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敲門進羅開程的辦公間,羅勁白就听到里面有女人爭吵的聲音。
──大不了我坐三年牢,我可不像李桂香,拖了個家,反正我一個人,天塌了我也不怕,不過,羅大律師,你想清楚哦,堂堂羅大律師哦。
羅開程的聲音很低,羅勁白听不清楚。
李桂香拖了個家?李桂香三個字跳進他耳朵里,李桂香?
他記得的。
門突然開了,羅勁白納悶地正想走。
朱琳琳妖艷地瞅了一眼羅勁白,嫵媚地一笑。
「羅大少爺,是嗎?」
羅開程很不客氣地。但又不敢太露痕跡。
「你的事,我們再連絡,再見!」
「喲!在兒子面前變得講道理了。」
朱琳琳精伶地把臉轉向羅勁白,又是一臉令羅勁白不習慣的嫵媚笑容。
「我姓朱,朱琳琳,多多指教。」
朱琳琳?
羅勁白怎麼會忘記,未琳琳,這就是與李桂香連在一塊,無端造成周文輝被迫離職的兩件案子之一。
腰肢一扭,朱琳琳臨走還不忘瞟羅勁白一眼。那一眼擺明了是擺給羅開程看的。羅開程的臉色,灰灰沉沉,他抬頭看了看兒子。
「你站門口干什麼?」
「我想問爸爸一點事。」
「什麼事?」
「崔蝶兮──」
灰沉的臉,立刻明朗了。
「很不錯的女孩吧?進展得如何了?」
「──她妹妹是不是可以請爸爸想辦法叫她跟崔蝶兮聯絡,她──」
羅開程的臉又變色了,他幾乎忘掉他尊貴的大律師地位,幾乎忘掉他在兒子面前,是多麼受敬仰的一位父親。
「干你屁事,少管!」
羅勁白被關在門外了。
他驚愕得不得了。
吧你屁事,少管!
天!案親怎麼會講出這種話來?
久久,羅勁白回到他的辦公間,撥了個電話。
「周文輝嗎?我要跟你見個面。」
「朱琳琳去找你父親?」
周文輝也大惑不解地。
「而且,口氣在要挾你父親?」
羅勁白深鎖著眉心。
「我到今天還不明白,為何當初李桂香和朱琳琳的案子,父親親自處理。」「你剛剛說,朱琳琳還提到李桂香?」
「她說她一個人,什麼都不怕,不像李桂香,拖了一大家子。」
「勁白──」
周文輝沉思著。
「不是因為你父親叫我走路。我才說這種話,你不覺得你父親──」
「怎麼樣?」
「這里面有問題。」
羅勁白心中有數,他不反駁。
「所以我找你。」
「找我有什麼用?」
周文輝開玩笑地。
「就算其中有什麼陰謀,你要怎麼樣?大義滅親?」
「可以把朱琳琳和李桂香的資料給我嗎?」
「資料在你父親那。」
「有她們的聯絡處嗎?」
「回去找找看再告訴你。」
周文輝不懂地看了看羅勁白。
「你很奇怪,就算你父親在搞鬼,你查什麼?」
「我──」
羅勁白也回答不上來。
「怎麼說好,很不對勁,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也沒辦法說得很具體。」羅勁白笑笑,站起來。
「找到她們的聯絡處給我電話。」
「這麼忙著走?」
「我有約會。」
「女朋友?」
羅勁白磊落的性格,坦然地點點頭。
跋到崔蝶兮赴約的地方,一分不差,兩個人幾乎是同時到的。
他們約的地方,哪里都不是,正是亞洲飯店,頂摟的咖啡廊。
亞洲飯店,那個真正的陸寒工作的地方。
「我怕我遲到了。」
羅勁白替崔蝶兮拉椅子,手觸到她縴縴的肩,兩個人都有那麼一點心動與怯意。他們要了什錦水果,兩個人的語言,從眼楮里,流傳著。
羅勁白深沉,謙和的氣質,使他看來與新潮流的男孩、截然不同。
包括愛情,愛情的表達方式與態度。
「爸爸和丁嫂都叫你蝶兮?」
「你也能這樣叫我。」
幾次的約會,崔蝶兮羞怯的不自在;稍為降低了許多。
「我二十六歲。」
崔蝶兮抬了抬垂下的睫毛。
「你父親說過。」
「我大學時喜歡過一個女孩。」
崔蝶兮輕輕哦了一聲,心中竟有點微微的醋意。
「以後,我再沒遇到愛情機會。」
羅勁白的手,自然地輕握著崔蝶兮。
「如果你不那麼害羞,我想告訴你一句話。」
崔蝶兮的心,輕輕地跳著。
「──我很害羞嗎?」
「你讓人覺得你只有十六歲,甚至更小。」
「現在──你不準備告訴我那句話了?」
「如果你同意,表希望我能說出來。」
崔蝶兮的眼楮等著听,她黝黑的瞳孔,晶瑩地發出一個女孩正在長大的氣息。「──告訴我。」
「我愛上你了。」
那輕輕跳動的心,奔跑了。
那晶瑩的瞳孔發出美麗的光澤。
崔蝶兮的臉頰,宛似剛剛綻開的玫瑰,淡粉紅色的細女敕得令人不敢輕易去踫觸。當那句︰我愛上了你,由羅勁白說出來,他們原來就用眼楮交流言語的沉靜,更沉靜了。
餐桌面上的手,不知覺中,握得愈來愈緊,崔蝶兮那雙小手沁著汗濕。
底下一樓,三點是交班的時間。
今天,陸寒輪到接三點的班。
穿上飯店員工顏色一致的制服,陸寒的第一個電梯客人是與她同時來的徐小亮。徐小亮還是那個樣子,不用工作袋,所有器材,都掛在他破牛仔褲的皮帶上。電梯門一關上,徐小亮就趕快搶著給陸寒一陣不算太短的狂吻。
「被人看到了啦。」
陸寒整理了一下歪斜的制服小圓帽。
「怕?下次我要在大街吻你。」
陸寒伸手搓徐小亮的頭發。
八樓到了,徐小亮又吻了陸寒一下。這次,只是短促的一下。
「下班接你吃消夜。」
徐小亮出電梯了。
電梯繼續上升,升到頂樓。
陸寒已經很職業了,只要有人進電梯,她就機械地露出笑容。
「請問到幾樓?」
「一樓。」
進來的是一男一女。
男的是羅勁白。
女的,當然是崔蝶兮。
崔蝶兮的手,被羅勁白握著。
她浸在她的愛情中,緋紅的面頰,見到陌生人都會羞怯似的。
突然,她的目光無意間,接觸到陸寒了。
陸寒也認出崔蝶兮。
崔蝶兮忘記了她的愛情。
陸寒也忘記了去按電鈕。
羅勁白馬上察覺了。
「你們認識?」
崔蝶兮部還來不及開口,陸寒馬上按了電鈕,收回職業笑容。
「不認識。」
「我們──」
崔蝶兮被陸寒冷漠的回答,弄得又尷尬、又急。
「你認識我,你認識我的──」
陸寒眼楮避開崔蝶兮。
「別認錯人了。」
「你到底──」
「一樓到。」
有一批新客人進電梯間去了。
陸寒迅速地關上電梯門,崔蝶兮本來想再坐進去,被羅勁白一把拉住了。「沒有用的,看得出,她有意回避。」
電梯早已不知上幾樓了,崔蝶兮還站在那。
「我看出來她認識你;但,她不要承認。」
崔蝶兮一臉迷惘,這個女孩?為什麼出現在父親的靈前?為什麼用一雙仇恨的目光盯視她?為什麼那天會出現她家門外?
「她是你的朋友嗎?」
「──不是。」
「這麼說,你認識她,她不認識你?」
「我覺得──」
崔蝶兮沉吟了片刻。
「她認識我。」
他們離開亞洲飯店的大廳了。
崔蝶兮沒有開車,他們一起上了羅勁白的車。
「怎麼回事?願意告訴我嗎?」
崔蝶兮的腦子,索繞著靈堂前的一幕。
「她來悼祭爸爸,全場的人都在看她,因為,她似乎很憤怒,鞋跟的聲音好重。」羅勁白注意地听著。
「見到我,她很奇怪地盯著我。好象──我跟她之間,有什麼仇恨。」
羅勁白開始覺得,這不是件尋常的事了。
「你父親生前提過這個人嗎?」
「沒有。」
「你見過嗎?」
「在靈堂上是第一次見到。」
「還有第二次?」
「那次更奇怪。」
「哦?」
「在我家門口,我跟陸寒,也就是我妹妹,正要出去,就看到她和一個男孩子站在那。」
羅勁白放慢了車速,專注地听。
「我下車跟她講話,我真的想明白,她為什麼會出現在父親的靈堂前,而且,充滿了敵意。」
「結果呢?」
崔蝶兮像一只扎了洞的氣球,癱靠在車背上。
「像今天一樣,她說她不認識我。」
「然後就走了。」
「然後我妹妹下車來叫我了。」
崔蝶兮臉上又露出一些不解。
「很奇怪,看到陸寒,她一直盯著她。」
「盯陸寒?」
「嗯,好像很恨陸寒似的。」
羅勁白的車,突然剎住了,崔蝶兮坐姿被彈得人傾斜。
「怎麼了?」
「你說,她好像恨陸寒的樣子?」
「我是這麼覺得──」
手在方向盤上,羅勁白的腦子像排字版,幾件事、幾件疑惑,都糾結在一塊。送崔蝶兮回家,羅勁白的腦子無法停止地繞著一些事。
朱琳琳、李桂香、周文輝。
電梯的女孩。
他愛崔蝶兮。
崔蝶兮的困惑,對他而言,也構成了困惑。
羅勁白又出去了。
也沒跟家里人打一聲招呼,開著車子出去了。
他去亞洲飯店,他要找那個女孩談。
律師的腦子,比偵探要精明、細密多了。
他並不直接找那個電梯小姐。
他偷愉地在電梯外看,看到那個女孩子,然後,他回到車上。
些摹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個女孩出來了,她換了便服。
旁邊,有個男孩,勾著肩,顯然,是一對相當親密的戀人。羅勁白正想下車,看到那個男孩,又坐回去了。
羅勁白的車,慢慢地、悄悄地跟著。
兩個人在路邊的夜市吃海鮮。
羅勁白有耐心地等著。
他們吃得很開心,男孩還喝了啤酒。
羅勁白終于耐心地等到他們結束了。
兩個人手牽著手,他們一點沒發現羅勁白。
羅勁白是很小心的,小心到不可能有人察覺,有部車如此緩慢是需要去懷疑的。總算兩個走到一棟舊樓前。
羅勁白心想等約會完畢,男孩送女孩回家,下了車,牽著手,卻一起上樓了。這下,羅勁白愣了。
他們一起上樓?
他們住在一起嗎?
同居?夫妻?還是──不再考慮,羅勁白也下車了。
在樓底,他看到他們上了四樓。
尾隨到四樓,羅勁白看不到他們了。
四樓有七八個房間,他們在哪一間呢?
失望中,羅勁白看到一位老太太。
她是郭媽,每個房間門口,放了個衣籃,郭媽挨次地收,每收一家門口,就用膠袋裝著。
羅勁白有禮貌地上前。
「老太太,能不能請問一下?」
衣服倒進膠袋,郭女乃上下打量羅勁白,從她住進這棟樓以來,就沒見過這麼體面的人會上這里。
「什麼事?」
「我想請問,有一位在亞洲飯店工作的小姐,住哪一號房?」
「我們這好些人在那吃飯呢,做什麼的?」
「電梯小姐。」
「哦。」
冰媽有點好臉色了。
「你找陸寒呀?」
「你說什麼?」
羅勁白懷疑他听錯了?陸寒?老太太說陸寒?
「你耳朵不行啊?我問你是不是找陸寒,做電梯小姐的就她一個,喏,住那間,六號。」
陸寒?
天!羅勁白覺得自己走進了一個謎案。
陸寒?
陸寒不是找到了嗎?
為什麼崔蝶兮對她不認識?
那麼?父親替崔蝶兮找的陸寒是假的?
一陣冷意從脊骨爬上來。
案親做了什麼事?
那個──羅勁白簡直不敢往下想。
天!那個來要挾的朱琳琳?
羅勁白不知道自己車怎麼開的。
他的情緒復雜極了。
憂喜參半是唯一可以形容他此刻心情的。
為崔蝶兮,他做了件連自己都料不到的收獲。
但,父親──他到底做了些什麼?是尋找錯誤?還是一樁陰謀。
這一夜,羅勁白眼都合不起來了。
早晨,羅開程慣例是一杯橘子水,一小片土司。
他在家是極權威的。
別說佣人,連妻子都對他十分恭敬。
他太莊嚴,太「用腦,不用嘴」了。
在家里,他永遠令人覺得他冷靜得近于冷漠。
司機已經擦亮車等他了。
到門口,他看見兒子,兒子以一種怪異的目光,搜索地望著他。
羅開程被兒子望得竟有些不自在。
他拉拉領帶,板著他慣有的面孔。
「一起走?還是自己開車?」
「爸爸──」
羅開程一腳跨進車門,羅勁白像有什麼話要說。
遲疑了一會兒,羅開程鑽進車里,拉上車門。
羅勁白並不是沒有機會跟父親交談。只是,一切都在疑團中。
他能對敬仰的父親說些什麼?
羅勁白思考了片刻,決定先到崔家。
崔蝶兮在花叢里曬太陽。
上午的陽光,落在她臉上,粉女敕得猶如嬰孩,真想將她捧在掌心里。
看到羅勁白,她像個小女生,欣喜地由花叢里走出來。
「帶你到一個地方。」
崔蝶兮被羅勁白拉上了車,糊里糊涂的。
「到什麼地方?」
「見個人。」
「誰?」
「陸寒。」
羅勁白開的速度很急,他的腦子好亂,父親的臉一直映現,他開始懷疑他做得對不對?
「陸寒?──她住這兒嗎?」
被羅勁白帶上了一棟小破樓,那窄窄的樓梯,幽暗的光線,簡陋的隔間,都不是崔蝶兮富裕環境里所能看到,所能想像的。
「她們母女住這麼小的地方?」
崔蝶兮同情,不忍地望著敲門的羅勁白。
「她們曉得我要來嗎?」
羅勁白沒有回答。
小木門開了。
陸寒穿著睡衣,那種很廉價的睡衣。
沒有窗的屋里亮著燈。
除了羅勁白,這對真正的姐妹都驚愣不止的。
崔蝶兮疑望著羅勁白。
羅勁白扶了扶崔蝶兮的肩。
「她叫陸寒。」
「靈堂上──」
「就是她,你真正的妹妹。」
「我不是!」
陸寒拒絕地叫了,她那雙在靈堂前,仇恨的目光,像被踩了一腳,加倍地發出疼痛。羅勁白不清楚陸寒拒絕承認的真相,但,從陸寒壓縮的眼神里,他知道,有一分不願承認的驕傲深深地埋在這簡陋的小室中。
「陸小姐,我不知道你拒絕承認的理由是什麼,但你寧可別人冒充你?冒充你跟你母親嗎?」
陸寒拒絕的眼楮,迸出激烈的囂叫。
「我沒有母親,誰敢冒充我母親?」
最不明白的是崔蝶兮。
老天!她是陸寒?她母親死了。
那──走掉的那對母女,她們不也是陸寒嗎?
陸寒驕傲的眼楮,受傷地掙扎著,她盯著崔蝶兮,告示地盯著。
「我母親死了,一年前死的。你听明白,我是叫陸寒,到靈堂悼祭你爸爸,那是因為,我曾經享受過他的父愛,這只是唯一的理由。你不必找我,今天算沒發生,就是無意遇到。你跟我還是不相干的陌生人!」
木門撞得好響。羅勁白與崔蝶兮被關在門外了。
崔蝶兮迷惑地朝羅勁白臉上找疑問。
「我不明白──那對母女──」
「冒充的。」
「但──她們的身分證明──」
羅勁白閉起眼,他的手支在木門上。
「我父親偽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