,天威的顫抖,然後——他頹然放開她,身上火焰熄了,臉上紅雲退了,眼中光芒滅了,聲音也不再憤怒,他垂下頭,好久,好久才說︰

「對不起,耐雪,我實在——忍不住,」停一停,再說,「下午-—他們把阿泰帶走了,還有幾個客人!」

「什麼?!」耐雪大吃一驚,腦袋里轟轟直響,什麼人把于文泰帶走了?為什麼?「誰?!發生了一些事?對不對?誰帶走了阿泰?」

「還會有誰?」他頹喪地。「一定有人告密,誰會知道我們這兒有場合呢?來了十幾個人,都是真槍實彈,好在阿泰通知得快,我從暗門里逃出去,我是不能被抓到的!他們會發現我是逃兵,阿泰就頂住了一切,跟他們去了,還有四個正在打牌的人!」

「你是說——警察來過?」耐雪臉都嚇得發白。「阿泰被關起來了嗎?能不能保他出來?會不會有罪?」

「我不知道,」天威嘆一口氣。「一個人霉運來到真是處處都踫到黑,我這次回台北是孤注一擲,難道真是天絕我?難道真是——就此完結?」

「到底情形怎麼樣的呢?你說清楚些,」耐雪深深吸一口氣發生了這樣的事,難怪天威會大受刺激。「他們除了帶走阿泰和客人,還有什麼?」

天威咬著唇,牙齒深深地陷在肉里。

「他們搜出了我們的流動周轉金!」他搖搖頭。

「多少?可以——拿回來嗎?」她敏感地一震,她不知道天威已在為錢煩惱,他受不起這個損失。

「大約六十萬,」他牽扯一下嘴角,漂亮的臉上一片陰冷。「是我們的全部!」

「能拿回來吧?能嗎?她的聲音也抖起來,六十萬,天!誰賠得起?

「我想——不能!」天威忽然振作一下,臉上現出奇異的光芒。

「那——那——」耐雪想問「那怎麼辦?」卻打住了,問這樣的問題豈不是火上加油?

「放心,逼不死我傅天威的,」他露出一絲——殘酷的笑容。

「無論如何也得跟他們周旋到底!」

「你怎能跟他們作對?」耐雪誤會了,也嚇壞了。「他們是警察,有法律支持的!」

「誰說他們?」天威笑得令人心寒。「我是指那告密的人,我發誓讓他得到報應!」

「但是——阿泰呢?先得保他出來才行啊!」耐雪說。相處的這些日子,她對義氣的阿泰甚有好感。

「有人去辦了,」天威搖頭。「他回來,我們可以知道更多的小溪!」

「天威,」耐雪顯得怯生生的。「阿泰回來,這個場合——會再支撐下去嗎?」

天威沒有立刻回答,眼眸中的光芒連閃。

「傅天威真就這麼倒下去?」他反問。

「沒有錢——怎麼支持?」耐雪擔心的是現實問題。

「原來我們也是沒有錢,一毛錢也沒有!」他說。

「阿泰說——現在再去周轉恐怕就困難了!」她怯怯地。

「難不倒我傅天威,」他笑得蠻有把握,蠻有信心。「阿泰不是我,他怎麼知道我的事?」

「天威,我是想——能不能——能不能——」耐雪鼓起勇氣,這何曾不是一個收手的機會?

「住口!」天威臉一沉,神色變得好嚇人。「你若想跟著我就別出主意,在這個地方是我決定一切,不是你,不是任何人!」

耐雪倒吸一口氣,不敢再出聲。

就在這一個時候,守在樓下的阿發大步奔進來,他看來是一口氣從樓下奔上來的,進了門半天只是喘氣,漲紅了臉什麼也說不出。

「怎麼樣?阿泰回來了嗎?」天威皺著眉。

「是,是——」阿發結巴地又指又比劃。「阿泰——他正在上樓!」

天威一言不發地沖出臥室,耐雪看阿發一眼也大步跟著出去,果然,阿泰已經進了客廳。

「怎麼樣?」天威凝定目光注視那鐵塔般的男孩子。「他們有沒有為難你?」,

「沒事,放心!」阿泰搖搖頭,眼光越過天威投向耐雪,似乎在猶豫該不該說下去。

「其他的人呢?還有錢?」天威一把抓緊了阿泰的手。

「其他的四個也放了,」阿泰吞一口口水。「老大,這一次——我們是不是要散了?」

「誰說的?」天威猛然一拍桌子,全體都嚇了一大跳。「要散——除非我傅天威死掉!」

「可是——」阿泰比較老實,六十萬被充公的事他說不出,他明知那些錢來之不易。

「休息三天,然後重新開始!」天威說得斬釘截鐵。「阿泰,你去休息,我出去一趟!」

「這麼大雨,天威,你去哪里?」阿泰抓住他。

「找周俊彬!」天威眼中凶芒暴漲。「冤有頭,債有主,傅天威還有一口氣在,他逃不了!」

「天威,你別去生事!」耐雪擋住了他的路。「你該知道你不能露面的!」

「讓開!」天威一把推開她。「誰敢阻止我,我殺了他!」

「天威——」耐雪又急又怕,她知道天威會殺人,天威那樣子已豁出了性命,不顧一切了。「阿泰,你攔住他,你不能讓他就這麼去——」

「老大,周俊彬一定要找,卻不是這時候,」阿泰走到天威身邊。「他會等在家里讓你找到嗎?」

「我——去打得他那兒稀爛,讓他知道我傅天威還沒有死,還有手有腳有口氣。」天威憤怒地。

「這樣的事哪需要你去?」阿泰對阿發做一個暗示。「阿發,找一班兄弟去搗了周俊彬的巢,現在就去,令他們措手不及,殺得他們片甲不留!」

「放心!錯不了!」阿發一揮手,和阿胖雙雙走出去。

阿泰透一口氣,慢慢轉向天威。

「然後明天去找周俊彬,他一定會露面了,」他慢慢說,「我和你一起去!」

耐雪心中一寒,這是什麼?報上說的黑社會大火拼?

「你們——非這麼做不可嗎?」她軟弱地申吟。

事實上,耐雪也知道天威和阿泰非這麼做不可,那個圈子是大沼澤,當第一腳踏進去的時候已不能後退,非逼著往前走,非逼著越陷越深。她不知道泥沼的對面有沒有岸,可有人走上岸?她只看見太多的人在泥沼中掙扎,有的人還能支撐著站立,有的人已經泥足深陷的失去了掙扎的力量,有的人已慘遭滅頂——天威以後會怎麼樣?她不知道,她不敢想!

她仍舊上班,下班,一星期過去了,天威的賭場早已又恢復了,天威哪兒來的錢呢?看他們那一班人都若無其事的樣子,報紙上沒有任何消息,她心里懷疑,阿發、阿胖帶人去搗毀了周俊彬的地方沒有?天威和阿泰又去找過周俊彬沒有?他們什麼都不說,她自然是不敢問,天威那駭人的脾氣——

她坐在寫字台前,快下班了,所有的工作都已做完,她腦中又來回地轉著天威他們的事。她自己也奇怪,為什麼明知天威的所作所為竟沒有離開他的心?離開——她搖搖頭,她真是從沒想過這問題,她愛天威,她認為那該是一輩子的事,只是——天威依然是忽冷忽熱叫人模不透,也叫人苦惱著,天威——到底對她有幾分愛情呢?

她又想起母親,一個多月了,她——是不是該回去看看,母親只是孤獨的一個人,不論她原諒與否總是母親,回去挨一頓罵也是應該的,何況她已有了工作,很不錯的工作,母親或許會高興而原諒她?

就今夜吧!下了班就去母親那兒,反正這段時間天威也忙著,自從上次出事後,天威就更小心地注意一切,陪她的時間幾乎等于零,只要告訴他一聲,相信他也不會在意她回母親那兒的。

她撥了天威的電話號碼,立刻,她听見天威那低沉的聲音。

「天威,我,耐雪,」她用愉快的聲音說,「你忙嗎?」

「你有什麼事?」天威冷漠地,听不出一絲感情。

「我——我想晚一點回來,」她吸一口氣,心里開始不安。

「一個多月了,我想——去看看媽媽!」

電話里有一陣子沉默。

「你去吧!」他漠然說,然後就掛上電話。

耐雪拿著電話發了一陣子呆,天威,天威,難道不能對她好一些嗎?即使只是表面?他不知道她會傷心?一如林文蓮傷他的心一樣?一句冷漠的「你去吧!」拒人于千里之外,似乎與他完全無關似的,唉!怎樣的無關?耐雪的全心全意、耐雪的一生幸福都交在他手上了!

她慢慢放下電話,一抬頭,遠遠斜對著的經理辦公室,那個年輕的程經理好像又在看她了,她大吃一驚連忙收攝心神,眼觀鼻,鼻觀心,再也不敢抬頭。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敏感?她發覺程思堯總在不經意之間望著她若有所思,或者——也不是望著她,而是望著她這方面,誰叫她的桌子斜對著他辦公室的門呢?他只要望著門,自然而然的就望著她這方面了,是吧!只是這個方向而已!

她听幾個女同事談起程思堯的事,說他驕傲,說他的眼高于頂,說他對女孩子全無興趣,三十三歲了,不但沒結婚,連女朋友也沒有。女同事們是用刻薄不屑的口吻說的,可是耐雪認為程思堯只是正派,只是潔身自愛,從她和他接觸的兩次看來,他該是謙謙君子!

下班的鈴聲大作,也打斷了耐雪的胡思亂想,她隨著許多同事站起來預備離開,這個時候那個負責送公文的小妹匆匆忙忙拿著一疊賬單進來,並攔住了耐雪的去路。

「沈小姐,幫幫忙,」小妹急得滿頭大汗。「是我錯,我漏了這一疊賬單,是今天要進賬的,如果漏掉,我怕明天會挨罵,沈小姐——」

「好吧!我幫你忙!」耐雪微笑著拍拍那小妹,反正她是回母親那兒,遲半小時也沒關系。「交給我好了,明天主任問起來,我會說收到了!」

「你今天進賬嗎?」小妹好感激地。「我陪你一起!」

「不必!你走吧!」耐雪回到桌子上。「反正你幫不上忙,我很快會做完!」

「謝謝你,沈小姐,」小妹望著她半晌。「不因為你幫我的忙,實在你是全公司最漂亮、最好的小姐!」

「好了,好了,你還不快走?」耐雪搖頭。「你不走豈不耽誤我的時間?」

小妹說再見,又千謝萬謝了幾次,這才走出去。這麼一下子,偌大的辦公室只剩下了耐雪一個人,她只好立刻目不斜視地開始工作了。

原本以為半小時可以做完的工作,結果忙了一個半小時,耐雪真後悔答應小妹,漏了這麼多賬單實在太不小心了,而這些賬單全可以立刻去收款的,對方公司行號只要看見這些單據就必然付錢,萬一落在別人手上,豈不就是公司損失了?數目還不小,十多萬塊錢,把小妹殺了也賠不出來啊!

六點四十,終于是做完了。她鎖好抽屜——賬單只好暫存她這兒啦!主任已經回家了,保險箱也打不開,也無所謂,誰知道她這小出納的抽屜里有相當于現金五十多萬塊錢呢?她才不擔心有人會來偷!

長長吐一口氣,站起來——她呆怔著半天也說不出話,那程思堯微笑地站在她前面不遠處,用一種觀察的、審視的、研究的眼光望著她。

「程經理!」她窘紅了臉。

「怎麼這樣晚?」程思堯語氣里充滿了關懷。「只剩下你一個人在工作,是工作太多?」

「不是,是快下班才來的一些賬單,不入賬怕弄錯,反正我也沒什麼事,做完了再走!」她老實地回答。

「下次遇到這種情形最好請一個男同事幫忙,」他很自然地伴著她往外走。「一個女孩子單獨留在辦公室里,雖然樓下有警衛,萬一遇上一個壞人,也是很可怕的事!」

「壞人?!我不明白!」她意外的。

「以前發生過,」他始終保持著良好風度。「樓上的一間公司,一個女孩子下班後在辦公室,被混上去的壞人非禮過,那的確是相當不幸的遭遇!」

「有這樣的事?」她駭了一大跳。

「你不會以為我是危言聳听吧?」他笑。

「當然不是,」她困窘地。「我只是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發生!」

「現在知道了,以後一定要注意!」他看她一眼,他們一起走進電梯。

第二次同處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不安的情形比第一次稍減。程思堯並不是一個難相處的上司,事嗎?他是一個君子!

突然,耐雪心中掠過一個疑問,思堯下班不走,直等到她工作完了才一起離開,可是為了等她?陪她?可是為了怕那可怕的「萬一」發生的意外?她心中流過一抹溫暖,從小她很少受到這種近乎保護似的關懷,母親和天威都不曾給過她,她十分感動。

「非常謝謝你,程經理!」她垂下頭說。

「謝謝我什麼?」思堯竟是十分風趣。「我還沒有說要送你回家呢!」

「我不是指這個,」耐雪的臉紅了。她開始發現了一些在他面前不安的原因,除了他是上司、是個出色的有教養有好風度的男孩子外,她從來沒接觸過三十三歲的男孩子,那是成熟得接近完美的年齡,是嗎?「是我阻遲了你回家的時間!」

他滿意地點點頭,她畢竟能了解。

「那麼,陪我去喝杯咖啡,如何?」他出其不意地。

她的心亂了,陪他去喝杯咖啡?這算是什麼?約會?邀請?他一定以為她是個未婚的小姐,她是未婚,但她已不再是小姐,她有了天威,怎能再接受他的邀請?可是——她又怎能拒絕?在這種情形下!

「我——沒有告訴家里!」她益發不安了。

「一杯咖啡要多少時間?十分鐘?二十分鐘?你已經晚了將近兩小時,這十分二十分又算什麼?」他說得灑月兌。「沈耐雪,你是不是很怕我?」

她呆怔一下,上次叫她沈小姐,現在變成沈耐雪,女孩子的敏感告訴她,該是戒備的時候了!

「不。你是經理,我尊敬你!」她吸一口氣,不安被壓了下去。她面對著的是經理,不是可以當朋友的男孩子。

「尊敬!」他咀嚼著這兩個字。

然後,他帶她到附近一間很不錯的咖啡屋,是那種燈光明亮的餐廳咖啡屋,耐雪安心些,也更相信他的正派。

「沈耐雪,我發覺你是很奇怪的女孩子,」程思堯慢慢轉著手里的咖啡杯。「一個多月來,你沒有和公司的女孩子交朋友,沒有和她們聯群結黨,沒有嘰嘰喳喳的說是非,甚至你也沒有和任何男同事來往,你是很獨立,很冷靜型的!」

「我不會很容易付出和接受友誼,」她慢慢說。這里的氣氛和情調都令她舒暢、安適,她說起話來也更自然了。「這方面我很挑剔!」

他眉毛揚一揚,似贊許地點點頭。

「看得出也相信你是這一型的女孩,」他說,「你知道嗎,從許多應征者中間挑選了你,就是因為這一點,我的眼光很正確!」

「原來你請職員只為證明自己的眼光正確與否,」她意外又釋然,語氣也活潑起來。「公司老板或是董事會知道了會怎樣?」

「升我的級!」他悠閑地靠在椅背上。「因為我有好眼光,這是一個領導者最重要的!」

「好自負,難怪她們說你驕傲!」她搖頭。

「她們?」他也搖頭。「你肯信了她們的話,我不是怪人、狂人就是同性戀者!」

「我只相信自己的看法和感覺!」她不置可否。

「那麼,我在你眼里是怎樣的人?」他很感興趣地問。

「一個很有教養,很潔身自愛,也很有氣度的人!」她說。突然間,她記起面前的男人是誰,不是朋友,是一個可以說陌生的上司。她的臉紅了,話也說不下去。「我——」

「怎麼了?為什麼不再說下去?」他詫異地盯著她。

「我想——我太放肆了,」她搖頭又搖頭。「我忘了自己的身份,說了不該說的話!」

他想一想,眉心慢慢聚攏。

「沈耐雪,撇開公司的職位不談,我們可不可以是朋友?」他若有所思地。「那種不重性別、純友誼的朋友?」

「這——」她的心怦怦亂跳,什麼叫「純友誼」的朋友?「我不知道,口頭上說是朋友,結果根本合不來,思想又不能交通,這也沒有用,對不對?」

「在你挑剔的原則下,我這樣人的友誼會被拒絕?或是接受?」他目光炯炯地。

「你——可是在笑話我?」她相當聰明。

「HONEST!」他伸出三只手指作童軍發誓狀。

「我想——這不是立刻能回答的問題,對嗎?」她說。

「好!我等你能回答的時候再回答我,」他也不在意。「不過記住,你一定要回答我,不管多久!」

「我會記住!」她透一口氣。這個程思堯明顯地對她有好感,也給她全然不同于天威的新感受,天威好像一堆烈火,能燒死人,能令人粉身碎骨,萬劫不復,這個程思堯卻像冬日的陽光、溫暖、和煦而且似乎能永恆。思堯該是女孩子最好的選擇。但——耐雪卻毫不猶豫,絕不後悔地固執著自己對烈火的狂熱。

「能不能說你自己?」他望著她。

「我——很平凡,不說也罷了,」她垂下眼簾閃避了。「還是說你吧!」

「我,」他笑了笑,露出整齊健康的牙齒。在他身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和天威幾乎完全相反。「有什麼可說,你剛才不都全了解了!」

「你的——家庭?」她問。話一出口就後悔了,何必多問?他的家庭關她什麼事?

「我有父母,還有一個弟弟,」他慢慢說,說得好平淡。「從念書到工作我都是按部就班的,我不是一個取巧的人,我喜歡一步步踏踏實實的走,那麼走到目的地得我應得的獎賞時,我會更心安理得一些!」

她悚然一驚,他的話使她想起和他絕對相反的另一個人,若天威知道她和程思堯在這兒喝咖啡、聊天,怕不暴跳如雷要殺人了。她今天怎麼回事?答應了他喝十分鐘二十分鐘咖啡,這麼一坐竟是一個多鐘頭,連去母親那兒的事也忘了,這——怎麼說得過去呢?

「實在太遲了,」她看一看表,又不敢表現得太焦急。「媽媽會等得著急,我想現在就回去!」

「這個時候怕他們已吃過晚餐,」他很有把握地。「不如我們就在這兒吃了飯再走,好不好?」

「我想——他們會等我!」她不知道該怎麼推。「或者我自己先回去?」

「若現在走,我肯定會餓肚子了,」他聳聳肩。「我們家是過時不候,我又不喜歡獨自一人進餐,勉為其難一次,好不好?嗯!」

「哎——好吧!」她好痛苦地掙扎了半天,終于是松一口氣,喝咖啡和吃晚飯沒什麼不同,天威知道了一樣要發脾氣,以後——盡可能的避開這個程思堯好了!

「很勉強的答應,」他招來侍者吩咐食物。「你心里一定在想,這個程思堯真無賴!」

「你怎麼能知道別人的思想?」她不服氣。

「難道你不是這麼想?」他笑了。「你還在想,以後一定避開這家伙,對吧!」

「你——」耐雪呆住了,他真能看見內心?

一個能看透她思想、她內心的男孩子,每天就在她四周,會——發生怎樣的事?

她開始害怕!

☆☆☆

星期天的早晨,耐雪不用上班也起了個大早,她計劃趁天威沒醒之時去洗一個頭,順便帶點菜回來,弄幾樣精致可口的小菜給天威換換口味,無論如何,她——也該算是個主婦吧?她喜歡做那些很溫馨、很甜蜜的家務,那才有「家」的感覺,對嗎?

換好衣服,剛走到外面客廳,迎面遇到一個陌生的婦人。她望望依然在賭的兩桌打牌的客人,她以為那婦人是找那些賭客的,但——那婦人定定地望著耐雪,從頭望到腳,又從腳望到頭。

「請問——你找誰?」耐雪被望得渾身不自在。

那婦人冷漠又傲然地笑一笑,聲音很特別。

「天威在嗎?」她問。

「天威?!」耐雪退後一步,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不能把天威的消息隨便告訴人的。「請問你——」

「別管我是誰,回答我,天威在或不在,」婦人冷冷地哼一聲。「你問這麼多做什麼?」

「我——」耐雪呆住了,這婦人真凶,她之來一定不懷好意,她是賭客嗎?她穿得很好,模樣不錯,年輕時一定相當漂亮,只是神情太囂張,破壞了她的風度。

于文泰在賬房听見聲音趕著出來,他一定以為又發生了什麼事,一眼看見那婦人,臉色變得好尷尬。

「哎——伯母,」于文泰對耐雪直眨眼,耐雪會意地轉身回臥室,其實她听見于文泰稱呼那婦人伯母時已明白是誰來了。「你請坐,天威還沒起床,我去叫他!」

「不用,我自己去!」天威母親田素文越過于文泰,仰著頭要往天威臥室走去。

她走進去的時候,天威正好從床上坐起來,看見素文,他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眼中卻是一片沉寂。

「你來做什麼?」他沉著聲音問。

素文四下打量一下,視線又停在耐雪臉上,耐雪的臉全紅了,垂著頭不敢出聲。

「地方不錯啊!」素文對兒子的聲音熱烈多了。「天威,我知道你回台北一定有辦法的!」

天威的眉心迅速聚攏,臉色也變得陰沉。

「我的事不必你過問,」他完全不像對母親說話。「你快點回家,再也別來了!」

「什麼話?我是你媽媽,來不得嗎?」素文冷笑。「何況我特別來告訴你一件事的!」

「那說——說你的事,說完請你快走!」天威好不耐煩。「我沒有時間,我要睡覺!」

素文忍耐著怒氣,她了解兒子外剛內柔的個性。

「好吧!」素文看耐雪一眼。「軍校的事我替你擺平了!」

「什麼?」天威不能置信地。

「軍校的事擺平了,」素文再說一次,頗為自得。「我說過,這種事一定沒問題,我認識人!」

「怎麼知道——沒問題了?」天威心里興奮,臉上卻極力不表現出來。

「我已替你辦好退學手續,為什麼還不知道?」素文笑了。

「我那朋友——來頭大得很!」

「退學令呢?!傍我看看!」天威從床上跳下來,這是個大好消息,他也沉不住氣了。

素文從皮包里找出一張紙,揚了一揚,卻不拿給天威。

「但是——不是這麼簡單,你明白的,是吧?」她說。

天威呆怔一下,立刻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厭惡和憤怒一起涌上來,但咬著唇,只冷冷地問。

「說吧!多少數目!」他望著素文。

「五萬吧!」素文面不改色,說得理所當然。

「我——哪兒來這麼多錢?」天威皺起眉頭。

「五萬塊錢,又不是五十萬,我不信你沒有,」素文一點也不讓步。「你有這麼一個場面,五萬塊錢——還不是轉眼就弄到了!」

「你以為我搶錢?」天威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素文把退學令往桌上一推,臉孔變得好難看。

「給不給隨你,你自憑良心!」她說,轉身就走。

「慢著——」天威低吼,把旁邊的耐雪嚇了一跳,他——不是要打人吧?

「你要這筆錢做什麼?」

素文在門邊慢慢轉回頭,她早料到天威必會低頭的,從小到大,外剛內柔的天威,她這做母親的太了解了。

「近來手風不順,總是輸,」她自得地一笑。「我拿來做翻本的本錢!」

「你們——不能停止賭錢嗎?」天威額頭青筋直跳。

「你管好你自己這一檔算了,」素文揚一揚眉。「我們的事——我總會停!」

天威還想說什麼,嘴唇動了一下,突然記起一邊還有耐雪,沖到嘴邊的話硬生生的打住了。

「你——等一等!」天威終于說,「阿泰!」

阿泰幾乎是立刻就出現了,他早已等在門外,是嗎?

「天威,你叫我?」阿泰問。

天威面上微有難色,咬一咬牙說︰

「到賬房拿五萬塊錢來,快!」

阿泰猶豫了一秒鐘,什麼話也不問轉身就去,不到兩分鐘他回來了,手上多了五扎一百元的鈔票。

「拿給她!」天威對阿泰努一努嘴,阿泰立刻照辦。

「還有事嗎?」阿泰問。

「你先出去,等一會兒——我們再談!」天威搖搖頭。

阿泰去了,素文也迅速地把鈔票放進皮包。

「謝謝你,天威,」素文笑了,比較溫和地。「以後——或者我替你帶點客人來?」

「不,別來!」天威敏感地怪叫起來。「別帶你的朋友來,你——以後也別再來這兒,不方便!」

「是嗎?」素文輕輕地笑起來。「對自己媽媽有什麼不方便的?

我的朋友難道不是一樣賭錢?」

「不,你別來,否則——怪不得我翻臉。」天威顯得十分激動,接著又說,「我警告過你——」

「不來就算了,發什麼火呢?」素文一點也不動怒。「這位小姐——你怎麼不給我介紹呢?」

天威呆一呆,素文似乎有意為難他,他該怎麼介紹?「她——不關你的事!」他的臉紅了。

「看你,這麼大了還跟小孩子一樣,」素文轉向耐雪。「你——是天威的女朋友吧?」

「我——我——」耐雪面紅耳赤,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她受不了素文那種透視一切的眼光。

「她叫沈耐雪,是我的——女朋友,夠了吧?」天威咆哮起來。「你已拿了錢,你還不走?」

「你怎麼了?天威,」素文大驚小敝地。「做媽媽的不能關心你的女朋友嗎?」

「你——」天威雙手發顫,氣得話也不會說了。

素文若無其事地轉向耐雪,笑得好親切。

「沈小姐,剛才我不認識你,恕我不禮貌,」她慢慢說,「以後大家是一家人了,對嗎?什麼時候和天威一起回家坐坐,吃一頓飯,好嗎?」

「伯母,我——」耐雪垂著頭,簡直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就這麼說好了,下星期天,我預備好了等你們,」素文自作主張。「記住啊!我回去了!」

也不等他們答話,素文徑自走出去,耐雪下意識里想去送,天威用手阻止了她。

「關上房門!」他叫。

耐雪的心震動一下,迅速關上房門。

「無恥!卑鄙!」天威用力摔破一個杯子。「沈耐雪,我警告你,下次——少理她!」

「但是——她是你媽媽!」耐雪小聲說。

「媽媽又怎樣?她是個吸血鬼,」天威眼楮紅了。「你敢不听我的話?」

耐雪知道天威內心痛苦,母親對兒子除了金錢和利用之外,似乎——再也沒有什麼了。她忍耐著不再出聲。

「我告訴你,下次不許她再進來,不許再和她說話,」天威不正常的喘息著。「否則——你給我滾!」

「天威——」耐雪叫。委屈的淚水已掉下來,她有什麼錯呢?怎能怪她呢?

「哭什麼?你以為我想害你?」天威討厭眼淚,他的怒火更盛。「你理她——終有一天你連渣都不剩!」

耐雪直搖頭,咬著唇強忍淚水。她雖不喜歡素文,但素文也絕不會像天威說的那樣不堪,母親終究是母親,天威——唉!是不是太過分了呢?然而這話她卻是不敢說,天威就快要爆炸了。

房間里一下子安靜下來,安靜中只有天威的喘息,好久,好久,他才慢慢平靜下來。他打開房門,對外面叫——

「阿泰!」

于文泰總是那麼忠心耿耿,他快步走進來,這個直率的高大男孩臉上有一些憂色。

「天威——她走了!」他說。

「通知阿發,此後無論如何不許她上來!」天威陰沉的。

「老大,」于文泰為難地。「阿發他們怎麼敢?誰都認得她是你媽媽!」

「她再來幾次,我們——還做得下去嗎?」天威吼著。

「天威——說實話,我們目前就已經緊得透不過氣,周轉金不多!」阿泰照直說。

「這——我去想法子!」天威臉色泛青。「目前的局面——你能應付嗎?」

「暫時可以,」于文泰點點頭。「就怕今天晚上客人多,我們運氣又不好——」

「別說了,我——這就去!」天威沖進浴室。

于文泰對耐雪搖搖頭,他知道天威又給耐雪委屈了,但他也幫不上忙,天威的脾氣——誰敢說話?

「大嫂,你——讓他點兒,」阿泰小聲說,「他也不是故意的!」

「謝謝你,阿泰,我明白!」耐雪點點頭,吸吸鼻子。

于文泰走出去,不一會兒天威也從浴室出來,一言不發的換衣服、穿鞋子,似乎不知道屋子里還有一個人。

然後,他一轉身就往外走,連眼角都不掃耐雪。

「天威——」耐雪關心地。

他只漠然看她一眼,揚長而去。

耐雪如當胸挨了一拳般坐在床沿,好半天回不了神,天威的冷淡,無情的模樣,任她再怎麼騙自己也不行,天威對她有一絲艾青馬?天威看來——根本沒把她當人,不是嗎?動不動就對她發脾氣,也不理她受不受得了的亂罵一通,上次酒醉之後對她說的蠻有感情的話似乎——已在空氣中消失。或者那次也不是蠻有感情,只是對她歉疚——是這樣嗎?歉疚?

她搖搖頭,不听指揮的眼淚更多,更快地涌著上來,她——室自作自受,她是活該,所有的一切——全是她自找的,不是嗎?她——真賤,天威明明不愛她,天威心中明明只有林文蓮,她是——自動送上門來,她真賤,她——她的臉藏在掌心,好傷心、好悲哀的哭起來。

這情形若告訴任何一個人,怕沒有人會同情她吧?放棄了學業,背棄了母親,不顧一切的跟著天威,但——換回來的是什麼?換回來的是什麼?值得嗎?值得嗎?她太傻了,她做了天下最蠢的事!

哭了一陣,心頭舒服些,畢竟已是大人,該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即使是錯誤,也要面對它。她到浴室洗一把臉,回到房里換好衣服,拿了皮包——無論如何,先離開這兒再說,錯誤已經造成了,總有一個可以補救的萬法。

她從客廳中走出去,沒看到天威,阿泰也不見,她也不在意,最好什麼人都別踫到,免得又會羅索。

下了樓,阿發正靠在牆上發呆,可能是挨了天威的罵,她不看他,筆直走了出去。

沿著巷子走出馬路,她怕自己的眼楮紅腫難看,從皮包里拿出太陽眼鏡戴上,一邊在想,或者——找個清淨的地方坐坐,她需要極端冷靜地考慮一切——

「嗨!沈耐雪!」有人在招呼她,是愉快、親切的男人聲。

她吃了一驚,聲音好熟,莫非——抬起頭,果然是他,程思堯。他正坐在他的汽車里,若有所思地望住她。

「哎——程經理,」她硬著頭皮招呼。「怎麼會在這兒?你的朋友住在附近?」

「不,我正在思索你的家是這一條巷子?或是下面一條?記不清了,」思堯笑。「運氣真好,就看見你出來了!」

「你——」她呆怔一下,他來找她?

「星期天太空閑,我在想或者你願意去郊外逛逛?」他很有誠意地望著她。

「我——」她心中好亂,不想去卻也不想推,失意于天威,她喜歡被思堯尊重的感覺。「我打算去洗頭的!」

「下午,晚上還有大把時間,」思堯打開車門。「你難道不喜歡新鮮空氣?」

耐雪望著那打開了的車門,猶豫了兩秒鐘,終于上車,她感覺到阿發在背後驚愕地望著她。

「中午就回來嗎?不會太久吧?」她不放心地問。

「你總是那麼緊張,下午你有約會?」他溫和地看她一眼。沒穿西裝的他,白T恤,米色麻質牛仔褲,看來好年輕。

「不——我跟你去得突然,沒告訴家里人!」她支吾著。她是緊張,她也——唉!她心中還掛著天威。

「對了,你家門口怎麼總站著一個或兩個凶神惡煞般的男孩子?」

思堯問。「不良少年嗎?」

「不——是住在樓下的人,看了——也不覺什麼!」她垂下頭,她怕被他看出扯謊。

「你喜歡去哪里?嗯,耐雪!」他一邊開車一邊問。

她心中怦怦的跳起來,沈小姐變沈耐雪,終于叫她耐雪了,這個程思堯——表現得未免太明顯了。

「我沒意見!」她裝作若無其事。「想問你一件事,如果剛才我不出來,你預備怎樣?」

「我會問那門口的男孩你住幾樓,然後上去找你!」他很自然,很理所當然地。

「你不能去!」她駭了一大跳,反應強烈,嚷起來。

「你不可以!」

「怎麼?」他詫異地。她家里還有老虎嗎?正當的拜訪有什麼不妥?

「哎一我是說暫時別去,」她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我母親——很古板,很嚴厲,很守舊,貿貿然去——我怕她得罪你!」

「一九七六年了,還有這樣的母親?」他笑起來。

「天下的母親永遠一樣,對女兒又嚴又緊張,到一九八六、一九九六年都不會變!」她擠出不自然的笑容。

「哦!是這樣嗎?」他聳聳肩。「我們程家沒有女兒,我不知道還有這樣的事!」

「而且——你也沒得到我同意,怎可就這麼到我家?」她故作輕松。

「你同意嗎?什麼時候我才可以去?」他半開玩笑地。

「十年吧!」她也不認真。

汽車駛向高速公路,向車外望望,陌生的地方,陌生的街道。郊外?他要帶她到哪兒去?

「這條路能把我們帶到哪里?」她問得技巧。

「你猜呢?」他在笑。「天邊?或彩虹盡端?」

「都不像呢!」她也不蠢。「我們這樣平凡的人,怎配到那種美麗的地方?」

「謙虛是美德!」他望著她。「我們去到的會是一個世外桃源,寧靜而美麗!」

「有這樣的地方?在台北附近?」她不能置信。

「很快,它就會出現在你面前!」他平穩地握著駕駛盤。「如果你覺得累,可以靠著睡一陣,大概還要走四十分鐘,到了我會叫醒你!」

「那地方很神秘嗎?名字卻不能說?」她也笑了。離開了台北,她人也顯得輕松好多。

「說了就使你失去幻想的快樂!」他搖頭。「你愛幻想嗎?愛造夢嗎?」

「問得不聰明,有不愛幻想、不造夢的女孩?」她反問。

「我對女孩子沒經驗,」他笑起來。「惟一熟悉又最接近的是母親,可是母親不幻想不造夢!」

「她已超過了幻想和造夢的年齡啊!」她嚷。她幾乎已完全當他是朋友了。

「耐雪,你相信男孩子也造夢,也幻想嗎?」他說。

「你嗎?」她用手掠一掠頭發,很美的一個姿勢,又絕不做作,自然而瀟灑。「男孩子夢也夢見事業,幻想——也是名成利就!」

「說得我又俗又銅臭,」他故意嘆了一口氣。「在你眼里我是這麼差勁嗎?」

「這那兒是差勁呢?難道男孩子也夢愛情?也幻想風花雪月?」

他思索了一陣,不,出了一會兒神。

「世界上沒有人不夢想愛情,是不是?」他說。

她一窒,不敢再接腔。再說下去——她怕不可收拾。

「你一直在台灣念書,做事嗎?」她聰明地轉開話題。

他揚一揚右手,她看見一個設計精巧的戒指。

「我曾花了兩年時間去買回這個戒指!」他說得幽默,也有一絲自嘲。

「美國?」她再問。不是關心,這個題目不傷大雅。

「很世俗的一個地方!」他不置可否。「高度物質享受,緊張的生活,強烈的競爭,到處都是壓力!」

「怎麼這樣說?台灣的年輕人誰不向往那兒?」她說。

「向往是一回事?去到那兒實際上又是另一回事,」他搖頭,很認真地。「想象往往是最美好,最如意的!」

「這是留學回來的人說風涼話嗎?」她笑起來。

「絕不是風涼話,我是那種人嗎?」他輕輕嘆一口氣。「我弟弟比我聰明,他就不選擇留學,他將來的發展一定比我快!」

「你弟弟也大學畢業了?」她隨口問。

「兩年了——哦!你或許會知道他,他在你以前的大學做助教,」他也順口說,「你是中興的——」

「程——之洛?!」耐雪變了臉色。天下有這麼巧的事嗎?程思堯會是程之洛的哥哥?

「你認識他?你怎麼不早說?」他又意外又高興。

「不——熟!」她低下頭。心中七上八下,她真後悔這麼貿貿然叫出之洛的名字,若思堯去問之洛,輕易的就可以從文蓮那兒知道她的一切。

「他的未婚妻林文蓮——啊!是你那一系的,一定認識了吧?」他似乎感興趣。「我怎麼從來沒想到呢?我真蠢,是不是?」

「若是早知道——你就不會錄用我了?」她勉強說。

「為什麼?錄用你與他們全無關系,」他詫異地。「耐雪,你好像不喜歡我提起他們?」

「怎麼會呢?」她情緒一下子低落了,思堯是之洛的哥哥,她的一切豈不就要暴露出來了?

「事實上之洛跟我很少接觸,見面都少,」他解釋著。「他忙他的,我忙我的,我和他的時間配合不起來,我們兄弟倆——」

「不需要解釋的,程經理,」她長長透一口氣。「你們兄弟的一切和我完全無關,不是嗎?」

思堯呆一下,耐雪的口氣一下子冷淡了,和一分鐘前幾乎完全不同,就因為之洛是他弟弟?她和之洛——當然沒有關系,之洛早就和文蓮訂婚了,她——為什麼?他知道不能再談這件事,否則一天的氣氛都破壞光了。

「耐雪,我們是朋友,你還叫我程經理?」他輕松的。

「你是程經理!」她淡淡一笑。

「現在不在公司,不是上班時間,」他笑。「耐雪,你不能換一個令我心情輕松的稱呼?」

「那——程先生!」她不看他。之洛是他弟弟的事橫在心中,雖然她不在意思堯對她的印象好壞,她根本不喜歡他,更不希望他追她,但——無論如何那是件難堪的事。

「程先生!」他輕輕敲打駕駛盤。「我起碼五十歲了!」

「二十歲的人不能稱先生嗎?」她被他的神情和聲音引得笑起來。「先生是尊稱!」

「我情願你不尊敬我,只當我是個普通朋友!」他說。

她皺皺眉,沉默著不再出聲。她是不該跟他來的,她明知他對自己有好感,她是——明知故犯,真是錯得一塌糊涂。看吧!他們幾乎已經找不出可以談下去的話題了,再處下去,會是怎樣尷尬的場面?

汽車從中壢轉進石門,地勢越來越高,人車也越來越少,更多的青草味、泥土味,甚至于還有使人回憶到童年的牛屎味,石門——他要帶她去哪兒?

「啊!」她突然醒悟。「我們到石門水庫!」

「很聰明嘛!」他促狹地笑。汽車已停在石門水庫入口賣票處。

「已經到了?」她紅了臉,很有少女味道的羞澀。「我沒看到這入口處,我真是突然想到的!」

「你真緊張,又小心眼兒!」他開玩笑。「來,讓我帶你到水壢上去看!」

「不,我不去,我怕高!」她直搖頭。「一到高處我就頭昏,仿佛就要跌下去似的!」

「懼高癥!」他搖搖頭。汽車又往前駛。「水壢不高,只是一座長長的橋,從橋上往前望去,近處山巒,遠處鄉村,還有雲,還有炊煙、樹木,還有河流,你說像什麼?」

「一幅國畫?丹青山水?」她反應極快。

「你願走進畫里一游?」他凝望著她。

她心中一陣莫名猛跳,要怎樣才能拒絕,才能逃開他明顯的攻勢?

「啊!到了!」她指著車外。「就是這座橋嗎?」

他微微皺眉,不聲不響地把汽車停在橋頭。耐雪咬著唇,迅速地推開車門。

「慢著,」他握住她的手臂。「耐雪,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或是你心中有什麼顧慮,但是——我不放手,我等你已經等了三十三年,你知道嗎?」

像一粒石子投入水中,耐雪心中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這樣的男孩,這樣的感情,她不是心動,卻是煩惱,他的條件好得令她——她可抗拒得了?

「我——不明白你說什麼?」她低下頭。

「你明白的!」他輕輕放開她。「耐雪,打開你的心扉,讓我進去,若有任何困難、阻擾,讓我們一起解決,好不好?」

「不——」她一驚,轉身跳下車。「程——程先生,能不能不說這些?你不覺得——太突然?太快?」

「可以!我不說,」他鎖好車也跟著下來。「別叫我程先生,好嗎?叫思堯!」

她紅著臉矛盾得掙扎了半天,她知道他的眼光一直在她臉上,她避不開,逃不了,整個石門水庫山谷中似乎只有他們倆,她幾乎是進了他的那幅畫里——

「好,思堯,」她長長地透一口氣,叫他名字也並不表示什麼,她的心中依然只有天威,她愛的是天威,她將來嫁的也必是天威。「別再令我難堪了!」

「我是在令你難堪嗎?」他皺眉。他不明白,難道她完全對他無意?

「我——我不知該怎麼告訴你,」她好為難。「我的環境——並非你想的那麼單純!」

「哦?!」他好意外。

「以後——我能告訴你時一定告訴你,」她真誠地說,「無論如何,你是——我惟一的好朋友,相信我,思堯!」

他凝視她一陣,雙手緩緩放在她肩上。

「我相信也很感謝你這麼說!」他的聲音溫柔、深情,他已經在愛她了,是嗎?是嗎?

「耐雪,我是個很有耐性的人,我現已等了三十三年,我會再等下去!」

「你——」她眼楮一紅,眼淚涌了出來,聲音哽住,再也說不出話。

「耐雪,耐雪,你心里有什麼煩惱,有什麼苦楚,有什麼困難,都告訴我,別折磨自己,讓我替你分擔,好嗎?」他輕拍著她。「你相信我,無論是什麼——我都真心願意為你擔當,真話!」

耐雪再也忍受不住,靠在他的胸前低聲哭泣起來。沒有人對她這麼好過,從來沒有,母親的嚴厲,天威的暴躁,她心中只有委屈,她從來沒有得到過這樣溫言安慰,真誠分擔。她激動,她感動,她總是付出感情,從沒得回過,想不到此時此地思堯——唉!

他什麼也不再說,只是輕輕拍著她,擁著她,讓她盡情地發泄。雲緩緩在飄,風緩緩在吹,水閘里的水緩緩地、輕輕地在流,群山寂靜,只有耐雪低低的、盡情的哭聲。然後,哭聲漸小、漸弱,然後——停止了。她用手巾紙抹干淨淚水,輕輕離開他的懷抱站直了。

「思堯,我傷心的流淚不是心中有困難,有煩惱,」她正色說,「我只是——你知道嗎?你和我都犯了同一個錯誤,愛一個不該愛的人!」

「是——這樣的嗎?」他嚴肅地問。「我真的不該愛的,是嗎?」

「是!雖然不該愛,但是——我不後悔!」她說,「能去愛,我已滿足!」

「誰說不是?」他笑起來。「愛是不會後悔的,愛也永不止息,對嗎?」

他們相對凝望,怎樣的感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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