煩!
溫定嫻再次于心底咒罵自己。她究竟是哪根筋不對勁,居然答應和他們一起出來逛夜店、泡KTV?
後照鏡里出現一雙疲憊的眼,不耐煩地瞥向後座兩對正卿卿我我的男女。由四人迷蒙的雙眼、渾身的酒氣來看,她顯然是在座五位唯一一個神智清醒、沒喝酒、符合「酒醉不開車」條件的。但,很不巧的,她恰好也是在座唯一一個沒駕照的,十八歲都還沒到,她怎麼考駕照?
說什麼要慶祝她資優保送入大學、要請她出來痛快地玩一頓,慰勞她前陣子準備升學考的辛勞,順便把之前沒玩到的份補回來。誰不知道她溫定嫻向來是大考大玩、小號小玩、不考照樣玩的?
饒是如此,她的成績始終維持得不錯,再怎麼樣也有全校前三十名。不是她故弄玄虛,故意制造出「我不讀書也可以考得很好」的天才假相,而是她的讀書方法就是那樣,她永遠不會在國文課解幾何題、在歷史課背英文單字,對她來說,這種讀書方式太浪費時間,而且絕對事倍功半。她寧可在課堂上專心听講,回家後稍加溫習,為自己爭取包多的睡眠與休閑時間,畢竟精神不濟是上課的大忌。她這人最沒法忍受的就是睡不飽,無論是睡覺睡到一半被吵醒、無來由的失眠,或是像現在這樣,想睡又不能睡,都會使她的心情煩躁到極點,想要發飆吼人。
「嘿,小溫,」一只毛毛手從後座伸來,用冰涼的啤酒瓶身踫了踫她的臉頰。「心情不好啊?」
「別踫我,阿壇。」她厭惡地撇開頭。這人是她今年寒假到餐廳打工認識的,已經有女朋友了,但他總是有意無意的暗示她,他對她很有意思。嘖!男人!
「干嘛,耍什麼屌啊?」阿壇瞇著一雙醉眼,不滿意地瞄向她,目光在接觸到溫定嫻那雙修長的美腿後,轉成一雙色眼。
「我要專心開車。」她現在可是無照駕駛哪!萬一一個不留神,被警察發現不對勁,攔下來臨檢,或是出了車禍,她可就吃不完兜著走了。「你回去坐好,別干擾我。」
「噯,妳干嘛這樣正經八百的,」阿壇不滿地看著眼前哈很久、但始終吃不到的天鵝。「難得出來玩一趟,妳就不能放開一點、high一點嗎?」連酒都不沾一滴,像個老處女一樣。
無聊!溫定嫻在心里暗斥。她根本懶得搭理他,也不想向他解釋她的酒量差到一罐啤酒就可以撂倒她,讓她不省人事的睡上一整夜。要是讓他知道這秘密,她還能全身而退嗎?
「你做什麼?」溫定嫻蹙著眉看阿壇趁紅燈時,硬是從後座擠到她隔壁。
「後面太擠了,」阿壇若無其事地聳聳肩,灌下一大口啤酒,又瞇著那對色迷迷的賊眼看著溫定嫻。「再說,我怕妳一個人開車太無聊,想過來陪妳聊天解解悶。」
小溫臉蛋長得很清秀,身材更是一級棒。一身細肩帶、超短牛仔褲的清涼打扮,活月兌月兌就是辣妹一個,再加上她又年輕,皮膚細致光滑,看起來就是一副吹彈可破的粉女敕樣,真想模上一模……
「不用了,我只想專心開車。」她寒著一張臉冷聲回答。被人用那種下流的眼光打量,讓她心情煩上加煩。「你暫時別和我說話。」
阿壇隨手將喝光的啤酒罐往窗外一拋。「妳很凶喔,小溫。」踫了個軟釘子,酒醉蛤蟆的人品原本就不怎麼端正,加上喝醉酒,色膽一壯,他索性借酒裝瘋,一雙咸豬手開始蠢蠢欲動,左手順勢模上溫定嫻的下巴。「有沒有人告訴妳,這種個性要改一改,以後出社會才不會吃虧?」
「走開!」溫定嫻火大的一掌揮開不規矩的毛毛手。這男人真是色膽包天,他女朋友還在後面哩,他居然敢對她動手動腳的?
好辣!他最喜歡挑戰這種女人了。「小溫,我真的很喜歡妳……」阿壇的手離開溫定嫻的臉蛋,仗著溫定嫻必須開車,根本騰不出手來抵抗他,開始往下搓揉她的藕臂。
「我叫你走開,你听不懂國語嗎?」溫定嫻覺得自己快吐了,手臂因為阿壇惡心下流的撫觸而泛起雞皮疙瘩,她要是再不想點辦法制止他,她很有可能在下一秒鐘就把車子撞向電線桿,大家同歸于盡!她憤怒的大喝︰「小梅姐還在後面,你毛手毛腳的想干什麼?」
「那妳的意思是,如果小梅不在後面……」阿壇的手現在開始不安份地在溫定嫻大腿上到處游移。「我就可以對妳毛手毛腳的嘍?」
王八蛋!色膽包天的爛男人!「有膽你試試看,再踫我一次,我就要你好看!」
阿壇張嘴涎笑。「嘿嘿……這可是妳說的!」阿壇的右手伸向溫定嫻的酥胸,左手更往溫定嫻的大腿根處深入!
火大到極點的溫定嫻顧不得自己在開車,她左手扶著方向盤,右手一記下鉤拳就往阿壇招呼過去,右腳更是伸出駕駛座,使勁地朝阿壇又踢又踹又踏,而左腳也因為這樣的動作自然而然地用力踩住煞車,讓車子在大馬路中央打了好幾個旋。溫定嫻好不容易才穩住車子,不至于沖撞路邊的店家,以免車上五人全因為阿壇這色鬼而命喪黃泉,但更糟的還在後頭--
當溫定嫻氣惱地不顧一切,想下車把阿壇拖出來痛打一頓時,兩位警察敲了敲車窗,而她--溫定嫻--成了無照駕駛的現行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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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東京--
黑子和白子在上好的榧木棋盤上排列成復雜的棋勢,窗外燦亮的陽光灑進和室,將滿盤的肅殺映照成一室纏綿,這是情人之間的對弈。
「弈……」擺好一子,羽芳明日香等待了半晌,抬頭輕喚對座的青年。
「啊,抱歉。」孫弈回過神來,凝神思考了一會兒,才放下手中那枚已被他體溫煨熱的白子。
偌大的和室里,除了一副棋盤、兩個坐墊和一盆花外,沒什麼多余的裝飾物。這里對兩位正在對弈的棋士來說,空間寬敞的恰到好處,但對于一對情侶而言,卻顯得太過寂寥空曠。
孫弈抬起頭來,環顧一室的靜寂,目光不經意地被落地窗外的滿園春色勾引。今天的天氣真好,他想。
偶爾他也想拋下棋盤與棋譜,到山上,到湖邊,楞楞地坐在草地上,盯著白雲發呆一下午。
「弈……你在發呆?」明日香抬起杏眸,不可思議地看著她的男友。「有什麼心事嗎?」孫弈會失神?他的專注力很高的,向來只有太專心而听不到別人叫喚,從沒有在棋局中發楞的狀況。雖然這並不是一場正式的比賽,但對他們這些職業棋士來說,喪失專注力,就等于輸了一半了。
「不,沒什麼,一時失神罷了。」孫弈看著明日香驚訝的神情,有些莞爾。他噙著笑將視線調回身前的棋盤。
發呆,也需要理由嗎?有心事,才能心不在焉嗎?
他只是有點倦了,突然想從無數的對弈和勝敗中找尋些許空隙,讓自己盡情伸展而已。
打從六歲那年接觸圍棋,他從未對這十九路的棋盤感到厭倦,黑、白色的棋石從此成為他生命中的主色,他的童年、青澀的少年歲月,幾乎全在一場場的對弈、一本本的棋譜中度過。
十五歲那年成為職業棋士,迄今已然有六個年頭,這六年里,他心無旁騖,一心專注在棋藝的修煉與自我提升。棋士之路,是一段遙遠而異常艱辛的旅程,他也曾灰心失望,想放棄圍棋,然而,面對一件已耗費半生心力浸婬的興趣,放棄談何容易?
圍棋和他,像是兩股交錯纏繞的生命線,少了其中一股,繩子就不再牢靠,少了圍棋,孫弈就不再是孫弈了。
但最近,不知怎地,他面對棋盤時總是有點心浮氣躁,沒法像以往一樣定下心來。是壓力太重了嗎?去年打進名人賽的巡回決勝圈後,他聲名大噪,棋迷一下增加不少,壓力也隨之驟增,但,這似乎不是真正的理由……
為什麼呢?孫弈偏頭自忖,手里習慣性地摩挲著棋石,感受其溫潤冰涼的觸感,心神直往窗外明燦的陽光飛去,窗邊,一只小麻雀正在花壇上蹦蹦跳跳,低頭覓食。
麻雀……小麻雀。一個小小的身影躍進孫弈的腦海,他嘴角向上勾了起來。
他還記得那天在運動場上,小女生哭累了,睡倒在他的肩膀上,才八歲的他就這麼抱著小麻雀,一路走回家去。回程路上,小家伙似乎是作夢了,睡夢中還喃喃念著︰阿弈哥哥不要走,我們再來「王」……
他也記得在他即將起程飛往日本那天,兩個小女圭女圭手勾手,許下永不相忘的承諾。
時間過得好快啊,他已經有很久沒有想起她了。今天,如果不是這場棋局、這個景色,如果他沒有這般的分神,而是像以往一樣專注下棋,或許,他就不會想起那個曾經與他共度童年的小女孩。歲月不會等人的,昔日的承諾早在時光的沖刷下,模糊了最初的原貌,他並沒有固守當年的約定,她呢?
庭院里的榕樹篩下點點日光,在棋盤上投下深深淺淺的光影,花枝也應和著款擺起舞……啊!起風了,他想。
「我們把窗戶打開吧。」孫弈對明日香這麼要求著,她正盯著滿盤的黑子白子凝神苦思。
「嗯?」明日香的思緒還沒轉過來。「不好意思,你說什麼?」
「我們把窗戶打開吧。」孫弈喃喃地重復一次。「今天天氣很好,風吹起來一定很舒服。嗯?」孫弈微笑著征求她的同意。
「可是……」明日香蹙著眉頭,有些為難。
這房里有空調,如果開窗的話,外面那些髒空氣就全跑進來了,她的支氣管不好,很容易感染的。大賽在即,她必須好好保養自己的身體,才能以最佳狀況上陣對弈呢……
「沒關系,」孫弈看了她一眼。「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弈……」明日香打直背脊端坐,端詳孫弈年輕俊秀的臉龐。
是她先追他的。
最先吸引她的,是他那雙明亮銳利的眼眸,再來,是他不可思議的圍棋才華。他們已經交往兩年了,有時候她覺得他很好懂,有時候她覺得他們兩人的心很貼近,談到圍棋時,他和她總有聊不完的話題,畢竟圍棋是兩人共同的生活重心。然而,在兩人之間交流的情感總是若有似無的,說是友情,太濃;說是愛情,太淡;歸類成親情,卻又顯得太生疏,這種感覺很曖昧,但不是她想要的那種曖昧。
「孫弈……」她學他偏著頭打量窗外的景色。
「嗯?」他抬眼,看見明日香半邊姣好的臉蛋沐浴在春陽之中。
明日香輕輕嘆了一口氣。「有時候,我真的不懂你……」到底要怎麼做,你才會比現在更愛我一點呢?到底要怎麼做,才能確定我在你心中真有不可取代的地位呢?
窗外又是一陣春風輕撫過綠樹枝梢,散落在兩人臉上、身上的光點開始不安的跳動。
淡淡的三月天里,總是漫不經意的微風,撩撥了每顆蟄伏整個寒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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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叩叩!」
木板門傳來幾聲輕響,將好不容易才入睡的人兒自難得的潛眠中喚醒。
明亮的日光照在她猶帶睡意的臉龐上,蜷縮在被窩中的溫定嫻緩緩睜開雙眼。
床。被褥。天花板。落地窗。窗外的庭園和綠樹。映入眼的一切對她來說都很陌生。
這是哪里?她現在在哪里?喔,對了,她現在人在日本。
抬手遮住陽光,剛自睡眠中醒來的溫定嫻昏昏沉沉的想著。
幾個月前,那場無照駕駛的意外傳到爸爸耳里,震怒又震驚的父親從日本飛回台灣,踏入家門第一件事情,先查看他的女兒是否安然無恙,確定她沒少胳膊斷腿之後,便跪倒在爺爺女乃女乃的靈位面前告罪,怪自己沒把他們的寶貝孫女照顧好,內疚自責的程度讓她這犯錯在先的女兒心虛不已。最後,爸爸聯合淚漣漣的媽媽發動溫情攻勢,要她隨他們回日本,一家人團聚,別再堅持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台灣。
面對這一連串的親情攻勢,她怎麼能、又怎麼敢拒絕呢?犯錯的是她,可父母怪罪的是他們自己。他們的「以退為進」,讓她這個自知理虧的女兒不得不乖乖點頭!反正她自小就和爺爺用日語溝通,異國語言對她來說不是障礙,所以她放棄好不容易拿到的保送資格,拿起日文讀本稍微復習自爺爺過世後就再也沒說過的日文,順利通過日語能力檢定,申請到日本一所排名不差的大學廣告科系就讀,拋開大部份的過往--包括阿壇那票狐群狗黨--這可算是她成年後的第一個人生變動吧。
東京和台灣的時差只有一個小時,可搬來日本以後,她的生理時鐘卻全紊亂了,因為她會認床,很嚴重的那種。
每天晚上,她躺在床上努力試著入眠,卻總是到清晨才略有倦意,才睡沒三個小時,便被家人喚醒。
「嗯--」翻個身,溫定嫻看見擺在床頭櫃上的小鬧鐘。快九點半了,好吧,該起床了,唉……她真的好想再睡一會兒……
梳洗完畢,溫定嫻像一縷游魂似的,任憑身體引導意識,悠悠晃到廚房。
溫家的廚房是半開放式的,流理台特別加寬,將另一半空間做成類似酒吧的小吧台,趕時間的家人可以在吧台上自行用餐,此刻她正坐在小吧台前,努力瞠開惺忪的睡眼看著那抹在廚房里忙碌的苗條背影。
「定嫻?起床啦?」精神抖擻但音量適中的女聲從前方飄來。
「嗯。」她沒精神的應了一聲。相較于女子溫柔甜美的聲音,剛睡醒的她,嗓子粗嗄得像只烏鴉。
「喏,這個給妳吃。」一盤金黃色、還冒著蒸騰熱氣的法式三明治端至溫定嫻面前。「咖啡還是紅茶?」小靜一臉甜笑,笑容朝氣蓬勃。
「呃……」溫定嫻的腦袋還沒開始運轉,這對她來說是非常困難的選擇題。
「啊!」小靜一拍手。「我剛才煮了一壺燻衣草女乃茶,也不知道好不好喝,妳幫我試試味道好了!」
一杯香氣四溢的女乃茶快速被放置在她面前。「喔……」溫定嫻盯著眼前的早餐,神情呆滯,顯然還沒睡醒。
這女人講話好快,像機關槍一樣劈哩啪啦的直往她耳里轟……咦,三明治和女乃茶?
溫定嫻茫然地抬起頭,菜刀、瓦斯爐、食物……嗯,她現在在廚房。
這女人好面熟……她沒什麼焦距的眼神盯著眼前的笑臉,一秒、兩秒、十秒……「謝謝……大嫂。」
「別客氣,吃早餐吧。」小靜好笑地輕拍小泵的頭頂。「可憐的孩子……」每天早上起床都是這副呆滯樣,想必昨晚又沒有睡好了。
奇怪,定嫻已經來日本這麼久了,怎麼還沒法適應這里的生活步調?更奇怪的是,東京和台灣的時差只有一小時,根本沒什麼時差好調的呀?
「定嫻,」小靜一邊洗碗一邊對她說︰「我今天中午要出去一趟,妳今天要自己一個人煮午餐喔。」媽媽到京都訪友去了,家里的男人又沒一個會煮飯。
「沒問題。」喝完熱飲,她腦袋霎時清醒不少。「大哥呢?他也會和妳一起出去吧?」大哥大嫂結婚才剛滿半年,感情如膠似漆的,有時甜蜜到讓她起雞皮疙瘩。
「不會,」小靜低頭看著手上的瓷盤,粉臉微微發熱。「我今天一個人出門。」她的月事已經晚了,昨天用驗孕棒檢驗的結果是肯定的,她好象……要做媽媽了。
她想先到醫院檢查,等結果確定後再和定逸說,免得他又在那里提心吊膽、擔心這擔心那的……
「這樣啊……」溫定嫻叉起一塊三明治送進嘴里。「那晚餐呢?」她也要自己煮嗎?
「應該不會那麼早到家,但我會買一道菜回來。」小靜擦干手,月兌下圍裙,自言自語的喃道︰「對了,今天是十七號……」
「怎麼了?」溫定嫻吞下一口三明治,邊問邊端起茶杯。
「今天有客人要來。」小靜打開冰箱門,查看里頭還剩哪些菜。糟糕,菜好象不夠……
「誰啊?幾個人?」她的父親和哥哥都是棋壇里有名的人物,拜他們倆之賜,家里三不五時便有客人來訪,除了每星期二、四的研究會外,常有其它棋上到家里找她父兄對弈。
「一個,是誰我不知道,爸爸沒說。」小靜的聲音從冰箱門後傳來。「但他交代我要煮客人的份。」言下之意,菜色不能太隨便。
「我知道了,」換言之,她今天必須要一個人「辦桌」。「待會兒我就出門采購食材。」烹飪是她的興趣,也是她的專長,煮菜,難不倒她。
「好,那就麻煩妳了。」小靜直起腰來。「那我要準備出門去了。」
「掰啦!」溫定嫻笑著擺手,不忘入境隨俗的學日本人來上一句--「出門小心!」
吃完早餐,整理家務後,溫定嫻回房將家居服換下,就要出門采買。
燦亮的陽光爬過圍牆,攀上樹梢,隨著三月的微風一起擺蕩,踏著枝頭初綻的新綠,一路行走到她的房間。
東京地價高昂,眾所皆知。她家的坪數在日本已算不小,但與台灣的老家相比,這里便顯得有些局促。
她在老家的房間比現在住的這間,要大上許多,所幸房里這一扇連接庭院的落地窗,讓視野開展不少。她一向喜歡開闊的環境,待在寬敞的地方,好象心也跟著豁達了起來。
溫定嫻挑了一件淺藍色的牛仔短裙和同色系的牛仔短外套,搭配白色的高領薄毛衣,一頭過肩長發高束成馬尾,身上除了手表外,沒有多余的首飾,極簡的穿衣風格,呼應她的性情。
從溫家走到電車站,大約需要十五分鐘,但溫定嫻只需要十分鐘就能走完這段躇。兩眼直視前方,步伐跨得又大又急,她走路的樣子,像是趕著赴一場已經遲到的約會。
巷子口那端,一位青年男子踩著穩健從容的步伐,緩緩接近,身形交錯的瞬間,兩人有了些許的交集。
溫定嫻擺動的手不小心擦撞到與她錯身而過的男子,手里的皮夾因而落在地面上。「對不起。」她對著他的頭頂道歉,那男子正彎腰幫她撿皮夾,西裝、皮鞋,典型的上班族裝扮。
「謝謝。」她接過他遞來的皮夾,禮貌性地回他一個笑容,抬高十五度的視角只能看到他的下巴,但,誰在意呢?對彼此來說,他和她都只是個不需要在意、無關緊要的路人甲。
溫定嫻走得很快,身影一下子便消失在巷弄之外。
男人還停留在原地,過了好半晌才放不想要求證的手,若有所思地繼續朝原目的地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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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寬敞,溫家建築最大的特色,就是采光充足,通風良好。
此刻,溫家融合著中西日三種風格的日光室內,孫弈正和帶他到日本的恩師溫青雲對弈,師兄溫定逸則在一旁觀棋。
紙拉門外,隔著一小段木制走廊,就是溫家精致小巧的庭院。捎著些許寒意的微風朝掛在屋檐的陶風鈴打了聲招呼,穿過沒拉上的門,在室內輕舞漫游,插在粗胚素瓷花器里的花兒因風的撫觸而微微顫抖,這些細微的聲響,在靜寂的室內,越發顯得明顯,連客廳輕輕傳來的關門聲都很清晰。
拎著大包小包的溫定嫻,在玄關月兌掉鞋子,她並沒有換上室內鞋,不愛拘束的她,喜歡赤腳踏上地板的感覺。
多了一雙皮鞋,一定是老爸的客人來了。溫定嫻將鞋子放回鞋櫃時想。
考慮了兩秒鐘,她決定套上拖鞋,畢竟家里有客人來,在拘謹重禮的日本人面前,還是表現得規矩一點比較好。溫家家規的中心思想--尊重家人,尊重自己,老爸有客人要來,他需要她給他面子。
彎腰提起一堆食材,溫定嫻拖著她穿不習慣的室內拖鞋,啪嚏啪嚏走到廚房,留下鞋櫃里亮黃色系為主的女用健走鞋和那雙擦得光亮的黑皮鞋並排在一起。
「妳回來了,定嫻妹子?」站在廚房等她的溫定逸笑瞇瞇地搓著手。
妹子?還笑得那麼開心?必定有詐。
「是啊,定逸哥哥。」她回給他一個和他一樣的笑容,繞過杵在面前的大個兒,將剛買回來的各種食材歸位。
溫家大哥聞言,難以接受地挑著眉頭。「定逸哥哥?」好惡心!
「有何貴干?定逸哥哥?」她把東西放進冰箱,繼續調侃她老哥。
「妹子,幫我泡茶切水果。」瞥一眼放在流理台上洗好待處理的水果,溫定逸也很無奈。為什麼水果刀和菜刀在他手上,從沒發揮過正常功用?他的手指已經很厭倦代替水果成為刀下亡魂了。
「悉听尊便,定逸哥哥。」溫定嫻答應得很干脆,因為她真的不想看到溫家長子干出拿刀把自己手指給剁了這種蠢事,她哥哥烹調細胞之差,沒救了。
听聞他妹子刻意裝出來的甜膩語調,溫定逸渾身冒雞皮疙瘩。「別左一句定逸哥哥、右一句定逸哥哥的,听起來好惡心……」還叫得那麼順口,好象常常練習似的。
「怎麼會?定逸哥哥。」溫定嫻心情甚佳的和他斗嘴。「妹子叫哥哥,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啊。」她抬頭拋給他一個詭異的笑容,精準地戳中溫定逸的要害。「不然叫你小胖好了?」她記得他最恨別人喊他的乳名。
「我認輸!」溫定逸抬起雙手投降。他這妹妹古靈精怪、反應又快,和她斗嘴他一定輸。「我只是覺得妳不適合那種聲音和『定逸哥哥』這種字眼。」這比較適合他老婆小靜,和溫定嫻一點都不搭。
「嘿,別人求我我都不講的。」兄妹一場,她才肯賞光給他「特殊待遇」。「你可是這世界上第一個听到我這樣說話的……」
「怎麼了?怎麼突然不講話?」溫定逸倚著冰箱門,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的背影。
「……沒什麼,你不回房嗎?」
溫定逸聳聳肩,對溫定嫻突如其來的沉默不以為意。「我走了。」
「對了,定嫻。」剛走出廚房的溫定逸回頭,看著蹲在冰箱前的她。
「還有事嗎?」溫定嫻頭也沒抬的問。
溫定逸偏頭思量了一會兒。「……沒什麼,」他還是別多管閑事的好。「沒事,待會兒見。」
溫定嫻蹲在冰箱前,任冷冷的空氣直往她臉上撲。冰涼的氣息讓她憶起許久以前,一個寒冷的冬夜里,她和爺爺兩個人在老家那大得令人害怕的客廳里,吃小小的蛋糕,慶祝她的生日。
那年,她滿六歲,爺爺用滿布皺紋的大掌牽著她的手切蛋糕,要她許三個願望,還說最後一個願望要藏在心里面,不能說出來,爺爺說這樣許願才靈。
她的第一個願望,是希望爸爸媽媽趕快從日本回來,別留她一個人在台灣;第二個願望,她記得她許的是要爺爺永遠陪著她,不可以和阿弈哥哥一樣,突然跑去日本。第三個藏在心里的願望,她希望阿弈哥哥回來陪她玩。
現在想想,那年的生日願望,沒有一個實現。
爸爸媽媽還是留在日本,一年回台灣三次,電話是她和他們聯系的主要工具。
十五歲那年,醫生診斷出爺爺罹患肝癌,但發現得太晚,已經是末期了。
爺爺走得很快,沒受什麼苦。難得團聚的溫家,在爺爺病榻旁,度過一個鮮少有笑聲的暑天。之後她的父母想接她到日本住,可是她怕爺爺寂寞,她不想這麼早離開台灣。
隨後,考上高中的她,為了減少通勤時間,到台北市租屋獨居,和孫家漸漸斷了聯系。她不知道那個「阿弈哥哥」是否曾經回來台灣,她的爸爸也不曾和她提起他,隨著年歲漸長,時間的腳步愈來愈匆忙,美好單純的兒時回憶也愈走愈遠。逐漸逐漸,曾經對她百般呵護的阿弈哥哥和那個愛說話、笑得很大聲、哭得也很大聲的小麻雀,隨著六歲生日的回憶一起月兌離她的生活常軌,如果不是今天和哥哥一番談話,她只怕永遠也想不起這段往事。
「定逸哥哥」不是第一個听見她這樣說話的人,「阿弈哥哥」才是。
兒時的回憶對她來說,太過遙遠,她已記不清阿弈哥哥的長相,只依稀記得他那雙很濃、很整齊的眉毛,還有那口因為正在換牙而缺了好幾枚的牙齒。好久不見了,不知道他現在過得怎麼樣?
到日本這麼久了,還沒見過他一面,現在想想也滿神奇的。他是她爸爸研究會的成員,照理說,她應該常有看到他的機會,可是每天失眠的結果,總讓她在吃完晚餐後便昏昏欲睡,當她小睡一會兒後,她爸爸的學生早走光了。
緣份吧!她和阿弈哥哥的緣份大概用完了,老天爺才不安排他們見面。而且,她也不知道見到他後的第一句話該說些什麼,不見面也好,省得尷尬,省得麻煩。
心不在焉的溫定嫻捧著切好的水果和茶水,踩著腳下那雙拖鞋,一路啪嚏作響地走向家里的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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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溫定嫻今天沒有穿窄裙,事情可能不會這麼糟糕。
她端著一盤水果和茶水來到房前,為了開門,她像餐廳侍者一樣單手端著盤子,走進安靜的和室。
開門、關門,一切動作都用單手進行,餐盤沒離開過她的手,室內專注弈棋的三人也都沒抬起頭。
她心不在焉,月兌掉了那雙讓她覺得別扭的室內拖鞋,爬上榻榻米,朝她父親背影定去。
一切都是這麼的靜謐,風鈴依然在屋檐邊輕輕擺動,送來幾聲幽遠的細響,花器里的鮮花依然默默生長呼吸著,甚至沒有人察覺她已進房,直到她不小心踩到父親放置在地板上的折扇,腳步一個跟蹌,而過窄的短裙又讓她沒法跨出另一個步伐重新尋找平衡,然後,她和她的餐盤,成了主角。
「啊--」這是溫定嫻的慘叫聲。
「喔!」這是孫弈被撞到的悶哼聲。
潑喇!這是茶水潑濺到孫弈身上的聲音。
最後是溫家父子目睹慘劇,同時倒抽一口氣的吸氣聲,為這驚心動魄的動作場面譜上最完美的結局。
「叮鈴!叮鈴!」天地間彷佛只存在著小石子撞擊陶片的聲音。
一切還是這麼的靜謐,風鈴繼續擺動,鮮花還在生長,孫弈不敢置信地看著趴在他坐墊旁的女子。溫定嫻不敢置信地看著那被她潑了一身茶水的俊雅男子,而溫家父子不敢置信地盯著眼前的一切。
「天啊!妳毀了我的榧木棋盤!」溫定逸的雷公吼從她左邊耳朵貫入,控訴的食指氣憤得微微顫抖。
「天啊!妳毀了我的古董茶杯!」溫青雲的哀號從她右邊耳朵鑽入,控訴的食指心痛得無力伸直。
溫定嫻趕忙摀住發痛的雙耳,她懷疑自己的耳膜可能被震破了。
「妳……沒事吧?」
低沉悅耳的男中音從她頭頂傳來,那聲音依然帶著錯愕。
誰?是哪個善心人士率先對她展開友善的問候,不像她那沒良心的哥哥爸爸,只關心棋盤和茶杯那種身外之物的?
「妳還好嗎?」孫弈伸手扶她,鷹般銳利明亮的雙眼直盯著她的臉。
小麻雀?她真的是小麻雀?
「對不起、對不起!」她慌亂到沒注意對方說的全是標準中文,也用中文回答。「我去拿毛巾來!」溫定嫻羞愧又惶急的沖出房間。完蛋了完蛋了!她居然把榻榻米給弄濕了!那東西清理起來很麻煩的!
孫弈看著她匆匆逃離現場的背影,嘴角不由得勾出微小的弧度--只有一點點。
對,就是她。今早在巷口巧遇的女孩,就是那個老跟在他身邊、喊他阿弈哥哥的小麻雀,那個從沒把誓言和承諾當一回事的小麻雀。
久違的童年、曾經丟失的兒時記憶,在他證實心中的疑惑後,一古腦兒的全回到他腦海里,一點一滴的拼湊起來。他有點興奮,也有點失望--她和他一樣,都沒能守住當時永不相忘的承諾,而她,即便是當面見到他,還是沒想起來他是誰。
看來,「永遠」對人類來說,真的是個太沉重、太冗長的字眼,分別不過十多年,她和他幾乎都忘記了彼此的存在。
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傳來,溫定嫻拎著一堆毛巾和吹風機跑進室內。
「這個給你!罷剛真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小心踩到扇子……」她劈哩啪啦爆出一堆中文,完全沒注意到對方居然完全了解她的意思。
孫弈接過毛巾擦拭臉上的水漬,朝她微微一笑。「沒關系,真的。」
他的笑容彷佛有穩定人心的力量,因為這麼一笑,溫定嫻慌亂的心緒就這麼寧定了。
溫定嫻楞楞地盯著眼前的男子,視線焦點集中在那張不時被毛巾遮去的臉龐。這男人長得不錯看,很斯文,屬于溫文爾雅的那種長相,但那不是她盯著他看的原因,她覺得這男人很面熟,她一定、一定曾經在哪里看過他……
孫弈停下擦拭頭發的動作,側過臉發問︰「怎麼了?」一直盯著他看?
溫定嫻看著他,看他那雙英氣勃勃的劍眉,看他緩緩張合的雙唇,還有那口潔白整齊的牙齒……
「啊!」她失禮地用食指直指他的鼻尖,孫弈挑高一邊劍眉,靜候下文。
「你、你你你……」他他他他……他是……「阿弈哥哥!」
她終于認出他來了。他應該高興嗎?
「妳好,定嫻。」不像她一開口便是孩提時代對彼此的稱呼,孫弈選擇稱呼她的名字,客套又不失親切。放下毛巾,他與她進行重逢後的第一次「正常」對話。「好久不見,請多多指教。」
一旁看戲的溫定逸攤開手上的折扇,遮住臉上古怪的笑意。阿弈哥哥?她果然有練習過……咦?「爸,你在做什麼?」在地上爬來爬去的?
「還少一片……」溫青雲攤開雙手,掌上全是他那寶貝古董茶杯支離破碎的遺體。