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殷殷帶著關冀威離開華蓋宮,綠色的密林將華蓋宮掩在其中,數十年來甚少人踏入的宮殿……她已經離開了。
她真的……離開了……
她將關冀威放下來,讓他靠著樹干歇息,他已一眼失明,雙手雙腳俱廢,臉色又那麼雪白,汗如雨下,不能再讓他奔波了。
「冀威,你還好嗎?」
必冀威感到生命力正在流失,從他的手肘被挑筋剖脈之處,從他雙腳斷骨挫髓之處,痛楚如火焚燒,萬蟻囓食。
「我們……離開了?」
「對,我們離開了。」
他露出微笑,胸口一郁,猛地劇咳,震動四肢百骸,痛得他面容扭曲。
「冀威,你怎麼了?」
「好痛……」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怎麼辦?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你好一點?」她好恨自己的無能。
「沒……沒關系。」嘴巴雖這麼說,他心里卻想死掉算了。
不行!還不能死!還沒有把她帶走,他怎麼可以死?
朱殷殷想要止住他的傷痛,卻不敢再亂動,怕增加他的痛楚。
她究竟是個怎樣的麻煩精?從小就常被二師姊責罵,大師姊處罰,但她從來沒有想過,會因為她的任性而讓他受苦。
「殷殷,妳不要……那種臉嘛!」既然痛苦無法稍減,他也不要拖她下水。
「人家……沒有辦法嘛!」她紅著眼低聲道。
「不要這樣子,我……我喜歡……喜歡看妳笑,妳笑起來……好好……好好看。」
朱殷殷想笑,卻由不得她,她的嘴角似有千斤重,根本無法往上揚。
「笑……笑一個。」
「我……對不起。」叫她笑,她只會哭。朱殷殷流著淚道︰「如果我沒有帶你進宮,如果我沒有跑走就好了,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對不起。」
「我又……又沒有怪妳。」
「可是我恨我自己。」
「不要這樣說……哎喲!」他一急,不小心動到傷口。
「好好,我不說,你小心一點。」見他激動起來,她慌了手腳。
「我……我有點……」他的視線開始模糊,意識已撐至極限。「想……想睡……」藍色的天空、白色的雲朵,俏麗而憂心的容顏,都變得朦朧了。
「冀威?」
朱殷殷急忙叫他,可是他毫無反應。他的筋脈被挑斷、骨頭被折斷、眼楮受重創,現在又昏迷過去,這樣下去的話,他會死掉的……
死掉?不!朱殷殷跳了起來。
他是她帶進生命的人,她在乎他、她要他,她不要他死掉!
「冀威,你醒過來,你給我醒過來!」想搖他,又怕傷了他,朱殷殷急得不得了,不知道有誰能救他?
對了!有人可以救他,他的家人!
可是……將他送回去之後,他……他就不會回來了。一股椎心的痛楚襲身,她有些站立不住。
她不要他死,也不要失去他。
可是留他在身邊,他會死;送他走,他不會再回來……
必冀威的臉色越來越白,全身虛軟無力,呼吸、心跳都慢了下來,慢得幾乎靜止,像是死亡,一旦死亡……就是天人永隔!
不!她不要!
也許今生她無法與他見面,但只要知道他還活著,她就安心了,至少她跟他還活在這個世界上,死掉的話,什麼都沒有了。
師父,也許該听妳的話,不跟男人接觸,若她不認識關冀威的話,就不會這麼痛苦了。
當朱殷殷帶著關冀威出現在關嚴昊扎營的地方時,立刻引起一陣騷動。
一名妙齡少女抱著傷重的小少爺,情況是怎樣的奇特?馬上有人跑進主營通報。
面對眾多大漢,朱殷殷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們都是男人,師父說過是世上最丑陋、險惡的怪物,可是不跟這些怪物周旋的話,關冀威怎麼辦?他雖然也是男人,可是跟他們都不同啊!
護衛們圍了過來,她將關冀威抱得更緊了。
出自對男人的恐懼,使她遲疑了一會兒,但最後仍然開口了,「救救他,求求你們,救救他……求求你們……」
一陣腳步聲傳了過來,關嚴昊從眾人之間走出來,不怒而威、雄氣勃發,那灰白的胡須使他看來更具威儀。
「威兒?」關嚴昊看到關冀威時,立刻沖了過去。
朱殷殷初見關嚴昊時嚇了一跳,見他沖了過來連忙退了兩步,而在听到他呼喚關冀威的名字時,才停止後退。
「救救他……」
必嚴昊驚訝的看著眼前的少女,她才十多歲吧?竟然帶著冀威出現?她是什麼樣的人物?這幾天遍尋不著兒子,跟她有關嗎?種種疑問梗在喉頭,但在看見兒子嚴重的傷勢,他驚痛的大吼︰「立刻準備擔架,把冀威送到山下的驛站。李千總,你立刻下山找大夫,並且派人把冀磊叫回來。」
「是!」眾人忙碌起來。
听到關冀威有救了,朱殷殷松了口氣。
他會無恙吧?有這麼多人幫他、救他,他一定要好起來,上天啊!求求禰……
听到護衛傳來的消息,蕭鳳卿連忙從營帳里跑出來,口里直嚷著︰「威兒呢?威兒在哪里?」
她沖到躺在擔架上的關冀威身邊,見他意識不清、陷入昏迷,右眼的血已干涸,手、腳都有明顯的創傷,她不禁悲呼道︰「威兒,你怎麼了?王爺,這是怎麼回事?」她看著丈夫問道。
「我還不清楚,是這位姑娘把威兒帶回來的。」
順著關嚴昊的手指的方向看去,蕭鳳卿看到一名少女,她大步走上前,揚起手打了她一巴掌。
朱殷殷來不及反應,臉頰熱燙燙的,這一記巴掌又狠又重,小臉上迅速浮現五道紅指印。
「鳳卿,妳在做什麼?」關嚴昊立刻上前抓住妻子。
蕭鳳卿被丈夫抓住,但仍不斷掙扎著,並伸手想要攻擊朱殷殷,後者踉蹌的退離她數步。
「說!妳是誰?威兒為什麼會受傷?」
朱殷殷捂著紅腫的臉,呆呆地看著蕭鳳卿,說不出話來。
見她不語,蕭鳳卿咆哮道︰「為什麼不說話?威兒受傷是不是跟妳有關系?要不然怎麼會由妳帶他回來?」
心頭一陣揪痛,朱殷殷掀動嘴唇,訥訥道︰「對……對不起。」
「對不起?威兒變成這樣真的跟妳有關?」一想到這里,蕭鳳卿就更加憤怒。
朱殷殷又退後一步,怯怯道︰「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也不想見他受傷,可是還是……真的對不起。」
「妳這個混帳,告訴我,為什麼威兒會受傷?是不是妳下的手?」
「不,不是我。」
「那是誰?快告訴我。」
朱殷殷沒有說話,讓蕭鳳卿更憤怒了,「是誰下的手?妳告訴我呀!為什麼不說話?妳說啊!說啊!妳一直流淚,是不是威兒受傷跟妳有關系?」
朱殷殷垂淚不語,看在蕭鳳卿的眼里,變成了作賊心虛,忍不住破口大罵︰「妳這個妖女,為什麼要害威兒受傷?威兒是不是妳害的?妳為什麼不敢承認?」
「好了,鳳卿。」關嚴昊制止她。
「王爺,快,快把她殺掉,威兒是她害的,快把她殺了!」蕭鳳卿已經失常了,對朱殷殷的恨意達到極點。她最心愛的兒子啊!怎麼會受這麼重的傷?叫她這做娘的要怎麼辦?
「鳳卿……」
「殺了她!殺了她!」
雖然關嚴昊也是滿月復疑竇,但在事情還沒有查清楚之前,怎麼可以認定這女孩就是害他兒子受傷的人?
一名護衛走過來稟告,「啟稟王爺,可以下山了。」
必嚴昊趕緊將蕭鳳卿帶走。
「殺了她!殺了她!」
「鳳卿!」關嚴昊大吼︰「現在最重要的是威兒的安危,不是報復呀!」
這句話讓蕭鳳卿平靜下來,但怒火還沒有平息,她狠狠的看了朱殷殷一眼,如果眼光可以殺人的話,朱殷殷早就被千刀萬剮了。
知道他們要離開華蓋山,朱殷殷緊張而不安的開口,「我可以……跟你們一起走嗎?」她想知道關冀威的安危,不想離開他的身邊。
必嚴昊來不及開口,蕭鳳卿就喊了起來︰「不可以!」
「求求妳,讓我在他身邊……」
「走開!」
「讓我知道他是否能醒來,月兌離險境好不好?」朱殷殷低聲下氣的哀求著。
「妳有什麼資格待在威兒身邊?妳這個妖女!沒殺了妳是妳好運,妳這個殺人凶手!」
蕭鳳卿的指責狠狠刺穿她的心,一顆心已不堪負荷。
殺人凶手?她是殺人凶手?
從她將關冀威帶回華蓋宮起,就注定他的命運了。如果不是她一時興起,如果不是她任性而為,事情便會不同的,至少他會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對,她是殺人凶手……
不該離開華蓋宮,不該不听話的,她錯了、她真的錯了……
「啊!」
她哭著向來時路跑去。
必冀磊領著護衛快步回到營地,一听到弟弟有消息,他就迫不及待的趕回來,不料一名縴細少女朝他的坐騎奔來──
「小心!」他大吼。
朱殷殷使出輕功,縱身一躍,離開了傷心地,離開了關冀威,她知道……她永永遠遠的離開他了……
必冀磊見到那俏甜的少女臉龐,帶著濃濃的哀傷,眉間有化不開的淒然,眼底有刻骨的悲情,他大大受到震撼。
「爹、娘,這是怎麼回事?」
「沒時間解釋了,咱們先下山。」關嚴昊簡短的應道,帶著一群人浩浩蕩蕩的下山。
好痛……好痛啊……
右眼好痛,關冀威想抬起手捂住那針刺般的痛,手卻抬不起來,沉重得彷若被石頭壓住,無法動彈,而且好痛……白光自眼前一閃,化為寒氣向他襲來,他逃也逃不了,躲也躲不了,雙腿像泡在水里,痛楚襲身……
「啊!」
「醒了、醒了!小少爺醒了!」
「快去通知王爺!」
「威兒,威兒!」急切的呼喚自耳邊傳過來,他听出那焦急的聲音是屬于誰的。
「娘……娘?」
「威兒,娘在這里。」蕭鳳卿開心的流出眼淚,一張精致的臉因連日來的心力交瘁而顯得疲憊。
必冀威張開眼楮,這里是……驛站?當初他們要上華蓋山前,就是先在驛站落腳,可是他明明……又怎麼會在這里呢?
蕭鳳卿摟住他道︰「威兒,娘好擔心啊!你失蹤的這段日子,娘鎮日憂心如焚啊!你這孩子,為什麼不听娘的話?為什麼要亂跑?還好你回來了,你終于回到娘的身邊了。」
必冀威喊了起來︰「娘,我……我好痛……」
蕭鳳卿連忙放開手,「對不起,娘一時忘了你受傷。你怎麼樣了?還好吧?要不要吃些什麼?還是要喝水?」
受傷?對了!他的眼楮、他的手、他的腳……一陣恐懼涌了上來,關冀威駭怕的大吼︰「娘,我怎麼樣了?我是不是……殘廢了?」
「乖,沒事。」蕭鳳卿輕撫著他的臉,溫柔道︰「娘請了名醫金夢石先生為你治療,他說雖然你手筋被挑、腳骨被斷,但是他可以幫你治療,只要過一陣子就可以痊感。至于你的眼楮……」她吞吞吐吐起來。
「我的眼楮怎麼樣了?」
「你的眼楮……」
必冀威眨了眨能視物的左眼,再眨了眨右眼,右眼……什麼也看不到。
蕭鳳卿轉遇身,痛苦的捂住嘴。是她這個娘的錯,才會讓兒子變成這樣,她悲恨交加,恨不得瞎的是自己。
「娘……殷殷呢?」
蕭鳳卿一愕,轉過身來。
「你說誰?」
「殷殷在哪里?她跟我在一起的。」他已經失去了眼楮,不能再失去殷殷。
蕭鳳卿恍然大悟。「你是說那個送你回來的妖女嗎?娘把她趕走了。」
「趕走?」關冀威大吃一驚,身子一側,整個人就要從床上摔下來,驚得周遭的奴僕一聲驚呼,七手八腳的把他扶了回去。
「娘,妳說殷殷去哪里了?」方坐好,關冀威就迫不及待的問道。
蕭鳳卿見兒子跟她說不到幾句話,就為了一個女孩子差點再出事,心頭就感到不快。
「威兒,你顧那個妖女干什麼?好好的調養你的身子才要緊。」
「她不是妖女!她不是!」听到娘親口口聲聲叫朱殷殷「妖女」,關冀威听了就覺得十分刺耳。
「不管她是不是妖女,你別激動啊!」見兒子火大憤然的模樣,蕭鳳卿急急安撫他。他才剛醒來呢,怎麼能再受刺激?
「我要殷殷!我要殷殷!」
「威兒!」蕭鳳卿又氣又急。
「娘,妳為什麼要把殷殷趕走?」他好不容易才把她帶出來的啊!
「是她害你變成這樣子的,如果不是她,你怎麼會受傷?」蕭鳳卿認定朱殷殷就是罪魁禍首。
「我受傷不關殷殷的事,是我心甘情願的。」
「威兒,你在說什麼?這種事還有心甘情願的?」蕭鳳卿大驚。
必冀威知道這事一時說不清楚,只是耍賴,大呼小叫了起來,「我不管!我要殷殷!我要殷殷!」
「威兒,你別再說了。」蕭鳳卿緊摟住他。
「不要踫我,我只要殷殷!」听到是娘親把她趕走,關冀威生起氣來。
「好、好,娘去找殷殷,你冷靜些,娘什麼都給你好不好?」怕他又出事,蕭鳳卿只好先哄著他。
「我要殷殷,我要殷殷,娘為什麼要把殷殷趕走……我要殷殷……」他的聲音低了下來,眼楮也閉上了。
「威兒?」蕭鳳卿驚懼的看著他。
必冀威軟軟綿綿的倒了下來,他才剛醒來,本來就沒什麼力氣,又經過這一番吵鬧,更加虛弱了,但他雖倒了下來,口里仍不斷低喃著︰「殷殷……殷殷……」
「快叫大夫來!」蕭鳳卿驚喊道。
「是!」
看過關冀威後,金夢石神情凝重的說︰「小少爺傷勢嚴重,筋骨俱斷,雖然已經經過治療,但剛才情緒激動,氣血翻騰,對于他的復原恐怕造成影響,現在最重要的是讓小少爺安安靜靜的養傷,千萬不可以再激動了。」
「那他的眼楮呢?有沒有辦法復原?」蕭鳳卿不死心的問道。
「啟稟王妃,我之前已經說過,小少爺眼楮的傷勢奇特,它的內部構造已經被凍壞了,所以我們看到眼珠是銀色的,因為它已經失去功能了。」
蕭鳳卿听到這里,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多謝大夫。」關嚴昊送金夢石離開,過了片刻才走回來。「好了,妳不要太傷心,威兒已經回來,又性命無虞,妳可以放心了。」
「不,王爺,我怎能放下心,你知道嗎?剛剛威兒醒來,一直跟我要那個姑娘,我叫她妖女,他還跟我翻臉呢。」這令她痛心。
「鳳卿,妳太意氣用事了,怎麼叫人家妖女呢?」
「她本來就是妖女,要不是她,威兒怎麼會出事?」
「事情真相還沒有查清楚,妳不要想太多,等威兒醒來,再問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管怎麼樣,我都不會讓那個妖女出現在威兒面前,等威兒好一點,我們馬上回京,再也不要上華蓋山狩獵了。」
必嚴昊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必冀威躺在床上作著白蝶的夢,看白蝶翩翩,姿態曼妙,看那俏容艷笑睇睨一切,為那縴細身影而沉睡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