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請君憐 第一章

喧騰的鑼鼓鐃鈸聲自卯時起即開始吹奏個不停,跋扈地張示著奢華的喜氣。京城內最近揚沸一時的大事終于在今天演出了序幕──貴為皇叔的趙守文,其公子趙湍歸將迎娶目前最受皇上寵信的杜中書令之女杜瑄兒為妻。

名門貴冑、豪宅深院內所發生的大小事向來便是最受市井小民們喜愛的消遣,那麼關于今日如此盛大的迎親行列,會有多少話題可引起人們的好奇與談論呢?

可供討論的事多著了,就先由兩方家世說起吧。

趙守文乃先皇胞弟,雖年紀與先皇歲數相差極多,但兩人之間的感情卻相當要好。

當年趙守文跟隨先皇帝南征北討打天下之時,立下無數汗馬功勞,因此在天下大勢底定後,趙守文也獲封為「定威王」。即使現在他已不再介入朝廷中事,但其威望仍舊存在,朝廷中人皆得敬其三分。

而杜府在朝中也享有極重的權位,杜書禪以中書令的高位,卻兼內朝翰林學士知制誥之職務與實權,足見皇上對其信任與偏寵程度,也因社書禪為人寬厚,稟性忠誠,因此在朝野內外備受敬重,可說權勢如日中天。

憑著趙、杜兩家同樣烜赫的背景,再加上皇上親題的手諭,為這樁金玉良緣提供了牢不可破的堅實壁壘。所以婚禮的鋪張盛大便絕對免不了,光看迎親隊伍就排了三里之長,更別提其他禮數會有的浪費了。

一清早迎親隊伍繞街的喧鬧聲便吸引了大批看熱鬧的人群。

令好事者碎嘴的還不只趙、杜兩府聯姻所能帶給兩家的權勢與利益,這兩府的私事同樣也是人們好奇的對象。

趙守文有一妻兩妾,共育有三子一女。長子與次子為元配夫人王玉釵所生,而排行第三的女兒及麼子則為二房所生,至于三夫人──也是趙守文最寵愛的小妾,則于四年前猝然病逝,未留有子女。其死因引起許多揣測,其中以二夫人施下毒手的傳言流傳最廣,但人們也只敢私下臆談,畢竟深宅大院內的是非總是特別多,沒有權勢的人只求自保,別惹火上身就屬萬幸了。

由于元配夫人王玉釵育有兩子,因此也讓她在趙王府擁有堅實穩固、無可動搖的地位。可惜的是,此兩子的性格迥然相異,天差地別。

長子趙湍歸──也就是今日的新郎官,不僅相貌英挺俊朗,且學識過人、溫文有禮;但次子趙成德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浪蕩子,吃喝嫖賭樣樣精通也就罷了,還常常在外滋生事端,令人痛惡,卻又因畏于趙府權勢而莫可奈何。

再說說今日的新嫁娘──杜瑄兒,她可是杜書禪最疼寵的麼女,只要住在京城內的人都知道,杜書禪娶有一妻一妾,育有四子一女,家庭關系和諧融洽。而四位兒子因為各自稟性不同,因此朝向完全不同的各方領域鑽研發展,但亦有相當一致之處,便是對杜瑄兒的偏寵,簡直是到了挖心掏肺的溺愛程度。

杜瑄兒雖甚少步出閨閣,但只要曾見過她的人皆有如此描述︰杜瑄兒貌勝西施,形比飛燕,態擬昭君,神若甄宓;而她知書達理心如菩薩,時常濟助貧寒孤苦的才德盛名亦傳滿京城,被捧上有若天仙一般的地位。

像這樣才性俱美的佳人與趙湍歸那樣博學爾雅的才子締結姻緣,無疑是天作之合,再美好不過了。

可是,另有隱約的蜚語在街巷中流傳︰這趙家四名子女中,除了趙湍歸之外,其他三人皆早已婚配,而趙湍歸卻遲至現在年過二十三才娶妻。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本即人生常理。一般男子最遲在十八、九歲的年紀便已婚配,為何趙湍歸會遲至現在?理由為何?

雖他早先對外聲明,想等靠自己的實力考中進士之後才言娶親,但在街坊的傳言里,卻上演另一個版本。

事實上,報考科舉只是一項藉口而已,真正的原因在于︰趙湍歸有斷袖之癖!

為何會有這樣的傳言耳語出現?單看他與在崇文館所結交的義弟歐陽珣往來過密,且兩人皆不近,就足以啟人疑竇。

當然,這樣的蜚短流長人們只敢私底下談論,若不小心被趙王府的人听到,可會吃不完兜著走。也因此,許多人對趙、杜兩家聯姻存著看好戲的心態,等著看是這樁看來完美的金玉良緣是會顯出缺陷呢?還是佳人將融化才子冰心,使歧路亡羊回歸正途?抑或一切傳聞皆僅只是空穴來風,兩人從此以後將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

婚禮,只是序幕;戲碼,正待搬演……

ΩΩΩΩΩ

繁雜的婚禮儀式漫長、瑣碎且惱人,在一番折騰過後,新娘因先被送入倚梅院的新房中而終于得以喘口氣,稍事歇習,等候新郎來揭蓋頭。

月漸東升,杜瑄兒坐在新床上,雙手緊絞著紅色手巾,泄漏她在優雅端莊表相之下的緊張。

「我說我的好小姐呀,妳親手繡制的鴛鴦已經被扭得不成形樣了,妳就發發慈悲,停停手,放過無辜的牠倆吧。」

喜兒是隨嫁入趙府的貼身丫鬟,雖然與杜瑄兒同是初入趙王府,她的害怕與不安並不比自家小姐少,只是看到小姐如此緊張的模樣,她會很心疼的。于是她這個做下人的總得盡些薄力,說一些話來緩和室內沉悶的氣氛,讓小姐的心情能夠舒緩好過些。

「好喜兒,妳就別再取笑我了,我知道妳的心底沒有比我好過多少,瞧!妳的手也同我一樣冰冷。」杜瑄兒自喜帕下的一方小視角,看到站在她身邊的喜兒那雙緊握的手,于是伸手拉過並用自己的雙手將其合握。「妳放心,這兒還有我在,好歹我也是王府的少夫人,大家都得讓我幾分,我不會讓妳受到任何委屈。」

「小姐……」喜兒雙瞳微溼,感動地回握杜瑄兒。

小姐總是如此,既貼心又溫柔。

記得她自八歲起便開始跟著同年齡的小姐,那時自己因乍到新環境而感到惶惶不安的心,總讓小姐用柔美的笑靨撫平,且待她好似親生姊妹一般,而非主僕。

她一直認為以小姐這樣顯赫的家世與出色的外貌,再加上老爺與少爺們的極盡呵寵,小姐無疑具有相當的條件來驕矜放肆,就如同許多其他的官家小姐一般,但小姐卻連一絲驕氣也沒有,相反的,她溫厚、謙和,善良且體貼人心。

杜府內的所有人感情會如此融洽,小姐無疑是最主要的向心力之源,這也就莫怪今早臨出門前,老爺與夫人哭花了老臉。

現在她只希望趙王府里的人,尤其是姑爺,能懂得小姐的好,真心地疼惜小姐,讓小姐往後的日子都能過得快樂如意。

「小姐,姑爺能娶到妳,是他上輩子修來的好福氣。」喜兒由衷地說著。

「喜兒!」杜瑄兒放開喜兒的手嬌嗔,喜帕下的雪顏滿溢紅潮。

「是!喜兒知道小姐害臊,就不繼續取笑小姐了,這樣說可以吧。」喜兒吐吐舌頭。

雖然她說的話句句出自真心,只是小姐臉皮薄,不愛听夸,她也只得當玩笑話來講。

遠遠地傳來了喧鬧的聲響,應是新郎官與鬧洞房的人來了。

喜兒無措地看向杜瑄兒,見她將手巾絞得更緊,指節泛白。

她想安撫小姐,只是自己實在太緊張,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只得靜靜地低著頭,背挺得僵直,站立一旁。

「我說趙兄好福氣,能娶到杜中書的掌上明珠,羨煞了咱們一票人。听說嫂子可是個才貌兼備的傾城美人,今天終于有幸得窺廬山真面目了。」

「是呀,早就听聞嫂子盛名,卻無緣得見,今兒個可得好好地瞧上一瞧。」

「哎呀!我說你們這些魯男子待會兒可得有禮些,別嚇著我們嬌滴滴的新娘子。」喜娘在走近房門時出聲提醒這一群兀自嘻笑的男子,要他們別鬧得太凶。

「遵命!」突然有一男子故作調皮的發聲,眾人秈麼笮Α br />

喜娘推開房門,大伙便簇擁著一身喜氣的新郎官進入內室。一名身著白色儒服、面容縴細俊逸的男子,緩緩尾隨于眾人之後,他的沉默與大伙的熱絡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趙湍歸接過喜娘遞給他的如意形玉制長秤,轉身面對坐在床頭,全身被亮眼鮮紅籠罩住的新娘,伸出的手躊躇了。

「趙兄,快掀新娘子的蓋頭呀,你還在猶豫什麼?」較為性急的人開口,催促新郎滿足他們對杜瑄兒的好奇。

「哎呀,新郎官總會害羞嘛!」另有人打趣地冒出話,又引起眾人的大笑。

「新郎官,你就快點掀了蓋頭吧,別虛耗時光。」

「是呀!別害臊了,快掀呀。」眾人一個勁兒地將趙湍歸的躊躇當成是不好意思。

「哈,平日趙兄和我們飲酒射賦、暢懷高談總有幾分豪氣,倒不曾知道你還有這麼害臊羞澀的一面,今日總算是開了眼界。」在場看來年紀最輕的男子開口。

「人家的大喜之日,羞澀也是應該的,我可等著看你當新郎官時還能不能灑月兌得起來。」喜娘跟他抬杠著,一雙眼卻仍直勾勾地盯著新娘。

她其實也很好奇,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稱的杜瑄兒到底長得什麼模樣?

實在受不了眾人一股勁兒的猛起簦?醞墓槎ㄏ灤哪睿?還淖髕??倨鷯 涌燜儐葡孿才痢 br />

自眾人進屋後精神便一直處于緊繃狀態的杜瑄兒,在喜帕翻落的同時,隨著乍現的光芒反射性地抬頭,驚惶的眼在與趙湍歸對視一瞬之後隨即羞怯地低下。

一片靜默取代了原先的嬉鬧,眾人的反應只能用呆傻來形容。

看新娘子那清艷的麗顏令人心醉,那帶怯的羞容令人心憐,那賽雪的冰肌令人心馳,那子夜般深幽的大眼令人心折,只能說,杜瑄兒真是活月兌月兌一位天仙絕色,京城第一美人果然不負盛名!

面對自己心不甘情不願迎娶而來的新娘,趙湍歸有一瞬間的失神。

早听說過他人對杜瑄兒的盛贊,只是他的妻子擁有再美麗的外貌又如何?動搖不了他早已沉落的一顆心。

但他萬萬沒想到,杜瑄兒不僅是樣貌長得美極,她最吸引人之處,在于眼神的純淨,與渾身所散發出的那份嫻雅又淡逸的氣息。

只消一眼,他便知道,杜瑄兒是個內外皆好、無可挑剔的完美女子。

只可惜,怕是所托非人了……

從進入新房後便一直倚著內廳隔門的白衣男子,在趙湍歸掀開喜帕後,臉色由初見新娘的怔忡,逐漸轉成失落與悵然。

「翩若驚鴻,腕若蝤蠑。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淥波。趙兄,你好福氣,娶到的新娘子不是人,根本是個天仙呀!」突然有人打破沉默,發出驚嘆。

「我說悟緩,瞧你從今早就一直是這麼個悶悶不樂的模樣,這下娶得如此佳人,你可開心了吧?」與趙湍歸交情較好的人說道。

「怎會不開心,你沒瞧咱們的新郎官望著新娘子猛發呆嗎?」又有人語出調侃。

霎時房內又是一片打趣的取笑裟稚? br />

「好了,好了,你們這些人,既然知道人家新郎被新娘子迷住了,怎麼不知道識相走人呀!別在這兒瞎鬧,耽誤他倆的好時辰,快把該行的禮行一行吧。」喜娘回過神後說道。

在新人喝完合巹酒、行完禮數之後,喜娘便催促著大伙快快離開。

「悟緩,春宵一刻值千金啊!」離開前,仍有人不忘調侃叮囑。

趙湍歸的回應,便是以沉默的態度請他們趕快走人。

倒是低垂螓首坐于床畔的杜瑄兒在听到這番話後倏地滿面涌上潮紅,那羞澀的樣貌,又看傻了大伙。

「天啊,我們得快走,省得等一下有人把持不住,違反禮教強搶趙兄的新娘。」

「哈!誰敢如此不自量力?」另一人吐槽。

「這等好事哪一天能降臨到我頭上呢?」完全是飽含欣羨的語氣。

「怕是你再等個一甲子也等不到這等好運道。」

「這可不一定,說不準天降洪福。」

「別傻啦。」

「對呀,咱們好好去大喝一番還較為實際些。」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嬉鬧著往前廳行去。

從進入喜房後就一直沉默不語的白衣男子,在轉身離去前,神色復雜地看了趙湍歸一眼。

「歐陽,悟緩已經娶得佳人歸,身為他的義弟,什麼時候才能讓我們喝到你的喜酒呢?」有人搭著白衣男子的肩問道。

「再說吧。」他淡淡回答。

即使是好友,也沒有人能體會他心中的苦。

打算繼續飲酒作樂的一行人移步前廳,漸行漸遠。

在喧鬧的人群離開之後,趙湍歸看向站在床邊,一臉不知所措的喜兒,開口問道︰「妳是隨少夫人陪嫁過來的丫鬟嗎?叫什麼名字?」

「回姑爺的話,奴婢名喚喜兒。」喜兒趕緊行禮。

趙湍歸點了下頭表示了解,續道︰「妳也下去吧,李總管會為妳安排。」

「是,奴婢告退。」又揖了一禮,喜兒走向尚在門口等候的李總管,關上房門後離開。

喜兒走後,房內隨即陷入一片窒人的靜默。

杜瑄兒不知所措地坐著,耳邊仿佛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聲,這種壓力迫得人昏眩,卻又令人期待。

還記得趙湍歸親至社府提親時,兄長曾帶她躲于簾後偷瞧,那時,他的樣貌已然深印入她腦海中。

瞧其面貌端正俊朗,氣質爾雅內斂,清亮有神的眼顯其些許豪邁瀟灑的性格,但過于濃密的劍眉卻泄漏出他固執的脾性,直挺的鼻梁雖然看似寡情,豐厚的雙唇卻相反的呈現他的多情與重情。

自親事訂下後,不知有多少人在她面前贊揚過趙湍歸的好,她知道,自己的夫婿絕對是人中之龍,也相信自己若有幸讓他愛上,必是這世上最幸福之人。

隨著房內沉默的持續,杜瑄兒益發不知所措。

她對洞房花燭夜會發生的事情並非全然不解。自小因領悟力奇高,又總愛進出父親的書房,再加上四位兄長寵她實在寵過了頭,只要見到坊間有什麼新奇的書或怪異新穎的玩意兒,就會特地帶回府里給她。因此一般女孩兒家該看的、不該看的,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她全都看過,也全都知道。

只是知道與實際施行完全是兩回事,以她這個極少出閨閣又不愛碎嘴的女孩兒家而言,對夫妻間事能了解的畢竟仍是有限,所以她現在只能強抑下滿心的緊張,靜靜地等待她的夫婿有所行動。

沉默依舊持續著,就在杜瑄兒幾乎以為他們兩人將如此對坐一夜之時,趙湍歸終于開口。

「杜瑄兒,既然妳已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以杜、趙兩家的權勢,我們斷然必須相處一輩子,不得毀婚。所以,有些事,我想我們還是趁現在說清楚得好。」

趙湍歸語氣中濃濃的不善與敵意令杜瑄兒錯愕地抬起頭。

直視杜瑄兒那驚詫與不解的目光,趙湍歸強自抑下泛上心頭的罪惡感,告訴自己是他們逼得他如此,杜瑄兒活該是代罪羔羊!

他快意恩仇地續道︰「妳听好了,縱使妳是我名義上的妻子,這輩子仍休想我會愛妳,清楚了嗎?」

名義上的妻子?可真是傷人的一句話呀!

「為什麼?我犯了什麼錯嗎?還是我的家人曾得罪過你?」杜瑄兒怔愣道。

他怎能說出如此殘忍的話?在她已將自己的心遺落在他身上之後!

「為什麼?」趙湍歸慘淡地笑了一下,「因為我根本就不想娶妳,因為我被迫必須娶妳,因為妳是杜中書的掌上明珠,讓我沒有理由拒絕娶妳,更因為我自始至終都憎恨這門親事!」他移近她,一字一句地說。

他很清楚,就算成親對象不是杜瑄兒,也必然會有其他女人的出現,因此他只能抱著拖得了一時是一時的想法。壞只壞在杜家權勢太大,讓他連拖延的藉口都沒有!

杜瑄兒被他語氣與表情中的陰沉駭著,想後退,奈何她本來就坐在床上,無路可退,因此只能一直往後傾身,用兩手支撐著身子不致向後摔倒。

「是否你不願與我成親的原因是,你心已另有所屬?」杜瑄兒幾乎是反射性地顫聲輕問。

驚異于杜瑄兒思考的敏捷與聰慧,趙湍歸目光炯然地瞪她一眼,而後轉身,冷漠而殘忍地說道︰「我很高興娶到聰明若妳的妻子,希望妳以後不會為我帶來麻煩。」一方面贊許杜瑄兒的聰明,另一方面也是警告她別想在王府里興風作浪。

趙湍歸話一說完,便大步踏離了新房。

直到房門被大力關上,杜瑄兒心碎的淚,才緩緩沿著讓胭脂妝點成喜氣的面頰流下。

這就是她滿心期許的幸福嗎?這就是所有人口中再完美不過的天作之合嗎?她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何事竟至此?

合掌接住不斷滴落的淚,這竟是她的洞房花燭夜!那因沾染脂粉而透出微紅色澤的水珠,是否就是她那被刨刮而不住淌血的心?天啊,誰來告訴她,她做錯了什麼!

望日圓滿的月,盡情灑落它的光亮,照在所有作樂的人身上。

恣意綻放的繁花叢中,有不甘寂寞的蟲鳴唧唧,與喧鬧的人相和著。

塵俗依舊,自然運行不變,誰會在乎,世上多了多少傷心人?

ΩΩΩΩΩ

亮若銀盤的月,高懸碧落,四周不曾停歇的蟲鳴與前廳隱隱傳來的喧鬧聲相融,卻襯出後院的幽闃與靜謐。偶爾有幾許涼風吹動一角刻意栽植的竹林,奏響竹葉樂鳴;拂過亭下水波輕擾,形成瀲灩的姿色。在築于水上,以曲橋連接兩岸的悠然亭內,一身純白的男子佇立著,月華灑落其周身,襯得他恍若出塵。但圍繞著他的那股蕭索與落寞的沉重氣息,卻打散了他四周那迷離得仿佛不屬于人世的煙幕。

歐陽珣好不容易才逃離前廳那些半醉狂鬧的人群,並非他不喜熱鬧,只是實在沒有作樂的心情,只想好好地透口氣,一個人靜一靜。

凝神望著水中仍有不肯安歇的錦鯉,優閑自適地享受月夜的清涼,他有些許出神。

如果人也能如此自由無拘,該有多好?

為何人世總有那麼多牽累?為何人世總會有那麼多規條?牢牢將自己捆綁其中,動彈不得。

總是這樣,不覺累嗎?如果他能不看、不理、不應、不管世俗,是否……

呵,究竟是上天蓄意捉弄、是天負他,還是他自己不願認命地作繭自縛?

思緒翻飛,眼神隨之慢慢地變得空茫,仿若看向某一定點,實則已失焦距。

他只想讓自己沉溺,耽陷于屬于自己的落拓傷情的氛圍。

緩慢而熟悉的腳步聲漸次傳入他耳中,他沒有回頭,依舊維持原來的姿勢,直到來人走入亭內,在他身後站立,兩人如此僵持住,沒有人開口打破沉默,亦沒有人有所動作。

餅了約莫一刻,歐陽珣終于打破僵局。

「今晚是你的洞房花燭夜,你何忍放新娘孤單一人獨候春宵?」

「娶她的是趙王府,是兩家的權勢,並不是我。」趙湍歸冷冷地說著。

「但行禮的新郎官卻是你,無庸置疑。」

趙湍歸靜默,過了一會兒才低語,「玉容,別折磨我。」語氣是不勝負荷的破碎。

歐陽珣轉身面對趙湍歸,雙眼直勾勾望向他,輕聲卻肯定地說︰「她很好。」

「她是很好,」趙湍歸無可否認,連他初見她時都有一瞬間的失神。「只是,所嫁非人。」

「何必呢?她是無辜的。」歐陽珣又轉身望向水面。「這樣一位品德學養皆無可挑剔的女子,絕對配得上你,值得你賦予感情,愛上她,你們往後的日子幸福無虞。」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玉容,如果我們都看得透,何須如此心傷。」趙湍歸的語氣有些無奈,也有一絲因歐陽珣的話語而挑起的怒氣。

「但你已娶了她,她畢竟是你的責任。」自方才到現在,歐陽珣的語氣一直都是不露情緒的平淡。

趙湍歸聞言,氣憤地抓住歐陽珣的雙臂,將他背轉過身,直視他的眼道︰「那你還希望我怎麼做?牽引我全副心神的是你,讓我瘋狂的是你,要我答應親事的是你,讓我們兩人都心碎的也是你,現在你何忍再用這樣的態度折磨我?」他很生氣,真的很生氣!當初敵不過他哀求的眼神,恨恨地許下這門親事,現在卻還得面對他冷淡的諷語!

「不然我能如何?玉石俱焚嗎?」他淒惻地垂首低語。

「我不在乎!」趙湍歸臉上有為情所困的瘋狂。

「但我在乎,悟緩,你性本剛烈,就算再多的詩書禮教,只能成就你外在給人的錯覺,卻掩不了真實的你。我們原就違反世俗,無法期許能被理解與原諒,若一意孤行,將不可能有善了。我只希望你了解,我要你過得好,我只盼你幸福。」歐陽珣落寞而緩慢地說著。

「那你呢?你怎麼辦?」趙湍歸目光炯炯地看向歐陽珣。

「天下之大,豈無我容身之處?」怎麼辦?呵,他根本沒想到要怎麼辦,心既已死,怎麼做還不都一樣。

「心不平靜,到哪里都無法安身。」趙湍歸咬牙冷道。「你以為你是在為我著想嗎?你可曾正視過我真正的心思?可知若沒有你,我一生都不可能盼得幸福!驚世駭俗、違反禮教又如何?我只在乎我們能否在一起。要我娶親,只是讓世上多一個傷心人罷了,為何你就是看不清?你以自己的想法為我度量,卻不在乎我是否希罕、是否願意接受你的犧牲。玉容,你對我太不公平!」

「然而公不公平卻不是我們兩人可以權衡與左右的,你是趙家長子,如何逃避傳宗接代的義務?若真要說不公,或許只能說是上天捉弄吧。讓一對有情人卻偏偏都是男子,讓我們偏偏都有著權勢如日中天的家世,讓我們連隱避世俗都只能是奢想。悟緩,放棄對我的情,對你或許較好。」

「別再自以為是,也別再說這些話,更不許你動離我遠走的念頭,要我放棄對你的情,我做不到。」趙湍歸一字一句,重重地宣告。

聞言,歐陽珣心頭霎時翻騰出萬端復雜的心情,有悲、有無奈、有喜,卻又有些自己無法分析的心緒與不安。

往後,該怎麼走下去?

「至少,待杜瑄兒好一點。」

「你不在乎?」趙湍歸直盯住歐陽珣。

「在乎又如何?」歐陽珣苦笑,想起趙湍歸驚見杜瑄兒瞬間那怔忡的表情。

趙湍歸盯著歐陽珣俊逸縴細的面容,半晌後輕輕扯出一笑,笑容淡然,卻盈滿蓄意。

「辦、不、到!」他一字一字說著。

「悟緩,你……」

「別再提了,好嗎?」滿含無奈的嘆語中,卻又有著懇求,讓歐陽珣閉口,不再言語。

必于未來,如同烏雲遮住日月一般,光芒翳盡,剩下的,只是無邊黑暗。

趙湍歸轉身望向天空西斜的圓月。

如此圓滿的月,卻冷眼看待人世的悲歡離合。

誰說月圓人圓,現在他卻只覺它漠然得可怕。

今人不見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滾滾濁世,他們也只是一點零星的沙塵,算得了什麼!

只是渺小如他們,為何仍有那麼多無可宣泄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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