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緣起情生愛不滅 第九章

南台灣的夏天,中午休息時間,校園里一直傳送著學生的嘻笑聲;教職員工休息室里,梁斐然隨便地打發了午餐後,正在準備下午第一堂課的資料。

「梁老師,你好像很少回台北?」說話的是一個祖母級的中文老師,她一臉關懷和斑斑華發,慈藹得令人動容。

「事實上,我的父母都移民到國外好幾年了,而我也已經把學校當成我的家了。」

「難得像你這樣年輕的女老師肯來南部鄉下的國中教書,你的條件這麼好,又是青春年華,真怕蹉跎了你的婚姻大事。」

「我教的是音樂和英文,沒有什麼城鄉的差距;至于婚姻,還是需要緣分吧。」她微笑地看著桌子上一盆學生送的黃金葛,生意盎然得像是想緊緊抓住春天的腳步。

梁斐然到這個位于台南縣郊的國中已經有一年半的時間了。她待人雖是隨和,卻不曾和別的老師深交,同事之間閑聊的話題,她也早就練就了一身推拖的話術,不著痕跡地帶過去。

只是,偶爾她也會想起︰對啊,自己是誰?為什麼來到這里?牆上的月歷在熱風里翻飛著——一九九二年五月七日,一個普通的日子。

教職員工休息室里門窗大開,梁斐然在花台邊晃了晃,清香的梔子花開得很認真。她泡了一杯香片,正要回到位子上坐下時,教務主任朝著她熱心地揮著手喊著︰

「梁老師,你的長途電話,台北打來的。」

好像是聲聲催促著梁斐然,所有的青春往事又回到了眼前,記憶是一件多麼微妙的事啊。梁斐然在接听電話的同時,她的心海里常年載浮載沉的往事又清清楚楚地在眼前重現。台北——一個陌生又模糊的城市,卻是牽系著她所有心事的地方。

「小斐,我是江世杰,你還好嗎?」

啊,天好熱,她一時沒會意過來。

「大醫師,好久不見了。」

接到久違的江世杰打來的電話讓梁斐然心里很欣慰,大家是真的很久不見了,雖然都知道彼此的消息,卻沒有什麼理由讓大家能夠聚在一起。梁斐然赴美進修回國之後就到南部來了,雖然留下了聯絡的電話給江家,卻仍是很少聯絡,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吧。

「我直接說吧。有一個不太好的消息,因為很緊急,我沒有辦法給你太多時間做什麼心理準備。」江世杰停頓了一下,才說︰「青雲他……受傷住院了。」

「發生了什麼事?他的傷勢如何?」梁斐然冷靜地問著,但一顆心卻急得發慌。

「手術已經在進行了,我們會盡全力的,但是情況並不太樂觀。你先盡快回台北吧,否則我怕時間會不夠。」

時間真的是不夠,而且是少得可悲。

梁斐然在接到江世杰的電話之後,馬上向學校請了假直接北上。她說不出現在自己是什麼樣的心情,在車上望著窗外連續後退的景物,所有的記憶又連貫了起來,快樂的、悲痛的,再加上此刻忐忑不安的心,滿滿地在胸口翻攪著……

原以為自己可以從故事里走出來,現在才發現自己的一派瀟灑,只是淡漠的鴕鳥心態。當初不是說好要真心面對的嗎?結果去了美國兩年再回來,什麼也沒變,只是更加的沒有挑戰過去的勇氣,現在也只能偷偷地跑到南部躲起來。那時候,她只是知道倪正儀和耿青雲都順利的退伍後,就心滿意足地離開台北;事實上,現在的她還是得重新回到滿目瘡痍的失事現場,獨自重建當時的心情……

雹青雲身受重傷?!梁斐然想都不用想就同時感受到他所有的痛啊!他是那麼的良善,上天怎能讓他受到這樣的痛苦?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看著藍藍的青天、白白的雲朵,天空是如此的清明,她卻還是想不出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

接近傍晚時,梁斐然才到達醫院。

她看到了這幾年來偶有電話聯絡的江世杰,他還是像以前一樣,一臉正直的神情,而現在已經是濟生醫院的外科權威了。

江世杰帶梁斐然走到加護病房外的走廊,耿青雲的手術已經結束了。病房外,梁斐然見到了倪正儀,他穿著筆挺的白襯衫,神情肅穆,嘴角微微揚起地向她示意。她也看到了莊心雨、莊心倫姊妹……雖然不太好招呼什麼,但是這些面孔都是這幾年來在自己夢里來來回回的人物啊!梁斐然對她頷首示意,但是莊心倫悲哀的眼神讓她頓時無法回應。

「我不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我想青雲也不能再開口說話了,這是他要給你的,你就好好地收著吧。」莊心倫紅腫著雙眼,遞給梁斐然一張紙條。

一張小小的紙條上寫著——

洲子灣1998.2.9。分別出發。

梁斐然心頭一緊,所有的淚就這樣再也不能停止地奔泄著……這個當初和耿青雲半開玩笑的甜蜜約定,在此刻是多麼的令人心痛啊!

「有誰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嗎?」她喃喃地問著,整個人跪倒在冰冷的磨石地板上。當淚水滴落在地,似乎和可怕的藥水味混合成一種可悲的氣味……

事實上,她已經知道了所有的事。不管這幾年耿青雲是過著什麼樣的日子,他的心里還是惦記著這個屬于彼此的約定;只是,秦楚宜死後,他為什麼執意要離開她呢?而今,耿青雲已經傷重得失去意識,只怕所有的答案都將消逝在空氣中了。

「小斐,你……冷靜一點、堅強一點,是世?送青雲來醫院的,青雲他……是被尋仇的幫派份子所殺傷,恐怕已經不行了。」江世杰終于還是說出了出事的原因。

「天哪!那世?呢?」

沒有人能回答。

梁斐然終于在半掩簾幕的玻璃窗外看到了耿青雲,她不太確定躺在里頭的人是不是他,也想不起來上一次看到耿青雲是多少年以前了?但是,所有的感覺和情緒都回到了最初。後來的她只要知道有了耿青雲一點點消息就覺得心滿意足,而現在……她才驚覺眼前的耿青雲竟是如此的陌生,自己對初愛所抱持的信念也只剩下軀殼了。

她緊緊地抓著紙條,默禱耿青雲能夠清醒過來。

雹青雲也許在做最後的奮戰吧?凌晨時分,他終于有了意識,耿磊的人還在國外,在耿青雲彌留時,只有梁斐然在他身邊。

這對戀人已經有很多年不見了,重逢的時間卻是如此倉卒又短暫,然而令人心酸的事卻可以一下子就說完。

「小斐,請你好好地照顧自己……」耿青雲像是早就知道所有要發生的事。

「先別開口說話,我求你……讓我靜靜地看著你,你一定會沒事的。」梁斐然的心里百感交集。她真的好怕,好怕面對兩人真正的分離。

雹青雲氣若游絲的,梁斐然只怕他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雹青雲卻堅持繼續說著︰

「我這一生最高興的就是能夠和你相遇。我最無助、無奈的是我不該那麼依賴小倫和世?,把她們當作是你的影子,而不敢真心地面對你……也許真的都太遲了。我應該是最愛你的人,但是,那個演奏著野玫瑰旋律的音樂盒是阿正挑選的,也許他才是最有資格來愛你,也是最了解你的人。」

「我最愛的人只有你,我只希望你能夠陪在我身邊。相信我吧,其他的就別說了,請你留下來陪在我身邊,我只要你。」梁斐然像是怕他听不清楚似的,拼命地強調著她的真心。

「如果可以,我一定會,只是時間和我都太自私了,我只怕我不能再有機會為你做什麼了。小斐,阿正比我更適合你……」耿青雲好像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淚水也漫延在他痛苦的臉上。

梁斐然拼命地搖頭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奪眶而出的不止是淚水,隱隱作痛的心早已淌著血……她獨自體會著耿青雲所說的話,雙手無言地在他包扎著一層又一層染著血跡的紗布上來回撫模著,試圖再感覺他的體溫。

雹青雲似乎在微笑,但顯得非常的疲憊。

在夜里最寂寥的那一刻,兩人終于漸漸地沒有了感覺,而天色也慢慢地亮了……病房內外的光線漸趨透明,讓所有的悲傷都無從躲藏了。

好像是一個真正的結束,所有的悲傷都在耿青雲傷重不治後,得到所有的平靜。不知為什麼,梁斐然面對這樣的結果,並沒有完全痛苦的崩潰;她只是覺得很遺憾,說什麼、做什麼也都來不及了。

當初在廖珍珠來找她時,她實在不應顧忌太多而沒有及時把一切告訴耿青雲,這樣也許秦楚宜就不會羞憤而死;而在耿青雲流浪的日子里,她應該執意留住他……

但是,時間是不能重來的,那個意氣風發的耿青雲,那個帶著梁斐然到濱江街看飛機起降、大聲說著誓言的耿青雲,那個愛吃紅豆餅的耿青雲,體貼入微的耿青雲……他曾經擁有了二十五個年頭的驕傲靈魂,就要隨著沒有方向的風漸漸飛散了。

一切的一切,都沒得後悔了。生者何歡?死者何堪?一切就這樣倉卒地畫下了句點。

另一個不得不讓梁斐然覺得遺憾的是,江世?在耿青雲出事的那一天,眼睜睜地看著他在她的眼前倒下,雖然她在驚恐萬分的血泊中還能夠冷靜地扶著耿青雲到醫院;但是,江世?的精神卻受到創傷了,之後的她再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江世杰雖然安排了江世?做了許多的心理治療,但是,江世?卻真的崩潰了。她的記憶仿佛就在目睹耿青雲受傷時——最驚懼的那一刻永遠地定格了。

梁斐然無法用言語和她溝通了,看著江世?年輕、清秀的臉龐……她想,江世?一定不知道耿青雲已經死了吧?不能感受到死亡的殘酷,那能不能算是現在的江世?僅有的幸福呢?

「我們還是決定要把世?送到大哥那兒去,西雅圖的環境很好,比較有利于她現在的病況。」江世杰說。

以前,江世?總是愛拿自己的哥哥和梁斐然開玩笑;現在,三個人在房間里,所有的感覺都只剩下無奈的嘆息了。

「二哥,你相信有神嗎?為什麼他要做這樣的安排?青雲和世?都是好人,不是嗎?如果世界上沒有神的存在,我們又能期盼什麼未來呢?世?這麼開朗、善良,老天卻要這樣捉弄她?」

「放心吧,醫院方面還是認為世?的情況是很樂觀的,換一個環境也許就可以解決所有的事情了。倒是青雲的死,你表現得太堅強了,堅強得令人心疼;其實,你不需要壓抑你的情緒,大家都很關心你,你知道嗎?」

「我知道,我總是讓別人擔心。」梁斐然笑了笑說,「二哥,我每天都會為世?祝禱的,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我想事情都告一個段落了,大家都必須回到原來的方向,好好地努力活著,我也該振作起來才是。」

「你真的不想留在台北?看不到你努力的模樣,我既心疼又擔心。」

「我帶的班級今年夏天就要考高中了,我得回去和他們一起努力。過一陣子,也許我會回來,或者就到國外,和父母親生活在一起。不過,我是希望自己能夠回到台北,這里畢竟是我成長的地方,而且大家都對我這麼好,我是應該回來的。」

「听你這麼一說,我就放心多了。我和心雨一起經歷了這麼多的風風雨雨,我們也通過了愛情的考驗,下個月我們就要訂婚了。」

「真的嗎?真的太好了!希望你們結婚時,世?已經康復了,我一定會趕回來的。」

「就請你多多祈禱,讓神賜福給我們周遭的所有人吧。」

「嗯。對了,二哥,一直沒有機會告訴你,謝謝你當年送我的淚眼女圭女圭。」她簡單扼要地說著;事實上,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一直對那個淚眼女圭女圭有一種很特別的感覺。

「什麼?」他好像沒听懂她這似乎是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喔,沒什麼。」她也被他不知情的表情怔了一下。真奇怪,難道江世杰已經忘了嗎?也許吧?因為那也不是頂重要的,畢竟那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

梁斐然在南下之前告別了所有的人,也像是在一一整理自己所有的心情一般。她抱著緬懷的心情回到學校附近走了走,也徒步在耿青雲家的大門外佇足了一些時間,後來回到念書時所租的地方繞了繞,最後在天黑前回到陽明山上的家。

回到台北的這幾天,她就一個人住在山上的家里;沒有什麼大變動的格局,讓梁斐然常常一個失神會以為自己還是當年那個大學二年級的學生,等待著一分天真浪漫的愛情,還會在寂寞的夜晚一遍又一遍地彈著野玫瑰。

人類能有記憶真的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當再度掉落記憶的深淵時,疾呼的門鈴聲讓她嚇了一跳。原來是倪正儀,他怎麼會在這個時候來找她呢?

「我听世杰哥說,你還是要回到南部教書?」倪正儀穿著休閑服,神情似乎很疲倦。

「是啊,事情都告一個段落了,我當然要回去,這是我的工作啊。」她說。

「是熱愛工作,不再是逃避了?」

「當然,我已經因為一味地逃避,而得到了這麼大的教訓;而且,現在也無所謂逃避不逃避了,還會有更糟的事嗎?青雲走了,世?得送到國外的療養院慢慢治療,只有我,還僥幸地苟活著;不過,你放心吧,我會振作起來的,和一群活潑、好動的國中生一起生活,我是絕對沒有機會消沉下去的。」

「小斐,你真的長大了。其實,我一直不放心的就是你,雖然你嘴巴上不說,可是我知道青雲的死,對你絕對是很大的打擊。我今天跟著你走了一整天,當你在青雲家大門口前默不作聲地停留時,我真的很不忍心。」

「你跟著我一天!?為什麼?」梁斐然詫異地問。

「簡單的說,我怕你會想不開。」倪正儀苦笑著。

梁斐然仔細地打量著倪正儀,想到耿青雲最後和她說的那一番話。當時她只是再一次體會到她一直是心系著耿青雲;對于倪正儀,她則完全沒有接納的理由。說不出為什麼,或許愛情本來就沒來由,更不是付出或等待一定成比例的事情啊。自己到底在過著什麼樣的生活,究竟自己能擁有什麼樣的人生呢?

梁斐然從小就在雙親的呵護下成長,二十多個年頭都是一路平順的,連她在愛情的角色也是受盡別人的關愛。耿青雲死後,江世杰心疼她、擔心她;倪正儀也惦記著她,怕她會尋短……她真的不想要這樣,現在的她,總該為自己認真地做一些事情吧。

她淡淡地笑說著︰

「如果我有足夠的時間到洲子灣去看海,也許真會想投海尋死,因為到了海邊,我一定會想到我和青雲的約定。現在他走了,屬于彼此的所有夢想也不可能會實現了;但是,我不會做傻事的,請放心。,

「如果你想到海邊去,我可以陪你去,隨時都可以。」

「我會去的,」她搖著頭︰「不過,不是現在。我還是要謝謝你,我們之間的感覺是別人不能取代的;一看到你,很自然就會讓我回想到大學時代的我們……你和世?是一對,而我和青雲是一對,即使後來發生了這麼多事,但我相信,最初的感動和情愫是別人無法取代的。」梁斐然走到琴邊,掀起琴蓋,無心地抖落了幾個音符。

「我不會勉強你為我改變心里的感覺,我只是希望現在的你,能夠好好地過著每一天。你真的能讓我放心嗎?」

「說實話,我心里非常難過,我不想欺騙你,我也騙不了你。青雲的死是我這一生最刻苦的痛,他這一次是真的走了,真的離開我了,對嗎?」

在耿青雲最好的朋友面前,梁斐然再也不能隱藏內心的激動,雖然一再隱忍著,最後她還是俯身在鋼琴鍵盤上哭了出來。

「哭吧,你本來就該痛哭一場的,哭過之後,自己把淚水擦干。忘了嗎?你答應過我,有生之日都要快樂的。」

「我答應過你?」她驀然地抬起頭來,不解地看向他。

「喔,也沒什麼啦,也許你早已經忘了吧?那也沒關系,從現在開始也不遲,我希望你每一天都能過得很快樂,這原本是你二十歲那年送給你的祝福,我……」

「有生之日都要快樂?那個淚眼女圭女圭是你……?」她不得不打斷他的話,好像所有的心事都在眼前瞬間攤了開來。

倪正儀笑著點點頭,梁斐然驚愕得無法言語。多年來她居然一直以為那個特別的淚眼女圭女圭是江世杰送的,殊不知錯過了倪正儀如此深厚的關懷?

老天!?她早該知道的,耿青雲不是也說過了嗎?那個「野玫瑰」的音樂盒是倪正儀挑選的;只有倪正儀才有這樣觀察入微的心意啊,他們甚至也曾同聲贊譽過同樣的一個燭台。

雹青雲臨死前一直強調倪正儀適合她,就是因為他知道倪正儀對她的用心;即使是掙扎,耿青雲也希望將她托付給倪正儀,那是他最後的一次放心哪!但是……愛情豈有因盛情難卻而必須接受的理由?梁斐然感嘆著。

「正儀,我並不是不想去在乎你的感覺,我只是覺得……我不能就這樣接受了你。我比較希望你是以前的倪正儀,總是帶給我們幾個開心的男孩子;對我而言,你仍是世?的男朋友,我必須這麼認定。」梁斐然懇切地說著。

「也許是老天要捉弄我們幾個吧?青雲是喜歡你的,而你和世?都喜歡青雲,我卻喜歡你,當時我也不敢有什麼奢望,只好幫著青雲追求你。為了要你快樂,我也不希望世?有任何的機會去傷害你和青雲之間,所以,我便成了世?的男朋友。其實,這樣對世?是很不公平的,但到最後我已經無法分辨了。我可以了解青雲的想法,他和莊心倫同居後,他就不敢回頭找你了;可是,他對你最初的感動卻是愈來愈鮮明的。我想我真的可以了解青雲,現在,我只想讓你知道,我會等待你,就像你等待青雲的執著一樣。」

為什麼?梁斐然還是沒有問出口。雖然倪正儀再度表明他的愛意,梁斐然也終于解開了多年以前的謎底——原來淚眼女圭女圭是倪正儀送的。他瑰麗的愛戀化成了最平實的衷心祝福,就是希望她能夠天天快樂。那麼在莊心倫和耿青雲住處發現的紙條也就是倪正儀寫的了……說梁斐然是「玫瑰園里的天使」,那就是他開始幫忙耿青雲追求她所給的愛情提示了嘍。

梁斐然在此時知道倪正儀對她的用心,反而令她更感神傷,現在的她又怎能接受他的情感呢?耿青雲的死,仿佛讓她的心里有了一道深深的缺口,她知道,再也不會有人能經由這個缺口走進她受創的心了。她還是心疼耿青雲,耿青雲是她最初、最深刻的感動,而她也將視耿青雲為最終、最真的愛情。

看著倪正儀,梁斐然不能再多言語,面對他的深情,她的心里反而更加肯定,現在該是她離開這一切的最佳時機了。倪正儀對她雖然有如此深厚的感情,但他畢竟不是第一個對她說出「我愛你」的人;就如同倪正儀自己所說的,不論經歷了多少愛情,最初的感動還是會愈來愈鮮明的,而耿青雲在梁斐然的心里所記錄的,也絕對不只是一分愛情而已。

「一定會有更好的女孩會等待著你。」最後,梁斐然對著他說了這句話。

看著倪正儀的深情面容,她笑了起來,為彼此的未來開始了最有默契的祝福。

六年後的冬季很快的來到了。無所謂期待不期待,時間雖是飄忽著,還是日復一日地用相同的速度向前推進。

在一整個寒假里,梁斐然都在學校為即將面臨聯考的學生們做課後的輔導;現在的她,除了所教的科目增加了,也多帶了好幾個畢業班。不為什麼,她只想讓自己更忙碌一些。

直到農歷年前,她才搭了夜車回台北。為什麼要回來?她並不能很清楚說明白;但是要回台北的意願卻非常強烈。因為,這些年來,她活著好像就是在等待著這一天似的。

冬季清晨的洲子灣,寒冷得很,也將梁斐然狠狠地融化在無法言喻的憂愁里。

一九九八年二月九日,十年之約。

梁斐然一早就來到了這里,一呼吸到迎面而來的海風,當年的情景仿佛還歷歷在目;但是,所有的事情都一一地流逝了,只剩下酸酸冷冷、難以形容的滋味在心頭揚起……

雹青雲不會來,當年的密友江世?也失去了聯絡……她枯坐在一處沙堆上,突然好想忘記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來自何方?為什麼出現在這里?又在這里等待著什麼?

已經過了六年的時間了,她已經很久沒有思考過這樣的問題,看著煙霧杳然的海面,所有的故事又如翻騰的海浪,殘酷無情地朝著她排山倒海而來……

她開始認真地想起了耿青雲——那個初戀的大男孩,仿佛又記起他頑皮地說著︰「如果我們沒有結果的話……」的模樣。梁斐然寧願自己只記得耿青雲這樣的模樣,而不要再想起他負傷時最後所說的話,她只想再一次感受到他是深愛著她的。

听著眼前海浪周而復始被風卷起所發出的天然樂音,像是不斷重復演奏著只有她能懂的哀樂。這是一個愛情故事最後的巡禮,今天以後,就不要再出現在海邊了吧?

不知過了多久,陽光好像讓冷空氣暖和了一些,海岸邊也陸續有了人的聲響。她不經意地回頭一瞥,身後出現了兩個人——竟是倪正儀和莊心倫!

很久沒有再見面了,彼此的改變卻不算太大;若真有什麼改變,也應該說是陌生的感覺罷了。倪正儀臉上已經有著一點點人生歷練的微笑,莊心倫看來似乎是懷著身孕,他們也許有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吧?而兩個人臉上的幸福卻似乎說出了所有故事的答案。

「你們……怎麼也來這里?」梁斐然好不容易回過神來,莊心倫大月復便便的樣子讓她難以和以前的叛逆印象聯想在一起。看著莊心倫恬靜的笑容,一時之間真令她百感交集。

「也許,我們並不屬于今天的這個約定,但是我還是要來。」倪正儀的眼神很堅定,好像還是當年那個斯文的大男孩。

「你……你們怎麼知道我今天會在這里?」

「因為我們是好朋友啊,這不是我們以前共同的期望嗎?一九九八年二月九日,洲子灣的約定,雖然是分別出發,但是我們一定會為了我們的故事再回到這里相聚,故事會溫暖地寫下去。」倪正儀微笑地說著,梁斐然心里還有點寂寞的角落,似乎又被觸動了,眼楮不自覺得濕熱了起來。

「也許我是最不該來的,」莊心倫笑說︰「但是,我真的也很想再見到你。你離開台北那一年的一個晚上,阿正可憐兮兮地來問我青雲受傷那一天你趕到醫院時,我拿給你的紙條上,青雲到底寫了些什麼?阿正對你的痴情讓我很驚訝……」莊心倫溫柔地笑了起來。她看起來好漂亮,不只是因為她烏黑如緞子般的長發,而是她洋溢著知足而幸福的甜蜜笑容。

「而我開始認真地和心倫交往,不久之後就結婚了。」倪正儀接說下去,然後輕輕地摟住莊心倫。

梁斐然打從心里為這樣動人的畫面贊嘆不已,希望和時間彌補了愛情的缺口,幸福往往就在最前方等候,不是嗎?

「關于世?……」倪正儀看著梁斐然有些欲言又止。

梁斐然笑了笑,示意他說下去。

「那年,世?在國外休養了一陣子之後,便回台灣了,她的精神約略恢復,世杰哥就安排她在濟生醫院里做一些文書的工作。一開始,她的狀況還不錯,工作表現也很好,」倪正儀突然停頓了一下,他看著她,好像要她有心理準備。「可是,她自殺了。當大家發現她時,她已經沒有了意識,但是手里卻緊緊拿著一張青雲的照片。她用靜脈注射的方式,似乎是沒有帶著痛苦地離開。當時,她的精神狀態是真的恢復了,可是這也讓她回想到所有殘酷的回憶,她跳月兌不出記憶可悲的樊籬。」

「世?……她一向執意自己來解決問題。她為什麼這麼的痴呢?」梁斐然的心痛了起來,她哽咽著,讓淚水又模糊了雙眼。

「我們相信她走的時候是沒有痛苦的,希望你也是這麼想,因為你們是最要好的朋友。」莊心倫拍了拍她的肩,安慰地說。

「沒有痛苦?也許吧。她一直是喜歡青雲的,她願意追隨他,為他做任何事。」梁斐然淡淡地說,心里卻用最快的速度一下子飛回到十年前……

江世?面對感情時,總是直接而勇敢的。江世?本來就喜歡耿青雲,而且愛得理直氣壯;她還記得江世?曾經在一整本新的信紙上滿滿寫著青雲的名字,也想到她驕傲地說著想要追求和耿青雲之間那一種帶著危險的戀愛……想到蓄著俏麗短發的江世?日夜跟隨著自己選擇的愛情,一路義無反顧地走了過來,而最後也選擇用死亡的方式永遠追隨著耿青雲。梁斐然忽然有了很深刻的體會。

「心倫,你先到車上等我吧?別在冷風里待這麼久。」倪正儀對莊心倫體貼地說。

「不,你們兩個一起走吧,這里是真的太冷了,我……也該走了。」梁斐然連忙說著。

「那你要不要到我家里來坐坐?」倪正儀也不堅持單獨留下,他看著梁斐然笑了笑問。

「不了,我要在傍晚前趕回學校,大概沒有什麼時間了。我今天的收獲很多,看到你們現在這麼快樂,給我很大的鼓舞,謝謝你。」

「真的嗎?我很意外你會這麼說;尤其,我又帶來了世?這樣的消息……說真的,剛才從後面看你的背影,很陌生,也很哀傷,真讓人不放心。」

「青雲出事那一天,我什麼也不能做,除了傷心還是傷心,我以為我的心也跟著青雲死了。一直到今天,我才稍稍能夠完全面對這幾年真正的自己,我以為早已死去的心,今天才又復活了。青雲和世?是我的生命中很重要的兩個人,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以前屬于我們大家的回憶。從今天開始,我要代替他們短暫的生命多做一些事;而且,我還有你們,和我一起經歷年輕歲月的朋友,這是更有價值的,我的心里現在是很踏實的。」梁斐然認真地看著他,她知道他一定能夠了解她的想法。

倪正儀靜靜地望著她,有點吃驚的眼神里,除了欣慰還有感動。

「別忘了,生日快樂,有生之日都快樂,你答應過我,每一天要快快樂樂地過日子。」倪正儀點點頭,笑著補充著。

倪正儀的笑容是那麼的真誠,讓梁斐然幾乎就要忘記自己原來的情緒了。有生之日都快樂!?還是當年那一句令人動心的祝福,只是大家都不再是二十歲那個時候的心情了。

「我還沒恭喜你們呢。」梁斐然誠心祝福。「說真的,你們真的是很相配的一對。在經歷了這麼長的時間和這麼多的事情之後,你們真要好好地掌握手中的幸福喔。」

「人生吧,老天自然有安排,我一直這麼相信著。」倪正儀看了身旁的莊心倫一眼,赧然地笑了笑。

「下一次再看到你們,可能會是另一個十年了。」梁斐然不想這麼傷感,但事實就是如此,大家都有自己的人生,時間也只是計算記憶的一個小小單位罷了。

「希望到時你不再只是一個人,真的,你是這麼好的一個女孩。」莊心倫說。

梁斐然點點頭,欣然地和她交換了一個會心的微笑。

「再見!」最後,三個人互道珍重。

看著倪正儀和莊心倫離去的一對儷影,梁斐然在同一刻間只覺得心里是滿滿的,是前所未有的寂寞,卻又是一種全然的解月兌,她知道這是她自己的人生。「再見」這兩個字的聲音,沉沉地縈繞著海面,卻一下子把所有年輕歲月的記憶和未來的現實人生分隔開來。

但是,在未來的歲月里,她真的能夠忘記耿青雲和江世??一個是初戀難忘的情人,一個是共享青春年華的好朋友,他們讓梁斐然學習了年輕歲月里的愛情和友情,從今而後,梁斐然還有許多的事情要學習呢。

不論過往帶走了什麼,又留下了些什麼,而她的人生卻才真正要開始。這些記憶里的往事,也只能輕輕地飄浮在海風里,僅屬于青春時代的一聲聲最後的挽歌——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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