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件大事,無論在馬尼拉的華僑圈子,或菲律賓的上流社會,畢竟,莊志文家族的財勢在此地舉足輕重,莊家長子訂婚,怎能不轟動一時呢?
雅之終于答應了志文,她終于是答應了,無論如何,她是釋放了自己,在感情上!
訂婚典禮在莊家自己的新酒店頂樓舉行,雖然請的客人並不多,帖子也只發了兩百份,然而自動來道賀、來觀禮的人不計其數,這原是個錦上添花的社會嘛!
中文報、英文報都以巨大的篇幅報導,志文和雅之的照片都刊出來,照片上的志文除了原有的嚴肅、驕傲外,還有一絲勝利者的笑容。雅之卻笑得斯文、淡漠,她臉上看不出喜氣,卻有一份旁觀者的味道,也許是她個性含蓄吧!何雅之,何校長的女兒,,華僑孩子大多數都念過何校長的學校,校長的女兒,理當比別人更含蓄啦!
全馬尼拉的人都知道這件喜事,全馬尼拉的人也都看見報上的消息和照片,誰都說是郎才女貌,天作主合,不是嗎?即使不認識他們的人,即使一些看英文報的外國游客,即使一些從香港來的旅行團,即使——公海上獲救的台灣貨輪船員,听見消息,看見報紙的人都由衷的祝福他們,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
那是一家二流或三流酒店,也是莊志文父親的另一產業,在「海傍大道」和「柏德富拉」街的轉角處,並不太高的六層樓,有一百五十間客房。平日除非是旅游旺季,否則總不容易客滿,這種有十五年歷史的小型酒店,怎麼能和新式的豪華酒店競爭呢?今天這兒卻顯得特別熱鬧,原來台灣貨輪獲救的三十幾名船員全住在此地,是莊志文父親免費招待他們的!
午餐之後,船員們三三兩兩回到房里,在此地人地生疏,又加上沉船使他們失去所有財物,他們不可能在此時此地還有玩樂、游覽的心,只盼望船公司能早日安排他們飛回台北與家人團聚。
其中只有一個人看來特別,他似乎焦躁不安,有時又十分興奮,他好像不怎麼急于回家,他眼眸中特別明亮的光芒告訴人,他——有所盼望,有所目的!
他是個高大的男孩子,一身陳舊的牛仔褲、牛仔襯衫,頭發長,胡須也長,掩飾了他原來的面貌。不過,無論如何,他年紀很輕,他只是船上一個普通水手。
他也乘電梯回到五樓的房間。他手上拿著一大疊報紙,還有厚厚的一本電話簿。他的同伴都在奇怪,拿電話簿做什麼?莫非這總是沉默的怪人在馬尼拉有熟人?
懷疑也只是放在心中,沒有人理會他——有熟人又如何?連護照都失去的情形下,難道他還能單獨先回台北?這可不是有錢就能買飛機票這麼簡單的事啊!
那怪人默默的回到房里,是一間單人的小房間,一張床,一張沙發,小小的浴室,就沒有什麼能供轉身的地方了。這也無妨,原是免費招待,他不在乎住包壞的地方,這兒總比船上的大艙來得通氣得多,他能到馬尼拉已是奇跡、是萬幸,如果他能——眼前一閃,他看見報紙上那張志文和雅之合照的照片,一剎那間,他全身的動作都停止了,只是目不轉楮的對著那照片。
沒眼花?沒看錯?是那個念醫科的莊志文?那嚴肅,那驕傲,那頂天立地的氣概,還有那勝利者的笑容,是他,莊志文,化成灰也認得的莊志文,他——他——終于是訂婚了,和雅之!
雅之這個名字在他胸中抹過,像一把尖刀硬生生的劃過去,留下一條深深的傷口,鮮血不停的涌出來。雅之!雅之終于和莊志文訂婚,在昨天晚上,在他被送來這家酒店暫住的時刻!
餅了好久、好久的一段時間,他才慢慢能活動,能思想,也能感覺到心中難以忍受的劇痛。
他想盡了辦法,雖是來到馬尼拉,其間的困難、挫折、苦楚也別提了,但還是遲了,雅之已訂婚,她已屬于莊志文。他茫然的走向床前,志文和雅之的照片還是對著他笑。他扔一個枕頭過去,照片是遮住了,雅之的笑容卻深印心底!
雅之笑得很淡,很含蓄,她原是這樣的女孩子,她不可能用強烈、夸張的方式表現喜怒哀樂,甚至是愛——愛,他心中一陣抽搐,臉色變得更青更白,今生今世,他可還有資格說這個字?
他的船本該到新加坡,一個台風把他吹到馬尼拉,他正狂喜的以為是天意,怎樣的天意?讓他看見雅之的訂婚消息?是懲罰他吧?
長長的透了一口氣,他反而笑了。
心中疼痛又如何?失望又如何?雅之已經屬于莊志文,讓他親眼看到,也——死了這條心吧!他已盡了力,盡了全部的力量,他依然得不到——這才是真正的天意吧?雅之那麼好,他有什麼資格得到她?
這倒是一了百了。他從沒想過結果會是這樣,雅之真和莊志文訂婚,他還以為雅之愛他——以為?!天下最不可靠的兩個字,他怎能以為別人的感情呢?
也罷,此次大難不死,回到台北該——腳踏實地的從頭來過吧?書自然是念不成,他可以做點事,正正經經的做點事,不再胡思亂想,好高騖遠了。人不踏在地上,怎會有成長、繁盛的機會呢?
只是雅之——心中疼痛得受不了,雅之已屬于莊志文,雅之已永遠離他而去!
他搖搖頭,無聊的翻著電話號碼簿。
他沒有學歷,又是兵役年齡,他沒法子離開台灣,但他又沒有辦法抑制他對馬尼拉的渴望,做海員是他惟一的道路,只有上船,他才能名正言順地離開台灣。他本來打算船到新加坡他就溜的,他不能不趕著來馬尼拉,雅之說過訂婚的——他是趕來了,卻仍是遲了!如果他早來,如果台風早幾天吹——也沒有用,是吧?雅之訂婚的心意早已決定,他來得遲與早又有什麼不同?
他內心後悔得厲害,當初——為什麼把和雅之的關系弄得那樣別扭?他一開始就沒有付出真心,是不是?如果一開始他就坦白,就不隱瞞王隻的事,今日的一切會不會不同?翻電話簿的手停下來,他看見一個電話號碼,那是雅之提過她父親學校的名字。他用筆寫下了這電話號碼,和那一小行地址,這才慢慢合上簿子。
有電話號碼和地址——對他可有任何用途?這個時候若他出現在雅之面前,她會怎樣?驚奇的見到一個小丑?在這件事上,他和小丑有什麼分別?
實在無聊,他還得在這小房間里悶多久才能回台北?
拾起地上的報紙,他慢慢的看那段錦上添花的文字。有些人天生是幸運的,一生下來注定有財有勢,有學問,有前途,還有愛情。有些人卻一無所有,這該不是牧師所說的「上帝是公平」的吧?若上帝公平,怎麼能允許莊志文擁有了所有的好條件之後,又擁有全世界?雅之是——全世界吧!
他輕輕的,小心的撕下雅之的照片,只是雅之的那一半,端詳一陣——雅之臉上沒有喜氣,眼中沒有幸福,全身都沒有陽光,雅之——難道不快樂?
「不,不會,雅之不會不快樂,莊志文會是最好的丈夫,也許她現在不快樂,以後——莊志文必會給她一切,包括快樂和陽光,他實在不必擔心這些的!
把雅之的照片放在牛仔襯衫口袋里,啊!雅之貼在他心口上呢!雅之,雅之,你可听得見他的心跳?
他又從另一個貼身的口袋拿出另一張雅之的照片,那是在他家拍的,曾被他撕碎,扔了之後,找出底片再沖洗出來的。雅之在笑,雅之滿臉陽光,雅之全身都是生動的光芒,雅之——
他忍無可忍的撥了那學校的電話。
接電話的是個中年人,講閩南語。
「找哪——位?」
「請問——何校長在嗎?」亦凡勉強用不很正確的台灣腔閩南語說。
「何校長在家里,你是哪一位?」那中年人問。
「一個朋友!」亦凡吸一口氣。「我——從台灣來,我希望知道何校長的電話號碼和地址!」
「哦!你等一等!」中年人放下電話,一定是去拿地址了,過了一陣子他回來,毫不猶豫的說了地址和電話。
亦凡心中飛快的掠過一些意念,立刻說︰「我住的地方是XX酒店,離何校長的家近嗎?」
「很近,很近,」那中年人很熱心。「走路大約十分鐘,坐巴士大約三分鐘,一塊半披索就到了。」
「謝謝,非常謝謝!」他放下電話。
現在——該如何?
房門響起來,沒有他再思考的時間。「誰?什麼事?」他用英文問。
「是我,」進來的是大副,一個海洋學院的畢業生。「喂!等會兒有大巴士來帶我們去四處逛逛,你去不去?」
「不去!」他想也不想的拒絕。
「還有,酒店老板請我們今晚去夜總會,」大副看來很高興似的。「這個莊老板大概是因為兒子訂婚,所以心情好得很,人也更慷慨了!」
「莊老板?」他站起來,眼中凌厲光芒一閃。「他兒子是——莊志文?’
「是吧!就是訂婚的那個,報上有的!」大副說︰「你不去我們就走了!」
房門關上,他的整張臉脹得通紅,那些胡須似乎都要站立起來了。免費招待他們的莊老板竟是莊志文的父親,而他——這——未免是太大的諷刺了吧?
好半天,他才能慢慢平靜下來。他該自卑嗎?一個沉船下遇救的船員,正在接受人家仁慈的援助,他還有什麼資格與人爭?在莊志文眼中,他一定比螞蟻還不如,他——緩緩的吐出心胸中所有的廢氣,頹然倒在床上,此刻,他才真真正正放棄了所有希望!
從現在開始,他要好好的把自己隱藏起來,如果讓莊志文或任何人發現了他,他寧願死掉!他原是那樣心高氣傲,竟落得如此景況,乞丐才受人施舍,他——唉!事情怎麼會這樣的呢?
他就這麼躺在床上,直到窗外的天全黑了,又是天的結束,是不是離回台北的日子更近了?
此刻他心中惟一的念頭是快回台北,心里的難堪、窩囊簡直說不出來,原來他現在正接受莊志文家的施舍呢!他真後悔,沉船時他若跳下海,和船一起沉到海底豈不更干淨?
他沒下樓吃飯,他完全沒有食欲。什麼都不知道時他可以不介意,但知道此地所有的一切都與志文有關,叫他怎能住的心安理得?他不是別人,是斯亦凡啊!
斯亦凡,從彩色照片沖印廠的黑房里走出來他就上了船,他就一天天更接近他的目的地,他心中也曾幻想過無數次到馬尼拉之後的情形,卻永遠沒想到會是這麼難堪,這麼困窘,這麼傷自尊的。如果他身上還有任何一點錢,他會毫不猶豫的走出這酒店,但——
他身無分文,人生路不熟,言語又不很通——不是每一個菲律賓人都能說英文。叫他怎麼辦?
包夜了,他听見同伴們回房的聲音,那些只是同伴,沒有朋友,沒有人會關心他,自然也沒有人注意他吃不吃晚餐。他並不餓,只是——他能不吃飯,一直支持到回台北?這也未免太孩子氣了,是不是?莊志文的父親並不知道他的事,人家也絕對是一片好心,斯亦凡,斯亦凡,你怎麼小心眼兒得想到施舍呢?
折磨人的往往只是自己的思想、意念,是吧?
想到這兒,他也忍不住笑了。一個意念突然涌上來,或者,他可以听听雅之的聲音?
照著中年人給的電話號碼撥了,好一陣子才有人來接听,斯斯文文、清清秀秀的聲音,是雅之!
「何公館,請問找誰?」她說,用閩南語。
轟然一聲,亦凡整個人都燃燒起來,是雅之,他終于又听見了雅之的聲音,在另一片土地上,在另一種夢境也難有的環境中。他想要叫一聲雅之,但是聲音堵在喉嚨口,就是出不來,他的手心在冒汗,他的全身在發顫,他整個人就要崩潰了——
「請問找誰?」這一次她是說英語。
亦凡咬著唇,緊緊的咬著,一排深紅色的齒痕現了出來。他能出聲嗎?他可以出聲嗎?即使只是叫一聲雅之,即使只是打一個招呼——
「開玩笑嗎?」雅之的聲音變得嚴厲。「真無聊!」砰的一聲,電話掛了。
他仿佛立刻跌進了無底深淵,無邊的黑暗包圍著他,惟一的一線光明也因電話掛斷而消失。
他忍不住再一次撥電話,他喘息得好厲害,他顫抖得好厲害,雅之——可會再接電話?
「何雅之!」雅之,天,是雅之,生氣時她的聲音仍是斯文、有教養。「請說話,我听不懂你的喘息代表什麼?」
听不懂?是的,雅之是听不懂他的喘息,雅之已屬于莊志文!
依然沉默——他能說什麼?他渴望的只是听見她的聲音,只是她的聲音!
「對不起,現在夜深了,請別開這種玩笑!」雅之用英語說。她以為是開玩笑,她永遠不會知道電話線的另一端是誰吧?「你是開玩笑的,我知道!」
亦凡掙扎得厲害,他是否該讓雅之知道他來了?
「我——」他的聲音從喉頭逼出來。
「卡」一聲,電話又掛斷了。雅之——听見他的聲音了嗎?雅之能認出他嗎?雅之!
雅之躺在床上,還在和剛才的電話生氣。
越來越多的無聊人在深更半夜時用無聊電話來擾人清夢,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什麼心理,吵得別人睡不安穩,難道自己就舒服、高興?大概是一些心理變態者吧!馬尼拉越來越多這樣的家伙了!
為了怕吵醒正中,她已拔了電話插頭,再也不會有任何電話鈴聲來騷擾了吧!
本來她也沒有睡意的,被那個只是喘息而不說話的電話一擾,更是睡不著了。
經過了幾天頭昏眼花的忙亂,從做衣服,選首飾,見莊家的長輩、族人,又接受什麼禮餅、聘金,直到把禮餅分派給親友,陪父親把聘金加上若干又退回去——這是風俗。真使雅之要崩潰了,只不過訂婚,兩個人的事,為什麼像幾千個人打仗?
君梅曾偷偷告訴她,結婚的繁文縟節多得令人受不了。雅之已經在後悔,她答應了莊志文,是不是等于答應了那個家族?從此要她這人投進去,甚至——淹沒在里面?她不願如此,她一直認為那是悲劇!
她——會是悲劇的主角?
她輕悄的開了床頭燈,眼中所見全是大包、小包的禮物,這些是比較貴重的,還有一大堆在樓下客廳,父親臥室里也有一些。這麼多禮物,包羅萬象的禮物,叫她用幾輩子才用得完?
還有最荒謬的,居然有人送古老的紅漆馬桶?這算什麼呢?這個時代還用馬桶?送禮的人真想得出!
伸出右手,望望手指上志文送給她的訂婚戒指和一枚三克拉的鑽戒!雅之一向不喜歡金金銀銀的東西,對鑽石卻有好感,那透明的、清澈的、冷冷冰冰、光芒四射的小東西,的確是無比美麗。對雅之來說,那美麗比它的價值更重要,尤其鑽石的冷艷帶著一絲浪漫,半分落寞,她喜歡那種味道!
她就不喜歡志文父親送的那個雕鏤精工、有手掌這麼大碧綠剔透的翡翠如意,也說不出原因,她一向不喜歡那種翠綠,很土很俗氣的感覺,再加上那麼粗的一大條黃金鏈子吊著,她不能想象掛在胸前是什麼模樣,一個十足的鄉下婆?
她透一口氣,下意識的搖搖頭。
如果訂婚換一個男主角——多荒謬的事,可以換男主角的嗎?訂婚?如果換成——亦凡,那情形會怎樣?一次舞會,一朵清雅的百合花,一個小小的指環,也許還有一個小小的鑽石,那情形會不會美得多?好得多?
她皺皺眉,阻止自己再想下去。她不該這麼想的,這麼想對志文太不公平,訂婚前她可以想、可以猶豫、可以考慮,答應了他——就該忘掉以前的一切,無論是愛,是恨,是怨,是愁總該忘記!她可以不愛志文,但是,她必須對他忠誠!
她不習慣戴鑽戒,那麼大的一個又冷又硬的,弄得手指好不舒服。隨手取下來,放在枕頭下——手背踫到枕頭套里的一塊硬紙片,亦凡的地址——他還在那里嗎?訂婚的事要不要告訴他?
突然間,她坐了起來,她想起一件事,很奇怪,很不可能,卻很令人懷疑的事。剛才那個無聊的電話,在她扔下話筒時,似乎听見一個男孩子的聲音說「我——」,而那個聲音——竟像亦凡!真的,像亦凡的聲音,’她到現在才察覺,她——哦!看,她在做什麼!像亦凡的聲音又如何?難道還會真是亦凡?亦凡在千里之外的另一個海島上呢!也許——也許亦凡正陪伴著另一個女孩子,他總是有那麼多女孩子包圍的!
她又慢慢躺下來。是不是她真痴傻得沒有道理呢?說不定亦凡早忘了她,說不定亦凡從來沒當她是一回事,說不定——哎!不能再想了,再想不但使她心痛,更會傷她的自尊,亦凡——根本沒重視過她!
情在深時,也不過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而已!
有人說過「情到深時情轉薄」,這是多美好的境界,多灑月兌,多美麗,多滄桑,為什麼她完全做不到?是她死心眼兒,讓那情——濃得化不開,終于淹沒了自己。情到深時,情到濃時——真能轉薄?轉淡?
雅之咬著下唇,她想——或者因為她從沒有真正得到過,從沒有牢牢的握在手心過,從沒有真真切切的品嘗過,所以她無法體會?是這樣的嗎?是嗎?如果她能抓牢,能真正得到,能真正品嘗到,她也能達到那個意境——情到深時情轉薄,能嗎?
她很想體會一下這樣轉變,那會永世難忘的一種經驗,是吧?但——她不會有這種機會,她不會有!亦凡的永不回頭,對志文——她也不可能到這種地步,所以她沒有機會,永遠沒有!
她關了床頭燈,睡吧!她已經睡眠不足了,再不休息,她的體重必然會直線下降了。
突然間,她心中涌上一個念頭,如果——她只想「如果」亦凡出現在她面前,她會怎麼樣?
她——會怎麼樣?一剎那間,她全身都熱起來,亦凡若出現在眼前,她會昏倒,會死——不,不會有這麼嚴重,也不會這麼不美麗。她會——她會——哦!只要亦凡來,她會原諒他以前所有的一切,她會和他一起浪跡天涯海角,她會——不,不,她怎能原諒他那一段不可原諒的往事?她怎能跟他走?她已經和志文訂婚。如果亦凡來——她會含笑為他介紹志文,她會平靜的和他做另一種朋友,她會把他當哥哥看待——不,不,不,簡直是荒謬透頂的,怎可能為他介紹志文?她又怎能平靜的和他做另一種的朋友?她又怎可能當他是哥哥?他是亦凡,他永遠是亦凡,是她痴心掛念,幾乎令她無法自拔,萬劫不復的亦凡!他若來——他若來——唉!他又怎會來呢?
終于是太累了,模模糊糊她有了睡意,模模糊糊她睡著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似乎是—會兒,又似乎是一整夜,她突然听見一陣又一陣急促的鈴聲,鈴聲?門鈴?電話鈴?
翻身坐了起來,天已全光,太陽已掛得高高的,什麼時候了?電話不是拔了插頭?怎麼響得這麼凶?甩一甩頭,匆匆忙忙奔到樓下,父親正在听電話,神色很是特別,沒講幾句,就掛上了。
「誰?誰的電話?」雅之莫名其妙的緊張著。
「學校里的張叔叔,」正中疑惑的。「他問我台灣的朋友找到我沒有!」
「台灣的朋友?誰?」雅之睜大眼楮。「在台灣你有朋友嗎?爸!」
「不知道,可能是以前的學生,也可能是這邊搬回台灣定居的朋友!」正中思索著。「都有可能!」
「張叔叔怎麼知道有朋友找你!」雅之問。
「那人打電話到學校問我的電話號碼和地址,」正中沉思著。「他說他是台灣來的,要看我!」
「是嗎?」雅之心中有奇怪的感應,可是什麼地方奇怪,她卻又說不出來。「他沒有說自己是誰?住在什麼地方?」
「沒有,」正中搖搖頭。「雅之,我怕——事情不是這麼簡單!」
「你以為怎樣?爸!」雅之變了臉色。
「可能根本不是台灣來的朋友,」正中說︰「馬尼拉的人都知道你和志文訂婚,也必然想象到貴重物品很多,我擔心是不懷好意的盜賊。」
「不會這麼大膽吧?」雅之皺眉。馬尼拉的治安雖不好,也沒有到如此可怕的地步。
「你不知道,目前華僑社會里的不良分子、敗類多得很,」正中搖頭嘆息。「他們專打自己人的主意,去年一個姓蔡的富翁兒子被綁票,付了錢之後還被撕票滅口,後來查出來,竟是蔡家的一個表親做的,你看多可怕!」
「那——我們該怎麼辦?」雅之听得呆了。
正中考慮一陣,點點頭。
「打電話讓志文來,讓他陪你把貴重首飾放進銀行保險箱,」他說︰「至于禮物,也無所謂了!」
雅之想一想,終于去打電話,這種事是寧可信其有,防範一下總比較放心。
「他馬上來!」放下電話,雅之說。
正中坐下來,喝幾口茶,突然問︰「雅之,昨夜誰來電話?好晚的時候!」
「一個無聊的家伙來搗蛋!」雅之皺眉。
「你說——雅之,這兩件事,我是指無聊電話和自稱台灣來的朋友這兩件事有沒關連?」他正色問。
「爸爸——」雅之心中掠過一抹寒意。「你別嚇我!」
「傻孩子,事情還沒有發生,有什麼可怕?」正中層顏笑了。「若是真的不妥,你就盡快回台北吧!」「回台北?」雅之呆怔一下。「那你呢?」
「我不怕,」正中淡淡的搖頭。「大不了住到學校去,誰都知道我何正中一生清廉,他們不會對我這個窮教書的怎麼樣,我擔心的只是你!」
雅之慢慢思考一陣,也笑了。
「爸爸,會不會是我們疑神疑鬼,庸人自擾?」她說。
「希望如此!」正中說。
電話鈴突然響起來,把父女倆嚇了一大跳,雅之搶過去接听,是一個奇怪的男人聲音,很沙啞。「喂!何公館!」雅之說。
「我——找何校長!」對方說。
「請問哪一位找他?」雅之皺著眉,這聲音分明是裝出來的,裝得很是奇怪。
「一個——朋友!」對方又說。
「請問貴姓?」雅之疑心大起,為什麼他要假裝出一副怪聲音呢?莫非真有企圖?
「我只想——道喜!」對方再說。
「他——」雅之看正中一眼。說不出什麼理由,她竟覺得電話里的那男人並非是覬覦他們貴重的物品,他似乎——另有所圖。「他不在!」
「謝謝!」電話掛斷了。
雅之怔怔的出了一會兒神,心中一片混亂,想在這混亂中找出一個頭緒來也是不行。電話里的那人指明了找父親,可是她覺得卻是沖著她來的!
「誰?找我嗎?」正中催著問。•
「是!聲音很怪,好像是故意裝出來的,又不肯說姓名,只要找你道喜,」雅之搖搖頭。「很怪!」
「怎麼個怪法?說不定真是道喜的朋友!」正中說。
「嗯——他故意把聲音壓得很低、很沙啞,」雅之拚命的想,她是否——听過這聲音呢?「很可疑!」
「下次電話來了由我听!」正中說︰「我也許可以听出來是誰。」
罷說完,電話鈴又響了,正中立刻過去接听。
「喂!我是何正中!」他說,用閩南話。只見他皺皺眉,用英語再說一次,就放下電話。
「怎麼樣?爸爸,怎麼樣?是不是那人?」雅之急切的。
「不!不知道!」正中搖頭。「對方根本不出聲!」
不出聲?雅之的心又亂了,為什麼要亂呢?她害怕?
「他為什麼不出聲?我相信就是剛才那人!」她說。
「惟一的可能,」正中慢慢說︰「打電話的人是我們所熟悉的,尤其是我,所以他不敢跟我說話!」
「但是——」雅之不以為然,卻也想不出什麼反駁的理由,這其間一有些什麼不對,可是她說不出。「我覺得他的閩南語很特別!」
「哦?」正中眼楮一亮。「這樣範圍又縮小了,他可能和我們一樣,不是正宗的廈門人!」
「你認識這樣的人嗎?」雅之不安的。
「太多了,」正中笑著搖頭。「此地華僑並非百分之百的廈門人啊!」
雅之正要說話,門鈴響起來。
「是志文!」雅之奔過去開門。「我听見車聲。」
進來的果然是志文,這個已擁有了全世界的男孩,曾因為雅之的點頭而使他臉上的自信更增強。
「雅之,」他輕輕擁抱一下她。「爸爸,為什麼要趕得那麼急?我本想讓雅之多休息一陣,下午才來的!」
雅之和正中對望一眼,互相了解的點點頭。
「家里人少,貴重的東西放著不方便,也不安全,我想送去銀行保險箱!」雅之說。她完全不提那莫名其妙的電話。
「好,我們現在去!」志文立刻答應。「台灣貨輪有一批獲救的船員住在我父親的一間酒店,我本想去看看他們,你有興趣一起去嗎?雅之!」
台灣貨輪的船員?雅之——去嗎?
從國家銀行出來,雅之已經把所有貴重的飾物放妥在剛租的保險箱里,她覺得整個人都輕松了,坐在志文那輛沒有冷氣的福士甲蟲車上,長長的透一口氣。
「貴重飾物對我是一種浪費,」她看看只戴著一只白金訂婚指環的手。「我不是喜歡打扮得珠光寶氣的人,只能委屈那些鑽石、翡翠長年躺在銀行的保險箱里啦!」
「不是價值問題,」志文握一握她細膩的手。「只是永恆的紀念!」
「最好的紀念是放在心中!」她笑。回到馬尼拉,她第一次笑得這麼坦然——名分已定,內心感情不必掙扎了。
「我是俗人!」他愛惜的望她一眼。
「志文,我想要你陪我去一個地方!」雅之忽然說。
「陪你到天涯海角!」他也幽默起來,是福至心靈?
雅之搖搖頭,從他手掌中抽回自己的手——這是沒辦法的事,她仍然不習慣志文的親熱,他握住她的手,地全身都起雞皮疙瘩。
「我想去媽媽的墓地一次!」她說。
「哦——」志文認真的點點頭。「早該去的,我是忙昏了頭,什麼也不記得了!」
「明天去吧!」雅之說︰「或者爸爸也會去!」
「我會安排!」志文拍拍她。「你要記住,從今以後,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只要告訴我就行了!」
她只是微微一笑,她永遠是含蓄的。
「為什麼要去看台灣貨輪獲救的海員?」她想起來。
「爸爸和他們台北船公司聯絡過了,答應先替船公司付所有船員一個月的薪水,」志文慢慢說︰「那家船公司的老板原是爸爸認得的,應該幫忙!」
「你去發薪水?」雅之笑了。
「順便而已,酒店就在你家附近,」志文說︰「我只負責把錢交給船長,其它的不管!」
「不知道里面有沒有我們認識的人?」雅之說。
「你認識海洋學院的人嗎?」志文把車停在酒店門口。「幾個高級職員都是那兒畢業的!」「不認得!」雅之跳下車。酒店外的警衛、門僮一看是志文來到,立刻都迎了上來。志文把車匙交給其中一個,讓他們去停車,然後問︰「台灣貨輪的船長在嗎?」
「在,他們都留在酒店!」那個菲籍男僮十分乖巧。「我去替你請他下來!」
「好!我在大廳等他!」志文說。
一進酒店,幾個高級職員也走上來,小小的酒店大廳頓時熱鬧起來。有人送上飲料,經理也趕過來安排座位,那種謙恭的笑容非常虛偽,過分的巴結也肉麻。
「我就走,我只想見見台灣貨輪船長!」志文並不因為自己身份特殊而傲慢,他總是那麼嚴肅而認真,對比他年長的職員也很有禮貌。「請替我通報!」
「已經去了,大少爺!」經理鞠躬彎腰。「這位就是何小姐了,是嗎?」
「你好!」雅之微微臉紅,她不習慣這種場合。「志文,你們談話,我——去看看那邊商店!」
「好!我辦完事過來找你!」志文點頭。
雅之和眾人打招呼,快步離開。酒店里的商店都是做游客生意,賣的是土產,在馬尼拉生長的雅之自然沒興趣。她慢慢的走完一列小小商店,站在一家書店外,看看書吧!這是最好的打發時間的方法。書店里的女職員打量雅之一陣,大概已認出了雅之,兩個女孩子在竊竊私議。唉!君梅說得對,以後她將變得和志文一樣,是大家視線的焦點,是菲華的王妃!
王妃?天知道她絕無一絲一毫這種感覺,所有的只是渾身的束縛和不自在。
正想轉身而去,突然發現了書店里有一個高大的,似曾相識的背影,是個穿陳舊牛仔襯衫、牛仔褲的男孩——她呆怔一下,全身的神經都拉緊了,那背影——那背影是不是有些像——亦凡?
一剎那間,她的臉色變了,手心直冒冷汗,整個人不受控制的輕顫起來。那背影——真是像,也這麼高,這麼挺,這麼帥,只是——那人頭發較長,叉亂,而且亦凡怎麼可能在這兒呢?
她深深吸一口氣,先穩定自己,她不能在這兒出洋相,這是志文父親的酒店,此地每個人都認得她,她是.志文才訂婚的未婚妻——甩一甩頭,走吧!那背影再像亦凡,也不過是另一個不相干的人。她真沒有用,怎麼見到一個背影像他的人已受不了?
那穿牛仔衫的高大男孩微微側轉身,哦——不是,當然不是,一臉大胡子,一臉的髒相,還帶了那麼不倫不類的一副黑色太陽眼鏡,他不是亦凡!
就在那人轉回身的一瞬間,雅之轉身去了。
昨夜她還想了好多種再見亦凡的情景,今天只不過看見一個背影像他的人,她就像要崩潰了,或者君梅的話有道理,她不該再回台北,她要永遠離開那個可能再見到他的地方!
靶覺上背後有人在注視她,是那個背影像亦凡的大胡子嗎?他也認出來她是誰了,是吧?以後她就必須過這種被許多人注視、指指點點的日子?她豈不完全失去自由了?不,她要離開這個地方,她不想成為人們注視的焦點。
志文迎著她過來,看他那輕松的樣子,必然已辦完了事。她也迎向他,展開了笑容——志文的視線卻越過她,停留在她背後的另一處。
「看什麼?不知道我站在你面前’?」她頑皮的揮一揮手。
「有一個奇怪的人——跟在你背後。」他皺眉。「我看見他,他立刻轉身走了!」
「誰?誰跟在我背後?」雅之大吃一驚。
「也許我敏感,」志文搖頭。「是個滿臉胡子的男人!」
「穿了一身牛仔襯衫,牛仔褲,戴黑眼鏡的?」她問。
「你也看見了?」志文問。
「不,原本他就在書店里面的!」雅之安慰自己。「也可能是酒店住客!」
志文望著已沒有人影的走廊盡頭,好半天才舒展眉心。
「走吧!」他透一口氣。
「錢交給船長了?」雅之轉開話題。她不想自尋煩惱的神經緊張。「他說了什麼話嗎?」
「嗯!」志文似乎心中有事,有些心不在焉。「船長很年輕,他惟一的要求是快點回台北!」
「回台北有困難?」雅之關心的。
「大概沒問題,爸爸和這邊政府已談好了,」志文搖頭。「一兩天內可以啟程,他們都失去了護照,手續多一點!」
「莫名其妙!」雅之哼一聲。「船都沉了,誰還有護照就是奇事了!」
走出酒店,已有人把汽車駛過來。雅之正待上車,一抬頭,又看見那穿牛仔褲的大胡子,遠遠的站在馬路對面,黑眼鏡的視線,似乎正對準了她——她下意識的一陣心顫,匆匆低頭上車。
「就是那家伙!」志文也看見了。汽車「呼」的一聲向那人駛去,經過他面前時,他似有意似無意的側轉身,避開了他們。只是——雅之的手心又在冒汗,那人的身材真是像足了亦凡!
車廂中有一陣的沉默,雅之以為志文必然有話說,因為志文的神情好怪,但——志文笑著說的卻是另一件事。
「晚上有個舞會,君梅和我那群朋友特別為我們開的,」他說︰「我們得早一點去!」
「我還沒答應去呢!」雅之抗議。志文習慣替人安排一切。「一定要去嗎?」
「當然,舞會是為我們而開!」志文並未覺察雅之的不悅。「君梅是你最好的朋友啊!」
「我只答應考慮!」雅之不置可否。她心中還在想著那個牛仔衫褲的大胡子。
志文看她一陣,溫柔但十分肯定的拍拍她。
「七點鐘我來接你!」他說。像一道不容更改的命令。
雅之忍住心中的反感。不必在這種小事上爭執,他們才訂婚呢!婚姻之道首先就是雙方互相忍讓、遷就,絕對不能任性,逞強。
「你想那人——是不是壞人?」她突然問。」
「壞人?」志文笑了。「你看了太多警匪電影!不過——我覺得那人有點眼熟!」
雅之心頭一凜,眼熟——她不敢再接下去,眼熟是可能,但——事實上卻不可能!
「你的——朋友?」她故意問。
「我沒有這樣的朋友!」他說︰「雅之,下學期還回台北?」
「不回去做什麼?我還沒有念完書!」雅之一怔。
志文咬著唇,好半天。
「很奇怪的感覺,訂婚——直到目前我還不覺得真實,也許太忙了,好像做夢!」他笑。
「誰說不是?」雅之有同感。「好像演了一出給別人看的戲一樣!」
「演戲?」他搖搖頭。「或者就是人生如戲吧!」
「志文,「她心里突然有個意念。「萬一你發覺一切原來真是個夢,夢醒時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你會怎樣?」
「會怎樣?」他不在乎的笑。「先把你找到,照夢里的情景再重新做一次呀!」
「真是異想天開!」她到家了。「你回家吧?」
「我還有事,媽媽叫我陪她去‘義莊’。」他抓起她的手吻一下。「我七點鐘來接你!」。
「君梅說你家的祠堂——義莊比觀光酒店還漂亮,是不是真的?」她順口問。
「這是後代對祖先的孝心,沒有什麼不對啊!」他揮揮手,「晚上七點,預備好!」
雅之回到家里,正中出去了,她上樓換衣服。昨夜沒睡好,下午可以補睡一下,否則晚上的舞會一定吃不消。剛換好衣服,女佣娜蒂上樓來。
「小姐,你的電話!」她說。
誰呢?算準了她這個時候回家?奔下樓,抓起電話。
「君梅,一定是你,」她嚷︰「誰叫你多事,開什麼舞會,你知道我不喜歡!」
電話里一陣奇異的沉寂,沒有回音。
「喂!哪一位?」雅之怔一怔神。「找誰?」
似乎有一聲嘆息,電話掛斷了。嘆息?什麼意思?
雅之心中的不安加劇了,奇異的預感涌了上來,似乎有什麼事發生。她放下電話,坐在藤椅上——哦!有一封信,寄給她的,從本市寄出的,誰?
白信封,陌生的英文字跡,何雅之三個字是照音譯的。連她英文名字也不知道,必然不是熟人。
猶豫了幾秒鐘,抵不過心中的好奇,她拆開信封。
沒有信紙,沒有字,只有一張剪報——不,不是剪報,是用手撕下的一塊報紙,上面是她的照片——啊!她和志文的訂婚照片,但只撕下了她的一半,沒有志文
一剎那間,她心中升起一股寒意。撕了一半的報紙照片,是不是——有人在警告她?在威脅她?想綁票?或是——有人不喜歡她和志文訂婚?
為雅之和志文開的舞會是在君梅的新男朋友家里,是馬卡迪Makati附近VrdanterVillage的卡比杜街Cabil—dost.一幢漂亮的西班牙別墅式的房子。紅色的屋頂,白色的外牆,兩層樓建築物,半圓形的拱門,屋里有長廊,廊下有大花園。入夜了,屋子里燈火輝煌,園中游泳池清澈的池水卻是一片寂靜。
志文和雅之來到時,屋子里已有一大堆年輕人,有富有的僑商子弟,有年輕有為的銀行家,有醫生,律師,建築師,有華僑社會里最漂亮的女孩子。這個舞會——夸張些說,是聚集了馬尼拉華僑子弟的精英。
穿純白西裝的志文伴著一身純白輕紗的雅之進來時,贏得了全場的掌聲。的確是出色的一對,尤其是雅之,從不愛打扮的她抹了淡淡的化妝,直頭發在耳際帶串細小別致的小小白花,美得好月兌俗,好清新。
一身火紅的君梅排開眾人奔過來,贊嘆的擁住雅之,又吻一吻她細膩、精巧的臉蛋兒。
「我從來沒見你這麼美過,雅之!」君梅夸張的深深吸一口氣。「我幾乎透不過氣來!」
君梅的新男朋友,也是此地的主人施良用英語對志文說︰「你為美麗的未婚妻感到驕傲吧?」又轉向雅之。「你的出現令馬尼拉的夜失去光采!」
雅之微微一笑,眼光所到之處,全都是艷羨的目光——這是她以後必須習慣的,她真是——菲華的王妃了嗎?
一陣介紹,握手,寒喧,舞會開始了。
志文擁著雅之旋進舞池,接著是施良和君梅,接著有更多的人——雅之用手背模模發燙的臉,盈盈的眸子悄悄的打量四周。這就是屬于她全新的生活?她會喜歡?會習慣?她似乎一下子變成了一個閃亮的女孩子,閃亮得離她喜歡的中文好遠、好遠了。下個學期,她還回去念書?那是她的興趣,她的志願,卻——目前也不是必須的了,她知道自己一步邁進了另一種全然不同的生活!
「快樂嗎?高興嗎?」志文深情的眼光凝視她。
「說不出。」她輕輕搖頭。「還是像做夢!閃亮的夢,甚至分不出顏色!」
「讓我們抓一把夢!」志文伸手向空中抓一把,是幸福令他也羅曼蒂克起來了?「看看它什麼顏色,模模它是不是真實的!」
「我的觸覺都失靈了,」雅之笑。「人太多,我找不到自己,有點麻木!」
「看見牆上特別設計的燈光嗎?」志文指著一面牆,牆是用許多銀色的燈泡組成的兩個英文字G和A。「我們倆的英文名字縮寫!」
「他們一定費了很多心思!」雅之說。不知道為什麼,G和A,她不覺得與自己有關。「設計得很漂亮!」
「那是他們的真心祝福,」志文滿足的透一口氣。「直到現在,雅之,我才確實感覺到我已得到你!」
雅之只是微笑,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們第一次跳舞,」志文讓雅之靠在他胸前。「你知道嗎?擁住你——這感覺美得——無與倫比。雅之,我再一次向你保證我的忠心和真誠!」
雅之模糊的听著,靠著他,倚著他,鼻子里聞到一陣陣清新的古龍水氣息,她的思想,她的意念一下子飄得好遠,好遠。在另一個海島上,在另一個舞會中,另外一個男孩子也曾這麼擁著她,把她從人群中帶到陽台上。也有類似的古龍水味,還有陣陣強烈的男孩子味,酒味,也有似深情的凝視,也曾對她說了一些話,那些話——虛虛幻幻的、飄飄渺渺的,她已沒有清晰的記憶,只記得——只記得一些爭執,他的眼光變得憤怒,變得驚心動魄,他摔開了她,絕然而去,他——
「不——」雅之突然站直了,驚惶的望住志文。「不是這樣的,你別走——」
「雅之,怎麼了?」志文呆怔一下。「你不舒服?你——」
雅之一震,醒了。就在這一剎那間,她臉上的發燙感覺全消失了,血液從腦中直降到腳底,這個時候她仍不能忘懷,她——激靈靈的打個寒噤,她是不是做錯了?
「咦?你的手好冷,是不是不舒服?」志文慌了,雅之怎麼突然就變了,從熱到冷只在一瞬間。「我們坐一下,休息一陣!」
「不,」她深深吸一口氣,她的心和手一樣冷。「我沒有事,冷氣太冷!」
施良和君梅正好跳過來。君梅的表現永遠得體,她適合這種場合,這種氣氛。
「開不開心?」君梅對雅之笑。「等會兒有個十層的大蛋糕會送來,這是施良和我送給你們的!」
「謝謝!」志文勉強的笑。他一直擔心雅之,雅之剛才在他懷里突然變冷,變硬,突然站直了,說了那樣奇怪的一句話,雅之——不是有什麼不對吧?
一個穿制服的侍者走過來,恭敬的對施良說︰「外面有一位客人找君梅小姐!」
「為什麼不請他進來?男的還是女的?」施良停下腳步。
「男的,不過——」菲籍侍者似有難言之隱。「我讓他在花園等著!」
君梅皺皺眉,看施良一眼。
「讓我們一起去看看,好嗎?」她說。
施良和君梅去了,五分鐘仍沒回來,誰找君梅?侍者說得吞吞吐吐,是君梅過去的男朋友?
很特別的,志文和雅之都有同一心理,他們慢慢朝門邊跳去,尤其是雅之,她似乎很擔心的樣子。
「不會有事的,這是施良的家!」志文安慰著。「就算有人來找麻煩,他們也能應付的!」
雅之沒出聲,眼光直直的對著那扇門。
「傻雅之,有什麼可擔心的呢?」志文又說︰「這兒是馬尼拉,你以為會有台北那種小太保拿了武士刀強闖舞會?哦!你看,他們不是回來了?」
是的,施良伴著君梅走進來,但是——君梅的神色怪異,沒有笑容,沒有血色,直勾勾的盯著雅之,眼光是那般復雜,難懂。
「君梅——」雅之全身一震,聲音也抖了。
「雅之——」君梅舌忝舌忝唇,聲音竟是干澀的。「我——哎!雅之,我該怎麼說呢?」
志文詫異的皺起眉心,看看君梅又看看施良。
「怎麼回事?誰來了?」志文問。
略微有點顯得胖的施良攤開雙手,聳聳肩,竟是無言。
「君梅,說出來,誰來了?」志文的神色也變了。他發覺四個人之間的氣氛僵得令人呼吸困難。「誰在外面?」
君梅嘴唇一動,同情的,憐憫的,矛盾的,無奈又無以為助的眼光停在雅之臉上,她實在是想說一些話的,卻是什麼都說不出來。
「君梅——」雅之掙月兌了志文,沖上前去一把抓住君梅的手,她美麗的眼中已盛滿了淚水,她激動的,顫抖的說︰「君梅是不是——」
君梅咬著唇,緊緊的咬著唇,終于嘆一口氣。「你——自己看吧!」她指著門邊。
在門邊黯淡的燈光下,似真似幻的站立著一個高大的人影,一個只要雅之閉上眼楮就能看見的熟悉人影;但是——怎麼可能呢?這兒是馬尼拉,怎麼可能呢?不是她又在作夢吧?最近所有的事都像夢般的不真實,她一一定又在作夢了,一定是作夢!
「君梅——」雅之只感覺一陣無可抗拒的昏眩,身體軟弱的搖晃一下,君梅立刻抱住了她,「這——不是真的!」
君梅眼中也浮現了淚影。她希望雅之得到幸福,她希望幫助她的朋友,然而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叫她怎麼做?怎麼說?她甚至不敢看呆在那兒的志文!
舞池中的人都繼續跳舞,有幾個靠得近的已發現了他們不平凡的異樣,卻也不好意思過來,他們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怎能多事?
志文似乎再也忍受不了的大步走向門邊,雅之驚呼一聲,更快的撲著過去,她並非想阻止志文,她只是——心弦快要折斷,整個人快要爆炸了。
靠在門上,支持著搖搖欲墜的身體,她終于看清那似真似幻的熟悉人影。一件牛仔襯衫,一條牛仔褲,顯得又髒又亂的頭發,留得好怪的滿臉胡須,是一個陌生的形象,但那沒有黑眼鏡遮掩著的眼楮——哦!上帝,那眼楮,雅之以為自己死了,到了美麗的天堂,見到最美、最好的一個天使。那眼楮里的深情排山倒海而來,那不只是驚心動魄,難以抵擋,她簡直一完全被溶化了!
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呢?上帝,怎麼可能呢?那眼楮是——屬于亦凡的!
「你——你——」雅之喘息的瞪著他。「不,不是真的,不——一」
那十足像亦凡的眼楮眨了一下,光芒一閃,跌落下來,是——跌落了一粒星星?
志文輕輕扶住雅之,冷漠的,嚴肅的,威嚴的對著那黯淡燈光下的人。
「不論你是誰,不論你有什麼事,你立刻離開,不要打擾我和我的未婚妻,」他冷硬的說︰「我們的客人正在等著我們,舞會要繼續!」
斑大的人影恍若未聞,只專注的對著雅之,他那凝視——雅之的心再一次碎成片片,痛得無法忍受。她搖搖頭,真是亦凡?或是君梅想出來騙她的花樣?這分明是白天在酒店見過的人,他怎麼會是亦凡呢?亦凡是那麼英偉不凡,這個人——這麼亂,這麼髒,這麼憔悴,這麼滄桑,這麼風塵僕僕,可憐兮兮,他怎麼會是亦凡?。那個受到數不清包圍,輕易得到了雅之的全部痴心又髓手拋棄的台北第-號浪子?
「君梅騙我的,」雅之振作一點,她喃喃自語。「是君梅騙我的,不會是真的,不會是——不可能——」
「雅之,」志文的聲音好嚴厲。「不要再發瘋了,跟我進去,我們繼續跳舞!」
雅之一抖,掙開了志文的手。這個時候,她根本無法考慮志文的感受,她的靈魂,她的思想已離她而去。
「請告訴我,你——是誰?」雅之目不轉楮的,「我見過你,是不是?中午在酒店里一次,又在酒店門外一次,一直都是你,對嗎?你假裝他來騙我的!」君梅慢慢走過來,她看見志文已變得鐵青的臉,她好擔心,好惋惜,好矛盾,怎麼辦呢?
「雅之,」她嘆一口氣,抓住雅之冰冷顫抖的手,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台北的冬天。「沒有人騙你,他是亦凡,斯亦凡,他來了!」
雅之頓時一陣昏眩,又一陣搖晃,她堅強又努力的支持住了。這個時候,她絕不能倒下去。但是,她沒听錯吧?君梅說斯亦凡,她終于又听見這個名字,亦凡!
「亦凡——」雅之再也控制不住成串的淚水落下來。「亦凡,你——怎麼會這樣呢?」
亦凡搖搖頭,再搖搖頭,歷盡了干辛萬苦,受盡了自己內心矛盾感情的折磨,在全然無望中又見到了雅之。他只想來道別的,或者也不是道別,他只想來看一看,他听見雅之在電話中叫嚷今夜的舞會,他千方百計的得到了此地的地址。他真的不存任何希望,他真的只是想看一看,或者只是道別,就算是一個朋友,到了馬尼拉也該打一個招呼。從船長那兒拿到一個月的薪水,他就來了,雅之可愛如故,然而——人事全非了!
「我來得正是時候,」這是亦凡的第一句話。是亦凡,千真萬確是他的聲音。「我該恭喜你的,是嗎?」
「但是——」雅之無法使自己眼光移動分毫。
「我明天一早回台北,」亦凡是平靜?或是無情?他竟來恭喜她?「很高興你得到幸福!」
「亦凡——」雅之心中有干言萬語,卻不知該說什麼。
「很高興能在另一片土地上看見全然不同的你,」亦凡又說,眼中光芒斂盡,也失去了星輝。「我要告訴你,以往、現在和將來,你始終是我心中最美的女孩!」
雅之的嘴唇綻開了一個好溫柔、好溫柔的淺笑,淺笑未曾斂盡,淚水又涌上來。然而他——怎麼變成這一副令人心酸、心痛的落魄模樣。「你怎麼來的?我想知道!」她吸吸鼻子,惻然說。」
「你知道——我總想出國,」他說。故意用不在乎的語氣。「我說過要出來闖一闖,我上船!」
「你是那艘台灣貨輪的船員?」雅之醒悟了,心痛得更劇烈,他——是來找她的嗎?「你——為什麼這樣傻?」
「我是個好高騖遠的出國狂,我是個名譽掃地的浪子,」他笑了,是在笑嗎?亦凡,他還是驕傲的。「你是知道的,我無法長久困在一塊土地上,正像我不能長久對著同一張女孩子面孔!」
雅之用手背抹抹眼淚,是她傻!一見到他就失魂落魄,原來他——仍是一成不變,他根本不是因她而來,她又——表錯了情!
她突然記起志文,她那擁有最好條件的未婚夫。她轉臉一望,看到他冷峻、嚴厲的臉,看到他眼中似有受騙後的怨恨,看到他不屑的冷笑,志文——她輕輕透了口氣,心中反而輕松了。不屬于她的終不會抓牢在手心——她也沒有刻意去抓過,就算訂婚也是志文逼她答應的——是逼吧?她是在無可奈何中點的頭。如果今夜失去一切,她也不覺可惜,畢竟,那不是她一心追求的真愛!
她笑了,輕松的笑了。「我很累,志文,麻煩你送我回家,好嗎?」她像深海中的水般平靜。
或者——情在深時是絕對的平靜,一湖止水般的平靜,大徹大悟後的平靜,是這樣的嗎?
平靜!志文皺皺眉,冷硬的說︰「我希望你給我一個合理的、令人信服的解釋,」他看亦凡一眼。「我不能忍受再有這種莫名其妙的事發生!」
「你放心,」雅之溫柔的笑。「所有的事都會圓滿解決,我可以保證!」
志文臉色緩和了,君梅卻皺起眉,冷眼旁觀又熟知雅之個性的她已意識到會發生什麼事了!
「雅之,不必這麼做的!」她握住雅之的手。「志文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不要勉強我,我不想不快樂一輩子,」她輕輕掙月兌君梅。「這些天我一直有在演戲給人看的感覺,很吃力,很虛偽,君梅,這真的演不下去了!」
「雅之——」君梅吸一口氣,于是住口不說。
雅之領先往花園外走去,她不看亦凡,也不說再見,她不要再見他,每見一次,傷害更重,痛苦更深,何必折磨自己?他是個浪子,正如他自己所說,天下最悲哀的事是愛上一個浪子吧?
「斯亦凡,」君梅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你這混蛋,你為什麼要來?來了為什麼又不說真話?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你要令雅之痛苦得死掉才甘心?你這懦夫,你為什麼不和那艘貨輪一起沉下去!」
雅之的腳步停住了,她要听亦凡的回答,她要听他怎麼說——半晌沒有聲音,他沒話說?
「你——這混蛋!」啪的一聲,君梅打了亦凡耳光嗎?「你害了雅之一輩子,你知道嗎?」
君梅哭了,哭得很傷心,她是好朋友,她全心全意幫著雅之——雅之咬著牙轉頭,她不能這麼一走了之。君梅打了亦凡後忍不住哭倒在他胸前,但是,當雅之轉頭的一剎那,像變魔術似的,君梅哭聲停止,怔怔的抬起頭,怔怔的望著木然的亦凡。
「這是——什麼?」她揚起手,手上是一張小小的、被海水浸過、變得發黃、卻被亦凡放在貼身口袋里的照片,雅之的照片!
志文看到,君梅看到,施良看到,雅之也看到,那是一張雅之的照片啊!雅之在笑,笑得滿面陽光,滿身生動的活力,還有眉梢的幸福,那是雅之,完全不同于現在的雅之——
「你——」雅之心中一陣激動,火燒的感覺傳遍全身。亦凡把她的照片藏在貼身口袋里,這表示什麼?他沒說真話?啊!他竟沒說真話,他這驕傲的家伙,他竟沒說真話!若非君梅這麼偶然的發現,結局將會怎樣?亦凡在胡須掩蓋下的臉變了幾種顏色,終是——平靜了,情在深時的平靜?
「我能——送你回家嗎?」他說。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有些別扭,有些怪異——啊!那些無聊電話,那故作沙啞的聲音!是他啊?他一直在打听她,在找尋她,他不說真話——因為志文!
志文重重冷哼一聲,再也不看雅之一眼的大步沖出門口——他不會再來了吧?不——是雅之不再給他回來的機會!雅之的選擇從來不是他!雅之是個念中文系的女孩子啊!
「君梅!」雅之抓住君梅的手,要怎麼謝她?這雙真誠的手為他們縫合了已飄到天邊的兩段情。
「我沒有話說,」君梅攤開雙手。「我只有祝福!」
「志文——」看呆了的施良在一邊擔心的說。
「一次失敗的經驗,對他來說是更多的金錢也買不回來的!」君梅開朗的說︰「他已擁有了全世界,上帝不容許過分的完美,他該有些磨練,他會更堅強!」施良搖搖頭,看看亦凡又看看雅之。「我們進去不吧!此地不再需要我們!」他說。
君梅再看雅之一眼,隨施良去了。園中,只剩下沉默凝視的兩人,好一陣子,他伸出右手,緊緊握住她的,一剎那間,他們中間曾有的恩恩怨怨都消失了,只剩下愛,源源不絕,生生世世的愛!
他們並肩走在昏暗的馬路上,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拖得好長,好長,人倚著人,影伴著影,在另一個海島,在異國的土地上,他們共同拾回他們曾失去的幸福!
「明天一早回去?」她深情的望著他。那髒、那亂、那憔悴算什麼呢?他笑容已再現陽光!
「後天吧!我要先見何校長!」他也深情的望住她。「請求他的諒解,然後我才能安心回去!」
「你上船時怎麼不先給我一封信?」她問。眼光依戀的不願離開他。
「沒有信心,萬一你不諒解呢?」他也依戀的望著她。
「我若不諒解就怎樣?」她問。
「就在船上,埋名隱姓的浪跡天涯,再也不回台灣了!」他說︰「這是我應得的懲罰!」
她滿意的透一口氣,柔柔的靠在他身上。
「雅之,」他停下腳步,慎重的望住她。「我沒有莊志文的好條件,他能使你成為公主,成為王妃,我只能使你成為一個平凡的小主婦,你不會後悔嗎?」
「即使浪跡天涯,我也願意跟著你!」她真誠的說。
他低下頭,在她溫軟的唇上印了深情的一吻,無比的甜美、安詳、滿足與快樂充滿了她,他的愛連接她的情,像一個活水的泉源,涌流著,永不止息,永不枯竭,直到永恆!
情在深時是——永恆!
八月十日清晨。
僅以這美滿的結局送給九月十七日在台北結婚的一對小朋友,願活水的泉源在你們心中涌流,永不枯竭,直到永恆……——嚴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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