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夾著細細的雨絲迎面而來,冷意帶著濕氣,給寂寥的山道平添一股淒清之意。
崇岳打開手中的黑色大傘,緩步走向墓園。
一開始他沒有發現,空蕩蕩的墓園已有人先他一步而來。
這麼早,這樣的天氣,又是孤身的一名女郎。
她虔誠地跪在一座基前,雪白的面頰微染著水珠,黑發略濕地擠在肩上,側著的身影一動也不動,如同一座石雕。
她低垂臉,雙掌合十,仿佛在析求些什麼,這樣的姿勢看來已經維待了一段時間。
崇岳轉手輕腳地從她身後走過,不顧發出一點聲音驚擾她的祝禱。
不論她祈求什麼,但願上蒼都不教她落空。
想到這兒,他不禁苦笑起來,他今天來上父親的墳,願望是不是也能不落空呢?
經過無數名醫的會診,小葳的雙腿仍是毫無起色,他在離清明尚遠的日子先來上是無可奈何,只能期待奇跡出現。
他在墳前站立了一會兒,轉身下山時,那名女郎已經不見了,他有些失望,皮鞋踏地聲在石階上聲著,像是在嘲弄他的失意。她沒有帶傘,山下也沒有看見計程車,這樣偏僻的地方若有公車,怕也是久久一班,原先他是想送她一程的,一個單身女子在荒郊野外總是不安全。
突然,馬路上傳來一陣車聲,是那種拔掉消音器的機車噪音,顯然還不只一輛,聞聲,崇岳快步沖下山。
方才那名女郎……
三名頭發五顏六色的少年坐在機車上將女郎團團圍住,嘈雜的聲音幾乎讓他听不清楚他們的談話,他隱身在樹後,想要先弄清楚整個情況,這些人是她的舊識或是圖謀不軌的陌生人?
「小姐,長得不賴哦!怎麼一個跑到這種地方?小心被大野狼吃了!怎麼樣,我們三個護花使者就讓你搭便車護送你下山吧!」
「我不是一個人,我男朋友和他的保鏢在後頭收拾祭品,馬上就來了,你們最好趕快走吧,我男朋友脾氣不太好,又是空手道黑帶高手,我不想待會兒他跟你們打起來誤傷人命,害他吃官司。」念愚力持鎮定,不讓聲音露出一絲驚慌,不過唇上的抖的卻怎麼也掩飾不了。
三人互相看了看,笑了起來。
「小妞,你可真會瞎掰,別指望有人會來救你了,乖乖跟我們走吧!你放心,我們很懂得憐香惜玉的,像你這樣漂亮的妞,我們會好好疼惜的。」穿著迷彩T恤的少年邊說,邊伸手模了念愚的下巴一把。
她偏開頭,躲不開那不懷好意的手指,知道今日在劫難逃,能拖得一刻是一刻,她敏捷的伸出雙手,往離她最近的少年臉上用力一揮,尖利的指甲在他頰上留下一道斑斑血痕。
三名惡少咒罵者,蹲下機車要來抓她,她趁著空檔月兌出,分不清楚方向,只想趕緊跑開。
她踉蹌地跌人一堵寬厚的胸膛,一個低沉悅耳的聲音在頭上響起。
「親愛的,別怕,我來救你了。」
親愛的?她愣了一下,抬頭看著聲音的主人。
太過銳利的雙眼,太過挺直的鼻梁,構成一張太具個性而充滿稜角的臉孔,略濕微卷的黑發有幾錯落在寬廣的額前,嘴角彎起帶著溫存安撫的笑意回望著她。
這平空出現的男人,教那三個惡少有些顧忌。
原來這小妞當真有一個男朋友?
空手道黑帶?還外帶一個保鏢?三人四下張望著,想找出那名保鏢躲在哪兒。
沒有,四野寂靜,別無他人。
假的!三人亮出小刀朝崇岳和念愚逼近,瞧這男人西裝筆挺的模樣,像是個坐辦公桌的,沒道理他們三個會對付不了他一人。
崇岳將她護在身後,念愚只見他揮出三拳,轉眼間那三人已躺在地上哀號。
奪過三人手里的小刀,崇岳將三輛車的車論—一刺破,他可不想回去的路上,還受到飛車黨的騷擾。
「親愛的,你弄錯了,我學的貽拳道,不是空手道,搭我的車下山好嗎?」由不得她反對,他自顧自拉著她的手走向在路邊的車子。
念愚也沒有拒絕的余地,那三名少年只是躺在路邊,可不是死了呢,而那從來不準時過的公車或者還在發車站。
眼前這人雖也是陌生人,但該不是壞人吧?考究的衣著並不能說服她,世上的衣冠禽獸,她見的還不夠多嗎?不過依他剛才肯出手相救的行徑和端正的面相看來,他應該是好人吧?于是她由他拉著手坐進車子。
車子平穩地往山下駛去。
雨停了,帶著濕意的微風從窗口吹,路旁的芳草綠樹猶帶水珠,鮮翠欲滴。她的頭發還滴著水,在他眼中看來一定是凌亂為堪,身邊沒有發梳鏡子,她只得用手指爬過,希望自己在他面前不要太狼狽。
看出念愚的窘迫,崇岳取出一條干淨的毛巾和一把小木梳遞給她。
「謝謝。」她接了過來,低聲道了謝,便專心地擦起頭發,整理妥當後,她猶豫著該和他說些什麼。人家救了他一命,就只有一句謝謝嗎?夜巴黎的卡門或許十分善于交際,平常百姓的江念愚卻是個個性保守、行事拘謹的女子。
她低頭凝視著手里的發梳。這該是他用過的吧?而她卻毫無顧忌地拿來梳理自己的頭發,和一名還是陌生人的男子處在這樣一個幾乎密閉的空間,仿佛坐在這兒的已不是往日的自己了。
「你還在念書嗎?」他打破沉默猜測道。「她穿著白襯衫牛仔長裙,簡單清爽的衣著不似上班族,不過眉梢眼角卻又帶著滄桑,不若學生的單純和無憂。
「嗯。」她簡單應了一聲,不想談論自己。她的過去不堪一提。
她的冷談不曾教他卻步,「你吃過早飯了嗎?願不願意和我一起用餐呢?這附近有一家餐廳賣的清粥小萊很不錯。」
她正想回答她不餓。車禍之後,她通常三餐作兩餐隨意打發掉,一個人吃飯太寂寞,太沒有味道,可是他說的「清粥小菜」四個字吸引了她,從小她就愛吃稀飯,吃了十多年,怎樣也不膩,以前,她每天都要喝過兩碗稀飯才上學的。
好想念媽媽煮的稀飯的味道。
她不知不覺的點點頭。
車子在早安小陛的門口停下。
崇岳點了一鍋白粥和滿滿一桌的小菜。
念愚捧著碗一口一口吃著粥,對那些小菜卻踫也不踫一下。
這粥和媽媽煮的味道有七分相似。
吃著吃著,她眼淚不知不覺順著臉頰一顆一顆滑進碗里。
他拉起一張面紙去擦她的淚水,「怎麼啦?吃飯呢,開心點,要不然會消化不良的,還是你覺得稀飯不夠咸,需要用淚水來調味?桌上有一碟豆腐乳,夠咸的。’他邊說,邊往她的碗里夾了一小塊豆腐乳和一筷子空心菜。
她抬起被淚水浸濕的晶亮雙眸望著他,那溫柔關懷的聲音撫觸過她的心,讓她漸漸收起淚水,唇邊綻放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謝謝。」
他不愛听她說這句話,認識沒兩個鐘頭,她一直在道謝,仿佛除了這個再沒別的好說,她的笑容雖是淡淡的,他卻懂得了為何一笑可傾城。
她低頭將那碗稀飯連同碗里的小菜吃個精光,又添了一碗。
望著她一口一口品嘗著粥的模樣,這最簡單的食物仿佛是人間美味,他不由得也跟吃了三大碗。
吃完走出餐館,崇岳提議著,「這兒離公園近,一起到那里走走好嗎?」
念愚點點頭,跟著他走進公園。
這兒也值有成排的台灣欒樹,只是花開得較晚,不似山上已是綴滿一樹。
兩人尋了一處僻靜的角落坐下,陰郁的天空被一枝灰色的畫筆一掃而過,透不進一絲陽光。
「願意說說你的心事嗎?或者我能幫得上忙。」不忍她肩上仿佛壓著千斤重擔,崇岳顧不得交淺言深地開了口。
「除了上帝,誰也幫不上忙,我上山尋找了一個奇跡,可是奇跡並不是我這凡人所能遇見的。」
「是啊,對于人力無可挽回的,我們也只能仰賴奇跡,不是嗎?」他有感而發,不再追問。若是一年前,他有自信,只要她開口,沒有什麼是他不能幫她解決的,但現在他知道人類若是挑戰命運,往往是一場打不贏的戰爭,人定勝天,真是成語字典上的一句笑話。
「是的,否則又能如何呢?」
「是不能如何,但是你可以暫時將它忘記,至少在今天別去想它好嗎?就像郝思嘉說的,一切都等明天再去想吧。」
听著他的話,她腦海中出現的不是電影中的經典畫面,而是身邊這位不知姓名和身分的男人。她奇怪自己竟會和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共進早餐,又一起走進此刻空無一人的公園,若他是一匹披著羊皮的狼……
可是他救了自己一命,他若有任何不良企圖,不用等到進城的……
見她沉默不語,他再接再厲,怎樣也不忍心見這樣一個清麗的可人兒臉上烙印著憂愁。
「讓一個或許和你同病相憐的人陪你去散散心好嗎?你今天要上學嗎?有幾堂課?可以不去嗎?」
一連串的問句提醒了念愚,是該到學校去了,她早上有兩堂課,她還得拿課本,可是此時,她一點也不想拒絕他。
「天氣不大好,大概還要下雨的。」她低喃著,說服自己保留一點理智。
「這樣的天氣剛剛好,不冷也不熱,下雨天不是更有詩意嗎?我以為女孩子都愛在雨中漫步。」
「這是經驗談嗎?你常常在車上準備一把雨傘,以便一有機會就來一場雨中漫步,或者順便寫上一首雨中情詩十四行?」
「唉,你如果指望我能因為下了幾滴雨就寫出一首詩來,注定是要失望的,恐怕就算來了個強烈台風,我都擠不出一句來。我的文學造詣大概和學齡前的兒童差不多,他們可以瑯瑯上口的唐詩,說不定我還背不完呢!嗯,‘床前明白光’的下一句是什麼呢?」
「小朋友,那麼今天是你把唐詩三百首背會,你還敢找我出去走走嗎?」
「雖然這似乎是不可能的任務,若有一個好老師在身邊,說不定是可以做到的。你知道,這怪不得我的,我的房間沒有李白的家那麼羅曼蒂克,月光是透不進來的,我怎麼會知道月光看起來是什麼樣子,我這種老實人當然是眼見為實羅!」
「你這人或許寫不出精練的詩句,散文一定一寫就是一長串,像老太婆的……嗯,像某種骨董店的‘文物’一樣。」
「承蒙謬贊,原本我字字珠璣。」
「什麼豬?什麼雞?原來你家是開農場的!我這城市鄉巴佬可是只吃過豬肉,沒見過豬走路。你們家的動物都是像你這樣的嗎?」她模仿一個知名廣告的對白,沉寂已久的活潑個性在這風趣溫柔的男人面前完全展現。
「那可不一定!」他也裝模樣地回了一句。那個廣告他也看過的。
「不一定?你是說你家養的各色的動物都不一定不像人樣?還是你家的人都不一定沒有動物像?」
「親愛的,你喜歡怎樣的,我就是怎樣的!」
雖是說笑,那親昵的稱呼仍教念愚羞紅了雙頰,原本太過蒼白的容顏妝點上淡淡的顏色。
一開始幫她解圍時,他便是這麼稱呼自己,那時他扮演的角色是她憑空捏造出來的男朋友,又在危急當口,一時也不覺得如何,此刻她有心情來和他計較了。
這是他習慣嗎?還是口頭禪?
「你怎麼可以喊我……親愛的?我們才剛剛認識!」她氣急敗壞。
「我們已經認識兩個鐘頭又……」他看了一眼手表!「三十五分鐘了,怎麼能說剛剛認識?親愛的!」
她越是羞,他越想逗她,那染上紅彩的雙頰如初綻的玫瑰,絢燦得教人睜不開雙眼,又怎麼也舍得閉上。
「那是一百五十分鐘,九千三百秒,你知道。」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他的算術很好。
「總之,不許你這麼喊我!」她的語氣有些撒嬌。不許?唉!她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了。
「但是,親愛的,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啊!」他狀似無辜,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
她責怪地瞪他一眼。還說!
「那你就繼續不知道下去好了,登先生!」
「登先生?」他滿臉的疑惑。
「是啊,姓登,名徒子,字輕薄,號無賴,此號人物不正是閣下嗎?」
這小妮子拐彎抹角地罵起人來了,他還是生平第一次被冠上這樣的惡名,登徒子?
他帶著一絲邪氣盯著她,「那麼我是不是該做些什麼才能名副其實?」
她聞言,像彈簧彈了起來,跳離他身邊。
他哈哈一笑,伸手將她拉了回來。「騙你的,我額頭上有寫著‘惡人’兩個字嗎?」
是沒有寫著那兩個字,但是寫著另外三個字啊!她在心里嘟嚷,卻忘了要把被他緊握的手掙月兌出來。
見她眉梢眼角不留一絲抑郁,他收起玩笑的態度,不再逗她。他可不想在她面前坐實了登徒子三個字。
「誠摯地邀你上陽明山一游,賞光嗎?」他正經八百的說。
她輕而易舉地被說服,想要和他在一起的念頭遠遠超過曠課的罪惡感。
于是車子往抑德大道開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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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陽明山少了滿天暄鬧的杜鵑和嘈雜和游客,雨水洗過的山林格外有一種世外桃源的味道,遠處的峰巒疊翠,發墨似的顏色,像是走進席德進的山水畫,有一種說不出的空靈。
崇岳牽著念愚的手,雨人漫無目標的閑逛,雖然住在離陽明山不遠,說真的,因為工作繁忙,這座近在颶尺的國家公園,崇岳已經有好幾年不曾來過,若無路標指引,還真的會迷路,也幸好兩人沒有什麼非到不可的景點。
像這樣毫無計劃的行事,真不是他的作風,除了早上出門前打過電話告訴秘書要晚點進辦公室之外,他沒有跟公司或家里聯絡,從七歲以後。他不曾有過這樣不負責的行為。
生平頭一回他知道拋開所有的責任和壓力,和所喜愛的女子在一起是這樣一件快樂的事。
中午他們就近找了一家小餐廳用餐。
餐廳沒有任何華麗的裝飾,是一間樸拙的木屋,清一色的原木桌椅與格子桌巾,很有鄉村風味,賣的是地道義大利面和香醇的咖啡。
陽台之外是深幽的山谷,一道清溪境蜒流過,若是走到水邊,說不定還能見到隨波逐流的花瓣。
將雨未雨的天氣讓其他的客人留在屋內,陽台上的這一方天地成為他倆所獨享,山嵐霧露霧飄過眼前,人耳的是念愚低柔的嗓音應和潺潺的水聲。
「謝謝你帶我來這兒,真的很美。」她瀏覽著清新的山色,深吸了一口氣。
重復著她的話,他專注的眼神停在她的發梢眉眼。「真的很美。」
隨著他的贊美,她的臉孔熱了起來,承受不住他的凝視垂了下來望著桌面,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左手被他的一雙大掌包團著。
念愚輕輕地使力想要掙月兌,但徒勞無功。
「請你放開我的手,好嗎?」她低聲央求著。
崇岳棄耳不聞,自顧自輕撫著她的手指,從拇指到小指全沒放過,仿佛要看清上頭的每一條細紋,撫遍她五根手指,他猶嫌不足,翻過她的手心,指尖隨著她掌中的紋路游走。
「我會看手相,你相信嗎?」不等她回答,他繼續鼓動如簧
之舌,「你的感情線又深又長,這證明你的感情豐富,今年你會紅星鸞動,就在秋天,你會遇見未來的另一半。嗯,最好是一個大你幾歲的男人,七、八歲更好——」
不等他說完,她用力拍口手。「今年秋天?哪一天呢?該不會就是今天吧!還有大師,你看的是我的左手!」
「是嗎?那麼再讓我看看你的右手了,加手不加價,便宜大放送,今天我就吃一點虧好了。」
吃一點虧?她氣惱地瞪他。這人得了便宜還賣乖!
「別生氣,要不然我讓你看回來好了,還免費送你一只右手,如何呢?」說完,他當真把兩掌平放在桌上,一副任君取閱的模樣。
念愚喜歡他的手。方才看他開車,大掌穩穩放在方向盤上,仿佛單憑這雙手,便可將世界握在手中,給她一種無與倫比的安全感。
現在這雙手就在她伸手可及的範團內,她忍不住好奇,仔細地打量著。
他的手掌厚實,十指修長,形狀優美,足可充當展示男用鑽戒的模特兒,右手食指的指月復較為粗糙,嗯,福爾摩斯由一個人的雙手就可以看出他的職業與生活習慣,那她要來扮演偵探了。
她猜他一定是個坐辦公室的主管級人物,雖然這由他的衣著——深色西服、筆挺的白襯衫、相配的領帶——就可看出,只是這雙手泄漏了更多秘密。
他掌心的紋路她看不出所以然,她對手相的了解和他一樣半斤八兩,大手上錯綜的網路或許記錄著他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如今攤在她眼前,她卻不能解讀,不禁有一種人寶山空手而回的遺憾,她最在意的是在這幅地圖中是否有她的位置?
見她煞有其事的認真模樣,崇岳不禁覺得有些好笑。命相與星座向來被他歸于怪力亂神,他不相信她能在上頭找出什麼答案。
「喜歡你所看到的嗎?」
「喜歡。」念愚愣愣地回答,一出口才發現不對,太坦白了。「我的意思是說你的手相,嗯,很有趣。」
「那它當然也告訴了你,我今年秋天紅鸞星動,還見了我命中注定相屬之人羅!」崇岳忍住笑,以過于正經的語氣說。
「命中注定」這四個字使她心中一動,只是不愛他用玩笑的語氣說出。
在那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她曾經問母親愛情是什麼,竟能讓她多年來一心一意、不曾動搖,母親微笑地告訴她,當她遇見了便會認出來。
愛情是什麼?對于不曾感受到它的人,世界上任何一個聰明人,都不能讓他體會愛情是什麼。
愛情是什麼?對于已經體會到的人,毋需任何言語解釋。
這是在她一知半解的年紀所讀過的小說中的句子。她顫抖了起來,如今已用不著任何一個字來說明。
崇岳敏銳地感覺到她在發抖,「你會冷嗎?我們下山去吧。」他月兌下外衣被在她肩上。
時序已人秋,白日漸短,山間的風一陣急過一陣,雨雲一層一層地堆積,他暗罵自己,只顧和她說得高興,絲毫沒注意到天色的變化,這兒離他的停車處距離不遠,若加緊腳步,或許躲得過這場大雨。
崇岳匆匆結帳,拉起念愚就跑,但人算不如天算,走不到一半,大雨嘩啦嘩啦傾盆而下,一把傘連遮一個人都不周全,更別提兩個大人,才走到停車場,崇岳已全身濕透,而念愚則濕了一半,因為打傘的人把傘全渡到她頭上去了。
「你先到前座去,我到後座換件衣服。」他將她送進前座,轉身到行李箱取出一套休閑服。
「這件上衣給你穿,我看你的衣服也濕了,而且這一件比較保暖。」他遞給她一件深色的馬球衫。
「那樣你不就沒得換了?」她遲疑著沒伸手接過。
「我換長褲就好了,汗衫擰一擰就可以再穿了。」
「那樣你會感冒的。」她猶豫,共穿了一套衣服的親昵感讓她有些手足無措。
「我不會,倒是你再穿著濕衣服才會感冒。」他堅持著,將衣服放在她手上。
「那麻煩你轉過頭去。」她解開第一顆扣子。
「嘿!我剛剛換衣服時可沒要你轉頭呀!」他開玩笑地說。
「我的眼楮並不長在腦後。」她伶俐地回嘴。
「我的倒是。你相信嗎?」
「相信什麼?」
「相信我的眼楮長在腦後,所以我不轉頭。」
她停下手上的動作,從後視鏡瞪著他,無言地抗議。
「好、好,我做個君子,轉過頭,閉上眼,坐到最旁邊的座位,你趕快換衣服吧!」
待他真的照做,她才伸手去解第二顆扣子。
換好衣服,兩人一時無言,為大雨所困的車似一座海上的孤島與世隔絕。
望著窗外綿密的雨幕,她打破沉默,開口問道︰「我們還不下山嗎?」
「雨勢太大了,山路又濕、又滑、又彎曲,視線不良,太危險,我們等雨小了點再下山好嗎?對不起,害你和我困在這兒了。」
「哦。」她簡單應了一聲。
「車上有幾張CD,你可以選一張喜歡的放來听。」
她大略看了看,選了一張「窗外有藍天」的配樂交給他,不久整個車廂被優美的音樂包圍。
「你喜歡這部電影?」
她調低音量,以便听清楚他的問話。
「到後座來好嗎?這里位子比較大,我們也比較方便談話。」他催眠的嗓音蓋過美妙的旋律。
殘存的一絲理智告訴她那樣不妥當,左手卻已推開了門。
等她安穩地坐定,他重復方才的問題。
「是啊,佛斯特的小說,我每一本都喜歡,電影也是。」
「就算他是同性戀者也無所謂?」
「我喜歡的是他的書,沒必要包括他這個人啊,何況他的戀愛對象是男是女,完全是他個人的自由,不需要他人的了解或認同,難道你會因為輕視華格納的為人,而拒絕听他的音樂嗎?」
「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他的大名我如雷貫耳,他的音樂我卻一竅不通,但願不會讓你太失望。」
「不失望。你有這張CD,是因為喜歡這部電影或者是純粹喜歡它的配樂?」
「艾佛利的電影我每一部都喜歡,電影的配樂也都很出色。」
「但是最喜歡的是窗外有藍天?」她懷疑地問。
「很奇怪嗎?」
「是很奇怪。我以為男人都不看這些文藝片的。太過……嗯,感情用事,你們喜歡的應該是‘越戰獵鹿人’、‘教父’之類的電影。」
「這回真的要讓你失望了,對于冠以暴力美學頭餃的電影,我毫無興趣。」他開玩笑地問,「這樣你會認為我很沒有男子氣概嗎?」
「但是你是跆拳道高手,這不是有點矛盾嗎?」
「一點也不。如孫子岳法上面說的︰毋侍敵之不來,恃吾有以待。反對並不因此否定暴力的存在。佛斯的小說改編成的電影,你最欣賞哪一部?」
「我不欣賞哪一部,我以為欣賞是影評人的用詞。我喜歡的是我覺得最好看的那一部,未必是評論最佳或是得過最多獎的,比方說更早期的墨利斯。」
「墨利斯?那不是一部同志電影嗎?你最喜歡這部電影,而不是最欣賞?你不會是要告訴我,你也是同性戀者吧?」他挑高了眉。
「我不是嗎?」
她反問似的回答,讓崇岳的心情跌到谷底。
「長這麼大,我還沒遇見過特別吸引我的男性或女性,所以我也不能肯定。」今天之前不能。她在心里加上一句。
「你願意試看找出一個答案來嗎?我自願當你的試驗品。」
「試驗?怎麼試驗?」她覺得這其中有一個很大的陷阱。
「吻我!你若不喜歡,不就能證明你是同性戀?」
不喜歡他的吻就是同性戀?真是標準的大男人的說詞!
「這是什麼邏輯?說不定我只是不喜歡‘你’的吻,可並不排斥其他男人。」
「從另一方面來說,你若是喜歡,不正好足以證明你的確是異性戀?」
說的有理,可有什麼必要她非得在這個時候尋個水落石出?「我沒有必要證明什麼——」
「但是,我得要知道,現在!」
那最後一個字膠著在她唇間,沒來得及發出。什麼時候,他竟像一個游擊隊員掩近她身邊?
在他越來越狂熱的吻中,她再也沒有心思發出任何疑問,火般的雙後在她唇上碾壓著,不留一絲空際,那火焰燃盡所有的空氣,她幾乎不能呼吸。
一直等他略略放開她,換氣的空檔,她才尋回了聲音。
「你已經……證明了……夠了,放開我吧!」話雖這麼說,喘著氣的她雙手卻違反意顧,悄悄向上留住他的頸項。
「不夠的!怎麼都不夠!」
他回到她唇邊語著,雙手加人戰區,從她白女敕的玉頸蜿蜒而下繼續擴大自己的佔領區,一時也不放過,片刻間,那件她不久之前才穿上的上衣被仍在一邊,不知厭足的雙手輕而易舉攻城掠地。
她全面棄甲投降。
「告訴我你的名字,我要知道你的每一件事。」崇岳命令地低語。
「名字有那麼重要嗎?我喜歡你喊我親愛的。」念愚喃喃地應著,聲音中有一絲疲累和許多滿足,她緊靠在他懷中。
「好吧,親愛的,你早晚要說的,雨小了些,我們下山去吧,免得你著涼。」他邊整理著兩人的衣著,邊說︰「我的住處離這兒不遠,咱們先上我家去換件衣服吧,然後再進城去吃晚,好嗎?」
「不了,天都黑了,改天再去你家,我得回去了,麻煩你先送我回去,好嗎?」她看了一眼手表,再不回去看護就要下班了,回到現實,她和他所能擁有的不過是這一天,再沒有以後了。
車子回到熱鬧的街道,雨霧中繽紛的街燈和此起彼落的喇叭聲,仿佛是另一個世界。
她打量車外的狀況,等待一個可以月兌身的機會,不需要留下姓名地址,彼此後會無期。
趁著車子困在紅燈前,她迅速打開車門,不留一句話,穿守外側車道,竄進街邊一座小鮑園,讓凌亂的樹影掩去自己的形蹤,他的呼吸淹沒在喇叭聲中,終于听不見。
一棵高大的阿勃勒寂寥地垂下最後一串不合時令的黃花,退去彩妝的縴細身軀在風中顫抖,念愚穿過公園往另一條行道走去,街角那兒有一家明亮的藥房。
有一件事是她不得不做的。
推開藥房的玻璃門,門後的風鈴聲似喪鐘。
癟台後穿著白色制服的藥劑師微笑著打招呼,她說明自己想要的東西,付過錢,要了一杯開水,在藥劑師訝異的目光中,將藥丸吞了下去,她不要給自己心軟的機會。
今天是危險期,她不知道自己能擁有一個孩子的機會是多少二分之一?還是三分之一?如今只余個零。
這便是她愛情的歷史,在同一天得到,又在同一天失去,短促得填不滿一頁的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