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趟出門,原本預計五、六天就可以回家,但已經過了十天了,祥子一行人仍困在半路。
途中,因大雪封山,在路上耽誤了行程,他早已是心急如焚,恨不能插翅飛回去。
「大掌櫃,我看還得再等幾天,路上積雪及膝,今兒個實在不能上路,現下已經看不清楚路了,滿天鵝毛大雪,眼楮都快睜不開了。」出去探路的伙計滿身風雪的走進來向祥子報告。
他濃眉一攬,負手踱步看著窗外的皚皚白雪,他們這一行共八人,還載著不少貨物,是不該隨便冒險。
「大掌櫃,你別著急,再過兩天雪就停了,鋪里的人接不到咱們的話,會在十里坡等咱們。」
祥子一路的煩躁不安被同行的弟兄看在眼里,一邊安慰著他,一邊不忘取笑。
「有了媳婦的人就是不一樣,回去有媳婦可以抱,哪像我們這些打光棍的。」
這話惹得一群大漢又是笑,但也有些感慨,常年車馬奔波,誰不想有個知情解語的媳婦,以及一個大胖小子。
祥子末如平常一樣地和大伙兒說笑,只是愣愣地看著窗外,無以名狀的焦慮在這兩天一直侵襲著他,但大雪卻將他困在這個地方動彈不得,他像只不安的熊來回地踱著步。
靶受到他的煩躁,一行人也不再多說話,拿起了酒和牛肉,就著火堆取暖進食。
屋里被爐火烘得正暖,突然間,一扇窗戶硬生生地從高處跌了下來,啪地一聲,瞬間摔得粉碎,雪花從窗外飄了進來,溫度陡地降了下來,眾人驚呼著避開,不停地議論著這樁怪事。
「明明就沒有風,這扇窗戶還硬是掉了下來。」
「太奇怪了,還真有點邪門。」
唯有季祥慘白著一張臉,死死地瞪著那扇粉碎的紙窗。
他如墜寒天冰窖,渾身寒毛直立,一種突如其來的驚恐籠罩全身,不祥的預感像一條毒蛇盤據著心窩。
他莫名地出了一身的冷汗,空蕩蕩、模不著邊的,像丟了三魂七魄,怎麼也歸不了位,眾人沒察覺他的失常,忙著拿東西堵住窗。
「大掌櫃……大掌櫃……」十里坡分號的伙計巴咯勒跌跌撞撞地鮑了進來。
他一臉的慘白,滿身的冰花雪水,眉眼間全是白雪,身子發著抖,抖落一身的雪花,他輕顫著唇,幾度發不出聲音。
整個大廳一片死寂,莫名的陰影重重地籠罩著,眾人被這不尋常的氣氛給壓得透不過氣來。
「是不是……」祥子的聲音粗嗄難辨。「桔梗出事了?」
巴咯勒進出了眼淚,終于大喊出聲。「東家……夫人……夫人遇難了。」
轟!如遭電擊,祥子跌坐下去,臉色一片死白,如墜無問地獄。
「我們本來在十里坡等您回來,但是突然發生了雪崩,一時大家驚慌得到處跑,夫人跌下一道上坡,等雪崩停了,夫人……夫人不見了,只怕……大爺,夫人說……說要來接您……沿路大雪,她不放心您……」
他的心空蕩蕩的,魂魄像離了位,廳上的人七嘴八舌的聲音嗡嗡地響著,他的腦袋一片亂烘烘的。
報信的巴咯勒,哆嗦著唇,臉上、身上撲簌簌地抖著雪。「東……東家……夫人她……她怕是……」
怕是不行了,這話沉甸甸地壓在眾人心頭,但沒人敢說出口。
「去!去找人來!版訴他們,誰能找到桔梗,我有重謝。」祥子終于開了口。
聞言,眾人面面相覷,屋外的雪仍飄著,但屋內卻是一片死寂。
「找!快找!」他怒吼出聲,震懾了眾人,眾人才如夢初醒般開始行動。
他沖了出去,跨上馬,直奔向十里坡,他一路走得狼狽,卻仍沒命地趕著。
一群店家伙計仍聚集在十里坡,現場一片慘狀,眼見大掌櫃來了,眾人提起了精神,但仍是一片的死寂哀淒。
「發什麼呆?快點找!」他喝令道。
得令,眾人精神一振,開始清理崩塌的雪堆。
十里坡夜如白晝,燃燒的火把幾乎照亮天際,映出眾人臉上的一片死灰。
「大爺……已經一天一夜了,兄弟們都累了……」
「再找,每塊土都給我翻起來找,我……我生要見人……死……死也要見尸。不能停,桔梗會沒命……不能停……不能停……」祥子抱著頭,雙肩微微地顫抖著,終于崩潰地哭出聲來。
「再找,全部兄弟都打起精神來,生要見人,死要見尸。」石子大吼著。
鎊地的人,也聞風而來幫忙找尋桔梗。
「季掌櫃在黃河大澇時賬糧,救了我們一家,我們一定幫你找到夫人。」
「是大掌櫃送我銀子,幫我爹治病,他是個大好人,有什麼忙的,我一定幫。」
「夫人人美心腸又好,老天爺一定會保佑她的。」
從發生雪崩的地點開始找起,附近的山谷也都搜查過了,擔心雪下得太大,遮蔽了足跡,所以展開地毯式的搜查,掘地三尺也要找到。
他幾乎陷入瘋狂,僅剩一點點殘余的希望在支撐著。
出事後已經過了一天一夜了,她生死兩茫茫。
時間一刻刻地過去了,她……她在哪?上窮碧落下黃泉,她在哪個地界徘徊?
他雙手掩臉,哽咽出聲。
桔梗……桔梗……
「我第一眼看到妳的時候,就喜歡上妳了。」
「為什麼?」
「妳好看,模樣長得俊,我愛看妳。」
她微笑了,笑得像一朵燦爛的花。「就因為我好看?」
「像仙女一樣,我都看呆了,心想,我從來沒看過這麼漂亮的女人,妳要是我老婆就好了。」
「什麼老婆,你真不害躁。」她又嬌又嗔的懊惱神態,讓他又看呆了。
「有什麼好害躁的,現在妳真的是我的女人了。」
在恍惚間,桔梗的身影慢慢地變淡了,他大吼出聲。「桔梗!」
面對一室的冷清,他好一會兒才驚覺,原來那是一場幻覺,是一場夢,好夢由來最易醒啊!他抹了把臉,才發現自己已是一身的冷汗。
已經不眠不休地找了兩天兩夜了,桔梗仍是生死兩茫茫,雪已經停了,但搜尋的結果卻讓他絕望。
他至今仍不敢相信,分別時的那晚,她還在他的懷里輕聲地說她有孕了,怎麼才一會兒,就已是天人永隔,從此後,陰陽殊途,今生今世,或許還有來生來世都再也見不了面。
為什麼……為什麼……
門突然吱地一聲打開了,祥子失魂落魄地抬起了頭。
從門外走進來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正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他的眼楮連眨也不敢眨,動都不敢動一下,就怕驚醒了這場美夢。
桔梗溫柔微笑,蓮步款款地來到他面前,發上簪著他送的玉簪,就連她身上的香味都是他所熟悉的。
「怎麼了?」熟悉的聲音響起。
她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見他屏息著,連眼皮都不敢眨,她輕拍了一下他的臉,她的指尖微涼,但感覺卻是如此的真實。
祥子虎軀劇震了一下,伸出顫抖的手輕輕地模著她,老天爺!她是如此地溫暖而柔軟。
「桔梗……」他的聲音粗嗄沙啞得像被沙子磨過。
知道自己嚇壞了他,她仍是柔聲地安撫著。「別擔心,我很好,我沒事。」
他猛地抱緊了她,高大的身體直打顫,一張方闊大臉上已爬滿了淚,她的心一軟,忙安撫地拍著他。「祥子,我真的沒事,你瞧,我是活生生的,我就在你面前。」
「我真怕……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貪婪地呼吸著專屬于她的氣息,他激動得不能自已。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急瘋了……」她柔聲安撫他。
「他們說有雪崩,我挖了又挖,看不到妳的人,我擔心,我連妳的……尸身都看不到,妳還懷著孕,我真不敢想了。」祥子哽咽地說。
她輕聲地說︰「那天,我從十里坡想要去接你,但是大雪下了好幾天,我實在是不想等了,所以他們在前面走著,我在後面跟著,雪崩來時,我騎的馬嚇壞了,牠往山崖上跑,我就掉到了山崖下。」
「那妳怎麼……」他幾乎不敢問下去,想來仍是一陣驚悚。
「是額爾勒救了我。」桔梗揭開謎底。
額爾勒?
「摔下崖後,我掉在雪上昏了過去,等我醒來後,才知道是額爾勒當時路經十里坡,他救了我。」
他渾身一僵。「他……」額爾勒肯這樣放過桔梗嗎?他忘不了那人對妻子的垂涎。
她微微一笑。「我和他談了一筆生意,他這人雖然可厭,但是還不笨,知道什麼對他最有益。」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這筆生意得賠不少銀子,是我做過最賠錢的買賣,你會不會怪我?」
「不怪妳、不怪妳,只要妳能回來,就算是賠上整個盛祥號都值。」祥子一迭聲地喊著。
「你真傻。」她嘆息一聲,偎進他的懷里。「我告訴他,如果他救了我,平安送我回來,盛祥號便幫他重建勢力,如果他不肯,從此之後,天下之大,再也沒有他容身之地了。」
他長吁了一口氣。「太好了,只要妳一切平安就好,不管他有什麼要求,我都會應允。」
是的,他連命都不惜搭進去了,更何況只是一個盛祥號。
祥子終于安心地睡著了,饒是鐵打的漢子,也禁不起這樣一番折騰,幾乎連著兩天兩夜沒有闔眼,體力、精神都繃到了極點,見到了活生生的、有溫度的桔梗,他放松了。
「醒醒,你已經睡一天了。」溫柔的聲音暖烘烘地喚著他。「我知道你累壞了,但是還是起來吃點東西再睡吧!」
見他還睡著,桔梗心里又憐惜又不舍,他向來少眠,又身體健壯,一年難得有個小風寒,不曾見過他這樣昏昏沉沉地睡過一天。
「祥子……」她輕啄一下他剛毅的唇。
忍不住又輕咬一下,玩得興起,她索性將唇瓣貼在他的臉上。
「啊……你醒啦?」瞥見他睜著眼看她,她連忙起身。
他拉住還想往後退的她,用力一扯,讓她跌進自己的懷里,兩只大手沿著她的嬌軀撫模了一遍,直到確定她真實地存在著,方才松了一口氣。
「起來吃點東西吧!你已經睡了快一整天了。」桔梗輕聲說道。
他抱著她一動也不動,她也溫馴地躺在他懷里,知道他仍舊不安。
「桔梗,這次妳能平安回來,是上天的保佑,我想做一些事,來感謝老天爺。」祥子突然開口。
她模了模他扎人的胡碴。「什麼事?」
「為了酬謝老天,以後盛祥號所做的買賣,不只要足斤足兩,還要多一兩。」
嗄?
「凡是來驛館吃住的客人,一律免去酒錢,五糧行里賣的東西,每滿一斤多給一兩,每年並將所掙的百分之十利潤,用來賬災救濟。」他認真地說。
桔梗眨了眨眼,看著他嚴肅認真的模樣,心里不禁一動。「那得損失不少,少賺很多銀子呢!」
「沒關系,就算賠盡家產,只要能護妳平安就好,就當為妳積福,希望老天爺讓妳身子健康。」他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只要他心愛的桔梗能平平安安的就好。
就如同當年,他拋掉整整一車的貨物,只為護她周全,讓她免于淪落強盜之手。
「你這傻瓜!」桔梗輕聲地嗔道。
「我喜歡听妳罵我傻。」他願意當她一人的傻瓜。
這決定原是他用來償願,感謝老天爺讓桔梗平安,但未曾想到的是,這樣的舉動竟帶來意想不到的結果。
增加斤兩原本是在暗中進行的,但這樣的行為卻引起顧客的好感,一般商家有的偷斤減兩不說,就算誠實可靠也不過是足斤足兩,但盛祥號不但不坑騙顧客,還回饋了客人,一時間,盛祥號的名聲更盛,遠播各處。
而祥子也依循承諾,重謝了額爾勒,但要他再也不能踏進包頭半步。
「好熱!」桔梗走來走去地喊著熱。
「妳不舒服的話,就在床上躺著吧!」祥子心驚膽跳地看著妻子挺著一個大肚子走動著。
天氣轉熱了,包頭熱得像個大火爐,她額上已經冒著細汗,浮腫的身體讓她不勝負荷。
她撫著肚皮,嬌嗔地瞪他一眼。「大夫和產婆說有空就走動走動,不然生產時會很辛苦。」
幾個有經驗的產婆說她生產的日子快到了,使得祥子更加緊張,唯有桔梗仍是老神在在的。
「天黑了,妳早點睡吧!」他催促妻子早點休息。
她已感困盹,爬上了床,祥子遵照大夫的交代,細心地為她按摩手腳。她懷孕的辛苦他全看在眼中,只懊惱不能為她分憂代勞--這是女人的天職,不是男人能代替的。
「你也累了一天,不要再忙了。」桔梗柔軟的嗓音已帶著倦意。
「不要緊,妳快睡吧!」他非得看她睡著了才安心。
見她熟睡,祥子也在昏昏沉沉恍恍惚惚之間睡著了。
直到夜深,桔梗被一陣劇痛所驚醒,她知道孩子已經等不及了。
「祥子……祥子……」她輕輕地搖醒他。
「怎麼了?」他揉著眼問。
「我好疼……可能……要生了。」她深呼吸,語音微顫。
「什麼?!」他一躍而起,急得滿屋子轉。「怎麼辦、怎麼辦……」
她咬著唇,下半身的襦裙已有些濕漉漉的。「你快去找產婆……」
他一拍額。「對對對……」連忙跑了出去。
「傻瓜!」桔梗又是氣又是笑,但一陣尖銳的痛苦襲來,她忍不住低聲申吟了起來。
不一會兒,主屋大亮,不少僕役在其中忙碌奔波著,知道夫人要生了。
在陣陣的疼痛中,黑夜已過,又是一個白天,她的疼痛沒有減緩,還正在逐漸地加劇中。
「怎麼還沒生?桔梗都已經疼了一夜了。」他暴躁地低吼著。
「季掌櫃,你別著急,這女人生孩子疼個幾天也是常有的事,夫人生的是頭胎,頭胎都比較難生,現在看來還早,大爺還是先去休息吧!」見多識廣的接生婆經驗老到地安撫著。
祥子在房門外來來回回不停地踱步,听著房里傳來她壓抑的喊聲,他揚聲大吼。「桔梗,妳撐著點,痛的話就喊出來。」
桔梗疼到全身無力,一整夜下來,她的聲音都喊啞了,但體內撕扯的痛苦卻越來越劇烈。
「啊--」又是一聲淒厲的大喊。
「夫人,用力、用力啊……」產婆急忙地喊道。
這一天,忙壞了府里一干僕役,水燒了又涼、涼了又燒,從屋內拿出來一件又一件的血衣,兩三個產婆日以繼夜地守著。祥子急得滿屋子打轉,一群聞風而來的商家朋友,已將盛祥號擠得水泄不通,他一邊心煩桔梗的安危,一邊又得安排招呼一群又一群的兄弟朋友。
轉眼間,又將夜幕西垂了。
「夫人,妳可不能昏啊!孩子還沒生出來。」
「快掐她的人中,使勁擰她……」
祥子抓住急急走出房門的產婆。「為什麼桔梗還沒生?她會不會有危險?」
「季掌櫃,你別擔心……」
祥子急得幾乎發狂。「她都疼一天一夜了,到底還要疼多久?」
「孩子……是腳先出來……不好生啊!再拖下去,孩子會悶死……夫人也……」產婆抖著聲道。
他臉色變得煞白,桔梗的尖叫聲就像在催命啊!
他轉身沖了出去,在夜里,他策馬狂奔,直奔關帝廟,他俐落下馬,直闖大殿,登地一聲,直挺挺地跪了下來,咚咚咚地連磕了數個響頭。
「關老爺啊!我求您了,只要桔梗能平安生產,我為您蓋廟宇、鍍金身,連演一個月的大戲,慈悲的關老爺,桔梗是我的命啊!我身強體壯,您折我的壽吧!她一個女人家受不了疼,求求您,讓她平安吧!我求求您了。
「願她身體健康,願她平安順遂,願她事事順心,關老爺,只要她好,我怎麼樣都行,我不要孩子了,只求不要再折磨她了,就算命中無子我也不強求,只要桔梗平安。」
他又連磕數個響頭,他的情真意切,連神佛也動了慈心,在月色的照拂下,關老爺莊嚴威武,卻又慈藹地看著這芸芸眾生。
心系她的安危,祥子翻身上馬,又從原路奔了回去,包頭的街道上,只听到達達的馬蹄聲,還有他瘋狂的心跳。
唉一進門,就听到桔梗聲嘶力竭的尖叫一聲,接著再也沒了聲響。
「桔梗!」他眼眶一熱,直沖進產房。
「哇--」一聲嬰兒的啼哭聲響徹雲霄。
「生了、生了……」
「太好了!夫人生了,是個大胖小子。」
他無力地貼著廊柱倒了下去,喜悅充滿了胸臆。
「母子均安,大爺,恭喜你了。」
太好了、太好了!當他看著躺在桔梗身旁的兒子時,一種父愛油然而生,這是他的兒子、他的血脈,體內流著他和桔梗的血。
桔梗的臉色憔悴蒼白,鬢發也已濡濕,床單、被褥和她的衣服都已換過新的,看著僕役拿出去丟棄的血水和滿是血污的衣物,他又是一陣心絞。
她微微地笑著,臉上有抹耀眼的母性光彩。
「祥子,是個兒子。」她微笑地道。
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嗓音已帶哽咽。「謝謝妳,桔梗。」
「傻瓜!」仍是一貫的愛嬌語氣。
她安心地閉上了眼楮,這一睡,她睡了一天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