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碧海心 第5章(1)

有一點宋子赫恐怕說對了,她永遠都不會忘記自己跑馬拉松這回事,因她足足有五天不能跟車出貨到客戶家監工進度,只能坐在椅子上處理訂單畫設計圖,走路時以蟻步前進後退,拒絕上下樓梯搬家具;她也不會忘記恩琪以充滿疑惑的目光看著她說︰「參加馬拉松?碧海,你最近有什麼困擾?不能讓我知道嗎?」

不能,起碼現在不能。因此她決定暫停出現在恩琪面前,避免招來更多審問。

但宋子赫出現的機率增加了。她不方便走動,他便親自帶上各種餐食到店里與她共用,連帶小苗的那份也不缺;他受歡迎的程度大增,她的懊惱亦隨之上升。她無法掩耳不聞宋子赫和小苗的限制級笑話對談,尤其當陳盛和也踫巧加入,一頭栽進顏色豐富的討論時,三人哄笑的聲量越大,她的臉色就越綠,尤其內容波及到她時。

例如今天晚上。

「大哥,下次有精采的party邀田小姐時也一起請我吧,猛男帥哥多一點的那種喔。」自從馬拉松一役有了革命情感後,小苗自動對宋子赫改了稱謂。

「是有六塊肌和二頭肌的那種嗎?」

「最好是啦,有嗎有嗎?」

「這不太OK喔。田小姐不欣賞那種猛男,她看了眼花,不會去的。」

「不會啊,上次跑馬拉松就是田小姐和我打賭你小骯一定有Y字肌的。」

六道目光朝她背後齊射,那一刻,她正往牆上懸吊陶制小家飾,手一抖,差點將它摔個粉碎。

色字當頭,別說是非親非故的員工,連兩肋插刀的知交也會拋棄忠誠。

回家的路上,她特意繃著臉不說話,深怕宋子赫開啟一些奇奇怪怪的話題讓她難以招架;但他異常安靜,面上漾著意味不明的笑紋,她的不安加深,兩手仍然插進大衣口袋,與他並肩而行。

「帶你去一個地方。」他忽然提議。

「什麼地方?」她下意識縮了一下肩。「現在八點半了,我爸在等我。」

最後附加那句讓他開懷大笑。「你爸知道你和我在一起很放心的。」

宋子赫個性里具備一種十分鐘內和陌生人攀熟的特質,在不請自來的那次上門拜訪,她父親不例外地被他見人說人話的本領收服,信以為真他與女兒交往深厚,以致最近不時詢問田碧海何時能再和他聊聊。

「那別超過午夜。」她設下門檻,即使知道他不見得遵守。

「沒問題,灰姑娘。」

他說的地方原來在市區外圍近郊,開車得半個多小時,一處半山坡新開發的社區,從入口警衛室向內望去,全區均是獨立二層樓洋房,但每棟外型迥異,中央一條平坡石板路將社區一分為二,路旁等距植上樹苗和草皮,只有大約五成樓房有燈光,居民尚未完全入住。

警衛似乎認識宋子赫,揮個手便放行。他在接近盡頭處停好車,帶著她穿過一座小型私家花園,一道銅鑄雕花門,一條碎石子走道,才抵達樓房大門前。他拿出感應卡,開了門,里面一片漆黑,他模黑開啟電源總開關,各處照明燈隨即放亮,視野一開,她三秒內就將全室一覽無遺,因為,眼前實在就是一間剛落成、連天花板地磚都付之闕如的空屋。依她的經驗,某些屋主對房子的內裝另有一套想法,通常會事先叮囑建設公司不必附加太多固定建材,以免日後又要拆除。

職業使然,她立即看出了興味,沿著隔間慢慢逡巡,手指一路觸模著水泥果牆和窗台,呼吸著新房子原始的氣味。外人看來空無一物的灰白色水泥,在她眼里卻像是一塊空白畫布,充滿著各種可能性,任憑她意興遄飛,大筆涂抹,她似乎已經看到每個角落的未來模樣,地板、桌椅、書櫃、睡床……

她不自覺掛著笑,用目光完成了一樓的巡禮,宋子赫耐心等侯她,搭著她的肩道︰「到樓上看看。」

她不反對,興致勃勃踏上沒有欄桿的水泥台階,在二樓各處游目四顧,即使什麼也沒說,他也能從她晶亮的雙眸感知到那股宛若孩子遇上心愛玩具的興奮。她慢慢踅完了一圈,坐上面山的窗台,推開長窗,初冬冰涼的山風襲面,夾帶著淡而悠遠的花香,她狠狠吸了一口,整個人彷佛蓄滿了純氧,百骸舒暢。

「這地方好不好?」他靠過來問。

「好啊。」她清脆地答。「有什麼不好?」

「如果整棟樓都交給你設計,決定風格,你看要多久才能完工?」

「整棟--」

她回看他,歪著頭思量。「這房子是你的?」

「是。」

「也是你要住的?」

「也許。」

她輕輕點個頭,表示明白,一手握拳拄著下巴,用陌生的觀察眼神與他對視良久,冷不防低呼︰「啊我知道了,你一向就是這樣討女生歡喜的啊!」

他著實怔住,沒料到會听見難以接腔的一句話。

她用手掌撐住半邊腮幫子,轉動著黑白分明的眼,繼續說道︰「如果沒有這棟房子,你怎麼討我歡喜?不,應該這麼問吧,如果你不是宋子赫,你怎麼討那些女生歡喜?你這張無懈可擊的臉?還是你的魅力?」

這些一問題當然不會是恭維,他听出了端倪,面色微沉,反問︰「你呢?我討你歡喜了嗎?」

她低下頭,斟酌著答案,竟說︰「我不知道。」

他睜大眼,不確定她的表意,咬牙道︰「我知道你不是一開始就對我有意思,但現在呢?你沒有一點感覺嗎?我們相處了一段時日了,你也不排斥和我在一起不是嗎?」

「如果我說沒有,你會放開我嗎?」

他再次怔住,眯眼看進她瞬也不瞬的眼底,清楚回答︰「不會。」

「你真是任性。」她朝後靠著窗框,不以為然地對他下了評語。

「我只是對自己誠實。」

她的胃又縮了一下。她想,事情已超出自己的掌控了;他越坦然,她就越不能理直氣壯。她永遠都不會是玩家,她清楚他的愛絕不會天長地久,但這一刻,她相信他是認真的;對于認真這回事,她容易心軟,也虛假不了,既使她愛不了他,也無法撒謊。

就現在吧,她雖然沒有心理準備,但事不宜遲,她必須終止他們之間沒有未來的關系。

她語氣溫和,表情鄭重。「宋子赫,再跟你說一次,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女生,我們並不適合,就到此為止吧。」

「我也再重申一次,我不會放手。」

「噢,你真以為我在和你玩欲擒故縱的游戲?」

「不,你只是怕我像對鄧欣一樣對你。」

她拍了一下額頭,跳下窗台,呵口氣,一副豁出去的干脆,提高音量︰「你弄反了。老實告訴你,我剛開始是想給你一點教訓,才答應和你來往,你總是--你以為你可以得到任何東西,包括任何女人的愛;你總是肆無忌憚,任意揮霍你的幸運。我想讓你知道世界不是這樣的,你不該這樣放肆,有人因你受了傷害,你應該在乎,應該憐惜,不該轉身就愛上別人……」

他驚異莫名,怔愣良久才消化她的句句指控。他其實完全不介意她的交往動機,他介意的是她到底有沒有為他動心。「那麼為什麼選擇現在告訴我?你還沒達到目的不是嗎?」

這不是他想像的浪漫夜晚,他渴望看見的是她欣喜的模樣,而非這番赤果果的譴責。他知道她和別的女人不太一樣,他也在努力模索,比以往都要煞費心思,他不相信她毫無所覺。

她捧著額角,面露苦惱,設法盡力說個分明。「我想,我高估了自己。你雖然傷害了許多人,但是我沒有辦法--就是沒有辦法親手對你--我沒辦法也這樣傷害你。」

他搖搖頭,感覺她離自己越來越遠,听到的話越來越難理解。「碧海,你以為你傷得了我?」

「我不希望你再對我付出一分一毫心思,你會大失所望的。」

「你在乎?」

「……」她幽長地嘆口氣。「我不能愛你。」

五個字說得斬釘截鐵,他听來卻撲朔迷離。是想愛卻諸多顧忌?還是根本就不愛他這個人?這靜得出奇的夜晚,原本鐫刻在他記憶中的應該是她的笑靨,而她就在他面前,伸手可及,他多麼不想深究她那顆心到底在哪里落腳了。

風縷縷繞進屋內,增添寒意,她瑟縮了一下,提步就要離開;他動作快,向前將她往牆上按壓,低喝道︰「別再說不能愛我這句話。」

她受了驚嚇,想嚴正推開他,轉念一想,自己也該負些責任,因而語氣軟化道︰「你這樣沒有用的--」

「別再說。」

他出手制止,扳過她的臉,重重吻住她。她動也不能動,咬緊牙根不讓他進入,彼此的呼吸在方寸間交纏,致使她全身過度繃緊,開始感到暈眩,臉一偏,努力掙口新鮮空氣,他隨即放開她,神情嚴冷,一言不發掉頭離開。

她倒吸滿滿一口長氣,忽然感覺兩膝無力,啟步時險些踉蹌,撫著隱隱麻痛的雙唇,彷佛從深淵前走了一遭。

*****

七點一刻,公司員工除了行銷部門準備挑燈夜戰,其余皆陸續關燈淨空。隔壁辦公室的燈光未滅,宋子聰經過一瞄,推開輕掩的門,宋子赫果然仍在其位,撐著一邊額角審閱公文檔案,手指翻頁的動作飛快,思緒顯然不能集中,眼光有時又遠投窗邊,注意力已大幅躍開。

宋子聰敲敲他的桌面,他微抬眼,表情不變。「有何貴事?」

「業務部門不會只有你加班吧?人都走光啦。」

「那又何妨?」他闔上檔案夾,不掩飾深鎖的眉頭,他隨手拿起筆筒里的拆信刀,在虛空中流利地比劃、裁切,彷佛能將郁結全數切割殆盡。

「宋子赫突然沒有了夜生活令人好奇,但留戀起辦公室就令人害怕了。」

「你先走吧。」他不準備交談,尤其是在田碧海連著三天拒接他電話之後。

「如果田小姐那邊不盡如人意,還有人等著你開口,煩惱什麼?一點都不像你了。」宋子聰在子字輩里斗志最不高昂,最隨遇而安,因此職等最低,得罪的人有限,說話也就單刀直入,不須拐彎抹角。

「你倒會猜?」宋子赫相當不解,他的煩惱為何能被旁人輕易地和田碧海連結在一起?

「有什麼難猜的?那個田碧海看你的樣子就是和別的女人不同,唔……我是說,就是少了那麼點熱情。不過,這也不奇怪,她看起來挺理性的,不像是玩咖,怎麼肯和你走這一段。」

「……」他越听越離奇,連宋子聰也能頭頭是道分析起他了,他的表現真如此走樣?

「說真的,你到底看上她哪一點?別誤會,不是說你眼光有問題,和前幾個比起來,她真沒那麼搶鏡,你想清楚了沒呀?」

「……」不,追求一名女性鎩羽而歸不是世界末日,他從未自認所向無敵,他也踫過名花有主、只能選擇和他保持朋友關系的女人,然而這次,他突然覺得渾身不對勁,一大早起床的動力消失了,寧願看著公文發呆也懶得到夜店把酒言歡,公務應酬全給推延,並且覺得所有女人的妝太濃、鞋跟太高、語助詞太多……

「我跟你打賭,她絕對是那種不戀愛則已,一戀愛就巴望進禮堂那種安全牌,干嘛想不開沒事去招惹她咧?你可別以為她像鄧欣這麼好打發。」

「……」禮堂?這說法值得探討。

「喂,你拿刀還真有樣子啊,當年不愧是醫學院的高材生,所以我說--你沒事不當外科醫生到這里來和我們湊什麼熱鬧啊?不覺得這里挺無聊的?」

他僵硬了一秒,立即將拆信刀歸位,不再翻轉把玩。

宋子聰不疑有他,接續同個話題︰「說到醫學院,我終于想起來了,這個田碧海某個角度和你當時那個醫管系的女朋友有幾分像,你覺不覺得?」

他臉色驟變,呆了一瞬,霍然起身拿起外套道︰「別胡扯了,一起走吧。」

他暗咒了一聲,發現記憶是流質的東西,如果沒有全面防堵,一找著空隙,它便大舉滲透進腦海,終夜讓他不成眠。

他需要安眠藥。

*****

醫院大樓里。

他沿著長廊左轉右彎,停在一間懸掛鐘志偉醫師名牌的辦公室門前。他敲了敲門,自動進入,不等辦公室主人邀請,自動抄了把椅子坐了下來,盯著對方看。

「好一陣沒來了,睡得好嗎?」鐘志偉扶了扶眼鏡,走近端詳他。

「藥呢?」他不由分說,直接伸出手。

「還是睡得不好?」鐘志偉沉默了一下,拉開辦公桌抽屜,將一個方形藥盒交給他,面上微有難色,躊躇地發了話︰「我是麻醉醫師,你應該找正規醫師拿藥,這樣不太好……」

「你以為我不明白醫師那一套?」他語帶輕蔑。「謝了,我只是懶得掛號拿藥。」

「工作可順利?」

「放心,不會弄垮宋家。」他搖搖手,一秒也不思逗留,轉身走到門邊。「我走了。」

「子赫,你得忘記那件事。」鐘志偉不是不明白,這是多麼多余的一句話,他只是非常想念從前的宋子赫,每見他一次,想念的程度就倍增。「人都離開了,無論我們怎麼做都沒有用的。」

「不是我們,是我,我從沒怪過你。」他反手掩上門離開。

真糟!他想,他越來越想見一個人了,意念催促著他邁開大步,朝著他的心早巳先飛抵一步的地方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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