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旅館主人的提議,方小山坐上前往東方的火車。
原本是想藉由美麗的秋景來沖淡心里的苦悶,可是才上車,方小山便看著膝上的牛皮筆記本和發紅起泡的左手發呆……隨著列車啟動,微微震動的身軀根本搖不去半縷愁思。
因為,今天是十月十三日。
這是一年中,她最最痛苦的日子。那年的今天是她預定要結婚的日子,也是他的忌日。
然而,這一切卻因為嚴征岳的出現而變調。方小山無奈的想著,過去那些日子的心酸無奈,竟然只是虛擲,因為他根本就沒死,只是……只是藉故離開她而已。所以,無論她做了什麼,無論她為他掉了多少淚,無論她發生了什麼事,都是活該……
想想真是不值……一顆晶瑩的淚珠墜在紙上,在頁面還來不及吸收前便彈開來。接著,更多的淚珠往下掉,一只大手溫柔的接住它們。
嚴征岳撫著她的臉,心疼的望著她。「你又哭了。」
方小山搖頭,這是她的幻覺嗎?為什麼他會如此神出鬼沒?總是無聲無息的出現?她注定擺月兌不了他嗎?
她的小小抗拒讓嚴征岳心慌。「別再逃了。小山,我不會再讓你逃了。」他在她的身畔坐下,死命的抱著她,仿佛這麼做就可以防止她逃走似的。只因她這次出走,差點嚇得他心魂俱散。
「征岳……」方小山傻了,該怎麼躲啊?該怎麼逃啊?她能躲到哪?逃到哪?就是她的心也不願放她自由啊!「征岳……」她喊著,嗚咽的哭了起來。
「別哭……」嚴征岳愛憐的細語。「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能找到你!我知道你是出來渡假的,別想那些有的沒的,渡假就是要放輕松,不是嗎?」
渡假?沒錯,她是來渡假的,方小山吸吸鼻子。所以,只是短暫的依賴他一下,只是稍稍忘記自己的承諾也沒有關系的吧?因為,一直堅持下去真的好苦好苦……想著,方小山點點頭,溫順的窩在他懷里。
難得如此乖巧的她讓嚴征岳心滿意足。
一會兒,兩人的心情終於平靜些了。嚴征岳放開她,一個東西從方小山的膝上滾落。
「這是……」他伸出長手往底下一撈,一本筆記本出現在他的大掌里。
方小山瞧見了,急忙搶過它。「還給我。」
「好啊!」嚴征岳本來就沒想要做什麼,可是方小山的態度卻讓他費解,那本筆記本里到底記了什麼?他沒錯過那斑駁的封皮,那是燒出來的,而且還是新的痕跡……新的?他想到她手上的燙傷。「怎麼了?你的傷就是為了它嗎?」
方小山咬唇,默不作聲,算是承認了。
哦!這麼重要的筆記本嗎?嚴征岳揚眉,看著她將它小心的收進行李里。
放好行李,雖然已經決定要暫時跟他和好,可是面對他,方小山還是有些不知所措,不得已,她看向另一邊。
車窗外頭,滿山滿谷的樹林填滿秋天的味道,在金色的陽光下,赧紅、酒紅、火紅、艷紅的樹林里間著些許尚未變調的青綠、黃綠和翠綠,層層疊疊的,好看極了。
注意到她的視線,嚴征岳說了,「滿山的紅葉,真美!」
是很漂亮,方小山點頭。「這樣美麗的景色,讓我想到京都……」不一樣的是,加拿大的楓葉有種開闊寬廣的美,而京都的楓葉卻給人一種虛無飄渺的感覺……
「你訂做這套和服給我就是為了來京都賞楓?」
「才不呢!我覺得你比楓葉還好看……事實上,來京都只是想霸佔你而已,因為我想和你獨處嘛……」
好虛無的京都啊!好像一切都是假的似的。
望著她若有所思的臉,嚴征岳的神經繃緊,想著這種種的巧合。「你待過日本?」莫非她真的就是……會嗎?是這樣嗎?
「是啊,住餅一段時間。」被打斷思緒的方小山沒有回避他的問題,反正,他也記不得她是誰。
「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去京都賞楓啊!」他試探的問。
去京都?方小山嘆氣。再去做什麼?「這輩子我不會再去日本了。」因為那里有她最沉最痛的回憶。
她的回答讓他問不出接下來的問題,想也知道再追問下去,他們又要吵架了。因此,嚴征岳只是輕語,「是嗎?」
「是啊!要看楓葉的話,加拿大也可以啊!為什麼一定得去日本呢?」方小山瀟灑的說著。但她的臉上、眼里卻尋不到灑月兌。
為了轉換氣氛,嚴征岳連忙開口。「既然如此,我們在京士頓下車吧!安大略湖畔的千島群島美極了,值得一游喔!」
導游似的口吻讓方小山發笑。
這樣由衷展露的笑容讓嚴征岳看呆了。
「怎麼了?」她斜斜的偏過頭,望著他怔忡的臉。有什麼不對勁嗎?
嚴征岳輕巧的取下她鼻梁上的眼鏡。「你不適合戴眼鏡。」
突來的模糊讓方小山眯起眸子。
望著她如同孩子般可愛的神情,嚴征岳欺向她道︰「因為你有一雙好美的眼楮,我好喜歡你的眼楮……」
他覆上她的唇,大手繞上她的腰。交纏的舌猶如相交的心,溫暖而熟悉的體熱將兩個人的距離拉近,時間所造成的距離在這親密的舉止中逐漸消弭……
嚴征岳輕放開她,微喘的唇輕蹭著她的臉。「哦……親愛的,我真的好愛好愛你……」
方小山沒有回嘴,只是將頭置在他的肩上,她的意志已經虛弱得再也抵抗不了任何誘惑了。
她告訴自己,只要一天,不,一個小時,一分鐘就好,就算是欺騙,就算她會再入煉獄,她也無怨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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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的和平持續著,兩人在京士頓下車時已經過了中午。
「餓嗎?」嚴征岳輕輕地捏了下她的手心。雖然在車上用過點心,可是他還是怕她挨餓。
他的親昵舉動讓方小山低頭。「還好。」跟他一起出游,給她一種好沉好沉的罪惡感,總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
可是,她又不想放棄這種日後再也不會有的甜蜜,因為她還是……還是好愛他,即使這里頭摻雜了恨意,但是,愛就是愛,她無力改變……
無法由方小山冷漠的表情看出她的心理,嚴征岳只能樂觀的想著,來渡假好像是對的,因為現下的方小山比前幾天的她友善得太多了,雖然她對他的反應還是帶著退卻,可是卻不再反抗。
這樣想讓嚴征岳十分開心,他搖搖她的小手。「那麼,我們先去找住的地方,然後再去吃東西。」
「嗯。」對於他的安排,方小山一點意見也沒有。
安置妥當後,兩人走到市中心,廣場上的露天市集正熱鬧。
走在人群里的方小山東看西瞧的,嚴征岳也跟著放慢腳步。
然而,才走了一會兒,方小山便發現不對勁,嚴征岳的手不知何時滑向她的腰,他的胸膛緊緊的靠在她身上。
「你干什麼啊?」他的親近讓她呼吸加快,心跳失序。
嚴征岳低頭,吻了她的發。「有好多人在看你。」這里的華人好多喔!當他們經過時,他注意到有好多人盯著她不放。
有嗎?方小山根本沒發現。「除了工作,我一向很少留心其他事。」這是真話。打從發生那件事以後,她就不再關心這種無聊事了。
「我知道,可是你可以試著改變。」放在她腰上的手,像要宣告什麼似的加重手勁。
「改變什麼?」方小山不明白。她覺得現在這樣很好啊!
「例如……在意我。」嚴征岳說著。
長長的尾音讓正在搜尋寶物的方小山抬頭,她望著他,欲言又止的表情讓他充滿期待,可她還是讓他失望了,因為她選擇沉默,嘴角的笑意消失無蹤。
「走了,好嗎?」她懇求的話語中,甚至連代名詞都沒有。
「呃……好。」意識到她刻意制造的疏離,嚴征岳點頭,摟著她走出人群。
沒一會兒,已經是黃昏了。
走在幽靜的街道上,兩旁已經紅透的楓葉,披著晚霞的余暈,閃著迷人的金黃色光芒,來來往往的行人,全是一派悠閑的模樣。
兩人來到一處專賣加拿大家鄉菜的餐廳,用過餐後,踱回旅館已是漫天星子。
當方小山和嚴證岳走進庭園,一顆流星正好從他們眼前劃過。
方小山抬頭,驚愕的笑容中有著一絲悲淒。
「怎麼了?」嚴征岳不解。
「這是我頭一次看到流星。」方小山輕道。「可惜,還來不及許願,它就消失了。」
「是嗎?你相信對著流星許願,夢想就能成真?」如果她願意,他會陪她等上一夜。
方小山搖頭。「不,與其說相信流星,不如說我相信煙火。」畢竟煙火常有,流星不常有;煙火多彩多姿,而流星只是隕石的碎屑……不過,說穿了,這些不切實際的東西連自己都保不住了,又能帶給她什麼夢想?
「那麼,如果可以的話,你想許什麼願呢?」嚴征岳問。
如果可以……不,沒什麼可以的。「我沒有願望。」方小山回答,無論是話里還是表情,都是一樣的平靜。
怎麼可能沒有?除非是被傷得太深太重,才會如此無冀無求。嚴征岳不跟她爭執,也不想說那些大道理,他只是望著她,用最溫柔的語氣說。
「我有,我要我們永遠在一起……」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我們能永遠在一起……」
方小山轉頭,對上他的眸子,仿佛時光倒流,過去和現在的他重疊成一個……永遠是這樣嗎?這樣一個讓她又愛又怨的男人……想著,在長久的膠著之後,她的清瞳開始迷蒙,她拿下眼鏡,揉揉眼楮,像是要掩去什麼似的。
嚴征岳抱住她。「我是認真的……」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很認真,但是她知道她差一點就信了。
他發覺她的身子冷冰冰的,「老天,你怎麼這麼冰?」
他真是糊涂,為什麼沒有早點發現呢?加拿大位處高緯度,日夜溫差大,她一定是忘了加衣服,手腳才會如此冰涼。
「我沒事。」方小山的聲音帶著鼻音。
嚴征岳才不相信,她的聲音都變了。他將她拉進室內。「不許逞強了,快去洗個熱水澡,你會好過一點的。」
聞言,方小山只得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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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說洗個熱水澡就會好過一點?
沒洗之前只是有點冷,現在卻覺得熱得不像話,真是難受極了。
方小山捶了下因為發痛而嗡嗡作響的頭,一會兒才察覺到這可怕的聲音來自門口。她勉強的開了門,在沒看清來人之前,身子便往下掉。
「小山,你怎麼了?」嚴征岳就是不放心才來瞧瞧的,現在一瞧更是心急如焚。
「我沒事……」方小山想要搖頭,可是她發現自己連動一下都會頭暈。老天,她真的生病了嗎?
嚴征岳為她的固執嘆氣,他將她抱了起來,放到床上,又請來醫生,忙里忙外的,等到所有人離開,已經是十一點了。
就在他替她蓋上被子時,沉睡多時的方小山卻突然張開眼楮。「現在幾點了?」燒得迷迷糊糊的她認不清眼前的人是誰。
「已經十一點了。」被她嚇了一跳的嚴征岳回答。「睡吧!明天起床你就會好過點了。」
「不,不行……我還沒有讀我的筆記。」方小山像是瘋了一樣的跳下床,在包包里尋找她的牛皮筆記本。「找到了!」她轉過身了,發白的臉上笑得燦美如花。
他從來就沒看過這樣的她,沉醉在另一個世界里的她柔美得就像山里的妖精。「小山,你在干什麼啊?」嚴征岳想阻止她。就算那里面有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也犯不著在此刻下床吧?
可是方小山卻躲得飛快。「不行,今天是十月十三日,已經十一點了,今天就快過完了……我會來不及的,我不能不遵守約定啊!」她喃喃的說著,認真的翻著自己的筆記本。
嚴征岳驚訝的看著她反常的舉動,她甜美的聲音在房里飄蕩︰「我沒有忘了你喔!我永遠都會記得你的……永遠都會……」
這就是她紀念她死去的未婚夫的方式嗎?嚴征岳想著,心里充滿了護意。難道他會比不上一個死人嗎?
就在他發怔的時候,完成儀式的方小山已經倒在床上,可是,她的手里還是緊緊抓著那本筆記本。
嚴征岳小心的將她抱起放正,將被子拉了上來,就在他想要抽走她手里的寶貝時,卻听見她反對的輕喃。
「不要,誰都不能拿走……誰都不可以……不能燒了它,不能……如果連這個都沒有的話,我就活不下去了……」
「小山……」她的話讓嚴征岳的心痛了,他抱著她,緊緊的。「我該怎麼對你才好呢?」他問。此時此刻,他和她的身子相貼,可是,為什麼他卻有一種離她好遠好遠的感覺?他會失去她嗎?不……絕不……
方小山的囈語截斷了他的思緒。
「征岳……征岳……」她不停的喊著,感覺到他溫暖的懷抱和熟悉的心跳聲,她松開懷里的筆記本,自發性的靠在他的身上,汲取令她留戀不已的溫暖。
她的反應讓嚴征岳受創的心稍稍平復,畢竟,此時此刻,她叫的是他的名字。「親愛的,我不走,留下來陪你,好不好?」
征岳不走了,他要留下來……「嗯。」方小山點點頭。
她的笑勾動了他的心弦,讓原本焦躁的嚴征岳唇也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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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方小山的燒退了。
一直守在她身邊的嚴征岳終於松了一口氣,當他想要窩在沙發里打盹的時候,隨著方小山翻身,一個東西掉了下來。
嚴征岳看了一眼,那是她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筆記本!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將它拾了起來。也許他不該看,也許……可雖這麼想,大手卻已經將它翻開,視線貼了上去。
泛黃的紙上,流泄著美麗的字跡,可是在那些字跡上,卻印著一圈圈的水漬。想必她一定常常看,而且每次看的時候都會掉眼淚吧?
他想著,默默的讀著上頭的句子……隨著閱讀的速度加快,他心跳的速度也變了。這些明明就是情人間的情話……
看她那麼珍惜的模樣,這些是她的未婚夫對她說過的話嗎?嚴征岳暗付,就在他打算合上,不想再讀時,頁面上的字使他的眼睜大了。
由墨水可知,這些字跡是新的,而且還是他對她說過的話——
我知道我在找的就是你……
嚴征岳不敢置信的看了一遍又一遍,無法踏實的心總算有了一點勝算,他就知道他在她的心里還是有那麼一點份量的,他就知道。
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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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小山睡得昏昏沉沉的,當她張開眼,發現自己的身子被人扣住,動彈不得。
猛抬頭,她撞上了那人的下巴,隨著一聲悶哼,對方竟然沒醒。
方小山眯著眼,瞧見了他的臉。
熟睡中的嚴征岳下意識的將她拉近,再次將她緊扣在自己的領域里。
方小山皺皺鼻子,努力的想將加在身上的枷鎖掙開,可是再怎麼努力也是枉然。
算了,她靠在他身上,聞著他的味道,過去那段日子的相處,她又不是不知道這家伙有多霸道。除非他醒了,否則他是不可能放手的。再說,她也不想吵醒他,打斷這難得的溫存……
她閉上眼,半枕在他舒服的胸膛里,也許……現在就死了的話,會比較好吧?
想著,方小山滿足的睡著了。
听見她細小的呼吸聲,一只大手撫了撫她的長發,嚴征岳愛憐的蹭著她的臉。
他微微的笑著,閉上已經沉重的眼皮……
屋頂上,一個可愛的少女正透過窗子,看著屋里相依的兩人。
看來他們好像進展得還不錯,寧詠亭想著,心里的大石又放下了一點。
「你又在干什麼?」馭雷偌大的聲響差點把寧詠亭嚇得從屋頂摔下去。
「你是故意的嗎?」寧詠亭回頭大叫,他想害死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他看她不順眼了。
誰會那麼閑去嚇一個呆瓜呢?馭雷沒好氣的道︰「你呢?沒事干嘛爬上屋頂?」一副鬼祟的模樣,這人真的是神女嗎?
「那是我的事。」寧詠亭撇開頭,一會兒,她想到什麼似的問。「對了,今天你去哪里了?」對他而言,現在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看守她這個天命要犯,為什麼他會一整天都見不到人呢?他不怕她趁隙偷溜嗎?
「我?」馭雷挑眉,跳下階梯與寧詠亭平坐。「我去底特律幫一個凡人的忙了。」
「你去了底特律?」寧詠亭一下子就明白了。「你是說……」
「沒錯。」馭雷坦白回答。因為他再也不想在地上界浪費時間,早點結束的話,他就可以早點回去交差了。
太好了,這樣的話,也許她所希望的結局就會發生了,寧詠亭開心的想著,忘情的抱住身旁的大塊頭。「謝謝你,馭雷,謝謝你……」
她是不是在地上界待久了,腦子也壞了?馭雷翻翻白眼,根本無法習慣她的熱情。「不用謝了,這次是例外。」畢竟他可沒有替人收拾殘局的壞習慣和好心腸。
他的冷言冷語讓寧詠亭的心降溫,她是怎麼了?她又不是不知道他是為了帶她回去才會幫忙的,根本就不是為了她……寧詠亭無奈的想著,心懷酸楚的收回手臂,充滿羨慕的目光投在相依的兩人身上。
此時此刻,她終於明白,為什麼她會對嚴征岳做那種事。
因為她實在太羨慕方小山了,所以她要嚴征岳忘了她,讓方小山得不到幸福,讓方小山也跟她一樣痛苦……
可她畢竟算錯這一著,她可以消去他的記憶,卻除不了他對她的依戀,她可以讓這兩個人痛苦,卻忘了……她也會痛苦……
好無聊的惡作劇啊!這種誰也得不到好處的事,為什麼她就是樂此不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