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迅速地往上升,停在念愚未曾到達過的頂層,她跟在張景深身後走出電梯。
面對一件陌生的工作,素未謀面的陌生人,說不緊張是騙人的,雖然她表面上仍如往常一般冷靜從容。
事到如今她只好相信經理不會派給她一件她做不來的工作。辦公室里頭的人,說是陌生,倒也不算陌生。數年前她就在商業雜志看過有關于崇岳的相關報導,也行事低調,從不接受訪問,也不像許多企業家第二代到處追求女明星或模特兒,他的私生活甚為無趣,所以也沒有八卦雜志鎖定他,至今不曾有一張照片流落在外。
至少她不用擔心曾在舞廳過他吧!
自從得知要接任總經理秘書的職務,那緊緊抓住她的不安,此刻隨著敲門聲達到了頂點。她開始後悔同意接受這項工作,雖然薪水優厚,又不用再處在業務部那種充滿敵意的環境。她勉強安慰自己,她的不安一定只是為了在她之前的秘書都是哭著離開的。這點她倒是有把握不會跟她們一樣,她怎麼可能在一個陌生人面前哭泣?
除了他……她猛地抓回漫游的心思。何況她那幾位前輩也沒有因此丟了工作。
「總經理,這是你的新秘書。我想你已經看過先前送過來的人事資料,就不多做介紹了。」
念愚望著那陌生,卻又有幾分熟悉的頎長背影從窗前轉了過來。
不會的,不可能的,是他……分不清心中究竟是驚還是喜,她以為此生再也無緣見到他……
那張臉孔此刻面無表情,絲毫沒有露出認出她來的模樣。
原來的驚喜消失無蹤,留下的只有茫然。
「嗯,沒別的事的話,你就去忙你的吧。」崇岳不著痕跡地下逐客令。
張景深點點頭,走出去關上門。「念愚……原來你叫做念愚。」崇岳再三低喃著這個名字。
這個陌生的名字,這個熟悉的人兒,原來一直就在他的公司里頭,而他卻在天涯海角苦苦追尋……
命運開了他一個殘忍的玩笑之後,終于慈悲地將她送到眼前。
「總經理,你好——」她生疏地開口寒喧。他忘了,也好……「我一點都不好!」
打斷她的話,他一個箭步上前,粗魯地將她拉進懷中,俯下頭猛烈地吻著她的芳唇,毫不憐香惜玉地激烈踫觸,弄痛了她的唇瓣,舌尖探進她口中緊緊糾纏,仿佛為了懲罰她當日的不告而別,更為了慰藉自已長久以來的思念。
這個殘忍的人兒啊,她可知道她留給他多少痛苦?那些似乎怎麼也過不完的長夜,都在此刻得到補償。
他的深吻慢慢緩和下來,給了彼此一些呼吸的空間,雙後游移到她頸間輕啄著,時輕時重地吸吮,刻意要在她身上烙下痕跡,標明所有權。
「總經理,請你放開我。」她軟弱無力地低語,雙手環住他的頸項,說著不一樣的話。
「不放,再也不放。」他漫不經心地回了幾個字,仍專注在她白女敕的頸間,雙手加人了侵略的行列,在她背後游移,輕輕使力讓她貼得更近,直到兩人之間再無任何距離。
「這是性騷擾。」她努力穩住心跳,試圖尋回一絲理智,當日所有避開他的因素仍然都在,一切都沒有改變。
他們是沒有未來的,她仍然是那個曾在舞廳討生活的女人,歷史沒有假設,不能重來,就算重來,那仍是她不得不走的一條路。
「你去告我好了。」他絲毫不放松自已的攻擊,手指轉移戰場到她胸前,一顆一顆解開她上衣的扣子。
「原來你那幾位前任秘書都是這樣被嚇跑的!」
她的指責讓崇岳頓時停下手上的動作。
「你以為我對每個女人都這樣?」他氣極了,明明是兩情相悅,卻被她形容成他是專吃女秘書豆腐的!
「不是嗎?你我不過是初次見面,連活都沒說上一句,你就對我上下其手,可見得這是你踫見略具姿色的女人的習慣,難怪你的女秘書都做不久。」
初次見面?他不可置信地瞪著她,不敢相信她將那天忘得一干二淨。是她太健忘?或者是那樣的情事對她而言是家常便飯?一見鐘情的戲碼上演太多口以至于她再也記不清不同的男主角。
她風評不好……
他當真認錯了人?
松開手,他退後一步,從頭到腳仔細地打量她。
她心型的臉龐較記憶中更加清瘦,苗條的身段似乎更縴細些,原來披肩的秀發剪到耳際,那一雙白日在他的腦海,夜晚在他夢中出現的明眸卻無絲毫相識之意,冷淡而陌生地目瞪著他。
可是他分明記得吻她的滋味,或者這也是記憶愚弄了他?思念太過,遇見一個長相有八分相似的女人,便自欺欺人當做是她,不管她其實不是她。
方才她回應了他的吻,或者只是因為他的技術太高超。他自嘲地想著。
「對不起,我認錯人了,請原諒我的唐突。」他道歉,聲音中掩不住濃濃的失望。
「只要你保證永不再犯,我可以不追究這件事。」她低下頭不敢再看他的眼,努力維持冷淡的表情,心中又喜又悲。終究,那一日對他也不是無所謂的。
「我保證。讓我們一起忘記這個不愉快的初識,重新開始吧。」他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我相信前任秘書已經交代要當,你已經知道自已該做些什麼,就不用我多吩咐了,你出去忙你的吧!」
夜色吞沒大地的速度,快得讓人措手不及,轉眼間窗外只余高矮參差各式建築的深色輪廓點綴著五顏六色的燈火。
崇岳癱坐在高大的牛皮座椅中,疲累無神的眼光落向再也看不出山巒輪廓的遠方。
為什麼會這麼累?早過了下班時間,辦公室其他的人都走光了吧?今天並沒有什麼做不完的公事需要他留下來加班,他得到了一個好秘書,第一天上班便將公事處理得井井有條,看著他的目光沒有一絲畏懼,只是全然的陌生與客氣。
他能夠忍受日復一日繼續面對這樣一張神似的臉孔嗎?
他拿起擱在辦公桌上一角的人事檔案,先前他連翻都沒翻過。
案親欄,空白。
母親,江靜文。
這個名字何其熟悉!
以下是江念愚的出生年月日,日期就在立碑日後的六個月。這全都是巧合嗎?
沈若愚若是和那位靜文女士有了一個女兒,年紀便和江念愚相同。
同樣的身世,合理的出生日期,和那極相似的容貌。
為什麼她要否認?推翻原先不公平的臆測,他絕不相信她是一個人盡可夫的女子,那一日雨中的歡愛,他雖不能斷定是她的第一次,但她那由青澀漸漸轉為熱情的反應,不像是一個經驗豐富、身經百戰的女子。
或者是他的急切孟浪嚇壞了她,畢竟那時候他們不過認識了幾個鐘頭,她一時屈服于激情,任他為所欲為,清醒之後便後悔了,所以當日倉卒逃走,今日佯裝初識?
找到了一個可堪解釋的理由,先前的疲倦一掃而空,仿佛重獲新生。如今她近在眼前日日可以見著,又有了她的姓名地址,不怕她逃到天涯海角,他可以按部就班追求她。
兩個命定相屬的人終于會有一個完美的結局。他樂觀地想著。人既然已經找到,剩下的都不是難題。
念愚踩著沉重的腳步走進辦公室,要在崇岳面前裝出一副無動于衷的模樣,嚴厲地考驗著她的演技,這是她生平最難飾演的角色。
「念愚,你來了,麻煩你到休息室來一下,好嗎?」聲音由房門大開的總經理室傳過來。
那明朗的語調不復昨日的沮喪和沒精打采,讓她尚未武裝妥當的心情顫動不已。
她原以為還有幾分鐘的時間,沒想到崇岳這麼早就來上班。
遲疑地走進緊臨的休息室,只見長桌上放著一盅冒著熱氣的白粥,五、六個唐草花紋的瓷盤里擺著各式各樣的小菜,全是他們初遇那一天的早餐吃過的萊色。
「總經理,早,這是……」她忐忑不安地抬頭望著崇岳。
「我想你一定還沒吃早餐,和我一起吃好嗎?這是我吩咐管家準備的。」他含笑地看著她,聲音柔得像一壇醉人的陳年美酒。
她一點也不明白這樣大費周章所為何來,他大可吃過早餐才來上班的。
「謝謝,我吃過了。」
「真的?你早上吃了什麼?」他存心打破砂鍋問到底。
沒料到他會繼續追問,一時來不及準備台詞,她只得照實回答。
「喝了一杯牛女乃。」
「一杯牛杯?那不叫做早餐,難怪你這麼瘦,風一吹就倒的模樣。你要知道身為我的秘書必須負擔沉重的工作,要有良好的體能才能支撐下去。所以從今天起,你一天工作的開始,就是和我一起早餐,這是工作的一部分,我相信你沒有理由反對。」他說得冠冕堂皇。
「可是之前的秘書沒——」
崇岳打斷她的話,「我發現以前我對秘書太嚴厲、太不體貼,所以她們才待得不久,我不想再重蹈覆轍。張經理已經警告過我,再留不住你,就再也找不到秘書肯跟我了,你不會讓我這麼丟臉吧?所以務必請你全力配合,讓我們有一個全新的開始,好嗎?」
她找不出話來反對,只好以公事為名,陪他吃了那一頓
早餐。兩人心知肚明,那和公事人竿子打不著,一方步步進退,一方無力推拒,無論如何是走到同一條路去了。
那一日中午,崇岳提前休息,臨走之前還吩咐在他回來之前,不許他離開辦公室。
不許?念愚不滿地想著,再過十分鐘就是用餐時間,她正打算利用這段時間溜出去好好松弛一下自已緊繃的神經,卻因為他的命令動彈不得。
不多久,他提了一個塑料走進來,袋子上印了附近一家知名餐廳的名稱。
「你知道光是早餐不足以把你養胖,所以我們必須再接再厲,勞駕你到休息室共進午餐,好嗎?」
又是那令人難以招架的笑容!她覺得他似乎成了養鵝場的主人,而自已則成了被飼養的鵝,不知死活,等著他把自已喂得白白胖胖好取出那肥大的鵝肝,成為他餐桌上的佳肴。
一語不發走進休息室,快速吃完盤中最後一口食物,念愚起身幫忙收拾好餐盒,立即想奪門而出。
「你要出去?中午有事嗎?」
「去洗手間。」她給了一個他最不可能干涉的理由。
「哦」
去洗手間,去公園走走,不到最後一刻不回辦公室。這是她打的如意算盤。
到了下班時間,崇岳又重施故技,打算連她的晚餐也一並霸佔。
這點她如何能夠讓步?早餐也好,午餐也罷,畢竟都在上班時間以內,一旦讓他侵犯她的私生活,有太多不願對他解釋的秘密再也隱藏不住。
「對不起,總經理,我不能和你一起共進晚餐,我必須準時回家。我早餐吃得很飽,午餐吃得很好,晚餐是小事,請你不必掛慮,說不定下個月我就必須去減肥班報名了。」她堅決而客氣地拒絕。
「為什麼急著回去?你有約會?男朋友在等你?」
「我想這是我的私事,不須向公司報備。」
「這不是私事,你的精神生活會影響你的工作效率,我當然要關心。」
「你沒有權利刺探我的隱私,若是要繼續好奇下去,我只好遞上辭職信。」她忍無可忍下了最後通牒。
「好、好,我不再追問,你可以回去了。」他暫時撤退,不想真的把她惹惱了,他有的是耐心,一時受挫阻擋不了蠶食鯨吞的決心。
從此這便成為他們之間相處的模式,除了午餐後的短暫時光,從上班到下班,她一整天的時間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卸下一開始戰戰兢兢的心情,她不是不喜歡這樣的日子的。
念愚一點也不能預料這樣發展下去將要走到什麼地步。
「等一下飯後你有別的事嗎?我們一起到對面的公園走走,好嗎?」崇岳早就注意到午餐後她總要「逃」到公園去散步。「欒樹的花開得正好,錯過了可惜。」
曾經有一回他從窗口看下去,只見她微小的身影在樹下徘徊,或許只是偶然,或許那是她特別喜歡的樹。
「是啊,秋天又到了。」她忍不住嘆了口氣。
「為什麼嘆氣?你不喜歡秋天嗎?」
「你喜歡的,往往也是讓你傷心的。」她有感而發。
「是啊,的確是這樣,若不在意,又怎麼會傷心?」這般傷春悲秋不是他的作風,只是見她愁眉不展,他不由得心也擰了起來,郁悶得難受,他再度催促著她,「去公園散散心,走吧。」他邊說著,邊拉她起身。
順從比拒絕容易得多,她隨著他的腳步走出辦公室。
一走進外頭的長廊,幾位用完餐提早回辦公室的同事訝異的目光讓她再然一驚,掙開了他的手。
她忍不住嘆氣。謠言傳播的速度之快,連銅牆鐵壁也阻擋不了,她敢說不用到下班時間,謠言就滿天飛了。
既然無能為力,索性隨它去吧!
她坦然與他並肩而行,一同走進電梯。
鮑園里落葉滿地,一陣疾風狂掃而過,卷起漫天黃葉。
「嗯,風有些冷了,你穿得夠暖嗎?」崇岳低頭看著念愚,
必心的問。
「還好,謝謝總經理。」
「一定要這麼客氣嗎?你可以喊我的名字的。」
「主從有別。」她搖搖頭。
「你我好歹做了一個月的飯友,何必這樣生疏呢?會讓我消化不良的。」
「那不如你以後一個人用餐好了,為了你的健康著想。」
「你明知道,那樣我會連飯都吃不下。」
「很抱歉,除了你是我的上司之外,我什麼都不知道,也用不著知道。」
「真的是這樣嗎?你抬起頭看著我,為什麼不敢看我的眼楮?除了是你的上司外,我真的什麼也不是嗎?」
在那如探照燈的銳利目光下,她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強迫她直視他的眼楮。
「這樣明亮的一雙眼,竟看不出我已經盡量放慢步,你的心感受不到嗎?我不願再像以前一樣魯莽地把你嚇跑,你怎麼還可以說不知道呢?」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根本沒有什麼以前!」她拼命地要守住防線,不讓它潰堤。
「別再說你不記得兩年前的那個雨天,再否認一百次,你的心還是記得的,你當真以為我看不出來嗎?」
「我以為你只是看到你想要看的。」
「你能知道我想要看到什麼,我暫時也可以感到安慰了。」
「我一點也不明白為什麼要進行這種無意義的對話,你若需要一個傾訴的對象,我建議你去找心理醫生吧!身為你的秘書我可以替你安排好時間,相信對你的妄想癥有幫助。」
「為什麼要拒人于千里之外?我不是你的敵人,毋需對我處處防備的。」
「你當然不是我的敵人,你是我的衣食父母,一天有八個鐘
頭,我在你的手底下討生活,除此之外,我沒有義務要付出什麼,你也沒有權利多做要求。」
她那兩片玫瑰似的芳唇,吐出的盡是傷人的字句,冰寒的神情如兩極永不融化的霜雪,他幾乎要懷疑起初見時的她,只是他美夢中的一景。
「一切真的都只是出于義務?與我相處,你沒有一點點歡喜?一點點心動?全都是為了你不得不忍受的責任?」
有的,有太多的歡喜,太多的心動,多得將她淹沒其中,隨時有滅項的危險。
「你為什麼要對一個小秘書糾纏不清?多的是名媛淑女喜歡你。我感激你的垂青,但只會造成我的困擾,並且阻絕我和真正令我心儀的男人交往的機會。說實話,你英俊多金,條件優秀,可是感情這種事就是那麼奇怪,沒感覺就是沒感覺,怎樣也偽裝不來,你不會強人所難吧?」
崇岳沒有回答,視線直盯著她如大理石潔白的面孔,想要看透她跳動的心是不是也如大理石冰冷無情。
念愚任他打量著,努力維持無動于衷的神情。缺少銳利的攻擊,她只能采取守勢,讓自已的面具不在他眼光的熱度下出現任何一道裂縫。
他專注地凝視,久得讓她為為維持面無表情而肌肉僵硬,秋風一陣一陣拂面而過,該是冷的,她卻覺得全身熱了起來。
她的理智可以操控利舌,讓它吐出任何該說的話,可是理智的勢力範圍也僅止而已,剩下的已遠遠超出它的控制。
原本不帶一絲血色的雙頰淡淡染上一層紅暈,念愚嘴唇微微地顫抖起來,她想說些什麼來打破沉默,讓自已從那燃燒的凝視中逃開,卻有口難言。
那把火也將自己的面具燒得蕩然無存。
崇岳的一只大掌捧住她的臉蛋,拇指在頰上滑動,指尖似乎也染上一抹嫣紅。
「別再欺騙你自已,也別再想欺騙我了。你不是真的願意從我身邊逃開的,雖然我們有過的只是一天又一個月,但是你知道我們擁有的是什麼,不是嗎?為什麼要反抗呢?你在打一場你贏不了也不是真正想贏的戰爭。就讓我們順其自然,好嗎?我答應你會慢慢來讓你認識我、了解我,讓你知道那一天並不是錯誤。」
他的嘴角噙著一個微笑,並不是得意,而是松了一口氣。先前因她的言語而擰起的雙眉舒展開來,仿拂冬日的陽光破雲而出,讓他那張總是太過嚴肅的臉孔亮了起來。
那一天從來都不是錯誤,讓他了解自己卻是錯的。念愚在心中掙扎著。這項錯誤早晚有一天會讓她後悔的,後海那一天的存在。
崇岳輕吻著她的前額,然後滑向他手指原先輕撫過的地方,那兒的紅暈不曾稍褪,放過了近在眼前的柔唇,克制了一親芳澤的沖動,他答應過要慢慢來的。
他們還有的是時間。
環著她的肩頭將她拉人懷中,他連擁抱都是輕輕地,未帶絲毫脅迫,讓她貼著胸膛,傾听他急促的心跳,似乎光用言語來說服她還不夠,連他的心跳都一聲一聲敲擊著,對的!對的!
念愚听到了,那催促似的樂音蟲惑著她。讓他是對的吧!
崇岳不耐煩地望著會議室主席座位對面牆上的大鐘緩緩地走到十二點,然後又飛快地走了十分鐘。
這是每周一例行的主管會議,因為加人回國述職的歐洲區經理的報告,已經超出了原先預定的時間。
歐洲經理仍是滔滔不絕,崇岳已不在焉地轉著手里的原子筆,一句話都沒听進去。他的心早在十一點五十五分時就飛出了會議室。
誰都看得出老板早就不耐煩,只除了遠道歸來的發言人還搞不清楚狀況。
這一個月來在二十樓辦公室的同事都知道不能耽誤老板的午休時間,因為他要和秘書共進午餐,而且不到最後一分鐘不會回辦公室。
流言從二十樓住下傳得人盡皆知,崇岳毫不在意,而念愚,她在意,只是莫可奈何,畢竟紙包不住火,她只能在他見不到的地方哀嘆。
終于挨到會議結束,十二點二十分,已經損失了近半個鐘頭的午休時間。崇岳斤斤計較地想著。
鏗鏘有力地說出「散會」,他一整場會議就這兩個字說得最有精神,邁著一雙長腿走得比誰都急的沖出會議室,留下結束報告還來不及坐下的歐洲區經理茫然不知所措,和一群知情掩嘴暗笑的主管。
走進秘書室,看念愚安坐在椅上等候著,他急躁的心安定不下來。
他走到座位分將她一把拉進懷中,低頭在她唇上啄了一下。「今天的會議遲了好久,我們午休延長半個鐘頭,好嗎?」他央求著。
念愚看了一眼時鐘,十二點二十一分,他那期盼的眼神讓她不忍心拒絕,輕點了下頭。
「嗯。」
崇岳如逢大赦。想想自已這個情人真當沒有尊嚴,她雖然不反對成為他的女朋友,卻又跟他約法三章。上班時間不談私事且不許有任何親密行為;午休時間不得提前或延後;下班以後及假日不約會且不許過問她的私生活。備注是任何一個條件都不許打折扣。
為了她,這些嚴苛的條件他暫時接受了。
嚴格說來他得到的是中午兩個鐘頭的女朋友,而這位午間情人唯一的讓步是喊他的名字,而不再以職術相稱。
他的名字由她口中吐出,勝過任何交響曲。他的眼楮像青春期談戀愛的小傻瓜,在每一回她走進他的辦公室時追隨著,若是整日同處一室,只怕他什麼公事也辦不了。
這樣短暫的午餐約會,崇岳自然是不滿意的,但礙于已簽下不平等條約只得忍耐。晚上不行,假日不行,只好在上班時間假著名目拐她出去玩一天。七夕已過,西洋情人節還遠得很,可是她是位稱職的秘書,陪老板外出,無論公事與否,勉強都算是工作之一吧!
念愚疑惑地坐在前座,墨綠色的房車平穩地從公路開人一條產業道路。兩邊的樹影越見濃密,路低走越窄。低低的引擎聲夾雜著烏雞的調嗽,路上無人煙與車跡,車窗開啟,涼風帶著青草與森林的氣息拂面而來,不染一絲市囂塵埃。
一大早進辦公室,崇岳便吩咐她取消所有的行程,午休時間拉了她坐進車子開了便跑,快得讓她來不及提出任何疑問或有機會反對。
不是不知道他的不耐煩,所以她對取消他今日的行徑倒也不太意外。
視線從窗外轉了回來,她微側著頭專注地凝視他的臉孔,一組發絲被微風吹落在他額前,她本能地伸手把它拔開。
察覺到她輕輕的撫觸,崇岳轉頭給了她一個微笑,然後專注在他的駕駛工作上,山道路況不佳,容不得絲毫的閃失,需要他全部的注意力。
念愚繼續凝視著他,那結不馴的發絲又滑落他寬廣平滑的額前,往下是挺直的鼻梁,頗有希臘羅馬神抵的味道,堅毅的唇角微微上揚,仍維持著方才微笑的弧度,穩定地安置于方向盤上的雙手,是許久之前她曾仔細端詳過的。
她記得那略微粗糙的指尖滑過她肌膚的每一分戰 的感覺……
那一天的每一個細節鐫刻在腦海中是一幅永不磨損的浮雕,原以為那是見他的唯—一日,命運似不滿意于一場獨幕的悲劇,非要將劇情往下延伸,只是劇本封面既已標明類型,又如何能演出一個不同的結局?
即使有歡樂的部分,也只是短短的一景。
今日便是那難能可貴的一景了。
四周的蟲鳴鳥兒,不同的蟲聲,只是不同的樂器重復著相同曲詞的悲劇。
車子穿梭過茂密的林木,在一處空曠的平地停下,眼下是幽深的山谷,層層的山巒因為距離的遠近在陽光下呈現出由綠到藍的不同色調,純淨的藍天飄著幾朵雪白的雲,這是一幅用色濃烈的風景畫,沒有一處曖味不明的顏色。
念愚走出車子,深吸了一口氣,此處有好風、好景、好山,又有良人為伴,確是一個世外桃源,只是自已怎麼也算不得是良家婦女了。
她的眼神黯淡了下來,心底的酸澀不由得浮了上來。
崇岳敏銳地察覺到她情緒的變化。
「怎麼了?你不喜歡這里嗎?」他柔聲低問。
「不,這里很美。我覺得自已好像是聞人仙境的武陵人了。」壓回沮喪的情緒,她含笑而答,「這座山叫什麼名字?」
「這可問倒我了。這個地方是我無意中發現的,小路出去接著的產業道路再往上走半個鐘頭的車程是一處度假山莊。幾年前我到那兒去,回程時發現這條小路,一時好奇,便轉進來看看,結果看到這樣一個地方,視野比上頭的度假山莊好,又清靜,後來我有空便會來這兒走走。」
「這兒倒是神怪小說中道士隱居修練的地方,敢問閣下是否見過任何異象?比如說仙人乘著白鶴在山谷中翱翔?」她打趣地問道。
「就算有仙人,見著我這市儈商人,也要嚇得把地盤讓出來了。不過你我是俗人,只怕山間的露水是喂不飽我們的。」他邊說,邊從行李廂取出一只大藤籃。
望著他排出的陣仗,她的眼楮越張越大。一張藍格子塑料布擺上三明治、蛋糕、水果、生萊沙拉、柳橙汁和保溫壺,最後取出的是一組精巧的咖啡杯,銀匙,女乃精,同花色的糖罐,一應俱全。
她失笑地看著那十分脆弱易碎的瓷杯,沒見過誰家野餐還這般考究的。
「這是鴻門宴嗎?或者還有你這火眼金楮見得著,我這凡胎肉眼看不到的佳賓?」
「火眼金楮?我是孫悟空嗎?就算我是齊天大聖會七十二變,也早就被你這如來佛抓得牢牢的,怎樣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也不想逃了。」平素精明銳利的雙眼,此刻以毫不掩飾的愛意直直盯著她。
在他的目光下,念愚習慣性地又想躲避,崇岳溫柔而堅定地握住她的下巴,不讓她把頭轉開或垂下,只能回應他的視線。
四目相對,各自眼底的火焰燃燒成熊熊大火,誰都逃不開了……
崇岳已不需要她言語的回答。
辦公室的若即若離,私生活不許越雷池一步,往日的挫折都在此刻得到回報。
將她柔順的身子拉進懷中,她頭頂的發絲摩擦著他頸間
的肌膚,有些癢,可是他舍不得移開,注首緊靠著他的胸膛,一定也听到了他逐漸加速的心跳。
念愚數著他心房有力的震動,一下,兩下……林間千百種鳥唱出失去了意義。她的世界中唯一的天天籟是發自他胸膛的美妙旋律,是男中音最纏綿的詠嘆調,她的心跳也以同樣的速度應和著。隔著衣衫她依然感覺到他的肌膚急劇加溫,她的也是,那種熱度既讓她十分留戀,又有幾分難受。
從他懷中抬起頭來,她稍稍拉開兩人緊貼的身軀,涼風吹過,讓那熱度稍微冷卻下來。
「我餓了。」她轉移注意力。
「我也是,餓了許久許久了。」正確地說,是兩年又兩個月的日子。
他的雙手一刻不離地輕撫著她的背,念愚瞪他一眼,對他的雙關語皺眉。
「我想你準備了這麼多食物,不是要宴請蟲蟻鳥雀吧?」
崇岳打量了地上的食物一眼。他的胃的確也是空蕩蕩的,兩人都還沒吃早餐呢!雖然他此刻迫切盼望的不是食物。
兩人往地上一坐,念愚先伸手打開保溫壺的蓋子,濃醇的咖啡香風散開來,她取餅在打算先倒一杯給他,又改變主意,先替他倒了杯冰涼的柳橙汁。
以目前的狀況,能降溫的冷飲恐怕是比較適合的。
崇岳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端起果汁喝了一大口。
那意味深長的目光,讓念愚的心跳再度亂了節拍,行板加速成了快板,紊亂的樂章不成調,毫無規則可循。
辨則,他們之間從一開始便談不上任何規則。
在彼此還是不知姓名的陌生人時便有了親密關系,這對男人而言大概只算是一場飛來艷遇,有的只是記憶深處一個美好的片段,若非命運讓他們重逢,那短暫的序曲也就是終曲了。
要再度從他身邊逃開是不可能的,初次的逃離已是凝聚了畢生最大的勇氣,就像自殺的人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便再也下不了手。
下一回走開的將會是他,世間沒有永久的秘密,她能有多少日子?現在的甜蜜將要以往後加倍的苦澀做為代價,但是一個鴉片癥者怎樣也拒絕不了眼前一口讓人心醉神馳的迷煙。
是沉淪也罷,在辦公室見到他的那一刻,她既沒當機立斷的走開,便再也離不開了。她告訴自已是為了損失不起優渥的薪水,但她深知其實以她的業績要在別處找到同樣的工作並非難事,再見的驚喜有九十九分,遠遠超過了一分的疑懼,既然通不過試練,就只有用它去!
草地的野餐解決了一半,她心中的矛盾也消解了大半。
手中的咖啡杯泛著熱氣,撩人的香味同散在風中。藍天、綠野、草軟、風清、這樣一處別致的露天咖啡座教人因連再三,舍不得離去。
舍不得的豈只是地方,更是命定的那個人。
念愚軟軟地靠人他懷中,不想再掙扎了。
陽光從頭頂上的枝葉中篩落,金色的光彩在崇岳的發間躍動。他微俯著頭,深遠的眼眸像兩盞聚光燈專注地凝聚在她臉上,仿佛天地間唯她一人別無其他。
念愚主動用雙手攬住他的頸項,雙唇印上他的,他立即化被動為主動,驚喜地回應,並且越來越放肆地擴張領土。舌尖往她的唇內探索與她的舌糾纏不休,雙手從頸間往下緩緩地讓她躺平在草地上,空出一雙手急切解開她的衣衫,此起彼落的蟲鳴鳥唱,應和著時而激切、時而低抑的申吟在林中傳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