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艷陽天,烈日炙熱的光芒,一下子吸走她所有的魂魄,拋向無垠的蒼穹。
迷惘地來到第二個街口,躊躇地立在紅磚道上,突然感到莫名的惶恐。
兩年了,兩年來對她不聞不問,選在這時候出現又是為了什麼?連她開畫展都能得知,可見楚濂的確收到她寄去那兩百多封充滿柔情蜜意的書信,竟忍心不回復任何只字片語。這麼狠心、這麼無情,那他來做什麼?
他們不是早已沒有瓜葛,何必費事再做一番決裂。老天!她的心好痛,痛得喘不過氣來。
也許把話說清楚也是好的,不明不白的分手,她一輩子都會耿耿于懷的。但,能說什麼呢?男女相愛只有一個理由,分手卻有千萬種借口,偏偏這種借口又是最叫人難堪。
罷了,與其拖泥帶水地藕斷絲連,不如快刀斬亂麻,化長痛為短痛。松開握住咖啡館門把的手,她腳步如鉛之重地往回走。
別了,親愛的楚濂,不相信你會給我億萬個永恆,也沒有勇氣面對你要求了斷的決裂的臉,所以我選擇就此離去。把我對你的思念還給你,也請解開套在我身上無比沉重的枷鎖。今生,就讓我們成為彼此心中短暫的過客,只在回憶中偶爾掠過心湖,不必留下絲毫痕跡。
「連見一面都不肯,就想走?」
俊美的臉龐出現在街口轉角處,栗約農張大黑白分明的水眸,怔怔地望著這讓她日日夜夜魂牽夢系的人。
「我們還有見面的理由嗎?在你決定跟我劃清界線時,就該同時學會快刀斬亂麻的明快作法。」她扯扯嘴角,想擠出一抹瀟灑無謂的笑,卻無論如何都辦不到。
「好個快刀斬亂麻,像這樣嗎?」他猝然拉著淚痕斑斑的她入懷,在她驚慌錯愕中,迅速含住她的唇,吮走她所有的訝然和不解。
她倒喘一聲,無助地由著他在大街上,當著一大群陌生人的面前,傾盡所有的氣力,掠奪她水眸、緋頰、櫻唇中醉人的幽香……
在萬般愛戀的擁吻里,栗約農饑饞的回應,毫不遜于他狂猛的索取。
「你的快刀斬亂麻做得並不徹底嘛。」他目光一凜,冷然推開她。
「我?我乞求你的愛都來不及了,斬什麼亂麻?」栗約農幾乎是嘶吼地尖拔著嗓音。
「什麼?」她的話令楚濂迷惘。正欲大聲質問回去時,才驚覺他們的情不自禁,已經成了免費的街頭秀。「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當然也不是吵架的適當場所。楚濂拉著她就往大街的對面走。
「你要帶我去哪里?」她的畫展才開始,她得盡快回去張羅。
「到我想去的地方。」今天就算天塌下來,他也絕不放她走!
※
面對久違的樓宇,栗約農一時惆悵萬千。僅僅兩年,她像從雲端被打入地獄,從第一層直墜到第十八層。
思念的煎熬在見到他真實、活生生的英挺身影時,方寸間一忽兒達于沸騰,一忽兒降為冰點,情緒亂得完全失去理性。
餅往的十七、八年,她整日渾渾噩噩,年歲的增長似乎沒多大意義,但這七百多個日子的等待焦慮、牽腸掛肚,卻強迫她在一夕之間長大成人。
兩人僵立在依然熟悉的寢室里,悵望著彼此以驚人速度憔悴的容顏,竟有著恍如隔世的恨憾。
「你今日大駕光臨,是被我那兩百多封情書所感動,抑或只是窮極無聊,不經意走進畫廊,順便過來看看我,卻又突然發現我仍是當年那個生女敕可欺的小女生,因此臨時起意,把我拐到這兒來?」
楚濂臉上的震驚,比听到天落紅雨還要愕然。
「我不明白你的指控,兩百多封情書指的是什麼?」他是真的不了解。
「哼!兩年不見,你作戲的功力更上層樓了。」那些信她分別寄到所有她曾經落腳過的地方,當然也包括這兒,除非旁人有通天的本領,否則不可能將每一封都攔下來。
「我平均每兩、三天就寄出一封限時信,告訴你我有多想你,多渴望見你一面,奈何所換回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現在我已經分不清我是愛你多一些,還是恨你多一些。」
「我承認早在半年前就已經打听出你的下落,但我確實沒收到任何一封寄自你手上的信。听听看這顆愛你的心,唯天可表。」圈過她的身子,鐵鉗般的雙臂按住她的頭,強迫她側耳聆听他狂烈的心跳。
「很抱歉,我什麼都沒听到。」栗約農忿忿地推開他,「如果你真有心,為何等到現在才來找我?」半年?一百八十幾個日子,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呀!
「問得真好。」用力扳過她的臉,一手抓住垂肩的長發,往後使勁一拉,讓她了無選擇地必須仰視著他。「不如由你來回答,假使當年是我不告而別,一年半之後,卻和另一個女人共處一室,出雙入對,你會作何是想?」
「我跟愛德華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栗約農痛苦委屈地咬著唇。
「哪樣?是更清白,還是更見不得人?」楚濂讓她倚在懷中,枕著臂彎,以審訊犯人的凌雲之勢,質問她的堅貞。「跟他在一起,快樂嗎?」他的聲音干澀而沙啞,眼中翻涌著止不住的淚霧。
他的不信任,讓栗約農心寒。長久歲月的等待。換來的竟是一迭連聲的責難,這不是她期望的重逢情景,她不要,不要接受這樣無情的對待。
「放開我,你沒有權利這樣對我。」
「我當然有權。」他口氣中的火藥味濃得嗆人。
「憑什麼?」才多久的時間,他的霸道和火氣竟與日俱增。
「憑這個。」楚濂手心驀地亮出一枚光彩奪目的鑽戒。
不必問,栗約農一眼就看出,那就是他送給她的訂情物。她記得是七、八個月以前,某天她剛從醫院做完復健回到住處,由于太過疲累,趴在桌上小憩一會,醒來時,手上的戒指就不知去向。
「你在哪兒撿到的?」她幾乎把整個屋子都要翻過來了,連愛德華都幫忙找了好久,但硬是找不到。
栗約農欣喜地伸手去拿,楚濂卻一把將之丟入身旁的紙簍。
「你——」
「在上環的夜市,一個小攤販以十五塊港幣賣給我的。」若不是因為這枚鑽戒,楚濂已經要認為栗約農人應該在台灣,並且可能已回到?桐。
「不可能,我時時刻刻將它帶在手上。」她可以對天發誓。
「是嗎?在哪里?」放開她的長發,改擒住她的手。兩眼定在她連戒痕都快了無痕跡的無名指上。
「在……」她真是啞吧吃黃連,有苦不能言。「我可以解釋。」
「很好,我洗耳恭听。」她最好有一個非常合情合理的借口,否則可以預知的風暴,將會令她尸骨無存。
楚濂右手的勁道,因她僅僅片刻的猶豫,便緊握得她的指尖全都脹成紫紅色。
「我……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你有理由生氣,但,不該是沖著我來,我……甚至不知道它是怎麼丟的,什麼時候丟的。」栗約農捶打著他緊握不放的手,憤恨他以這種方式懲罰她的無心之過。
「我明白,這世上沒有任何人事,可以取代你成為畫家的夢想。愛德華正是那個可以為你築夢,讓你美夢成真的人。」他猛一惱恨,竟將她的手指頭放入口中,狠狠地啃噬著。
「不要誤會我,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血絲自他口中汩流而下,沿著手背,漫向肘彎處,仿佛兩滴殷紅的淚,嗚咽著不為人知的綢繆深情。
「恭喜你了。」他切齒一笑,那笑容難看得猶似利刀,直剖她的胸脯。
「這是你遲遲不肯來找我的原因之一?」栗約農使出最大的力氣,搶回齒痕深鏤的手指頭,不敢相信他真的就這樣咬下去。
「是主要原因。」
「不,主要的原因不是這個,主要的原因是你想考驗我,因為你根本不相信我,不認為我會始終如一堅守我們之間的情感。」
「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懷疑我的忠貞?天吶,那一段坐在輪椅上的日子,我是怎麼苦熬過來的?早知道見面會是這樣令人不堪的情景,我倒寧願當時就死在那場車禍當中。」栗約農盛怒地抓起茶幾上的杯子朝他扔去,轉身推開他,掩面而泣。
「我不懂,什麼車禍?你受傷了?」楚濂抱住她,慌亂地檢視她身上有可能留下的傷痕。
「放開我,我要回台灣,我要回去找爸媽!」受不了他那精神的折磨,果然相見不如不見?
他把她扳轉過身,讓她緊貼著自己的胸膛。「我不會給你第二次機會讓你離開我,請原諒我的沖動和不理智,一切瘋狂錯誤的行為,只要有它當借口,都可以獲得最大的包容。」栗約農定定的看著他,幾乎要望進他的心湖深處……
她又何嘗離得開他呢?抑止不了激越的情潮翻騰而來,遂展開雙臂,環住他的腰。
「抱緊我,抱緊我!」今時今地,她發誓,就算地老天荒也絕不再離開這溫暖舒適的懷抱。
※
一輪明月斜斜西垂,晶瑩的亮光從葉縫中流泄而下。
他們細數一整晚別後的離愁,才知曉這次的重逢是多麼的得來不易。
「累了嗎?」楚濂柔聲問。
「不,我害怕一閉上眼楮,你就會消失不見。」栗約農蜷縮著身子,偎進他懷里。
「要不要我去煮點東西給你當宵夜?」他輕咬她的耳垂,低聲問。
「不要,我只想……」從他臂彎下揚起小臉,雙手輕巧地解開他上衣的鈕扣,鼻口湊近他的肚月復,用熱氣哈他癢。
「你是在試探我忍耐力的底線?」楚濂將她整個身子抱起,右手竄進她不知何時撐開的襟口,開始挑動她劇烈起伏的雙峰。
栗約農笑著搖搖頭,樂暈暈地端起幾案上的酒杯,和他學古人交杯對飲。
「陪我跳一支舞。」拉出他不安份的手,放蕩地當著他的面,一件一件將身上的衣物月兌去,「來吧。」
「你的改變令我驚訝。」楚濂擁著她光果曼妙的身子,體內的血液奔馳得愈加快速。
「我沒變,這一天我已經等了兩年,你忘了嗎?」倚著他壯碩的胸口,側臉緊貼著他,仔細聆听他的每一次心跳,口里哼著不成調的歌曲,慢慢的回旋。
幽暗的臥房內,三片漆黑的窗子上,流轉著他們旖旎火熱的身影,纏綿而淒美。
最後他們上氣不接下氣地雙雙跌臥在席夢絲床上,急劇喘促的胸口,彼此撞擊著對方的心門。
楚濂的吻無所不在,五指用力撫弄著她豆粒般大小的,令她亢奮得無法自持。
「楚濂,楚濂!」她全心全意呼喚著他的名字,呼應著他的索求。仰躺在他下方的身軀,突然痙孿一下,渾身像接上電流般,流竄一股奇異的快感。
栗約農的感官舒暢的被取悅著,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兩、三次飛沖到頂峰,難以自抑地劇烈申吟起來。
楚濂仍擁著她,身體的一部分仍不舍從她體內抽離,只是眯著眼,將臉埋入她的發際,沉溺在發泄後的余韻中,久久不能自拔。
「今晚留下來過夜?」他翻身躺在床榻上,側臉盯著她,激情的神韻絲毫未減。
「當然。」她筋疲力竭得寸步難移。支起上半身,口干舌燥地啜口白蘭地,始發現那枚鑽戒不知何時,又重新套上她的無名指。
「畫展的各項事務,我明天會派人去幫你處理。」他不要讓她再和愛德華見面,同樣都是男人,他很清楚在純粹友誼的背後,通常存在著不尋常的動機,尤其是在面對充滿吸引力的異性時。
「好。」她荏弱一如小綿羊,言听計從地一個勁地點頭,「我聘請你當我的經紀人、兼情人、兼老板,從今天起,我整個人統統交給你主宰。」
「不後悔?」他開懷地咧嘴,是今夜以前首度出現的特大號笑容。
「如果丈夫也可以約聘,我會馬上給你一紙終生合約,命令你朝朝夕夕伴著我,直到天長地久。」
「沒問題,我以生命作誓言,如果我辜負了你的情意,就讓我——」
「別。」栗約農捂住他的口,不準他說出不吉利的話。「我相信你,也請你給我同樣的信賴。」她真的好累、好困,枕在他手臂上,呼喚有致地即將進入夢鄉。
「嗄,快過十二點了!等我一分鐘,先別睡。」楚濂跳起來,沖出門外。
「你干什麼呀?」她不解地望著他匆促來去。
「生日快樂,我摯愛的妻。」楚濂把手中覆在某物上面的絨布揭去,原來是那幅他從拍賣會場標來的名畫《水浴之女》。
「你要把它送給我?」她欣喜得幾乎要尖叫出來。
「它本就是為你買的,只是還來不及送給你而已。」
「謝謝你,真的非常非常謝謝你。」栗約農捧著畫,感動得淚水婆娑。「太感謝你了,我該怎麼報答你呢?我……」
「愛我,你只要愛我就夠了。」
※
栗約農無故離去,愛德華在畫展會場苦等五天,才接到杜艼打來的電話,令他氣得預備取消原來講好維持兩周的展覽。
「我不準你取消展期。」杜艼拎著一個紙袋無聲無息,像「模壁鬼」似地走進他的辦公室。
「你算哪根蔥,有資格過問本大爺的閑事?」看到他,愛德華就忍不住恨屋及烏,把對楚濂的怒火轉嫁到他身上。
「我是不算什麼,我只是來傳達我老板的意見,如此而已。」杜艼把紙袋內的東西一古腦地倒在愛德華偌大的辦公桌上。「如果你不希望這些信曝光的話,最好照我家老板的吩咐去做。」
愛德華定楮一看,那不是被他私下收藏起來,約農寄給楚濂的所有信件嗎?
「你是怎麼拿到的?」他緊張地欲一把奪過,卻讓杜艼快速擋了開去。
「不要輕舉妄動,小心吃不完兜著走。」
「你敢怎樣?」在香港他可是少數有權有勢的畫家。
「對付小人,自然是用小人招數;對付你這種大畫家,我會去找一個三流的新聞記者,賣給他一個精彩絕倫的故事,你覺得如何?」
「你非法侵入我的住處,擅自拿走我的財物,我可以告你。」愛德華狼狽地瞪著杜艼,企圖伺機奪回那包信件。
「這是你的財物?很抱歉,這些信上面每一個收件人寫的可都是我家老板。想打官司嗎?悉听尊便。」
愛德華畢竟是個藝術家,和杜艼爭辯不到幾句就詞窮。
「我只是因為太愛她,所以才……」一想起栗約農,他的心口仍微微的發疼。
「愛的本身沒有錯,只是方法有待改進。」杜艼點點頭,揚手把紙袋丟進垃圾桶內。
「你?你不是專程來找我興師問罪的,怎麼又……」
「我是奉命行事,送喜貼來的。」從西裝口袋里掏出一張樣式別致的紅色貼子遞給他之後,又道︰「我家老板對你無譴責之意,他要我對你獻上無限的感激,請你務必大駕光臨,等他回台灣處理完一些私事之後,會偕同栗小姐親自登門道謝。」
「這……」真是天大的諷刺。愛德華苦綻著悲傷的笑靨,望著手中的貼子發呆,低喃著,「她最後還是選擇了他,她還是忘不了他……」
※
台灣
中南部午後的艷陽,可以熱得把人融化掉。
栗約農挽著楚濂的手,不但汗水淋灕,內心也惶恐不安。不知待會兒她老媽一見到她會不會立刻來個潑婦罵街,把她修理得狗血淋頭。
如果小海在就好了,他總是有辦法講些五四三的來安撫她老媽,可惜那惡東西已經不知流浪到哪里去了。
「回來啦?」栗母從屋子里先探出半個頭,確定是栗約農之後,馬上笑逐顏開。
看到她那副模樣,栗約農當場傻眼,這個是老媽嗎?有點不像耶。
「你這死小孩,出去那麼久,也不知道打電話回家。」
哦,這個就是了,真希望老媽永遠不要恢復原形。栗約農心忖。
「媽,我——」她有必要在老媽火氣沒升起前,趕快自動招出那十一萬會錢的下落。
「還是楚濂懂事,凡事設想得周到。來,里面坐。」似乎已經有丈母娘看女婿,愈看愈有趣的癥狀。
「媽,我……」
「還杵在那兒干什麼?趕快去倒杯水給楚濂喝呀。」
「不是的,媽,關于那筆會錢,我……」
「什麼會錢?我早就不跟會了。」栗母邊叨念著,邊轉進廚房,「媽知道你這臭脾氣跟你爸一個樣,只知道寄錢回來有什麼用?兩年多了耶,連鬼影子都見不到,這也叫孝順嗎?」
栗約農傻掉了,老媽是不是腦筋秀逗?回眸望向楚濂,只見他嘴角掛著很賊的笑意。
「你是不是瞞著我做了什麼?」
「略盡為人半子之孝也是應該的呀。」他粲笑地摟著她的腰,幸福與歡笑瞬間彌漫整個屋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